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左侧,一艘隶属于“大白舰队” 的军舰正在卸货。码头上没有其他船只,也不需要有,只这一艘就足够了。这些军舰的烟囱耀武扬威,如同对着天空和平宣战。我知道,眼下这个威胁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但谁也说不准未来某一天,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
哥伦比亚港向水手和航船伸出长长的手臂,码头和港口合在一起看,活像一条剑鱼。极目远眺,可见小木屋、旅馆和海滨浴场。女人们在那里脱光衣服,换上泳装。她们穿泳装的样子有一点——只有一点点——像美人鱼。迷你如组合玩具般的火车,鸣着甜腻腻的汽笛向码头示好。大群鲨鱼披着闪亮、光滑、柔韧的鱼皮,和女人们共浴。鲨鱼和女人是好朋友,灵活是二者的共性。
船长宣布,今晚直奔里奥阿恰,中途不经停任何港口。他邀我下船同游,我心下惶恐,便推说犯困,他一个人怏怏地走了。他当然是希望我能陪在他身边的,这下他只得向我口述一遍此番经历了。我打算和老迪克一起行动,趁机看看这位水手长都在港口干些什么;也许他会干点很奇怪的事。他什么都没说,这反倒让我越发期待起来。
我们沿着码头慢慢散步,好像根本不想抵达目的地。今天我欢天喜地发现,自己面颊和下巴上长出了一点络腮胡,虽然只是一点点,可这真叫人高兴。我一边沿着只有半边栏杆的狭窄码头向前走,一边想着胡子的事情。当然,迪克是不会想他的胡子的。现在我得去买一把吉列剃须刀了。谁知道迪克会搞些什么鬼把戏。这个奸诈狡猾的荷兰老好人,总是让我怕他三分。
水手长有点奇怪。他没有带我去任何不好的地方。我在家的时候,可是常听人提起那些干坏事的同伴的。
海滩上,姑娘们穿着浅色泳装玩沙子,像集邮爱好者那样耐心地拾贝壳。她们健康又白皙,要是她们都能上船,跟我们去瓜希拉就好了。也许船长看到她们,会想到那个黑发姑娘,不过这将是一份双重的记忆,如果只带一个姑娘,而船长最后又注定会厌倦她的话,那简直是太残忍了……迪克发觉我总是盯着姑娘们看,于是一边抽着附满尼古丁的烟斗,一边嗔怪地哼了一声。他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在哥伦比亚港,一切都是海。要么大海完全是陆地,要么陆地完全是大海。我无法解释,但这里的屋舍的确闪着蓝色的磷光。男人们在挥手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带着船桨划水的劲头。而女人们——奶酪色眼睛的港口黑女人,亚麻色肌肤的巴兰基亚女人,还有尖酸守旧、肤色苍白的萨瓦纳拉加女人——她们都是那么和顺清新,如同船帆迎风招展。这里有储量丰富的盐、碘和沙子,港口洋溢着海的味道,码头一米一米地向海水里伸展,就好像要延伸出一道跨越重洋的长桥。
正因新生的胡须而沾沾自喜的我,与迪克一道穿过港口。那些游泳的姑娘们的肉体——她们穿着丝绸泳衣,有那么一点像美人鱼——就像欢乐的海报一样,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迪克不训我了,他只是看,看,看,目光就像黑夜里的探照灯。这个灯塔般的男人,当他在光与影间眺望的时候,头上自带光环。他的精神与女性朋友绝缘,甚至连她们的回忆都没有。在他见过或爱过的姑娘里,从未有人与他结成过稳定的伴侣关系,哪怕是一时的。
我们经过一所学校。一所专门为小女孩们创办的学校。就在此时,我听到了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美的歌声。那是一首数学之歌,数字组成的音乐在短暂的间奏中喷薄而出,那些数字的名字——或是曲线,或是直线,或为棱角,或为圆圈——如世界的乐谱一样回响在耳畔。
2乘2,等于4……
2乘3,等于6……
2乘4,等于8……
2乘5,等于10……
听着听着,我也如数字般整齐有序地思索起各个数字来。
1。
