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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兰,拒不忏悔的诗人,寄寓多尔城十年,在文学上赢得了名望,拥有了一件衬衫,一身打了补丁的服装。以及一双鞋子,即绳底帆布鞋。他趁着一个月黑之夜,骗过他几位债主的警惕,终于溜出城,在乡野一气走出二十公里,这才容自己思考了。夜晚很温和,空气弥漫着刚割饲草的清香,容易触发诗情的灵感。贝兰压下抒情的冲动,开始思前想后,生活对他有多么残酷,他所获得的财富同他的才华丝毫也不相配。因为,除了他的诗作,数量无可比拟,十年拼搏下来,比起离开可爱的杜塞纳村的那天,他还要穷困潦倒。贝兰并不怀疑,后世一定能还他个公道,但是同时代人这样无情无义,他实在憾恨不已。他心中凄怆,回顾他十五岁的时候,在他出生的村庄,他能把握住理解诗的公众,还无损于他的衣食生活。他自是心胸广阔,回想往日的温情忍不住流泪,新作一首诗,题献给杜塞纳村人。他还久久地诵颂结尾一句:

噢!我的杜塞纳!噢!我的杜塞纳!

结果欲罢不能,可爱的摩天楼的名字,最终在他这诗人心中无限回响,传至幽深幽深。贝兰感到,他不会就此止步。果然,他又创作了十首诗随后便有了打算,回到祖辈生存的摩天大楼。决心是下了,可还不免犹豫好长时间。最终他想通了,确信杜塞纳二十四名诗人是意外死亡,不能归咎于村官的残忍。这种巧合本身,在他看来也十分美妙,他下定决心,要以此为题作一首绝妙好诗。不过,他也有所保留,行事要特别谨慎。

贝兰身无分文,就打算徒步赶路。为了挣口饭吃,他每到一座乡间摩天大楼脚下,就朗诵自己作的诗,居民就从各楼层窗户丢下什么回赠,时而一块面包,时而一枚硬币。有时候,还倒夜壶所存之物浇他一头,于是贝兰就辨认出一个同行听到了。在九月一天的傍晚,他完全像个不幸的流浪汉的样子,落到极度贫困潦倒的状态,望见了杜塞纳高楼的墙壁,他无比激动,心里一种甜美的感觉,他就用奇数韵律表达出来。

贝兰走进大楼底层宽阔的走廊,一想到自己盘算能吃上丰盛的饭食,就不免咽了咽唾液。首先他十分惊诧,迎接他的竟然是一片寂静。他记忆中的底楼走廊,一天不分什么时刻,总是乱哄哄的,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现在却不见一人,也听不到声音。电梯和运货升降机空荡荡的,不见了往常的工作人员,贝兰开始担心了。

“一定有什么欢庆活动,”他心想,“长官准备在楼顶大露台举办。太遗憾了,我这副样子,不适合出现在那种场合。”

他是考虑自己这身破衣烂衫,才决定先到三十五层停下来,希望能找到什么服装,穿得像样点儿,再去填饱饥饿的肚子。他走进一架电梯间,勉强启动了。电梯吱吱咯咯响,不时抖动,四壁积满了灰尘,脚下堆满垃圾,臭气烘烘的。贝兰乘电梯渐渐上升,感到一种惶恐袭上心头:唯恐像他预感的那样,撞见一个可怕的陌生人。

到了三十五层走廊,他扫视周围,以便认出他童年熟悉的地方。长长的走廊,在他四周辐射出去,但是空无一人。完全像底层那样,沉重的寂静压下来,墓地一般的死寂。贝兰走了几步又站住了,简直吓坏了,双手捂住能听见怦怦跳的胸口。他想要说说话,以便打破压抑的寂静。可是,刚说一两句,他又戛然住声,就好像他说话的声响,从走廊静止的幽深处,引出了恐怖的幽灵。这种寂静引起的惶恐太折磨人,他就跑起来,气喘吁吁,随手推开了一扇房门,走进肮脏不堪的豪华房间。这是一间小客厅,家具都破败了,帷幔也污迹斑斑。只见地毯上躺着一个男子,衣服褴褛满脸胡须,眼睛盯着天花板。贝兰心里稍安,见此人的穷苦相,他反倒有点释然了。他抱歉自己太唐突,作了自我介绍。这工夫,房主人却一动也不动,眼睛仍然直勾勾的,贝兰不免怀疑,他是否还活着。躺着的人终于动弹一下,嘴唇翕动,并不恼火地说道:

“房门。”

贝兰道声歉,说自己疏忽,去关上房门,回身对主人说:

“先生,我的确冒失,不过,我离开十年之后,回到杜塞纳,不禁怀疑发生了什么变化。”

主人丝毫没有表露出迹象,听懂了这话的意思,还一直定睛望着天花板。诗人重复好几遍他的问题,也没有产生什么效果。他泄气了,耸了耸肩膀,心想他走进一个疯子的家。他离开之前,经受不了诱惑,抓起丢在一张座椅上的一块带血的烤牛肉、一块面包。贝兰一吃下烤牛肉,就又喜爱生活了。

“我敲另一家的门,运气会更好。”贝兰心里念叨。

他去敲了几家门,也根本没人应声,这就促使他不请自进,还像头一次那样。小客厅也类似第一家,只见一个须发乱蓬蓬的男人,躺在地毯上,纹丝不动观望着灰泥层开裂的天棚。贝兰轻手轻脚走到近前,从容地仔细端详这个人。他不禁吃了一惊,喃喃说道:

“多梅纳克……”

那人心不在焉地瞧了来访者一眼,随即又移开目光。

贝兰跪到他身边,声调激动地对他说:

“多梅纳克……怎么可能,你就是多梅纳克,当年给杜塞纳的黄金青年定调子的那帅哥儿?

