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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街路浪游。重返哥伦比亚港。

那一晚我沿着老城街道肆意游荡。街景就如街名字一般,花样繁多又名不副实。有些街道上布满了用碎纸板和破旧的锌屋顶搭起来的窝棚,可名字听上去要么像富人区,要么像海滨的郊区,还有叫“北京”和“波盖蒂约”的 。有些街道诡异阴暗,大门瑟缩着肩膀藏在墙里,仿佛看厌了人来人往,就是不愿敞开。也有一些街道很摩登,就像眉眼含笑的姑娘,大大方方地袒露着雨后越发明净的路面,经过一番雨水的洗礼,路上新铺的沥青泛着原始的黑色光泽。这些黝黑的街道真美,光线在这里反射,发散,蔓延。与它们比起来,那些通往城郊的街道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满街都脏兮兮、灰蒙蒙的,遍地都是行人乱丢的垃圾。卡塔赫纳的很多街角,也就是整条街开始的地方,都矗立着西班牙征服者的大炮。古旧的炮身锈迹斑斑,那是岁月和潮湿留下的痕迹。这些空空如也的大炮依然在荒芜的空寂中等待着强打精神的球形炮弹 。岁月把这些古老的炮弹从炮膛中夺走,谁也不知道它们现在被保存在哪个古董博物馆中。我搞不懂,为什么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经岁月翅膀的侵磨,就都带上了一层柔顺舒服的触感。我所认识的所有旧物,无论首饰、铜器还是书籍,都如天鹅绒一般柔软,都像这些大炮一般安然。

码头到了。我扯开嗓门徒劳地大喊大叫,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喊叫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啊——啊——啊——!!!!脚——步——号——!!!”

但是我的呐喊没有回应。我喊了一遍又一遍,一个人也没过来。只有一轮圆月含着可怕的笑意望着我。月亮一定觉得我是个疯子,但我毕竟没有像1910年那些波哥大诗人一样对着它朗诵白痴般的诗句,所以它还是挺喜欢我的。

我一条街一条街地晃悠着。就像一个满脑子奇思妙想,不在乎何处栖身的流浪汉。一辆卡车开过,车上载着附近某个农场出产的鲜奶。睡眼惺忪的面包师傅迈着慢吞吞的步子,浑身沾满了面粉。空气中带着黎明的味道,一切都在打着呵欠。生活精疲力竭,只有夜里才能休憩。临近市场的街上坐落着一家灰暗阴森的小酒馆,里面透出微光,传来嘶哑的叫喊声。我走进去,在肮脏的桌子旁坐下。桌面上留着汤汤水水的污渍,亮一块暗一块的,还刻着各种涂鸦,有些不知所云,有些清晰可辨:“马努埃尔·加西亚,1921年11月13日”“胡安·托雷斯是胆小鬼,小偷”“苏珊娜你真美,我想亲你”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字迹。为了消遣片刻,我要了杯啤酒,可这酒太苦太凉,喝得我一阵恶心。一个半醉的黑人走过来,看样子是个沿街叫卖的小贩,口袋里塞满了铅笔。鞋带、书带、腰带绳从全身各个地方冒出来。一双黑眼睛因为困倦和醉意布满血丝。他五短身材,乍一看膘肥体壮,实则空有一身肥肉,虚弱得很。他紧抿着嘴唇,好像害怕一张嘴,牙齿就会掉下来似的。他用鼻音浓重、浸满了各色油脂和甘蔗酒味的腔调对我说:

“伙计,给我喝一口!”

“好的。”我答应了。我担心他会找我麻烦,捅我一刀或是抽我一巴掌,我太累了……

他在我身旁坐下,跟我聊起来,净扯些我既不明白也不关心的事情。老板娘不耐烦地盯着我们看,好像很怕我们不给酒钱。她是个暴脾气的老女人,骨瘦如柴,头发带着些许金色,下巴上还留着一抹二十岁男孩子那样浅浅的髭须。

“我说,”我的黑人朋友嘟囔着,“咱们去沙滩吧……那里有真娘儿们……很多白妞儿……很……很多……连法国妞儿都有……有个法国妞儿我特别喜欢,金头发,红脸蛋儿,娇滴滴的法国妞儿……有个美国佬想泡她,可她才瞧不上呢,她说那家伙一点儿都不懂法国,什么都不懂……走吧,小伙子!我们去那儿等天亮……走呀!走!他妈的,走!”

