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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暴风雨,未曾抵达又重新出发。

我几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但又无从质疑,因为毫无质疑的空间。事情千真万确,哪怕被关进监狱也能喷薄而出。我们已经到了卡塔赫纳。卡塔赫纳?是的。就是那座环绕着城墙、充满了英雄主义传统的城市,那座安静的、属于殖民地和昔日岁月的城市。

“脚步”号千疮百孔,一片狼藉,就好像搬家当天的房子。现在我想起来了,看到它我就想起来了。断裂的主桅杆上悬着撕碎的风帆,越发显得船上空旷,孤寂,悲凉。

那是将近七点的时候,我们看了好久海上日落,西方天空上尽染浓烈的紫色。看来海底又要多一个太阳了,好多太阳都堆积在那里,仿佛圆圆的金币。清朗的夜晚始于白日尽头,它捧着崭新的星辰,诞生于时间的怀抱。一轮弯月如同满弓高悬。我们说着话,丝毫没有预感到危险。突然,一道笃定、短暂、颤动的闪电,没有雷声助阵,就像凶猛的斧子一样向着桅杆直劈下来。桅杆从底部一米的地方断为两截,向着左边的寝舱倒下去。水手长迪克刚刚从那里钻出来,这狡猾的荷兰老家伙方才一直盯着我和梅梅闲聊。他意识到死神刚刚擦肩而过,做了一个劫后余生的鬼脸。我们根本来不及收起剩余的帆,连一分钟都不到,可怕的狂风就怒号而至,风中夹杂着厚重凌厉的雨团。小船在狂风中颠簸,滔天巨浪顶着白色泡沫的羽冠,以一种拙劣掩饰的亲密越过我们的头顶。这些日子,海上风平浪静,我们已经信任起这副模样的大海,也不再害怕它了。然而,现在它是如此恐怖,霸道,狂暴。曾经孩童般温柔的碧绿,那种清浅到像喷灯一样伤眼睛的碧绿,转眼变得深重,凝厚,暗沉,绿得如同恶女人的双眸。我感到恐惧,这恐惧粗壮坚硬,无隙无缝,它深深地钻进了我的骨肉、头脑和灵魂。舌头在求我让它快点祈祷,但宗教般的恐惧令我忘掉了一切经文。我试图像母亲教过我的那样向上帝祷告,但一切都是徒劳。当年学过的圣母经早被我抛到了九天云外,时间太久远了,我好像还没学就把它们忘了。舌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发出恐怖的呻吟。我穿着湿透的衣服,靠近暴雨,靠近大海,靠近一切液态的物质。我害怕地哭泣,就好像要被人埋到自家屋里,而人人都说屋里有恐怖的鬼魂。

然而,比大海、暴雨和闪电更可怕的是水手们的诅咒。那些鲜红的、血淋淋的诅咒带着比闪电更加邪恶的光芒玷污了夜空。愤怒的红色闪电如同炽热的铁块,刚触到水面就吱吱作响,喷射出纤细的泉涌,形成逆流的雨柱。就好像大海厌倦了脊背上无数的风浪和暴雨,徒劳地想去反击天空的进攻。

船长伸出汗毛浓密、孔武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把住船舵,一厢情愿地对船员们发号施令。他的脸上呈现出受伤者原始的疯狂,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宛如粗壮的手指,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滴着汗水。汗水和雨水泾渭分明,前者是浑浊的黄色,后者却如这场海难一样清晰无误。船长向背叛的水手们举起了手枪,这一群噩梦般的人躲在船头的锚链之间,如同被判刑的犯人一样惊恐万状。

我站在船长旁边,如同站在大山脚下,有他在身边,我心里踏实多了。这个男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日益高大,以前是因为和善,现在是因为勇敢和果决。我怕得要命,全身都冻僵了,但在船长强壮的身躯旁,我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最恐怖的——我不会游泳。其实就算我会游泳也无济于事。在这样骇人的巨浪,这样魔鬼般狂怒的风暴面前,谁还能保住性命?小船在狂风的翅膀里沉浮,我们如敏捷的长嘴鸟一般在巨浪的深渊里穿梭。鱼儿们在雀跃,我看到鲨鱼悲剧的眼睛在暗影中闪闪发亮。我还看到了母亲,她就在那风烟弥漫的灰色海平线上。

圣玛尔塔的灯塔映入眼帘,忽明忽暗的灯光扫过海面,为船只引航。那道光带挑衅着风暴,如同万籁俱寂的港口闪烁的灯火。也许现在的我们正出现在水手们妻子的梦中,出现在那些卑微的,总是为海难而忧心忡忡的渔夫妻子的梦中。

