我们用一个确定的时间段来标记时间、记录历史,但历史却不会依照这种时间序列去安排事件的进展。或者,对于历史来说,充塞其间的是空间中发生的种种事件,并不存在什么时间的轨迹,而后来人采用时间作为定位这些事件的一种坐标。所以,20 世纪所发生的巨变,总是摆脱不了之前世纪里的影响,尤其是对 20 世纪上半叶里的风云人物,19 世纪是他们的成长、磨炼期。如徐悲鸿在叙述自己的绘画经历时,首先就说到吴友如的《点石斋画报》给他的启蒙作用。加之,相对于中国近代史来说,中国成规模地开眼看世界始于鸦片战争之后,尤其是在“五口通商”地区。而随着这些外国人打入中国的“楔子”发挥越来越大的影响,以及在中国的势力增强和地域扩大,中国意识也被动地由这些半殖民据点向外扩展,形成中国从 19 世纪便开始的现代化历程。这个逐步推演的过程到本书所开始的 20 世纪时,已经是“酒过三巡”了。所以,在后文的叙述中,总会或多或少地涉及这个时段所发生的种种前因和缘由。与其片段零碎地回顾,不如先理出一个简单的思路,在做相关回顾时也可以靠这条线来串联。
俗语说“百闻不如一见”。在中国古代,最发达、出现最早,也是实用性最强的插图都是最迫切需要“一见”的科技图解插图。《易经·系辞》中记载“河出图,洛出书”,是中国古人在地理、水利中利用插图的记录。中国古代科技插图文献大致分为如下几类:
农业类:《隋书·经籍志》是总结东汉至唐初古籍流传的著作,著录插图百余种,涵盖地理、天文、医药、历数等类。宋代有《菌谱》《桐谱》《耕织图》等。元王祯编撰《农书》中的《农器图谱》配插图 300 余幅,详细介绍了各类农器的来源、构造、演变、用法及其优缺点。明代宋应星著《天工开物》,全面系统地记述了我国古代农业和手工业的生产技术及经验,书中附有大量插图,与文字相结合。乾隆年间方观承撰绘《棉花图》,有图 16 幅,乾隆大为赞赏,并为每幅图题诗,成《御题棉花图》。
军事类:汉《汉书·艺文志·兵书略》记载各家兵法,均附有图画。曾公亮和丁度编写、宋仁宗核定刊发的《武经总要》20 卷,分营镇和武器两部分,辅以大量插图。
医药类:唐高宗时苏敬、长孙无忌等奉敕编纂《新修本草》(即《唐本草》)首次引进药物图谱,其中有《药图》25 卷、《图经》7 卷。宋代刊印的《黄帝明堂灸经》《铜人腧穴针灸图经》《证类本草》中插图极多。李时珍编著《本草纲目》收录药物 1892 种,附 1100 多幅药物形态图。
地理类:晋郭璞为古本《山海经》作注,并绘图谱。
星象类:北宋苏颂所著《新仪象法要》中附图 60 余幅,记录观星象的仪器,其中含5 幅星图。
琴棋书篆类:清乾隆时唐秉钧著《文房肆考图说》,内容涉及文房四宝、青铜器、瓷器、古琴、书画等多项,并配以图录。
考古类:宋元祐七年(1092 年)吕大临编《考古图》,王黼撰《宣和博古图》,均为各类古代青铜、玉器等摹图记载。清戴震著《考工记图》。
对于文艺类的非实用性绘画,要赋予“助人伦,成教化”的社会功用。1942 年发现于战国楚墓中的《缯书》即为文字图画并存,《汉书·艺文志》中有《孔子徒人图法》为孔子及其弟子的画像。现存的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摹本,虽笔法已大异于当时,但也可见东晋时代为书籍作插图的形式、习俗。元大德版《绘图列女传》、仇英《绘图列女传》都是这种传统的沿袭。
南朝谢赫《古画品录》中提出“图绘者,莫不明劝诫、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鉴”。司马迁在《史记·留侯世家》中说:“余以为其人(张良)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汉明帝在南宫云台阁为东汉著名开国将领画像,名曰“云台二十八将”。昭明太子萧统《文选》序中说:“论则析理精微,铭则序事清润,美终则诔发,图像则赞兴。”李世民命人作《秦府十八学士图》《凌烟阁功臣图》。
