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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堂神甫看自己手相,就知道他同村官约会,提前到了二十分钟。他首先想真糟,随后再一转念真好。

“我没想到您会来这么早,”村官说道,“神经大夫和性欲专家,一刻钟之内来不了。”

“我并不想提前到,”神甫叹息,“真的,也许这是上帝催促我来的……”

村官没有应声,移开了目光。他兄弟仍然强调:

“上帝抛下绳索,拯救在极不公正的海洋上遇难的人。我呢,也将缆绳交到渔夫的手上,他却视而不见……路易,自从那些诗人死了之后,为什么你没有来忏悔呢?你就没有一点儿要自责的吗?”

“我是长官。”

“怎么,您以为上帝根本不会审判长官吗?”

“神甫先生,您完全了解不会审判。做长官,必须抛弃一切,甚至他的天堂,以便保证他放牧的羊群安康。我就是这么做的,只为履行天主的话:‘带头的将是最后。’”

本堂神甫惊恐地注视在罪孽中的这种隐忍克制。他开始祷告,一直到辩论的时刻。

十点整,主任医师进来了。他一脸不安的,近乎沮丧的神色。

“这样根本不行,”他边走进来边说,“根本不行。”

他在村官对面的一把扶手椅坐下,默默地等待村委会成员到齐了。十点过十分,性欲专家走进来。这个矮个儿男人有一张爽朗的面孔,目光特别敏锐,干这行的人莫不如此。他道歉来迟了:

“我去了一趟梦幻办公室,想要做出昨天夜晚,杜塞纳村之梦示意图。喏,拿来了,”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我要告诉你们,图示不好,非常糟糕。只有十二个人做了通奸的梦,而且,难以置信的是,也许在杜塞纳的历史年鉴中还从未见过,任何男人都没有梦见强暴他的岳母。反之,倒有四十七个人做梦,骑着一只灰兔子,揪着兔子耳朵在田野上奔驰。可怕不可怕?这体现了性欲冲动的低迷,两性做爱意愿能力的衰退,而两性相悦,只有在行政这面镜子上,正常而持续地有所反映,才能保证器官的良好功能。”

“总而言之,您得出什么结论呢?”村官问道。

“我的结论是,由于干预性欲,所有杜塞纳村人的欲望大大减退……”

主任医师听得不耐烦了,截口说道:

“对不起,您的结论没有告诉我们什么,这种状况我们早就已经知道了。”

“在欲望的实质上,我们的见解当然不同,”性欲专家语气尖刻,又说道,“对我而言,我再三重复也不为过:欲望是性行为的延续,也可以说,是性的一种宣扬方式……”

“嗳!”村官插言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开玩笑,长官先生?不存在开玩笑的问题。何况,什么算是开玩笑,如果不是一种第三性这玩意儿……”

村官终于让他闭嘴,请主任医师讲讲形势。

“你们从我口里了解不到什么,”主任医师说道,“有目共睹,你们同我一样,都看得清清楚楚,这种冷漠的状态,表现在我们同胞身上,无论体力劳动还是脑力劳动,各行各业无一例外。这种常见的现象,我快速地,随便给你们列出几样:田间劳动,从前当作一种消遣,现在干起来有气无力,还觉得挺累。干别的活儿也是如此。几个演出大厅空荡荡的,《杜塞纳报》没人看了。女人也没有情绪精心打扮了,无论哪一层楼,大家丝毫也不急于做爱了。再过四个月,会有五十七胎婴儿推迟出生。杜塞纳村人虚度闲暇时间,完全无所事事,样子痴痴呆呆的,显示出意志消沉的各种迹象。除此之外,这些人饮食,睡眠,一切都很正常。”

“我要打断您,”性欲专家高声说道,“您怎么就能这样肯定,他们睡眠很正常呢?他们睡梦的示意图却向我们指出,他们在醒着的状态,您所捕捉到的那种意志消沉的痴呆状,恰恰贯穿他们的睡眠!主任先生您似乎忘记了,睡眠只应是接近性平衡的一种倾向,我说性平衡,还有重复性……”

由于他的话被人打断,性欲专家手臂举向半空,狂热到了极点,整个人都变了样儿,他还说道:

“你们怎么不懂得宇宙的面孔呢?你们怎么视而不见,宇宙布满林立的勃起的生殖器呢?视而不见像通了电似的颤动的外阴,无边无际,看不到头也想不到边呢?”

本堂神甫塌下双肩,心中万分惊恐:世界万物竟是如此一幅世俗的景象。他口中念念有词,要驱除邪说,而主任医师却盯着性欲专家,以不屑的声调问道:

“莫非您是诗人,先生?”

