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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里奥阿恰,海水呈现出两种颜色的港湾。对于第一个印第安姑娘的不同印象。轮盘赌。学生女王。多重面貌。

前日那场风暴过后,我们再一次看到了圣玛尔塔岛的光,也看到了灯塔的光。灯塔高昂着明亮的小脑袋,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因为距离遥远,光芒照到我们身上时,原有的炽热已经变得冰凉。我们又回到了当初钓鲷鱼的那片死寂的海面。暗夜笼罩着摩罗山 黝黑的身影,越发显得纯粹厚重;然而,当夜色与远山水乳交融,那种不可触碰的透明感又为山所伤。倘若海风作美,我们将在明天黎明时分抵达里奥阿恰。

在海中航行的帆船上,时间是不存在的。对于船而言,风才是唯一的没有数字的钟表。我开始想象里奥阿恰的模样,它是这个国家最偏远的城市之一。里奥阿恰!那里是什么样?缺了想象的泥灰,我无法在脑海中一砖一瓦地把它构建出来。梅梅就在我身边,她倒是可以描述一二。她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沐浴着那片土地上的阳光。从稚气的女孩,到生命的春潮在股间初涌,再到完全成为女人。太阳将花朵般的光芒一路洒落在她的乳房上。但我并不想叫她起来,宁愿一个人胡思乱想。如果现实幸运地吻合了想象,那该是多么欢欣鼓舞!我可不想错失这样的享受。

里奥阿恰是个雌雄同体的名字,一半是阳性,一半是阴性。里奥阿恰。里奥是河——迟缓,沉重,流着云朵;阿恰是斧子,怒放着蓬勃的生命 。斧子象征着冲击与力量,河流意味着甜蜜、阴柔和芬芳;斧头把男人的双手磨满老茧,河流永远那样温润缠绵。

明天我们就到了。明天,这可真是个可怕的字眼。明天是荒谬的,它意味着对生的希望和对死的笃定。本不该有明天,本该只有今天才对。今天是已经被牢牢攥在手心里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今天,一切都应该是今天!今天是圆满的真理,是对死亡的否定。而我们将在明天抵达里奥阿恰!

此刻的我孤零零的。身边的梅梅和三个黑人水手都已沉沉入梦,所以我才说自己孤零零的。与睡着的人待在一起,不叫有人陪伴。睡眠趁无人之机,轻轻赶走灵魂的蝴蝶。所以熟睡之人才会安静,才会做梦。也许这个时候的我们只是空余肉体,任由那些忧郁的游魂进驻栖息,是他们为我们展现了从未见过的风景和从不认识的脸庞。我现在也是孤独的——我总是这个样子——所以我回到了那个城市,在那里,大自然建造的摩天大厦在蒙塞拉特山 拔地而起,造化是多么雄奇!我要去找几个人,或许他们也在酣睡。在海上的时候,他们总会向我射来回忆的箭矢。其中有一个站起身来,高大严肃,活像一尊铂金雕像。那是仁慈的真身,除了金属雕像,现代人身上再也看不到他的存在了。照我说,他就像一个宝箱,里面装满了金币。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女人的身影,模糊而又脆弱。一位是金发的灰姑娘,另一位是皮肤黝黑的印第安姑娘。她们总是从柔情满怀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望着我在记忆的电影里走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结实粗壮的形象,身体和灵魂都散发着阳刚之气,在他的肌肉和血管里全速奔腾着一切勇敢强大的列车。然而,我却看不清这金发小个子男人的鼻子的轮廓,从而无法描摹出他完整的面庞。天知道他的鼻子藏到我记忆中的哪个犄角旮旯!我从他的头发一路打量到下巴。他的双眉如苍鹭向两鬓飞起,眉毛以上的部分堪称完美。这线条紧接着又出现在嘴唇,唇形的弧度同样完美。但是,唯有鼻子的线条——也不知道它是弯是直,还是二者兼有——用它尖锐的两端将我伤害,撕裂,折磨。它遗落在我脑海中曲折的沟壑,我该去哪里寻找?而它迟早会出乎意料地冒出来,伤害我对另一个人的记忆。

梅梅不时地叹息着,在四下漆黑的暗夜里,这叹息声令我不寒而栗。我一度觉得,梅梅会突然死去。黑人水手们鼾声大作,就像大海被叮咬了一样。也许灵魂的蝴蝶还停留在他们的身体里,黑人们的蝴蝶是最美丽的,也是最喋喋不休的。

眼前一片虚空。天空,大海,船长,都不见踪影。我形单影只,也想躺下睡觉了。也许就在我睡着的时候,梅梅断了气。我总觉得她会在今晚死去,死得无声无息,轻而易举。她的灵魂在睡梦中暂时离开了身体,死亡只不过意味着它不会再回来了。我多想抽出平静的心弦,用尽全力把她紧紧捆住。梅梅的蝴蝶,回来!快回来!!!

