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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塞纳小村,高五十二层的摩天楼,存在了八个世纪,共计五千居民,直到有一天,村官宣布人口将增至五千零二十三个,以便弥补二十三名诗人的诞生,这是一年之中令人悲叹的事。这二十三名小男孩一出生,就确认生为诗歌所用,从他们抓母亲乳房的动作就能看出其悟性。还有一些同样令人信服的征象,证实这是法国历史年鉴中独一无二的灾难。

村官是个明智的人,他的最初决定,就是将他们处死。

“二十三个诗人,将来我们怎么安置呢?”他对大咨议说,“我们已经有两名诗人了,仅仅两个人发出的喧哗,就超过公社其他所有人。过不了十五年,我们就会看到,全村要分成二十三个诗派,他们总要为某种晦滞的文字游戏,随时准备闹得不可开交。就是为了诗歌的利益,也最好让他们消失了:您完全清楚,诗人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无病呻吟,哀叹他们的孤寂。诗人的数量增长,如果超过合理的比例,他们最容易产生灵感的这种非凡的孤独;恐怕就再也享受不到了。那样一来,他们又该如何评价他们喜欢称作的使命呢?这非常危险。我呢,生为村官,又得到菲利西安十二世的批准,一方面既考虑确保杜塞纳各个楼层的安宁,另一方面也考虑必须防止诗歌停滞,因此我决定,除非有碍公共健康或者违宪,要处死这二十三名诗人。”

他的兄弟,大楼的本堂神甫发言了。他惋惜道,长官行使权力,始终与教会的神权相契合,今天却险些违反上帝的第五诫。长官曾向他允诺,没有他的调解,绝不会处死诗人,神甫还指出,上帝的怒火,绝不会威胁受害者,而是指向残酷没有来由的刽子手。因为,这纯粹是一种罪恶杀人,绝非惩罚:说到底,能给这些新生儿的意识,加上什么罪名呢?

村官再怎么宣称,能为这场处决负全责,终归徒然,神甫还是态度坚决,表明这种举措违反充分考虑到上帝的宪法精神。

“神甫先生,”村官反驳道,“我可以回答您,例外情况须有例外措施。即使教皇,也说不出什么来……”

“赋予长官对属下有生杀大权的宪法,那就不能称其为宪法。”一名电工提出异议。

“您看怎么样,”神甫得意了,“您的决定不为宪法所容,正在于戏弄宪法的精神与原则。”

“再说了,”一位公证人讷讷说道,“诗人,一点儿也不坏。”

村官陷入沉思,认真考虑之后宣布:

“那就让二十三名诗人活下去吧,既然受宪法的保护。大夫,您照样还得费神,吩咐我要向您提供名单的家庭,生育七个女孩和十六个男孩。”

他转向神甫,又补充道:

“神甫先生,这些诗人都欠您一命。但愿您能得到回报,日后听他们歌颂上帝。我只是担心,您听了头几首,就会面失血色。将来如何,我们走着瞧吧。”

这场争论之后十五年,本堂神甫对当年的干预,没有理由感到遗憾。二十三名诗人,在挑选合适的教师的戒尺严管下,受到了崇拜天主教教会、热爱精密科学(指数学及以数学为基础的科学)、鄙视文学创作的教育。他们的作息时间安排得十分紧凑,从幼年起,就没有闲工夫浪费在早熟的诗歌兴趣上。况且,他们学习数学的那种热忱是好兆头,最终能培养成为实用工程师,本堂神甫对此丝毫也不担心。

“诗歌这个魔鬼,”他对村官说,“要知道,确是个魔鬼,肯定能被战胜,教规就是一种驱魔法。跟您说吧,这些孩子喜爱尺子:他们对数学那么感兴趣就是证明。”

“神甫先生,”精神病大夫附和道,“诗歌魔鬼,在我看来,无非是一种幻象,不过,我相信习惯的疗效。教规必将驯服这个魔鬼。”

他们催促村官表明看法,村官则耸了耸肩膀,一成不变地咕哝道:

“诗人就是诗人。”

这些诗人随着年龄和知识增长,村官越来越犯愁了。下午,他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有时要工作很长时间,拟订一个组织方案,中和湍流般诗歌的威胁。他时常停下来,打个气馁的手势,哀叹道:

“无计可施啊,诗人就是诗人,唉!靠着诗歌的激情,人还饿不死。我一想起那幸福时期,黄金年代,那时,诗人却饿得要命……上帝啊,我们的父辈多么明智,尽管他们很粗鲁……”