晚明时期,由于社会富足,木版雕刻的兴盛,图像的勃兴遍及各个出版角落。崇祯时一位举人朱一是在看过名为《蔬果争奇》的书籍后大赞:“今之雕印,佳本如云,不胜奇观,诚为书斋添香,茶肆添闲。佳人出游,手捧绣像,于舟车中如拱璧。医人有数,检阅篇章,索图以示病家,凡此诸百事,正雕工得剞劂之力,万载积德,岂逊于圣贤传道授经也。”其感慨大有现代网络远程教学在初现时被种种舆论赞誉的味道。
最早记录雕版印刷的文字是隋开皇十三年(593 年)某诏书中记“废像遗经,悉令雕版”,依明人胡应麟推测,隋代用于雕版印刷的还只是佛经,唐中叶以后才开始雕刻其他书籍。 目前发现最早的雕版印刷品是敦煌藏经窟所藏的唐咸通九年(868 年)的《金刚经》。
“插图”或“插画”是近代名词,只是在称呼上古代的与现代的不同,古代曾出现过“全相”(元 1321 年刊印《全相武王伐纣平话》)、“图咏”(清光绪 1886 年《聊斋志异图咏》)、“绣像”(多见于通俗小说卷首的故事中主要人物全身画像,如《绣像康梁演义》)等插图术语。佛教典籍采用插图的又称为“出相”(《出相观音经》)、经变(《观无量寿经变》)、图赞等。绣像多为刻在卷首的人物像,也有情节性画面称绣像的。“绣”字应来源于早期织绣人物形象,后来延伸为指其刻线细致;全相是书中的情节性画面 ,而且应该是占据全页的;出相是图文混排、上图下文。但这只是惯常的说法,实际上这三个名词往往混为一谈,其意思是为文字附加图片。经变取其变经为非文字的其他形式的意思,也称为“变相”。从“变文”这一词在唐代时指通俗说唱来看,“经变”图像是记录变文的,所以其首先应是指实体表演,图像只是其中的一种形式。
经变是将抽象的佛经文字内容绘制成具体的图画。绘制经变的目的自然是意识到图画的视觉作用:一方面,以艺术的形式向信徒宣扬佛教理念,使文盲也能够大致看懂其中的意思,就像我们熟知的那些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壁画,多数可以说是一种基督教教义的经变;另一方面,绘制经变也将信众较难理解的教义或翻译文字,转变成容易看懂的图画。作为偶像崇拜的宗教,采用经变这种方式应该是自古印度就已经开始了。只是经变是泛指将经义绘成图画,而不仅仅是用于书籍的插图,更多情况下可能是用于便于传经的可移动的织物和不可移动的壁画。
宗教的作用可以扩展至每个人,它所解决的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种种问题,因此,佛教徒或信佛之人数目会非常之大,经变在插图中所占的比重可能是最大的。第二则应该是各类科技类插图,第三才能排到各种文艺类插图。因为农业、工业、医药、军事、地理、星象、金石考古等形制严格,它所需要的是真实再现而无须关乎意境之类,即对画工和刻工没有太高的技法要求,而其意义又极其现实,所以这些插图的形成往往是由官方出面主持的。文艺类插图则不然,首先它需要成熟的创作来源。中国的小说自宋代“话本”开始成形,经元入明方才发展成熟。显然,这个时间限制阻碍了文艺类插图的发展。只有具备了成熟的小说创作条件,在市民社会发展到相当的阶段之后,才能够培育出较大的读者群。形成读者群之后才能形成市场需要,才能形成商业利益,商人才会大量进入书籍出版行业,然后商人才会出于竞争的需要、商业利益的驱使聘用优秀的画家为这些书籍绘制插图。画工能够画出优秀的插图,还需要刻工以精湛的技艺表现出来。“绣像”之名之所以出现,显然是因为这些画面由画工和刻工二者通力合作才能制作出的精细入微的图画,才堪称为“绣”像。在实现了单色印刷之后,走向多色就是迫切需要解决的技术问题,“饾版”就此出现。上述虽是“执果索因”地描述中国古代插图发展的历程,但显然是符合历史发展的逻辑必然的。