我起身付了账,酒钱不多,但那个干瘦的老女人好像平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似的。我和那个黑人并肩而行,他抓着我的胳膊,拉着我在长街上溜达。星辰黯淡,天光渐亮。我困极了,只觉得两腿发软,就要瘫倒在地。可走在我左侧的这位黑人伙伴还在一个劲儿地说个没完没了。

“你是波哥大人,对吧?对的,我从口音里能听出来……我有个朋友是医生,住在美洲酒店那块儿,鲍勃也在那儿,就在长街上……”

他在街角停下,掏出烟头来点上。我趁此机会赶紧开溜。跑了一段路程后回头望去,那个家伙还在找我。他醉眼蒙眬,没发现火柴马上就要烧到手了。只见火星一颤,他疼得大喊起来:

“他……妈……的!”

他把火柴丢到一边,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一片昏暗里。

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这里是公园吗?是吗?我瘫倒在长椅上,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打转。右眼中透进来最后一点光亮。我滚呀,滚呀,沿着一道漫长、柔软、顺滑的斜坡一路滚去……

有人拍打着我的后背,我醒过来了。

“起来!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抬手揉揉眼睛,驱散梦境,对着来人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就好像要把他吞掉似的。这人是谁?啊!是个警察。一切如我的嘴巴和头脑一般混沌苦涩。肚子也在痛。旭日初升,我起身在公园里瞎逛,意识到自己就如这个世界上所有城市里缺衣少食的流浪汉一样,刚在这里睡了一觉。纽约、巴黎、柏林、波哥大、莫斯科,到处都有无家可归的人在长椅和桥下风餐露宿,在严寒中战栗,在酷热里窒息,只有夜晚把星空借他们做房顶。由此看来,黑夜比这个社会更慷慨。昨夜我正如他们一样,无寸土立足,无片瓦遮身,现下正呵欠连连,汗水淋漓,蓬头垢面,浑身恶臭。曾经的体面生活是那么遥不可及!也就在此刻,我从梦境中彻底清醒,醍醐灌顶般窥见了生活中隐藏的暗面,认清了意料之外的细节和一切事物模糊的轮廓。在这转瞬即逝的刹那,生命撕去了教养、矫饰、伪善和仁慈的面纱,呈现出赤裸本真的模样,而我们也变成了真正的人。但是,只过了短短几分钟,我们又恢复了被动妥协的动物本质。我所有的理智本已蜷缩头脑一角。负隅顽抗的酒精近乎实质性的侵袭,怎会瞬间一股劲儿地喷涌而出?又怎会片刻后屈服于时间的压力,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我回到码头,扯着嗓子喊起来。天已大亮,水手们很快就划着小船过来了。来得虽然及时,却摆出一副臭脸。我敢说,他们肯定咬牙切齿地骂了一路。但这与我何干?作为付了钱的乘客,只要我想,这些人就必须接送,不管多少回。若不是身在港口,我真害怕会被他们扔到海里去。他们之所以不敢这样做,不是因为好心,只是因为我还有可能游上岸,死里逃生罢了。但他们都是很棒的小伙儿。我给了每个人一点上好的碎烟草作为安抚,他们看上去享受极了。人人都没安好心,哪怕是最心爱的人,也不忌惮拿出来开玩笑。他们看我的眼神冷嘲热讽,说起话来嘴不饶人,就像常年划桨练就的那身肌肉一样紧绷绷的。

“我说,你把船长丢哪儿了?”