“上帝啊,胡须这么肮脏,这身破衣烂衫,这张呆滞的脸……你能告诉我吗,遭到什么灾祸,从前我认识的那个无比迷人的才俊,落魄到这等悲惨的境况啊?你的才智、你的举止、你的声音那么有魅力,吸引住所有女子。你得到所有美人,甚至你心仪的美人的青睐。不过,你说说,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

多梅纳克执意不吭一声。显而易见,他同杜塞纳女性的那些风流韵事,根本不再萦绕他的记忆了。贝兰焦急地抓起他的胳膊:

“你一句话也不说。喏,你躺在这儿,为什么独自一人?你妻子呢?”

“人死了。”多梅纳克终于答道,平静的口气实在欠妥。

贝兰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管怎样,他认为应该表示一下同情。

“我理解……悲痛,我可怜的朋友……其他人呢?我在楼道里没有遇见任何人。”

“不知道,也许在楼顶。”

“在大露台上?对呀,一点不差,我想就是。欢庆会,对不对?你新近服丧,就不准参加了。不瞒你说,我本人也没有多大参加的欲望。我更愿意亲切地聊聊天,那是我从前的一大乐事。多梅纳克,我们在修鞋皮匠的客厅初次相遇,你还记得吗?”

多梅纳克的头微微动了动,示意不记得。

“什么!”贝兰怪道,“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了呢?刚才,你不是认出我来了吗?”

“不。”这是多梅纳克想要说的话。

“多梅纳克,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你不认得你的朋友贝兰,诗人贝兰啦?”

一听到“诗人”这个词,多梅纳克的眼睛亮起来,抬起头,喃喃说道:

“诗人……啊!你是诗人贝兰,你是绿色诗歌……诗歌……”

他脸上泛起一种清澈的微笑,随即筋疲力尽,重又坠入凝望天棚的状态。贝兰看着他的好朋友,油然而生极大的怜悯,考虑他们俩身材相仿,便请求允许他在大衣柜里挑一套衣服。诗人走到隔壁房间,打开一个深深的壁橱,立时从里面飘出灰色的粉尘和霉味。

“上帝啊,”贝兰高声说,“全让蛀虫给蛀蚀啦!”

他看准一个五斗橱,翻了所有抽屉,发现全是脏衣服和床上用品。他很气愤,责怪多梅纳克:

“难道就应该这样接待浪子吗?”他对多梅纳克说,“你将有用的传统丢到哪儿去啦?为什么桌子上缺少为行客准备的面包、肉食和水果呢?为什么你肮脏的胡须里,没有绽放深情的问询呢?我为思想的荣耀战斗了十年归来,你连一件衬衫都不能给我!你接待我,没流下一滴眼泪,几乎没有说什么话,而友谊的壁橱,却被灰尘和蛀虫侵占。这样无情无义,伤透了我的心,我已经想重新去投入战斗,从而忘掉忘恩负义的杜塞纳。永别啦!”

这纯粹是诗意风格的一种表达方式,贝兰出屋刚到走廊,首先就要上大露台。他正走向电梯,在走廊的一个交叉口,不期遇见一位年轻女子。那女子身段十分悦目,头发披散在后背上。贝兰当即就注意到她赤条裸体。她走在前面,相距几步远,根本就不留意他,丝毫也没因为附近有这个男人而慌乱。那么坦然自若,这在贝兰看来,就形同披上天真无邪的轻纱,这足以迷住一个诗人。

“美妙的臀部,”贝兰心想,“这样的裸体,正是令人赞叹的隐秘面。一切都是这么浑圆。杜塞纳女子,当初我在的时代,更着重作秀弄景,揭示她们的性格。那样真遗憾,别提有多遗憾了……”

这工夫,他加快脚步,赶上年轻女子。一时间,他默默地走在她身边,尽情欣赏,也并未惹她生气;于是,他胆子大起来,伸手抚摩她的胸脯,即兴作一首情诗,这是诗人的拿手好戏。年轻女子也不自卫反抗,只是扫向他一张木然的脸、一双温柔而痴呆的大眼睛。贝兰啧啧称奇:天真到如此完美的程度,心下便打算不能错过良机,因为他穿越法国的乡村田野,一路千辛万苦,任何欲望都被剥夺了,就连牧羊女,也早已不复存在,只留在古老神话的故事中。