《隋书·经籍志》将所收图书按经、史、子、集分类,插图本不下百种,这些插图为直接画于纸上。唐高宗显庆四年(659 年)苏敬、长孙无忌等编纂《新修本草》时首次引入了药物图谱。
从敦煌洞窟所发现的佛经看,唐代插图的版式类型大致包括四类:多面连式,即多面合用一张插图,如《金刚经》,这种版式类型是与书籍的卷轴装或经折装相适应的;版心插入式,书页中心为佛像,四周为文字,文字四周再围绕一圈佛像;上图下文式;单面式,即单面纯为插图,无文字。宋元时期,因书籍装帧样式由卷轴式改为册页式,插图常见样式是上图下文式、单面式或双面连式。佛经依然主要采用经折装,插图仍为多面连式。明代插图按地域分建安和金陵两派。建安派早期以上图下文式为主,也有单面式和双面连式。早期金陵派小说、戏曲插图最喜欢用双面连式,万历中期起单面式增多。成化年间北京永顺书堂将单面式发展为在一面插页中间以装饰纹样隔开并置两个插图。明代晚期杭州出现了一种称作月光式的版式,即将画面围在一个圆框内,与方形书页相映衬。
宋代雕版印刷趋于普及,活字印刷在北宋中期出现,官刻、私刻、坊刻繁荣。因此宋代插图除了经卷外,也散见于各类书籍,如《毛诗》《周礼》《尚书》《论语》《道德经》等均有木版插图。宋元祐三年(1088 年)苏颂督造水运仪象台,在其所著《新仪象法要》中为阐释其结构和制作,附图 60 多幅,描绘了 150 多种机械零件。将作监李诫奉敕所编《营造法式》一书中就有《图样》6 卷。《宋史·艺文志》中记载宋代医书中的插图最多,如《孙思邈芝草图》《图经本草》《铜人针灸经》等。北宋嘉祐八年(1063 年)建安余靖安刻印的《古列女传》为现存最早的小说插图。
元代出现了彩色套版印刷。元顺帝(后)至元六年(1340 年)无闻和尚批注的《金刚经》以黑色印经文,以红色印批注和插图。元至治年间(1321—1324年)建安虞氏刊印《全相武王伐纣平话》《全相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平话》《全相三国志平话》等,采用上图下文式,画面具有连贯性,标志着连环画或较为成熟的文艺类书籍插图形式的形成。
明代是中国古代插图艺术的巅峰时期。明中期以后政府控制力减弱,民智得用,普通市民的世俗生活又繁荣起来。嘉靖、隆庆时期为明代小说插图的起步时期。目前所见的嘉靖、隆庆年间插图本小说有如下几种 :
注:表格是编者为便于阅读所加。
嘉靖、隆庆年间所刊印的小说有数十种,上述插图本 7 种,虽然与万历之后的盛况不可比拟,但其绘图也各具特色,开后世之路。
万历以前,插图的绘、刻、印基本由工匠完成,除宋伯仁的《梅花喜神谱》外,还没有发现纯粹以画家身份参与版画制作的绘图者。 因此,“线条粗壮、构图简略”这种非专业画工的作品就成为万历以前的风格。在明中叶以后,随着社会的繁荣,以往那种粗犷风格已不能满足需求,秀丽、细致、精美的画风逐渐兴起。具体来说,“从作品的水平看,万历后期比万历前期、中期有了一个很大的飞跃,而这种高速发展一直持续到天启、崇祯年间。版画插图史上最终的成就,几乎都是在万历四十年前后到明朝灭亡这 30 余年时间取得的” 。
明代坊刻主要集中在建安、苏州、南京、新安、杭州、北京等地。南京、北京流行的插图内容是戏曲传奇,构图为舞台表演效果,在图文布置上是沿袭宋元时代建安书籍插图上图下文的特点。万历十七年(1589 年)以后的插图改为全页大幅的插图,有时一本书的插图多达 100~120 幅。