在一片厚重深沉的平静中,我睁开了眼睛。四下鸦雀无声,笼罩着一片粗糙的安宁,就好像死了人一般。我转脸向梅梅的床上看去。她不见了?她真的死了?被扔到海里去了?不,她不会死的!可是她为什么不会死?她只不过是一丁点儿血肉,装点着几块又硬又长又白的骨头……是的,她一定是死了。如果反复无常的欲望能够决定一切,肆意妄为的人生又将何去何从?三个黑人水手也不见踪影,他们是和梅梅一起走的吗?现在他们几个一定在某个港口咖啡馆里。是的,港口,我们已经抵达了里奥阿恰,但没有统一行动。他们比我先到。这些人不需要梅梅,他们现在一定在灌她白朗姆酒。这酒其实是黄色的,下咽时能在嗓子里烧出一条条冒火的小径。酩酊时的梅梅一定秀色可餐,善睐的明眸在眼窝中跳着欢乐的舞蹈。她的嘴唇丰满甜美,那是一个女人醉酒时嘴唇独有的甜美。她举起酒杯,鲜嫩的红唇光艳四射,翘起的小拇指上仿佛拎着干渴。她会感到不安吗?会问起我来吗?不,她不会问的,最好别问。问我做什么?在她久经历练、阅人无数的芳心里,我不值一提。梅梅究竟爱过多少男人?黑人,白人。多少人躺在她身体的海滩里吻过她。多少人咬过她的嘴唇,用扎人的络腮胡子蹭过她脖颈下圆润的肩膀。多少人见识过熊熊欲火从她眼中喷薄而出……

她还是死了好。死后尸体会被抛入大海,慢悠悠地沉落到海底的黄沙深处,那里的海草随着潮水的律动摇曳生姿。她从船舷上柔软地滑下去,就如同一句热切的祈祷从唇边滑出来。咸腥的海水迫使她睁开双眼,浑浊的眼眸把鲨鱼们吓得魂飞魄散。她的四肢——它们因为死亡而如铁似铅般僵硬——重新灵活起来。她伸开手指,好像要去拿什么东西。嘴唇也微微张开,仿佛要与谁接吻,与她生前接吻时的样子没什么两样。年轻的小鱼们为她挠着痒痒——她已经死了——但我能感觉到,它们挠的是她的嘴边。于是她张开嘴,露出珍珠般的牙齿,就好像珠母生在她脸上,珍珠就长在那红色的蚌肉里。但是,还是不要去想她的嘴和身体了——它在陆地上曾被那么多胳膊紧紧拥抱——如今那些锐利的,闪着银光的绿色水草,又沦为了它们的囚徒。

这里带着一丝瓜希拉的味道,闻得到馨香杂糅的印第安人的气息。那是草原、沙漠、黄沙、性爱和死亡散发的馨香。投枪与箭镞的歌声在空气中颤动。

船上只剩我一个了。甲板空荡荡的,迪克和船长的寝仓也不见人影,连厨师都不知去向。就是那个抽着旧烟斗的坏厨师,他怕房子怕得要死,总觉得它们像怪兽,要吞了他。如今连他也上了岸,这可真是桩奇事。我朝港口一侧望去,神往已久的里奥阿恰港就在眼前。然而我什么都看不真切。这里的海水呈现出两种颜色。靠海岸的一边像泥土一样黄,而远处靠外海的那一边是大海的蓝。很少有哪个地方的海水会像离岸五百米处的里奥阿恰的海水那么碧蓝。卡兰卡拉河不会任由近岸的海水呈现出如此浓烈的蓝色,所以慢慢地将它细小的发端埋入了海中。它裹挟着黄土和漂白土,一路奔流了那么久,早已经筋疲力尽了。甜腻乏味的河水渴望着咸涩强大的海水。为了报答大海清新无垠的接纳,它将远远带来的颜色献给了对方。

太阳快要升上中天了,大片小渔船匆匆忙忙赶着出海。一艘小船驶过,撑船的是两个黑人。他们身上的肌肉呈方块状,棱角分明,美得活像两座力量的雕塑。他们浑身的皮肤都在散发着蓬勃的劲头。对于黑人来说,没有比皮肤更美的衣服了。太阳为了带来光明,将它的光芒碎裂在那片黝黑里(就像在一切黑暗中所做的那样)。黑人们就该赤身而行,让那闪亮的肤色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小船们扬着白帆,欢欣雀跃地启航。水手们捧着渔网唱着歌,舵手朝桅杆左边看看,又朝右边看看,仿佛要在天空中寻找鱼儿的踪迹。两艘单桅帆船停泊在我们附近,一艘小船满身簇新,如同刚从盒子里拿出来的首饰。它显然还没见识过重洋上的风暴和巨浪,也没经历过漫长封闭的航行岁月。另一艘船则老朽不堪,锁链上锈迹斑斑,污浊的帆布痛饮过风,在航行、速度和劈波斩浪中沉醉不醒。水手在船头酣睡,远远望去活像一片收起的帆。我更喜欢这艘破船,它没有片刻安静的时候,每一块木板都浸透着海的灵魂。它通体渗着苦咸的海水,满载着狂风、喊叫、冒险和回忆。它听过很多故事,船首的桅杆曾将长矛插进无数地平线。另一艘小船看上去如同闹着玩儿的赛艇,它为运动而生,可大海虽然碧绿,怎么会是运动场呢!所以说,那些好莱坞的男男女女们都在干傻事。他们骑着愚蠢的橡胶马扎进水里,就为了体验多少带点性感的冲浪的刺激。这些人不知道什么是贝壳,什么是缆索,什么是风帆。他们只不过是在玷污和亵渎世界上唯一伟大的东西:海洋。除此之外,他们还想把大海工业化,就好像那只是一道庸俗的瀑布。他们把大海工业化,就像通过电影把亲吻工业化一样。电影中那些花花公子都是怎样亲吻的呀!太愚蠢了!他们怎么能摆出那么可笑的姿态呀!他们相信一个吻能包含世间万物。所以电影里那些女人骚动的目光里充满可怕的不堪,让人简直不想再看第二眼。再说了,女人们从来都是不缺亲吻的。