贝兰和那年轻女子,一同走进宽大的电梯间,应当送他们上大露台。诗人还相当冲动,一套一套话脱口而出,而他的女伴却充耳不闻。她坐在一张软垫长凳上,大腿上平展着双手,眼睛盯着地板,目中无视余物。到了第四十层和四十一层之间,贝兰按停电梯,他看美人,眼珠简直要冒出来,还向她表示希望她能心甘情愿。这美女却不理解,不过,诗人一再坚持,终于唤醒她的少许好奇心,而当他明讲出他心想做的事时,她半笑不笑,就好像这件事在她看来并不当真,有点儿好笑。于是,贝兰摘下帽子,挂到衣架上,便一边道歉,一边做起非礼的事来,准备好强行交欢了。按说,他本可以从容一些,事情干得舒服一点儿,因为,她本能的抵制,并非德操愤慨的弹力,主要体现出一种动物的恐惧。

到了大露台,贝兰陪同他的受害者走了几步,然后告辞,优雅地吻了吻她的手。村官恰巧经过这里,看到吻手之举非常诧异,认为这种举止在全杜塞纳早已忘记。他注意打量贝兰,很快认出来,见贝兰满脸绯红,情绪激动的样子,不难猜测这其中的缘故,要知道,直到垂老之年,他仍保持极大鲜活的想象力。他按捺不住喜悦,感到这事件的重大,不由得双臂举向天空,以颤抖的声音嚷道:

“贝兰……诗人贝兰!”

贝兰一见长官那么冲动,便害怕了。二十四位同行之死又穿过他的脑海:他看到老人眼睛闪亮,以为流露凶光。他赶紧又乘电梯下楼,放弃了杜塞纳,此后再也没有露面。

这工夫,村官揪自己的头发,乱扭两手,正是发生了误会所做的动作。

“我真该死,”老人哀叹,“他是个充满进取精神的人,他这种活样板儿,能够撼动男性的懒惰。我这可笑的惊呼,却把人给吓跑了!”

村官反身往回走,瞧见受贝兰侵害的女人站在露台中央,在躺着的人体之间找个位置。她赤身裸体,在村官的眼里,完全抵挡了肉体的罪孽,却又估量出她那肉体蕴含着未来的希望。他跑过去,拉她到他的套房,打算精心呵护她的身体状况。

由于医疗界的学术长期僵化了,他只好完全靠自己了。一连数周,在无法确定中度过,实在折磨人,总观察少妇的脸,是否出现能让他得出结论的征象。终于,未来有了准头儿,村官乐不可支。

妊娠到了第五个月,年轻女子还未脱离迟钝状态,但是开始有了思想,可以同她谈话了,爱美的意识也苏醒了。又过了一阵,她表现出了不安的、焦躁迹象,最终向村官承认,她时刻梦想做爱。村官道歉,说他已年迈,做不了这种事情了,但当即出去,要找个有能力的男子。他跑遍了各楼层,询问了许多人,激励他们。然而,无论恳求杜塞纳村人为全村的利益振作起来,还是要让他们为如此可悲的懦弱而感到羞愧,他到处碰到的唯有无动于衷。他实在担心受他保护的女子,别因为爱的这种强烈欲望而有危险冲动,就不准她出屋,只有年长的男人来了才开房门,以免她瞧见青年人而出意外,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这位少妇还始终那么不安稳,村官日夜警惕,真怕这种焦躁的情绪会影响胎儿的发育,他还惶惶不安地猜想,一种强烈的性欲,能给新生儿打上什么烙印。

在临产的最后几周,不幸的女人才终于安生了,再也没有别的什么焦虑,只想做母亲了。一个春天的下午,她得到村官的准许,上大露台去坐一坐。太阳暖洋洋的。大露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杜塞纳人,都完全交代给了虱子和痴呆。男女混杂,形成了污秽不堪的一群,在暖阳照耀下,臭味就更加难闻了。一个怀孕的女人,又极特别,竟然别出心裁穿了衣服,可是也没人感到奇怪。这些悲惨的人,四仰八叉躺在水泥地上,她缓步走在他们中间,有时踢踢一个人,让他翻个身让路。别人也都顺从,并不生气。

到了大露台中央,她突然一阵阵疼痛,在无动于衷的人群中喊叫起来。村官闻声很快赶到,他拿着棍子驱赶产科室的几名职员。

大夫举起新生儿,宣告:“生了个男孩儿。”他又仔细观察之后,又补充道,“是个诗人。”因为他刚发现新生儿有种爱的欲望,这纯粹是诗歌的征象。

果不其然,新生儿开始哇哇大叫,显然合乎一种与生俱来的节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节律,就如一阵战栗,传遍躺着的人群周身。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大露台一端传到另一端,汇成了喧哗。一颗颗脑袋抬起来,接着上半身,不大一会儿,所有人都站起来了。一些男人,已经紧紧搂住女人了。叫喊,欢笑,呼唤,交谈的声响,一时比一时高涨。在露台的一个角落,两个男人对骂,继而动起手来,最终,其中一个得手,将对方推下护栏。

村官,大喜过望,看到了生命重生了。 8AW0ZKc8xQ6UDS1F+aEXJtd7kmM4HJUN3G9H/tN556reX2Y1IHPVLotyFR/WEI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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