15 世纪初,徽派兴起,代表者是黄应麟、汪忠信两人及其家族,明清两代黄氏一族刻书 200 余部,刻书者数百人。万历三十年(1602 年)以《古列女传》《人镜阳秋》等为代表,徽派进入黄金时期,风格精细、人物修长、表情生动,布景包括室内和室外,细节刻画精美,代表作有丁云鹏绘图、黄鏻刻《程氏墨苑》,黄一楷刻《吴越春秋乐府浣纱记》,黄一凤刻《牡丹亭还魂记》等。因徽派版画在绘画、雕刻、印刷上的特异之处,各地书商均重金聘用徽派画家、刻工,从而将徽派的风格扩展到苏州、宁波、杭州、南京等地。其中歙县虬村的黄氏一族经几代发展,至万历时,发展出一套雕图刀法,秘不示人,其技艺远胜于其他地区的刻工,上文中数名黄姓人氏皆为此族人。
丁云鹏,字南羽,善画道释人物,以吴道子、李公麟的白描式笔法绘画,其弟子吴羽也参与绘制。“新安画派”的郑重、蔡汝佐、雪庄、吴逸分别在明清时代画过各类书籍插图。专业画家的加入使得刻风迅速向国画靠近。国画讲究诗、书、画、印结合,其笔法有皴、擦、点、染、勾,这些都是当时的刻工需要掌握的技能。清顺治五年(1648 年)萧云从的《太平山水图》便完全以国画的构图来制作,诗文、书法、印章均具,清代《芥子园画谱》即为印刷式绘画指导书籍,雕版印刷的复制从笔扩展到了墨。
陈洪绶(号老莲)所画的《〈西厢记〉插图》《九歌图》《水浒叶子》《归去来图》《博古叶子》等均为构思稿本,勾画完成后交由刻工刻画。《〈西厢记〉插图》为项南洲刻,《九歌图》为黄建中刻,《博古叶子》由黄子立刻。
彩色印刷在明代获得前所未有的突破。万历三十年(1602 年)至万历三十五年(1606年),徽州刻本《闺范》《程氏墨苑》《风流绝畅图》以单块版印多种颜色。明清之季的胡正言按颜色不同而分数块雕版套色彩印,创制“饾版”。此外,他又创制凹凸版,印时不用颜色,而是把纸在版上压印,形成类似浮雕效果的无色图像,称作“拱花”。
协调画、刻、印的是书商,即负责销售的出版商。方于鲁与程大约为取得竞争优势,先后聘请丁云鹏为其画稿,丁云鹏也乐于为润笔而不顾方、程二人的竞争态势分别为二者绘画。
清初承袭明风,戏曲插图本有《秦楼月》《桃花扇》《天马媒》等,小说本有《隋唐演义》《三国志演义》《忠义水浒传》等,总体来看,艺术水平较明代低。乾嘉时期虽印刷水平有所发展,但由于清代文字狱而使考据之学兴盛,学人以训诂、考据、校勘为上,以通俗小说为鄙,“无论是官方目录还是私家目录都严格拒斥白话小说” 。因此,雕刻水平急剧下降。戴不凡在《小说见闻录》中感慨:“程伟元刻《红楼梦》,其绣宝哥哥、林妹妹之像,一团俗气,固无论矣,刻工刀法之粗率,雪芹见之,必将痛哭九泉,然亦竟为红学家所欣赏,报刊翻印无已,诚为怪事!然又有甚焉者,清代坊刻小说多小本,前附绣像多不倩人绘制,而往往以‘缩放尺’自金古良之《无双谱》,上官周之《晚笑堂画传》,《芥子园画传四集·百美图》诸书中剽窃翻刻者。此等图谱中之人像与小说本来毫无关系,益以缩尺既不精密,刻工又复了草,往往成为‘奇观’,亦可咍矣。” 清代书商们的这种表现与 200 余年后的 20 世纪 90 年代出现的众多莫名其妙、图不对题的插图表现何其一致,这数百年间书商们的智慧何其一致。
乾嘉以后,欧洲的铜版和石印技术传入,传统木版插图日渐衰落,但与明末相似,由于政治控制力降低,广州、上海等地的市民经济繁荣,小说插图又获得了发展。道光年间广东重刊本《镜花缘》卷首增添了谢叶梅所摹人物图像 108 页。光绪五年(1879 年)改琦绘《红楼梦图咏》,其插图对于后世插图家创作有着重要的影响,成为他们构思的参照。光绪六年刻《水浒全图》、光绪七年刻《三国图像》,都是独立的小说图。石印技术的引入使得画家的作品能够更加丰富地表现出来,“据日本学者丸山浩明统计,石印术传入后仅数十年间,出版的小说就达 630 余种,多有插图” 。阿英曾言:“清末自点石斋创立后,石印小说戏曲风行一时,长篇巨制,插图往往多至数百幅。” 自此,可以说中国的插图开始进入现代阶段的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