1,数字一,对所有事物都适用的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句诗文,一道风景。由一延伸,复制,扩大,可至百亿千亿,无穷无尽。万物由一而始。人类的神祇,无论佛祖、基督、陀思妥耶夫斯基、孔夫子、列宁、尼采还是穆罕默德,都独一无二。一这个数字里蕴含了全部孤独。孤独如一,无限可能,无限发散。
2。
2,1加1等于2。爱情,两性,双腿,双眸,双乳,双唇,双手,双耳。数字二支配了人类。爱情,亲吻,两个身体水乳交融,诞生出数字三。
3是个诡秘莫测的数字。父亲,母亲,儿女。动物,植物,矿藏。信仰,希望,仁爱 。三角形。初生,鼎盛,衰亡。数字三包含在世间存在的一切事物之中。
就这样,我一边静静地走在迪克身边,一边思索着每一个数字。
虽然迪克神色严厉,但我还是透过窗户看过去。教室里的女孩,有金发白种人,有褐色皮肤的混血儿,也有黑人。从她们稚气的小嘴里飘出充满稚气的数字名称和乘法算式。
我们要去哪儿?迪克一言不发。也许我的好奇太过招摇,让他觉得滑稽。也许他觉得,每个人都应该保持安静和谨慎,于是放任我俩被那些简单的思想所折磨。我可不赞成他这么做,疯狂都是一时的,厌倦却无穷无尽。迪克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他就是话语本身。无须张口,他的双手,表情,还有沉默却藏满故事的双眸,早已言无不尽。我们眼珠里的每一条血丝都是某件可怕事情的不可磨灭的见证。正因如此,孩子们的眼睛才会那样明净清澈。我们在沙滩上坐下。眼前的海风平浪静,几乎纹丝不动,一切都带着丰盈的女人味。细小的浪花涌上沙滩,不情愿地化作一个个锐角三角形,带着三条边和三个角的三角形。我们的船停泊在遥远的海面,像停在那种从未见过大海的穷人们家里挂着的油画上一样。“脚步”号新换的主桅杆带着森林和大地的味道在夜幕中吱呀作响,享受着晚风带着悔意的轻抚,新鲜而又满足。风再也不会背叛我们了。但是,绝不能轻信风和女人,这句话我要反反复复地说,一直说到老。风生于喜怒无常之手,女人都心机细密,琢磨不透。风和女人一样,既不自由,也不独立,但人人都爱慕他们的芬芳甜美。馥郁的风,欢畅的风。柔风起时,恰如远方悠扬的笛声。
身下的沙子软软的。迪克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而我还在想着那些数字。虽然双唇紧锁,我却觉得他有话要说。他终于还是开口了。我不耐烦地四下张望,企图继续凝神思考,任何事情都别想干扰我情感世界的每一丝心绪和每一个举动。
“小子,你是不是觉得,”迪克的嗓音温暾沉郁,“我也应该像其他人那样喝酒,亲女人?不,我就是不喝酒,也不爱女人。我是个孤独的人,只爱大海,所以不做爱也不贪杯。如果你要爱上海水、浪涛、风暴和桅杆,如果你要感受到帆的柔软,风的呼啸,那就必须纯粹。你的嘴巴要干净,不能亲吻,亲吻会带来痛苦,所以我只看女人的脸颊和眼睛。女人们哪,都一个样,就像海藻带着锋芒的裙边,黏糊糊的。所以我带你来看海。只要上了岸,我就什么都不做,我只看海,从陆地的角度去认识海。越看我越觉得,自己做不到只是远远地看。如果有一天,我无法航行了,不中用了,既看不到海,闻不到海,也感觉不到海,海浪再不会以独一无二的温柔触碰到我的身体了。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跳下去,投身大海的怀抱,在盐、植物和鱼群中永生。我放弃生命,就像放弃一个没用的障碍,我要把生命献给大海……我爱海就如同爱女人。在我眼中,每一道浪涌都是女人的乳房,每一重波涛都是海中的女妖。那就是我在陆地上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威廉史塔特 ,就是我出生的那个小岛,总是在潮水里摇,我从母亲丰满的乳房中尝到了海盐的滋味。母亲和我一样,一睁眼就看到了大海,并被一个同是水手的男人爱慕,亲吻,撕咬,播种。