这期间,杜塞纳村民依然生活富足,过着欢乐的日子,并不知晓还有什么威胁他们的危险。杜塞纳村庄,距图尔城数百公里,该城如今的废墟证实古代的辉煌,全村大楼很美观,高达五十二层,钢筋混凝土建筑,嵌入了白石料。村民人口不多,土地广阔,管理明智,保证了突出的繁荣景象,往东一直到卢奥尔良城,沿途都能听到议论“杜塞纳村的富有”。

杜塞纳村种植葡萄园,布满缓坡的小山谷,一直到卢瓦尔河,种植的小麦列入法国最优质的小麦,还饲养了大批牲畜。科学的精神肥沃了土地,阳光经济安排得相当合理,大多谷类作物每年都两熟。保障公社生活的各种劳作,在所有居民中分配得极为公平,机械也都极为有效,男人的劳动时间只占上午或下午的一半。每天余下的时间就用于娱乐:聊天,结交,喝酒,幽会偷情和夫妻做爱,用于各种游戏,全是有远见的行政机构为公民准备的。

至于妇女,多少世纪过惯了聪智的悠闲生活,美丽的容颜能保持到半老之后,因此在身体接触中,丝毫也不会让男人觉得勉为其难。那种肥胖臃肿,骨瘦如柴,膝盖大骨节或者平脚板,都被视为重病,不亚于黄热病或者白喉。卫生条件极佳,饮食消化正常,身体各器官功能运行状态良好,因此,杜塞纳村人能保持特别平和的性情。无论男女,如同《圣经》的早期那样,都是可爱的动物。他们的额头,不会每天为挣面包而流汗。

杜塞纳村人出于对本堂神甫的礼貌,能履行天主教徒的义务,但是没有多高的热忱。他们对死亡感受不到多大不安,身后事物就完全寄托于伟大的菲利西安的宪法,毫不怀疑宪法安排了他们的永福。

遵照村官的命令,二十三名诗人单独生活在三十五层楼的一翼,他们外出,多半到田野散步,在散步的场所睡一会儿午觉,或者在大楼顶的平台上睡个午觉,当然总跟个老师严加看管。他们学习勤奋,又有严格的纪律管束,与其他杜塞纳村人完全隔绝。他们一出生,父母就弃绝了,认为生下这样的怪物实在丢人。这些孩子性情温和,勤勤恳恳,教师们开口闭口赞扬他们的温顺,而本堂神甫的乐观态度,最终赢得大多数人的认同:这些人因职务之便,能同他们经常接触。

不料,一天早晨,数学教师急匆匆离开教室,跑进前厅,给村官打电话:

“喂!我是三十五楼层的数学教师。长官先生,出了一件可怕的事,一件……事……总之,学生贝兰刚给我背诵一首诗。”

“喂!您是说:一首诗?”

“没错,确确实实,事关一首诗,是讲圆锥曲面,一首散文诗,这倒是,不过同样很严重。”

村官却怀疑此说:

“嗳!我亲家的教师,我们要冷静。您是说,事关一首诗,要知道,表现几何图形的术语,就可能引起误解:至少,没有任何明目张胆的、诗歌特有的词语吧?”

“唉!长官先生,可这几乎就是纯粹的诗歌。喏,我不编造一个字,您听听,这个浑小子怎么描述抛物线的:‘圆锥侧面的平截面,必将延伸无限远。’这是一条抛物线吗,长官先生?”

“事实上……”村官喃喃自语。

“这还不算什么。如果您听到他怎么讲椭圆形……全班的气氛都给毒化了,我看见我那几个最优秀的学生,脸色都苍白了。您想想看,这个可恶的贝兰,使用一种……怎么跟您说呢……对,使用一种隐喻:‘圆锥的卵’,他就是这样称呼椭圆形!他居然还敢说什么‘火山口……’”

数学教师声嘶力竭了。村官痛苦地呻吟一声。

“真想不到。”那教师又说道,“真想不到,我原本打算过两个月,就开始教他们学习纯虚数呢。纯虚数,噢!我浑身不由得发抖。”

这工夫,村官已经镇定下来,他声音坚定,下了命令:

“这堂课一结束,您就让贝兰学生来见我。我立即就去搜查他的寝室。”

事过半小时,贝兰被带到长官办公室。这个男孩十四岁,脸色红润。他那双眼睛相当真率,近乎大胆。长官指给他一张座椅,一针见血对他说:

“您好像作起诗来了。”

贝兰有点慌神儿,他含混不清,讷讷表示否认。

“不要否认,”长官接着说道,“我知道您有些行为不当,其中一种,竟然给椭圆形起了个可笑的名称:圆锥的卵。先生,椭圆形,是一种正儿八经的形象,而您如此放肆,绝不可原谅。此外,在您的寝室里,还发现纸和蘸水笔。用不着我提醒您,只允许您使用石板和石墨笔。嘿!嘿!蘸水笔!您可真行啊,年轻人!”