港口里还停着三四五六只独木舟。独木舟!拴着小猪崽子跳舞的独木舟!它们跳得辛苦,如同一个推敲不定的词汇。它们在浪涛的推搡下,迫不得已地摆出种种勉强的姿势,仿佛一个醉酒的人在强装自己没醉似的。

我向岸上眺望。我喜欢舒缓地观察事物,用全部感官去深刻地品味喧嚣、色彩和芳香。观察中蕴藏着真正的智慧。当你专注地凝视某件东西或者某个人,就会更深地了解它(他),认识它(他),就如同在它(他)身边生活了二十三年一样。

港口沿岸的屋宇都带有华美的阳台。房产时有易主,壮美的海景总不缺欣赏的人。那座殖民地风格的建筑好像是海关大楼。粗壮的廊柱同圣多明戈许多建筑如出一辙。每座港口都设有海关,它是陆上的人们为大海布下的陷阱,也是系住它的利爪。职员们在这里填写货单,结算称重,做着所有海关应做的事情。他们创造了多少财富啊!

右侧的砖石建筑应该是市场。卖货的女人们睡眼惺忪,双唇黏腻,嘴里带着苦涩的接吻的味道。现在她们应该正将盖着货的旧口袋掀起来。袋子下是西瓜——它们还是一成不变地愚蠢。此外还有如同手工做出来的香瓜,圆溜溜的多孔的黄橘,香蕉,活像装饰品的菠萝,还有把篮子或者口袋撑得满当当的玉米,玉米粒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在市场的另一角,刚出水的活鱼睁着眼睛,张着嘴巴,惊讶地望着陆地上的一切。它们的惊讶和潜到海底的潜水员们的惊讶一模一样。姑娘们正在起床。那些上学的小姑娘,胳膊下还夹着贝略 的语法书。她们将借着语法学习热带地区的诗句和其他没用的东西。在任何集会上,都绝不会有人要求她们朗诵什么“赞美你啊!富饶的土地…… ”这些小姑娘们在家洗过澡,她们一定水灵灵地穿着针织衬裙,跑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把全身扑满了香粉,所以现在空气中才有什么东西在颤动。那是她们的曲线在风中颤动,带着女人的味道,腋窝的味道,雪花膏的味道。没有什么能像粉扑那样,把女人们变得如此温柔。

恰位于海关大楼和市场中间的,是一座旧锌板做屋顶的窝棚,几个小孩子围着一只损坏的独木舟玩耍嬉戏。窝棚左边看着像一座城堡的遗迹,断壁残垣间沙粒漫卷,如同雪崩下仓皇逃命的登山者。再往左边是方济各会修道院,我看不清楚,隐隐可见天蓝中横着一抹白墙,就像阿根廷国旗一样;再远处矗立着灯塔,没有灯光的滋润,干涸无用地对着颐指气使的骄阳。这就是港口的全貌。

这时我想起来,里奥阿恰有几条街道被海水淹没了。倘若我是这里的居民,海啸袭来时,恐怕是来不及逃命的。若真如此,此时我大概正在见怪不怪地向美人鱼们兜售玻璃珠穿成的小项链呢!我猜,被淹的几条街中,有一条应该名叫“珠宝店街”或者“银店街”。无论如何,这条街的名字应该如音乐般朗朗上口,充满了钟鸣、琴声和音符。大海近在咫尺,我愿涛声更加洪亮。

小船驶过来了!慢慢地,非常慢。我真希望它能快起来,好知道梅梅的消息。这可真是悲惨啊!但我爱上梅梅了,我得问问船长,她是死了还是走了。他们快到了,我看到船长穿着红白相间的条纹衫。他下船去港口游逛时,总是这身打扮,等到上了船,就换一身灰色的衣服,大概是想与可能遭遇的风暴穿成同一个色调吧!他穿着蓝布裤子,与腰带一个颜色,我辨不清楚。啊!我看到啦!四个人划桨,再划六下,我就能看清啦!我准备好要往下扔绳索,小船越来越近,终于驶到了眼前。船长沿着梯子上了船——我从来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船长,早上好!”——他的快乐感染了我,我冲他大声问好。

“早上好,小伙子!你一直在睡觉,没下去喝几口吗?贝贝家的朗姆酒……”

我没作声,舌尖掠过一丝可口的甜味。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卡门的影子来。

“船长,”我没敢问迪克的行踪,“厨师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那老家伙去哪儿了!”