我的老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就在那里,在威廉史塔特等着我,等她的儿子从船上带回弗洛林 ,好做玉米糊填饱肚子……但是,算了,不说了……还是看海吧,看看海……”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全身筋骨都被这番肺腑之言震碎了。我从没想过,这世上竟有人说得出如此美丽、如此衷情的话语。一切都是那么出乎意料,始料不及。我的欲望在这沉甸甸的美丽下消失殆尽。我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蒙上了一层泡沫。我望着那双撑着笨重的航船经历过无数风雨的大手,还有那系着腰带的瘦削身躯。我望着他的烟斗,烟斗跟它的主人一样,像个老水手;也像他的言语一样,美丽而又温柔。我沉默地面朝大海,迎风眺望着远方的航船和海平线。六道浪头向岸边涌来,潮水的暗影拖着星星般的尾巴。波涛拍打着码头的圆拱——那是鱼儿们的凯旋门——无情地飞溅起沉思的浪花。哥伦比亚港的海遥远如女人的誓言,将我生命中这一个小时填满了欢愉和数字。我们不想起身,奈何岁月匆匆。时光擦肩而过,用它精致的刻刀在我们的脸上留下细小的皱纹,用它轻盈的笔尖蘸满锌粉,将满头青丝从鬓角一点点染成白发。它慢慢夺走眼睛的光芒,将善睐的明眸变成藏在隐形球体中的荫翳;这一切终将离去,却也将生命留下——甜蜜、可爱、轻盈的生命,轻盈得如同新生的浪花……
我们没吃饭,已经八点了。船长和水手们都在等着呢。我们迎着东北风,沿着码头向船那边走去。迪克又点上了他的烟斗。抽不了自己的烟斗真是可惜。今夜若是能点上我那点金黄的烟丝,闻一闻烟雾的香气,那该多惬意呀。我吸了几根香烟,又一次(难道总是这样吗?)想起了故乡。每当看海的时候,那座被人和机器犁得光秃秃的群山环绕着的城市,就浮现在眼前,它是那么孤单寒冷,阴沉纷乱。
我们的目光在海浪中逡巡,和游鱼们嬉戏;走着走着,两人的脚印渐渐隐藏在一个个水泥的空洞之中。
梅梅在甲板上酣睡。她躺在与我视线齐平的位置,修长的身体伸展着,仿佛越洋的长桥。如果她真是桥,那一定是一座横跨奥斯陆和里加 的桥。这两个遥远的高地如同两道极光,圈出一道最长的距离。梅梅的乳房,新鲜圆润的乳房;梅梅的乳房,被亲吻揉按过的乳房;梅梅的乳房,那样丰满,丰满的乳房,丰满得如同两道北极光。
人们在睡觉时,为了安静地穿越休憩的路口,总会在眼前蒙上一道遗忘的绷带。梅梅的眼睛上就蒙着这样一层黑色的绷带。我望着她轻柔的睡颜,在那柑橘般凸起的眼睑上投下一抹蓝色的笑意。
我正在出神,耳畔突然响起一阵歌声:
里奥阿恰的姑娘啊
就像茎秆上开满了鲜花
刚对她说点什么——
“亲爱的妈妈,我要出嫁。”
是谁唱得如此动人?夜晚就像面包片,被歌声涂满了果酱。梅梅!除了她不会有别人!梅梅,她的嗓子就像番石榴酱那样甜美,音色深沉,激起长长的回声。虽然这是件可怕的事,但我得承认,我爱上了梅梅。我会挣脱她,也挣脱对她的爱。幸运的是,她要留在里奥阿恰,而我将去往瓜希拉,带着因休憩而背负的重担,也带着因一个女人的离开而得来的沉重的自由。
船长对我心怀不满,在为出发做最后准备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船长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太好了,我们出发……在这之前和之后的两小时,是整装待发与尚未启程之间的一段时间,它为这段航程添加了一对空缺和到达的括号。这是令所有船长们都深感恐惧的几个小时。关于陆地的回忆如扇子一般在眼前展开;风暴睁着邪恶的眼睛在一旁窥伺。狂飙和海难的记忆在脑海中闪过。这些可怜的船长呀!当他们对大海献身时,就如女人们献身时一样,总会感到孤独,感到生命的脆弱。