我一言不发。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如果我说船长被我单独留在岸上的话,那不免太幼稚了。

他们没再问下去。我们上了船,我本该也问问梅梅的情况的。当然了,只要我不刨根问底,他们才不会吐露一个字呢。

我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已是中午十二点。太阳高悬在头顶,好像只在找我一个人的麻烦。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它使我看到了可怕的东西,而实际上,那只不过是胡思乱想罢了。我被一种可笑的恐惧折磨着,痛恨所有人和所有事物,突然就会浑身发抖,神经夸张地时而紧张,时而轻松。我渴极了,大口大口地喝着冰镇柠檬水,就好像已经渴了多年,就好像只有通过喉咙才能感受到生命。很少有那么几回,我的舌头、嗓子和嘴唇干涸到了这个地步。

梅梅一直没有现身。若她看到我,每一道目光都会变成无声而可怕的责备。

中午时分,我们已经在甲板上安好了遮阳篷,船长回来了。他的脸色有点苍白,嘴唇也褪去了红润。那是当然,他放纵了一夜,痛饮了一夜,手上还留着乳房的微颤,眼中还映着那么多姑娘的曲线……他急切地喘息着,虽然精疲力竭,却也心满意足。

“一切都好,小伙子!”他笑嘻嘻地招呼我,“你去哪儿了?怎么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没有,船长!”我稀里糊涂地回答,“我把你留在卡门那里了……”

他什么话也没说,但是那双如海藻似薄荷的绿眼睛里突然泛起两道柔美的月光。我凑近他身边,不知他可有意向我倾诉内心的喜悦。他心情大好,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少了些阳刚之气,却多了点天使般的可爱。当一个人感到快乐的时候,他的人性就会升华到近乎神明的境界。船长伸出沉甸甸的大手按住我的肩膀。烈日当空,水手们躺在遮阳篷下睡得正香。船已维修妥当,看来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我没有问船长,但心下感觉自己猜得没错,因为他走路的样子和航行时走路的样子一模一样——步履沉重,仿佛连双腿都在思考。我们也的确该走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我满怀悲哀和犹疑凝望着岸上的城市,今天是绝不可能重游了。我们的目的地是瓜希拉的荒蛮之地,那里的生命洁白纯净,蒙昧未开,一丝不挂。我们启航,我们出发……帆船如心脏在怦怦跳动,那是海的心……也是我的心。

风帆升起来,疲倦慵懒的帆布吸收了太多阳光,太阳吱呀呀地从帆的褶皱里钻出来。帆布在甲板上铺久了,摸上去有点发烫,现在它们终于舒展开来,享受着海风的爱抚。我们重新与大海融为一体。在此之前,哪怕身在船上,四周也是被陆地包围着的。现在,卡塔赫纳对我们已经无足轻重,无论是城墙、汽车还是公交车,都已化作过眼云烟。曾经有个男孩坐在公交车上,嘴里一个劲地喊着:

“船——尾!船——尾!船——宽!船——宽!船——宽!船——尾!船……”

他嘴里念叨的,难道不是水手们的行话吗?

我们驶离了危险的陆地。这片海安静得像个姑娘,就连海鸥都敢张开棱角分明的翅膀,向海面发起进攻。

卡塔赫纳的波涛知书达礼,循规蹈矩,活像学校里的小女孩,从容悠缓地起起伏伏。我们驶过勃卡齐卡 古老的城堡,那里是关押政治犯的地方,听说如今堆满了蝙蝠粪便,好在能充当肥料……除此之外,这座城堡曾经还另有大用,那就是严密监视弗农将军 的舰队,免得他们假扮商船进入港湾,一举攻下城池。

碧空如洗,澄澈得几乎能分辨出光线的气息。若有些云朵就更好了。太阳透过云层时,会在水面上投下美丽的紫色阴影,就如同无边无际的紫罗兰灿烂地盛开。但如今,一丝云也没有,一切都那么清朗透明。海风持久和煦,我们之外的一切都静止不动。大海要么在前方,要么在身后。地平线近在咫尺,仿佛伸出胳膊就能握在手中。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它始终在远方,永远都是一条独一无二、羞答答的水平线。垂直的地平经圈该有多美啊!