“迪克呢?”

“他呀,他应该跟‘秘鲁’在一起。”

“‘秘鲁’是谁?船长?”

“哈!你不知道‘秘鲁’是谁?”船长放声大笑,嘴都要被他笑裂了。他露着满口白牙,嘲讽地看着我。

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没和梅梅在一起。他是不是跟“秘鲁”在一起,和我有什么关系?

但我会问迪克,这个名叫“秘鲁”的女人是谁,他一定得告诉我。我可不会再像个傻瓜一样,对船长一问三不知了。

“喂!”船长对我说,“你不想去会一会印第安姑娘吗?”

“这里有印第安人?”

“当然有!还很漂亮呢。咱们一起去,也许……”

“也许什么?”

一听这话,船长又笑起来,我知道自己又犯傻了。

不过,真有漂亮的印第安姑娘吗?是的,船长是这么说的。但他也说过有些印第安姑娘像老厨师那么丑,她们用健立果粉把脸上抹得一道一道的。那是一种涂在面颊和前额上的植物粉末,就像面具一样,以防因光照过度而生出雀斑。

“我们上岸吗,船长?”

“好,我们这就走。”

我们上了小船,都没说话。船长坐在我身边,久久凝望着港口,心不在焉地抽着烟。我则忙着搞明白两件事:梅梅在哪儿,“秘鲁”是谁。船长讥讽的笑容让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迪克明明说过,他不爱女人只爱大海,怎么一有机会,就忙不迭地找女人去了?

还有梅梅。她现在应是一个人。她也许在想着我,正如我在想着她那样。

经过了最后一次浪涌和划桨的冲击,小船靠了岸。我们到此一游的眼神和风中凌乱的头发,吸引了当地人惯常的好奇心。在进城之前,我沿着海滩走了一阵。挑夫们背着沉重的包袱来来往往,温热的细沙炙烤着他们的赤脚。

港口上遍布着小个子黑人,他们永远带着微笑,那笑容仿佛是从皮肤里渗出来的,无论是嘴巴、肚子、眼睛和脚丫都在笑。他们挺着圆鼓鼓的小肚子,对船、帆和缆索了如指掌,如果操作时技术不过硬,便会被他们冷嘲热讽。水手们跟他们一个样,只不过港湾外的风剥夺了他们脸上温柔的笑意,只在唇边留下两道宽阔的鸿沟,显得严肃而平静。

不知不觉间,我拐进一条阳光普照的小街。欢愉、灿烂、笑意盈盈的太阳,把屋檐和墙根都照得不带一丝阴影。但是,如果夜幕降临,这里也一定会昏暗异常。一个穿蓝色丝裙的姑娘倚在自家门前,耀目如白昼骄阳。她摆出明信片里的浪漫姿势,胳膊沿着门扇垂下。一片叶子从街上杏树的梢头飘落,她凝神地望着落叶的背面,看也没看我一眼。而我为了深入地体察她意味深长的目光,也一路追随着那片落叶的踪迹。

街角百货店的大门派头十足。店里空气流通,别有洞天,从街上就能看到里面的五彩纷呈。棉布、印花布、亚麻布、卡其布、“棕榈滩”布,这些布匹给街上带来一丝集市的流浪味道,钉子上挂着项链,有红蓝玻璃珠的,有珊瑚的,还有椰子片穿成的黑色小串。据说送项链是哄骗印第安姑娘们的好办法,但我还是希望能用更加体面的手段跟她们交换一段露水情缘。

我得找个旅馆住上三天。不久就要永远下船了,必须习惯陆地上的生活,我也需要这种生活。在我们的船马不停蹄地奔赴瓜希拉之前,我是不会再上去的。瓜希拉是我神往已久的地方,我会在那里待下去,而不是随船长驾着昏黑的小船,无休止地冲击着巨浪,就像打字机的按键无休止地敲击着滚轮。海潮生生不息,亘古不变。要是能得片刻安闲,时而让大家听到它宁静的呼吸,那该多好!但是,它是那样坚持,精准,不偏不倚,所以才令人生厌。就像一个至少被吻过一百一十二次的女人,前十个吻中凝聚着灵魂的碎屑,带着难以描摹的味道和震颤;但等到第五十个吻,便只余一点点闪亮的激情。再往下的四十个吻完全是双唇一成不变的轻触,越发意兴阑珊。再吻下去,便只剩下阴影、障碍和东施效颦。最后两个吻是永远都不会落下的。那是我们在入夜的街上碰到第一个女人,随她回家,与她做爱时给她的亲吻。由此可见,女人的吻,只有前十个和最后两个是有用的。

我找到了容身的旅馆。它横着的招牌出乎意料地挡了我的路,上书“自由旅馆”。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但无论它叫什么,我都无所谓。他们会给我一张不知道沾了多少吻痕和汗渍的羊毛毯,一床不知道睡过多少人的皱巴巴的被褥,还有一顶预防昆虫叮咬的蚊帐。往常只有三四种滋味饮食也会换个样。也许能在这里吃到咸肉和土豆。土豆也是我家乡的桌上餐,哗众取宠的诗人们把它叫作“劣等的块茎”。那片土地上肆虐着凄风冷雨,丘陵间矗立着登山者的教堂。