贝兰满脸通红。他先是垂下眼睛,继而,受此屈辱他不免气愤。又抬起眼睛,直视长官,字字铿锵地说道:

“我有蘸水笔,这算什么不当行为?我也不会用来戳瞎我的双眼!”

“没有您质疑的份儿,一项措施,我认为必要就有必要,您只需服从就是了。”

驳斥的语气非常严厉。贝兰不禁浑身一惊。他站起身,放出狠话:

“我要是不肯服从呢?”

长官一时语塞。他摇了摇头,最终嘀咕这么一句:

“显然,我没有什么可讲的,既然您是诗人……”

贝兰犯了寻思,不大理解这话的意思,以为还是执意影射他贸然给椭圆形打的比方。他估量自己多么大胆,冲动起来抵制三十五层的纪律,便主动道歉,又变回了胆怯的声调:

“长官先生,我向您保证,绝对尊重圆锥曲面的特性,不仅如此,我还非常热爱,随时准备赞美这些特性。不用说,我撤回‘圆锥的卵’,但是您尽可以相信,我丝毫无意贬低椭圆形……”

村官连连点头,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他想到是时候了,该向贝兰揭开他的身世之谜,便详详细细讲述一遍。

“年轻人,”最后他说道,“从此,您就是诗人了,很可能成为大诗人,因为,您的灵感急不可待,随机就抓住了圆锥曲面。我深感不幸,刚才对您讲了,您会给杜塞纳村带来什么危险。然而,毋庸置疑,您是个天才……”

“当然了。”贝兰同意。

“我有个想法,”村官接着说,“一个只有五千居民的小村镇,不是您勃勃雄心合适的舞台。您到一座大城市更有用武之地,才华会受人赏识。当然了,您的生活用度,仍然由杜塞纳公社担负:作为补偿,您的荣誉光辉,多少也会反射到杜塞纳村。”

贝兰双手托着下颏儿,思考了许久。村官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最后,年轻人摇了摇头,声调很痛苦,回答说:

“这种前景再怎么诱人,我还是不能考虑。”

“这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向您解释,但是我感觉,在看着我出生的地方,我要完成一种使命……”

村官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几乎忍无可忍:

“别来这套,”他说道,“别来这套……”

可是,贝兰充耳不闻。他说话激动起来,脸蛋滚热,眼睛发直。

“您从来就没有听见,各楼层隐隐汇成的哀怨之声吗?得不到满足的灵魂,那些可怜的灵魂,渴求金星的清辉,大写出来的光亮!您从来就没有听见,在万有引力中投射的电子压力下,神经细胞的呻吟吗?”

“老实说没有。”村官承认。

“嘿,也真够意思!”贝兰愤然说道,“您还是长官呢,您都不知道爱的力量,想必您是藐视的了。您当心……”

“听我说,亲爱的诗人,”村官说道,“爱的力量,谢天谢地,还是不赖啊,我们杜塞纳村人,做爱可都没闲着,而且也完全讲卫生。这方面,您丝毫也不必担心。不过,让我告诉您吧,您的激情,可能为您准备许多挫折和失望。我还没有跟您说过,已经有两位诗人,在杜塞纳立足。自不待言,每个都自称是公社的唯一诗人,把对方骂个狗血喷头。现在冒出第三个预言家来,毫无疑问,他们不会拿好眼色看待。他们会骂你这小子自负,是同性恋者,装腔作势,还很可能暗示您一边屁股患了皮脂囊肿。您就会报复,称他们是顽石,老傻瓜,熟透的水果,嘲笑他们受这里赶时髦的人赞扬的一切。必然会爆发激烈的争吵,而您肯定能够胜出,因为所有女人都会迷上一个未到青春期的诗人。于是,您把所谓的使命置于脑后,沉浸在胜利的自豪中,直到有一天……”

“长官先生,”贝兰以浓浓的自尊自重的口气说,“告诉您,我鄙视荣耀,鄙视为荣耀的搏斗。您对我讲的这两位诗人,差不多让我明白,恐怕就是两个骗子。我有办法,能让他们无地自容。但是,热衷于真理,也绝不会使我忽略,命运题赠给我的痛苦灵魂的呼唤。”