性欲专家满脸通红,他惶恐不安地瞥了长官一眼,长官则不自然地微微一笑。主任医师显然满意了:

“我是说呀,”他又说道,“我是说杜塞纳村人饮食,睡眠都很正常,正是这种现象,变得令人心神不宁。不错,初看上去,很可能面对的是一种神经衰弱,甚至是恶病质,具有一种传染性。不过,我反复观察之后,可以确信,问题不是出在功能紊乱上。当然了,我首先推想,就是集体精神障碍。必须找到关键缘由,我才能排除这种假设。况且,杜塞纳村人的冷漠——这种现象我扣上这个词,为了谈起来方便——并没有传染性,其扩散毫无外在原因,诸如在一种食物里、不洁的水中,或者受污染的大气中能找到病毒。仅凭经验,我就能确定。这其中的奥妙,就是科学检查不顶用了。正是考虑到医学无能为力,长官先生,我才要遗憾地离开这场辩论:我在场一点儿用处没有。”

他站起身正要告退,村官却求他看在友谊的分儿上留下来。

“即便您的医学经验受挫了,”村官说道,“您这个明智而审慎的人的阅历,会对我们有极大的帮助。”

这时,性欲专家在座位上躁动起来,他见医学要退位,就已经显示他的优势了。

“主任先生,”他开言道,“您的工作得到负面的结果,我并不奇怪,完全理解是什么原因。我们村子的这种麻木状态,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性欲衰退了。您若不是这把年纪,也肯定能体会出来了。对于我们的长官,我也要这样讲,他刚刚庆祝完七十三岁生日。我提都不要提神甫先生,他从事的职业没有性的问题。至于我本人,正当壮年,更容易估量受损害的程度,只能调动起我的全部意愿,再用我的责任感来激励,绝不能随波逐流,眼看这种衰退在我们同胞身上,甚至毁了次要的功能。现在要确认是什么起因,导致全体性意识减弱了。这一点相当容易。你们不是不知道,有效的性意识,发自廉耻心和乱伦顽念的对抗,这就能解释通,如我们所见,全人类何以产生这样爱的大饥渴。然而,乱伦的顽念,在杜塞纳村几近消失了,只因在这里,乱伦行为已成为家常便饭了。”

神甫打了个恐怖的手势,村官愤然发出抗议。性欲专家笑呵呵地听着,随即又解释道:

“乱伦行为在这里,已成为家常便饭,这样说还不够,我本来应该讲,已经无法避免了。事实上,我们的大楼历时八百年了,我们杜塞纳村人从未同公社之外的人家联姻,结果所有人都有极近的亲情关系,性欲的氛围最终达到乱伦的超饱和点,整个病症大概来源于此。在我看来,也只有一种药方:首先放任不管出生率的下降,扩大病症的后果,然后再引入外来血脉补偿。”

村官刚才听了主任医师的声明,已经六神无主了,差不多就想要接受专家的这种性欲的解释,但是结论却令他恐慌。

“这种思路丝毫也不违背原则,”村官说道,“我并不那么顽固,不顾我管辖的居民幸福而固守传统。但是,考虑问题也要合情合理:杜塞纳村人生活的微妙机制,不可能适应如此彻底的解决办法。外来血脉会有损于公社的意识,我们看到这一点也就足够了,且不说可能引起的混乱,例如,会打乱行业世代的传承。那样一来,也许要有几个世纪的耐心,才能恢复大楼经济的平衡。不行,这种办法不能考虑。”

“尤其不能考虑的是,”主任医师附和道,“性欲专家先生的解释,在我看来纯属无稽之谈。至于我,我不同意起因是乱伦顽念之说。再者,专家先生能告诉我们,这种冷漠,为什么如此突然地表现出来呢?就照您的说法,有效的性意识,随着乱伦顽念的减退,不是也应该逐渐衰弱吗?”

“大谬不然,”专家反驳,“超饱和的肉体现象,在这一点上,也找到了相应的生理现象。刚才我就说过了。”

“我根本就不相信。不管怎样,总还得解释欧德-法伊摩天楼,比杜塞纳还早建三百年,为什么就从来没有受到性欲衰退的困扰……您哑口无言了,我认为您若是明智点儿,就让神甫先生讲一讲。”

神甫听性欲专家的阐述,难免极度不安,便向主任医师投去感激的目光,以极大的勇气说道:

“应该祈祷。灵魂充满淫亵的罪孽,我看得清清楚楚。上帝就看得更清楚了。他的宽恕中容忍了恶,但是,上帝只能按照意愿去做,因为他是公正的。因此,必须在祈祷的滔滔水中冲洗灵魂,这还不够,必须忏悔。忏悔是一种很好的漂白水。有罪者一旦鄙视他们的罪孽,上帝就会帮助他们,恢复他们必要的欲念。必须祈祷。”

“当然了,”村官有礼貌地表示赞同,“这是个好主意。”

性欲专家大声咳嗽,以便掩饰他那冷笑。

“是啊,”他说道,“祈祷,肯定不会坏了任何事。不过,我提醒您,那个大诗人说的话,他生活在查理大帝的朝廷,还是路易十四宫廷,我记不清了。他说:‘你先要自助,老天才助你。’”