旅馆的门开着,我没打招呼就走了进去。进进出出的人太多,门上沾满了油污。里间是餐厅,有人在说话。他们身穿白色卡其布衣服,像是小职员。其中一个的领带浸到了汤里,就好像要称量碗里有多少汤水似的。还有一个是近视,硕大的眼镜令人想到老爷车,从而产生一种非常非常遥远的疏离感。伺候他们的女招待骨瘦如柴,还怀着孕,肚子已经遮不住了。但她看上去不像个孕妇,倒像是被强迫着在做某种专门锻炼腰部肌肉的运动。也许,她自己也曾这么想过……她朝我走过来,深重的黑眼圈如同葬礼上的折纸。

“您想要什么,朋友?”

“您好,夫人。这里能否提供几天吃饭和住宿?”

“吃饭可以。但……住……你说的另一个是什么?”

“我是说能不能在这里睡觉。”

“可以,但是得守规矩。我可不欢迎风流少爷,他们的胆子可太大了……”

“您放心。多少钱一天?”

“好的。一天两个比索,但需要先付款。我已经赊过太多账了。”

“好的,夫人。这是三天的房钱。”

“谢谢,这边请……”

我穿过餐厅,引得食客们纷纷注目。他们看我的眼神油光锃亮,就像正在吃东西的嘴唇一样。

我们走过几间昏暗的房间,里面又黑又热。有人在睡觉,但看不见人影。都中午十二点了还在睡!我的房间带着一个小小的院子,几只母鸡忙着寻找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玉米粒。一只精瘦的猪把头埋在饲料盆里,起劲儿地哼着。绳子上晾着男式内裤和汗衫。老板娘罗莎夫人的黑眼圈恐怕正是拜这身衣服的主人所赐。

我的房间很狭小,墙角放着一张摇摇晃晃的折叠床。床上垂着蚊帐,凉席半张着嘴,仰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纹。角落里黄色的三角桌上摆着水罐和漆盘。盥洗室的毛巾上拙劣地绣着一个硕大的“早晨好”,一派乐观精神。椅子四腿大开,看上去马上就要散架了。帆布折叠床的床头挂着一副乌里韦 将军的肖像,是用三个图钉钉在那里的。

房间里没有味道,没有色彩,也没有滋味。因为空置良久,最后一位房客留下的痕迹早已湮灭。我闻到了厨房的气息……不,厨房在过道里,离这里很远。一个女佣抱着个小男孩,正在揭锅盖。海边的女人,要么怀里抱个孩子,要么肚里怀个孩子,如果二者都没有,那她们也会在脑子里装个孩子。只有卡门和梅梅这样的女人才没有孩子。但对她们而言,也许我们就是记忆中的孩子,或者将来可能会有的孩子。

我鼓足勇气才敢在椅子上坐下,费了好大劲儿才没让自己摔倒,也没让椅子塌掉。屋里没什么好看的,我只好对着乌里韦将军的肖像一个劲儿地端详。小时候我目睹过他的葬礼,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影响力可言了。房间里满满的,充斥着自由主义,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知道,但看到他就如同看到了硝烟、革命、将领和巴龙内格罗之战 ……我敢肯定,若是换作努涅兹 的肖像的话,屋里会被塞得更满,怕是连墙角都看不见了。乌里韦将军的眼睛顶在小胡子尖儿上,虎视眈眈地瞪着我,简直要把我钉到墙上去。当着乌里韦的面想起努涅兹是不是太不礼貌?于是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孤独。我闭上眼睛,只觉得被那两道目光刺穿了右肺。在这位死于暗杀的领袖凌厉恐怖的凝视下,我大气都不敢出了。为了忘掉这一切,我开始想念梅梅。她已经到家了吧!也许她住在一所小茅屋里,至少水手们是这么说的。他们还说过,她一个人过日子,有三四个相好但没有结果。所谓没有结果,就是没生孩子。难道孩子也能算一种结果?她离家都三个月了,门锁都要生锈了。等她懒洋洋地开了锁,满屋的陈设都那么寂寞。干净的蛛网密密麻麻地从吊床弥漫到屋顶,洒满了时间的灰尘。梅梅兴冲冲地抄起一把鸡毛掸子,上下挥舞着开始大扫除,于是一切又回复了三个月前的模样。她望着房顶,眼睛变成了白色,唯一黑色的瞳孔落满了石灰。也许她会觉得,船上那个彬彬有礼的小伙子还是不错的,也许她会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但一想到这番心思被船长看出来了,又感到害怕。也许她会说,若是小伙子愿意娶我,那我们会非常幸福,不管是在这里,还是等他到了瓜希拉。他没那么多钱,但我靠跟印第安人做珍珠生意,也攒了一点小小的家底……如果一定得做点什么营生,那我们就开家小店铺……