“……直到有一天,我是说,那二十二个诗人,也关注圆锥曲面,有哪个像您一样,发现他有一项使命要完成。那样一来,又会发生大争吵,随后再出现第五位诗人、第六位诗人,最终算下来,杜塞纳村就有二十五位诗人。用不了半年,先生,我们就要经受一场诗歌通胀,伴随通胀而来的是仇恨、分裂、恐慌气氛、不满情绪……”

贝兰听着,觉得无聊,却保持礼貌。村官越说越激动,列举出等待可爱的杜塞纳村的所有灾祸。他还说道:

“两年之后,诗人先生,反抗的黑旗,就会飘扬在杜塞纳的大地上。假如我不维持秩序的话。”他咬着牙低声补充道。

贝兰站起身,神态严肃,肯定地说:

“假如我认为有必要,号召杜塞纳村人起来反抗的话,那我一定行动。不过,您的担心,在我看来夸大了。我那些同学都不危险,我很了解他们,说穿了吧,他们哪一个也不可能自诩为真正的诗人。这些人,将来不管多么自负,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我是他们的导师。在音韵和谐的路上,我引向哪里,他们都会追随……”

“好吧,我祝您好运,”村官说道,“我要吩咐人,去给您安排好住处。千万不要告诉您的同学,您为什么离开他们。”

这次会晤一个月之后,在《层楼杂志》编辑部,贝兰受到他两个前辈诗人的攻击,指责他无知,剽窃,背叛,甚至亵渎。贝兰反击,创建《最后杂志》,一出版就引起轰动。刊头的文章题为:《成熟的诗歌》,向杜塞纳村人揭发老一辈人因循守旧,文风晦涩,思想邪恶,嫉妒而又愚蠢。第二部包括绿色诗歌宣言,随后用三百页篇幅,以不同格律的诗体,说明诗歌的定理。

如此一来,事态很容易就恶化了。老派诗人阴谋得逞,学术争执打到法庭上,贝兰要答辩三种主要罪状:施暴色情狂,大不敬和违反宪法的勾当。法官们禁止发行受指控的作品,当天晚上,全杜塞纳村人就全能背诵下来了。贝兰成为公众的偶像。这种状况持续好长时间,终于有一天,他的一个老同学离开三十五层楼,抛出“半自生诗歌”宣言;继而,又出现“原始诗歌”宣言,接着又有“新古典”以及二十种其他诗派的宣言。

杜塞纳村人变得神经兮兮,踌躇多疑了,还不断跨入前所未见的节奏赶浪头折腾。在电梯里,在平台上,或者在楼道里,为了绿色诗歌或者虚拟思想哪个优先,男人甚至彼此扇起耳光。女人则拒绝丈夫正常的爱抚,借口同诗情难以相容。

晚上,二十五位激动不已的诗人,有时一起拥上摩天楼顶的大露台。他们呼吸急促,半跪在那里,心中诗情涌动,汲取灵感,最终总能有一点升华到头脑。这样的文学晚会,往往演变成斗殴,而诗人都成为危险的狂热者。

本堂神甫日夜惕厉,生活不得消停。有一些诗人太张狂,竟然抛弃了上帝。另一些却反其道行之,对教会表现出脉脉温情,表达的诗句总会有损于宗教的声誉。还有一些诗人,应该是最危险的,各自以不同的方式阐释《圣经》。本堂神甫无能为力了,他本来请求这些弟子令行禁止,却眼睁睁看着他们日益背离弥撒圣祭。他也找过村官,承认当初悔不该发善心,留下这么大隐患。

“神甫先生,”他哥哥回答说,“您不必自责。罪过在我,是我未能偏离上帝之路,作为长官不该如此。”

这期间,村官无论怎么办,都控制不住杜塞纳的诗歌热情。他装作对所有诗歌运动都感兴趣,放下架子参加,为一些诗歌朗诵会鼓掌。

有一天,他摆盛宴,招待所有诗人,只有贝兰例外,被他成功地打发走了。好一场盛宴,持续二十四小时,因为每位诗人都要讲话,谈一谈诗歌的未来。

盛宴之后不过两个月,所有诗人都一命呜呼了。唯独贝兰得以幸免于难,他不待他的最后一个同道倒下,就匆忙逃之夭夭了。

主任医师声明,一种新型传染病,夺走了这些不幸者的性命,他称之为“malaria poetica”(“诗歌病”),用拉丁语指认,就足以让公众舆论确信这场屠戮的神秘性。

杜塞纳村埋葬了本地诗人之后不到一年,就开始进入怪异的病态。 uRfxSS1xEVhjwFJwmAHiOPYlCcj+dK2XaPlMdJOPRnlPG2ImFsvYAjeH9LfAcT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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