“远古那些诗人,特别明道理。”村官感叹一句。

他似乎忘掉邀请来的客人,而几位客人也很知趣,容他冥思苦索。

家畜开始衰微,不是因为喂养不好,而是世袭太久,对主人的性情就特别敏感了。通常,杜塞纳村人的乐趣,就是去牲口棚,每天至少两趟,跟牲口友好地聊聊。自从那些诗人死后,他们就丢下了这种乐趣,其他乐趣也同时舍弃了。牛生性非常敏感,立刻表现出来很受伤,一大批奶牛日渐忧郁,乃至消瘦下去。马匹也伤了自尊心,变得暴躁,不听使唤,在马厩隔板间尥蹶子,每天都踢伤人。

春季清点显示,牲口数目锐减。村官见此情景,只好采用了性欲专家出的方子。

杜塞纳村以大笔费用,引进五十名巴黎人,有男有女,赋予他们杜塞纳村公民的身份。这些人都有正经职业,习惯在城里干重体力劳动,还从未待在农村过懒散生活而变得萎靡不振。他们刚一到,就觉得杜塞纳比得上人间天堂,就像美不胜收的夏令营。一连四五天,他们都欢天喜地,这就让村官产生了他的村子复活的幻想。村里特意安排,他们一到达,就给他们配了当地的丈夫、当地的妻子。尽管巴黎女人不免抱怨,她们新的伴侣没有精神头儿,但势头不错,很快就能好起来。巴黎人的这种效应,持续了一个来星期,随后,他们就开始变得闷闷不乐了,眼睛发直,茫然望着虚空。

从此,杜塞纳便沉入半睡眠状态,头脑和感官的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除了村官,任何人都未能幸免。在摩天楼里,唯见木头人似的族群,他们靠着生活习惯,好好歹歹继续完成每天的任务。医疗卫生服务站不再关心村庄的卫生状况。在空荡荡的教堂里,本堂神甫诵着弥撒,却连想也不想。性欲专家也完全消沉了,整天站在楼顶平台上,不知呆望什么。他尚余几分专业意识,有时还想挑逗挑逗,讲点儿黄色段子,但是声音毫无情调,并未进入角色,没人理会,普遍都无动于衷。

杜塞纳村过了十年的迟缓生活,便降到了一种未开化的麻木状态。法官们忘掉了司法,犯罪分子丢弃了犯罪,而医生也搁置了医学。性欲专家的梦境,也完全变成天使的纯洁境界。田地经营不善,大量减产。摩天楼内十分肮脏。因隔壁墙塌毁,堵塞了一些楼道。大部分窗户,没有重新安装坏了的玻璃,风雨刮进来,天棚裂开一道道缝隙,墙壁、家具布满了污斑。摩天楼各层积满厚厚的灰尘,有时穿堂风太猛,卷起灰尘,仿佛密布的乌云呼吸都困难了。

居民生活在肮脏的环境里,几乎沦落为家畜状态。男人都邋遢了,胡须越长越长,头发乱成一团荆草,生了许多寄生虫。他们身上的破衣烂衫,沾满了食物的残渣。

妇女也都彻底放弃卖弄风情了。她们从来不到户外劳动,就过起裸体的幽居生活,冬天待在自家套间里,到了气候宜人的季节,她们就到摩天楼顶大露台,展示自己的裸体。廉耻的概念沦丧了。老妇并不比年轻女人收敛,毫无顾忌地走来走去,奶子像两只羊皮囊,在软塌塌的腹部褶皱上摇晃。美妇也丝毫不以她们绰约多姿的裸体自豪,只因她们早已忘却美体何用了。

摩天楼从上到下,笼罩在一片寂静中,这赋予杜塞纳村一种非常独特的性质。大家几乎不讲话了,只说即刻必办的事,还往往不肯开口,以手示意便罢了。夏天夜晚,男人和女人完全裸体,混杂躺在露台上,这种彼此无动于衷的气氛,真是又清白又可悲。整体构成一种完全平等的悲哀,谁也想不到向身边人索取什么。

不讲卫生的后果,也很快显露出来:一大批人患病了。大家都漠不关心,人死就死了。杜塞纳村人眼看着一个兄弟,或者一个儿子咽了气,也不悲痛,连悲伤的意愿都没有。他们本身那种状态,活着就够累的了,好像已经缺乏足够的想象力企图自杀了。因此,他们临终时刻的表现,既不快乐也不悲伤。

根本没有出生的婴儿,补充死去的人,村民数量减少了三分之一。不过,也只有村官因此悲痛。他负有责任的念头挥之不去,这似乎反倒让他幸免,没有患上他的村民这种神秘的病症。他为杜塞纳村的安康忧心忡忡,只盼望出现奇迹。他每天刮脸,穿戴整洁,保持仪容。夏天,他习惯在大露台上散步,穿行于他的同胞们秽亵不堪的裸体中,执意窥伺有什么意识会醒来,他看到男性生殖器萎靡地耷拉着,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Wqu4MPjbnNQPrY7JZaEAv3d/d8XNWyQamvqrtiHnmwnB9Qnj+JFtvRUzPyjlk1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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