我冒着酷热上了街,在浓密的杏树荫间漫无边际地游荡。这里和别处没什么差别,房子有新有旧,高低错落,大小不一。茅屋,黑人,白人,年轻人……突然,我看到梅梅从一间屋子里出来。她没看到我,径直朝一个抽烟的黑人老妪走了过去。那老妇人的嘴里闪着火星,仿佛想把舌头照亮了似的。

“弗朗西卡 大婶,”——梅梅重新操起了她的里奥阿恰口音,“您那里有治头痛的草药吗?就是从方塞卡带来的那种。”

“有的姑娘。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拿。你还没问我好呢!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可花哨多了,就跟从巴拿马搞了个美国佬似的。”

“我可没花哨,也没搞什么美国佬。我永远都是个黑女孩……我现在更难受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快给我拿点草药,大婶……”

弗朗西斯卡大婶肩上背着树胶,一溜烟地跑了。我躲在杏树后面望着梅梅。她的脸色多么苍白!老妇人捧着一把鲜嫩的绿草回来了,干瘦起皱的双手重新焕发出青春的光彩。梅梅这副模样很好看,眼睛顾盼神飞,一弯腰,脖子上的小吊牌就垂下来,一晃一晃的,好像存钱罐里的硬币。

“快拿着,一吃就见好……下次再见面,你可要告诉我,谁是那个少爷……”

“什么少爷呀?”梅梅一惊,脸一红跑走了。手上和弗朗西斯卡大婶一样,捧着鲜嫩的翠色。

我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没去想,就这样一路游荡,终于回到了旅馆。梅梅留在我心里,清新,苍白,双颊绯红,脖子上挂着小吊牌,圆润的腰身轻颤着。

时钟敲过七点,我吃过晚饭,心静不下来,就又出门了。午后的院子里飞过一群鲣鸟,我又想起了大海。我已经见过白天的城市,现在想看看它夜晚的模样。也许还能碰到梅梅呢。也许现在我就会碰到她,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夜色与大海间,在陆地上……

夜晚的里奥阿恰安静古老。三辆破旧不堪的福特轿车刚从修车厂出来,顶着惊天动地的轰鸣一路驰骋。人们待在家里抽烟谈天,晃着摇椅,我听得见台球碰撞的干响。寂静跑遍家家户户,用睡梦的钥匙为他们锁上大门。它匍匐在地上,准备从一条路跳到另一条路。它奔跑着,匍匐着,爬上窗子。有人惊叫一声,它愣了一下,最终在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销声匿迹了。

“彩色24!”

“伙计,中啦……”这声音中满是白朗姆酒的味道。

“转!转!出24,出8,怎么回事伙计!”

“你小子要干什么!”

将近四十个黑人和白人围在一起玩轮盘赌。轮盘分成黑红两色的方块,上面分别标着数字。小球在数字上跳跃,就好像一停下来就要着火似的。

“你又要赢啦!”

“我身上的钱都输光了?”回话的是个矮小肮脏的老黑人,那语调里既有欢喜,也有恼怒。

“怎么了小子,不玩了?等钱都输光了,就去找罗拉姑娘喝个痛快……走,去喝一杯……”

“喝一杯,喝什么?”

“喝朗姆酒呀!”——旁边有人一听喝酒就两眼放光,赶紧插嘴。

“朗姆酒?去他妈的朗姆酒!”

“我说伙计,别那么没教养。”

幽暗深处,多变的光影切割着人的面孔,是谁在那里?

我向他们走去。上帝呀!是印第安姑娘吗?是的,第一个,第一个印第安姑娘!她深沉的目光带着刺,像铁丝网一样让我心存畏惧,不敢靠近。

她太美了!几何一般完美。她的罩衫透出了赤裸的胴体。艳红的嘴唇闭得紧紧的,好像在咬着什么东西。胳膊浑圆又棱角分明,颤抖结实的乳房散发着夜的馨香。一头坚硬的直发上抹足了椰子油!哦,椰子油,那是情欲最好的润滑剂!!那是瓜希拉岛原始而永恒的味道!眼前这个印第安姑娘——第一个印第安姑娘!——唤起了植根于我血液分子中的长久的美梦。我想靠近她,却又无能为力。很多印第安人觉察到我惊讶的脸色,都在妒火中烧地瞪着我。轮盘赌的数字继续回响在我的耳畔。

“黑色5!”

“彩色24!”

“谁还在玩?我看谁还在下注?”

“彩色24!”

印第安姑娘目光坚毅,一双弓足上戴满了脚镯。彩色24已经转出来两回了。为什么不趁接近她的工夫也花上两三个比索下几注呢?不,不,还是把所有的钱都留给她吧……留给她?留给谁?留给……瓜希拉……

我挤进赌徒群里。狂欢的感觉在心中激起一股尖刻的嫉妒。他们小心翼翼地握着白色筹码,全神贯注,不疾不徐地在各个数字上面放上五个、十个和十五个比索。每个数字上面放的钱数都有复杂的组合跟诀窍。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印第安姑娘。她的目光柔软了一些。看来我流露的好意磨去了她先前的锋芒。她向光亮的地方走近了几步,我可以把她看得更清楚了。她的头上绑着一条红色的手帕。罩衫是透明的浅蓝色,把身体的角落暴露无遗,让人移不开目光。拖鞋上有大片红绿羊毛流苏。她走路的时候铮铮作响,就好像拖着一串长长的金属。那是戴在她圆润的、贝壳般的脚踝上的钏子发出的声响。钏子是玻璃做的,走路时如奏乐一样。我喜欢,好喜欢。她对我微笑了。这个美丽可爱的姑娘,她的皮肤是桃花心木的颜色,她的身上散发着椰子油的味道。她的嘴巴总是在咬着什么东西。