我躺下来,黑夜将大团的否定和悲观塞进了我的脑袋。船已起航,码头已经看不见了。哥伦比亚港的阑珊灯火此刻是什么样子?在那片混杂着数字的灯光中,有一个穿着泳装的姑娘在凝望着我。如果现在能拥她入怀,靠近我的心口,我会一遍遍轻触她右侧的乳房;如果现在有一个穿泳装的姑娘,用她湿淋淋的秀发枕上我的胳膊,如蜜糖,如沥青,我将回赠以可爱的东西,美丽的东西,以及不知所云的甜言蜜语。我会用生涩的手指温柔地挠着她的发根,会对她说,我要去做一个很好的人。如果她给我一个吻,我就答应给她买穿着十八世纪裙子的伦茨娃娃 ,让她相信,那就是她自己,而我就像个善良的小侯爵,一身风尘,滑稽可笑。我感到她躺着的身体沉重起来,她枕在我的左臂上,双眼闭合,呼吸平稳,不顾刚才有多么温柔快乐,还是累得睡了过去。真遗憾啊,强抢民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要是能开着四轮轿车抢个姑娘,那该多好!车速飞快,汽油就如橡皮一样擦去她身上浮夸的卡隆香水味儿。无须像以前的情人们那样频繁地亲吻。他们简直是粘在女人的手上,就好像要把它拽下来似的。女人们被他们折磨得虚弱不堪,又苍白又消瘦,总之是被他们吞噬了。我可不会搂着女人们拼命亲。我会观察她们,长久地盯着她们看,钻进她们身体的每一个缝隙里,最后钻进她们灵魂的缝隙里。比起亲吻,我更希望得到一个蒙娜丽莎般玄妙的微笑。寝舱里有臭虫在叫,也许明天一起床,我全身就会布满红色的小点,活像欧洲战争地图。我不愿想起梅梅!梅梅!梅梅!梅梅!她就睡在我附近,她没像哥伦比亚港的姑娘那样穿泳装,多么遗憾呀!我不能再去想她了。为了分神,我注意到寝舱地板写着一道乘法算式,但又像是一道奇怪的加法。不知是谁写在那儿的,就是为了让我看到。是梅梅写的吧!这些滑稽的数字一看就是出自没念过书的小姑娘之手,目的是隐藏一些可怕的东西。
1
1
—
3
这道不知是加法还是乘法的令人费解的算式,真是美妙异常!两个1神气活现,站得笔直,小小的顶部如同帽檐。3大腹便便,像个百万富翁。在两个1和一个3之间是一条扭曲如蜥蜴的横线。看着这一堆不知所云的数字,既欢喜愉悦,又摸不着头脑。数字背后总是隐藏着可怕的东西,这算式就是个1加1可能等于3的恐怖的信号。不!这太可怕了!一个1是她,另一个1是我,当我们的身体交融在一起,就诞生出另一个1来?二合一等于三?不!不!我这是要杀了自己,是的,我这是要成为杀我自己的凶手。我指的不是自杀,这是有区别的。我是说杀我自己。自杀只是一个人结束他的生命,他自己的生命,这生命完全属于他自己。但我所说的杀害,意味着创造另一个生命……我想都没想过……我恨梅梅!我恨梅梅!但我不得不承认,的确存在这样的可能。我为什么要承认?难道是因为我还没得到她?难道只要我不想这样,就能阻止这一切发生,就能使我的信念免于坍塌、松懈和虚弱?它能拦得住我吗?不,不,不,不!!!!为什么不?我害怕,怕极了。不是怕我自己,而是怕那个3,怕那第三个人。那个小小的胚胎,先在我的体内沸腾,再进入另一个身体中被滋养孕育,被赋予生命和力量……我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体里竟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危险,比外部的危险可怕百倍!在人类自身盲目无声、阴沉可怖的欲望的深渊面前,风暴、鲨鱼和海难又算得了什么?与后者相比,它们全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1、1和3。一个女人,一只猫。一个人,一个人,一个婴儿。还有一个吻!梅梅,梅梅,是你向我展示了这毛骨悚然的未来吗?3呀,数字3!1加1等于3?是的,3这个数字是世界的密码,而其他那两个数字,它们的和与商,是我生命,生命的密码。倘若有朝一日,它果然成了真,那该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生命系于数学,世间万物都系于数学。女孩子们的歌声:2乘2,等于4;2乘3,等于6;2乘4,等于8;2乘5,等于10;1加1,等于3……1加1,等于3……梅梅!梅梅!妈——妈……!!妈妈……!!1加1,等于3……奇怪的数学潜水艇在我头顶上盘旋!!!1加1,等于3……梅梅!梅梅!!妈——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