船长跟我说起瓜希拉来,他劝我,既然有些地方已经了解良多,耳熟能详,那就没必要亲自走一遭了。不过他白费了口舌。

船长掌着舵,我跟梅梅在一起。她要去里奥阿恰。船长全神贯注地驾驶着小船,一切思想都静止了,岩石上生出风来,风向在他的眼眸里跳动,N,S,NE,SSW ……我们一路追随着风,驶向最奇异的国度,驶向最熟悉的国度。船长的双手慢慢转动,标记着航行的节奏。小船在浪里翻腾,左摇右晃,仿佛天都快塌下来了。一切都取决于船长均匀转动的双手。他叼着烟斗,好像嘴里含着的不是烟管也不是烟雾,而是万里重洋。

“你,”他对我说,“你会是个好水手。”

是的,我一定会是个好水手。我爱大海,带着从未有过的深情爱着它。我尚未了解海的全貌,只有一点凤毛麟角的认识。但我已经经历过潮水和波涛,看到过缤纷的色彩,体验过突如其来的风暴。我目睹过遥远的日光下斑斓的港湾,疲惫的风帆污渍斑斑,渔夫们在它的阴影里打盹。我亲临过哥伦比亚清澈的海湾,开朗、完美、荒凉,偶有鲣鸟飞过,划破那一片寂静。我见识过五颜六色、充满了黑人的叫喊声的港口。哥伦比亚的港口汇聚了地球上所有的味道,圣玛尔塔岛的果香,果皮里带着香蕉园中的喁语。哥伦比亚港挤满了宏伟的大船和卑微的小舟。那里散发着酸味,散发着鱼腥——码头沿岸处处都有跃波的游鱼。此外还有女人的味道,腋窝的味道,汗水的味道,德国船上啤酒的味道。我熟悉这片海,这片宽广的,交错着碧绿、湛蓝、浊黄的海,温柔的波涛在昨夜骤然变成了高山和深渊。大海,这片海,我爱它如同爱一个美丽非凡、高大非凡的女人,而我的爱注定得不到回应。如果不是前路已定,如果不是要去瓜希拉,我宁愿永远漂浮于她起伏涌动的肌肤上,而她自己却心平气静,意兴阑珊。如果是那样,我会同船长一起过着漂游客的快乐生活,抵达南南北北的寻常码头,在那里等着我们的,是女人的炽爱,是杯中的烈酒,或是被一刀捅死的命运。粗糙的缆绳磨砺着双手,我喜欢那种感觉。在永恒不变的天际边发现或者假装发现风帆的踪迹,也是令人愉快的事情。船长和我一起拴在这条只有四张船板和一根桅杆的小船上。我会换帆布,排水,学着开船。我们会一起吃鲜鱼,一起喝朗姆酒和杜松子酒,也会一起抽烟,一起在碧绿的海上看星星。我们会一起跑遍地图上一个个取了女人名字的小蓝点。我们会去从来都没有人去过的地方,会去马尔维纳斯群岛和斐济。我们会带着没用的旧罗盘,一路寻找鄂毕湾、阿纳德尔湾还有珍珠群岛……船上的龙骨宛如流浪的钻石,划过万千水域玻璃般的镜面。

但是,不行。我们必须去瓜希拉。眼下我们正在哥伦比亚港,这是行程的第一站。

船长下令抛锚,随着锁链发出一阵生锈的响声,小船停住不动了。码头上停着一只冒烟的大船,男人的眼睛里全是女人。在海鸥的鸣叫声中,台球房里的钢琴敲出了一个音符。陆地在前,大家悲哀地沉默着,如同我们的海死亡了一般。 kKb+jNrQ6QbvN+bsYOpFXduGAo270FH2C1CSpi9D+Dwi+OyX8aptKblHqsGqojZ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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