现在,她黝黑的面庞扭向一边,长长的灰色阴影为她全身披上了一层棕黄的色调。我的体内掠过一阵潮骚的热流,只觉得舌下生津,润泽甜美。她叫什么名字?她的名字也许响亮高亢,如飞驰在极乐夜色中的汽车喇叭。也许甜美娇嗔,比如“泰莱丝”,如呼吸般细若游丝。无论如何,她的名字都不可能如梅梅那样干硬,活像两声单调的敲击声。

我的眼睛一路追逐着跳动的小球,关于印第安人的想象就此消磨殆尽。荷官扯着嗓子公布中奖的数字,就像在数天上的星星。

“啊——继续!”

她——当你只说她,或者他,而不提姓名的时候,这就意味着你开始爱上她了——面带嘲讽地微笑着,大概是看不上我那条肥大难看的蓝裤子吧。我第一次留意到自己的穿着,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有多么不修边幅。我的汗衫脱了色,红白条纹间晕上了一片粉红。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个水手,我把橙黄色的腰带勒进了身体里。蓝色的棉布裤子被海水打湿了,沾满了沙子,现在已经干了。裤脚挽到膝盖,露出脚下破烂不堪的鞋子。这双鞋是在波哥大买的,白色羊羔皮质地,黄色鞋尖。这身打扮真是太可怕了:灰头土脸,蓬头垢面,还穿着蓝裤子和双色鞋。如果她嘲笑我的衣着,那是应该的!但我又能怎么办?她是喜欢我衣冠楚楚,一身香水味儿,穿“棕榈滩”料子做成的衣服?还是喜欢我赤身裸体,只挂一块印第安人的兜裆布?也许吧……我的皮肤也不白,倒是不介意在命根子上系条白布,把双腿一直拉伸到腰间。

我想喝酒。想用白朗姆酒、烧酒或者杜松子酒来维系住心中奇异的喜悦,使它固若金汤,天长地久,不离不弃。要是有个朋友就好了!但孤身只影的我,一个朋友也没有。周围所有的眼睛和嘴巴,都陌生又讨厌。甚至双手,永远甜蜜的双手,此时放在钞票和纸牌上,也变成了长长的利爪。如果迪克在这里……他倒是我的朋友……船长是好人,也喜欢我,但不是我的朋友。一个企图阻止我去瓜希拉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我的朋友呢?

太意外了!迪克竟然在那里……带着孩子般的目光看着周围的风起浪涌。他表面上正盯着那个转动的小木球,实际上却一味地陷在自己的沉思里。要是能引诱他喝几杯就好了……这可不是件容易事……一股恶趣味如同铁腕在推着我向他走去,我隐隐感到害怕,怕他不再喜欢我了。他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也许正因如此,当我想起他时,并没有料到能这么快就见到他。

“迪克老兄,出什么事了?”

“没事。你干什么了?为什么没回船上住?船长不高兴了……”

我一时语塞,重新对船长充满了好感。当我全心全意地想念着梅梅,痴迷于一个印第安姑娘的时候,他们也在惦念着我,没有忘记我!我真想拥抱迪克,可这样做未免太可笑,也不会打动他。就算埃及艳后的吻也不会打动他的。于是我用颤抖的声音道歉说:

“我在这里碰到个熟人,住到他家里去了。”

他怀疑。他当然怀疑。他看出来我在说谎,回答道:

“啊,一个熟人?是谁?梅梅的兄弟吗?”

“梅梅的兄弟!我不知道她还有兄弟!我以为她没有亲人……是我在波哥大的朋友。”——我绞尽脑汁想要编出个姓氏和名字来,“一个小伙子,叫胡安……胡安……罗德里格斯……”

迪克又笑起来。我的踟蹰更坐实了他的怀疑。我想请他去小宝拉的店里喝上几杯(我最近听人提起过这个姑娘),此时开口最合适,但我刚说了谎……我想喝口朗姆酒,杯中尽是镜子的光芒和玻璃的孤独。跟迪克在一起是不能喝酒的,换作船长,倒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对酌,他渴望美酒,总是张着嘴。不过我还是开口了:

“迪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陪我喝杯朗姆酒吗?”

“我?朗姆酒……”他迸发出一阵大笑,笑声纯净如雪亮的尖刀,就是温彻斯特猎刀那种看了叫人想自杀的刀。

我趁着他的笑容还未消失,赶紧忙不迭地换词:

“那就杜松子酒……杜松子酒……”

“不,什么酒都不行,我从不喝酒。”

“就喝一口还不行吗……没什么的。”

“我可以陪你,但我不喝,我看着你喝。”

我们出发了。我暗地里想,他看到我喝得那么痛快,一定会忍不住跟我一醉方休的。

小宝拉身材矮小,丰腴圆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她的身体会跟脚板一样敏感。她的双眸在眼眶中滴溜乱转,又突然惊讶地停下,动也不动。我们都小看了她的生意,那不是寻常酒馆,而是一间井井有条的酒吧,还兼做食品店,码着大堆绿色的沙丁鱼盒子和红色的鲑鱼罐头。一切都条理分明,对称齐整。就算在这里喝醉了,也会醉得自成方圆,就像那些沙丁鱼盒子一样,规规矩矩地走出门去。桂格麦片的圆筒包装赋予了店面一种不知不觉转动着的印象。桌子上摆着进店必点的木薯饼,两盏干净的小酒杯就如同两棵玻璃小树立在一片沙漠上。我发现,尽管迪克信誓旦旦,但他说的全是谎话!他才不讨厌小宝拉呢。我决定好好观察一番,于是要了两杯杜松子酒,称心如意地喝了一大口,心中却涌出无限孤独。

另一杯酒放在桌子上没人动。杯中盛着杜松子酒,也盛着气泡。迪克双眼迷茫,无意识地拿起杯子,无意识地透过它看着小宝拉。她丰盈圆润的体形透过玻璃和酒液,变得干瘦又纤细。迪克看了好久,然后像吞沙子一样,满怀厌恶地啜了一小口。

我们一个劲儿地喝着杜松子酒,直到第九杯下肚,船长来了。真可怕!他把胡子全剃光了,那张脸已经不像是他自己的,倒像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死人,光洁的皮肤上插着刀,痛苦中投射下蓝色的阴影。我盯着他,目光如同投枪,越看越觉得不舒服。我的滑稽和任性一定冒犯了他,他比我醉得还要厉害一点。

“小伙子们好!”他嚷嚷着,“在喝酒呀!喝酒!不过迪克,你这个虚伪的家伙……是你劝他不要跟我走的……”

迪克眼中冒火,双手愤怒地绞在一起,如同涂了沥青的缆绳。

“这关你什么事,你这屎一样的船长。”

我以为他俩会要死要活地打一架,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船长虽然怒气冲天,还是不作声了。一切都平静下来,我挖空心思地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继续喝酒,别无他事。

在麻袋布做的屏风上,贴着一张波哥大学生女王的肖像。

四栏标题犹如王冠,置于一张照片之上:《埃莱娜·奥斯皮纳·巴斯克斯当选为波哥大学生女王》。

甜美的眼睛,甜美的嘴唇,微笑的面庞。柔软的发丝,柔软的皮肤,柔软的衣裳。柔软与微笑。这就是埃莱娜的女人味!我从未庆祝过学生节日,但是,当令人惊叹的生活就在眼前,谁还去惦记什么节日!

“船长,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我开口问道,身体好像被浪涌推搡着,晃得厉害。

“去哪儿?瓜希拉吗?天亮就走……”

心花怒放中,我开始憧憬启航当晚的模样。我将放弃文明的生活。它飘摇在分崩离析的喧嚣中,浸染了唇膏的柔美和鸡尾酒的苦涩。它属于飞机轮船,属于爵士乐和汽车,属于袒胸露乳的女人——来自波哥大的女人,她们身上的某些地方带着海岸的温度。如梦如幻的生活,弥漫着螺旋上升的思想和棱角分明的烟雾,洋溢着多愁善感的碎片和浪漫的精细镶嵌。还有蹩脚的诗人,以及凭借丰富的想象力在书房中构建起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的文人们。这生活中充斥着语法、修辞和句法,活跃着小职员、工程师、旅行家、舞蹈演员、老鸨、商人、修女、司机、纵火犯。无论如何,这生活都是可爱的。自杀的女人,炫目的车辆,酒精和海洛因。吻技一流的姑娘和男女同性恋。亡命天涯的人,被土匪打劫的噩梦。胆大包天的人,把灵魂拴在刀刃上。轻佻的缝纫女工,娇媚的资产阶级小姐,恶贯满盈的贵族。这生活看得见也听得见,被喜爱,被触摸,被细嗅,被阅读。电影般的生活,争分夺秒,风驰电掣,迅忽如一缕思绪,一阵悔恨。一切都在脑海里慢慢混杂。在杜松子酒的作用下,我的脑中一团乱麻,不知缘由:谋财害命,通奸,议会,韦尼泽洛斯,迪斯雷利,德国皇帝,列宁,堂马克·菲德尔·苏亚雷斯——为什么我们从不叫他马克·菲德尔·苏亚雷斯,偏偏要在前面加个堂字?——缆绳,舞蹈,小船,耳光,撕咬。巴黎,波哥大……波哥大……瓜希拉,瓜希拉……

醉意在身边翩翩起舞,旋转,癫狂,混乱,锋利,迷茫,厚重……印第安姑娘……梅梅的爱情……小宝拉,八宝色……波利迪卡 ……波利尼西亚……波瓦莱达…… 1iZ3abSkCVnSvRjLpdrTWzAfKZhjRh2ktuyfdYBIVTV4AjaTKGYsKSgIE3CkDa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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