哥伦比亚港的灯光从身旁掠过。我们无法进港,暴风雨裹挟着小船任意东西,狂暴的风吹向哪里,我们就驶向哪里。风在怒号,也在欢歌,雨丝绵密不绝。方才可怕的情形有所好转,全体水手已经各就各位——船长举枪连发数弹,终于制服了他们。我躺在自己的寝舱里,又冷又怕,瑟瑟发抖,不知何时天明,也不知几点入睡。等我醒来,船已经抵达卡塔赫纳——一座以女人和城墙闻名的城市。

梅梅成了我生命中最让我失望的人。暴风雨袭来时,她全程躲在自己的寝舱里。经过这可怕的一夜,大家浑身都淋透了,只有她一滴海水和雨水都没沾。那时候我是多么盼望她突然出现,就像可怕的黑女神,就像热带的女武神那样平息狂风暴雨和巨浪!她没能亲历海水与企图驯服它的天雨之间的搏斗,没能听到高傲果决的雷声,没能看到短暂的红色闪电如何在刹那间照亮了我们凄惶的表情和苍白的面孔。然而所有这一切,她也许都已经在我惊魂未定的眼睛里看到了。

我们在等待来自桑妮妲岛的小船,这船在我们靠岸前就应该到的。趁此当口,我放眼向海湾望去。左手边是马奇纳码头,一艘荷兰商船正在卸货,一辆小火车呼啸而过。远处是波帕山,前方是钟塔。耳畔传来汽车喇叭的尖叫,极目远眺,可以望见蠕动的小小人影,热闹的集市上尽是小艇、小船和独木舟,大海深处冉冉升起一颗生机勃勃的星星,一颗移动的星星。那是银星!它与白天的太阳交相辉映。海水清澈湛蓝,圣菲利普城堡屹立在我们身侧。

小船来了,驾船的是一位老看守,嘴唇厚实肿胀,留着猪鬃一样密布的小胡子,身材肥胖,高大黝黑,笑起来时满脸洋溢着穆拉托人的心满意足。他的上衣太短,露出腹部带着卷毛的橄榄色皮肤。小船上的人参观了酒窖,把所有东西都看遍了,对我们的冒险兴趣盎然。这个肥胖的、笑眯眯的老黑人,我们每说一句话,他都惊讶地张大嘴巴,就好像要把这些话吞下去似的。“脚步”号是因为遭遇风暴而强行进港的,此番经历让锡努河航线的水手们听得聚精会神,我们每个人在他们眼中都多了一分传奇的殊荣。

有位船员遇到了昔日的旧相识,两人在各自的船上聊着天。那人驾着一艘整洁簇新的独木舟,这种船专门在安静的海上捕鱼。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炎热、慵懒和疲惫,在静寂的白日传到同伴的耳中。

“你把小胡安娜怎么样了?”

“上次出海时我把她扔在里奥阿恰了,她怀孕……”

“是你的?”

“啊不!大概是你的吧!”

两人迸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合不拢嘴。圆鼓鼓的嘴唇上裹着汗珠,就像他们谈论的那个女人的肚子一样。

在卡塔赫纳,在距离集市近得惊人的地方——集市在岸边,就在岸边,停靠着排成长队的独木舟,分别去往基布多、托鲁和锡努河。这些沉甸甸的独木舟,个头有大有小,扬着脏兮兮布满污点的风帆,顶着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陆上的生活与大海如此接近。这里的海威严扫地,肮脏不堪的水面上漂满果壳和垃圾。此种近在咫尺意味着极度危险,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大家怀着不确定的恐惧,担心在烈日炎炎的某一天,当所有人在阴凉下神游太虚之际,一声街头流浪儿的尖叫划破这片热土上的宁静,于是集市附近所有的舟船骤然启航,载着卡塔赫纳去往谁也不知道的异国他乡。

卡塔赫纳并没有给我留下过于奇异的印象,关于这个充满了风流韵事和英雄传说的城市,我已经有了太多想象,对我而言,它已经没有什么出乎意料之处了。

我熟悉那些狭窄的石头小路,路上有高高的房子,窗外的铁栅栏里摆满花盆。路上的每一步都能唤起一段回忆。这些带着栅栏的房子总让人想起香如肉桂的石竹花和奏着小夜曲的吉他。我喜欢那圈环绕城市、几成废墟的宏伟石墙。石堡的断壁残垣赋予了这个城市一种久远的面貌,而这样的面貌又被教堂的十字架隐没了半边。圣佩德罗·克拉弗教堂里安放着同名圣人的遗骸,岁月和海风把古老神圣的石头磨得溜光锃亮。这座教堂孤零零地矗立于殖民区的一角,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更加柔和,就连汽车的喇叭声也如管风琴一样厚重温存。但是,卡塔赫纳最让我喜欢的地方还是那些街道的名字:半月街、铁窗街、石头圣徒街、烟店街、小油灯街、钱币街。满街都是女人、土耳其商人和没教养的黑人小孩。满街都响彻着鱼贩子们的叫卖声。

至于那些现代的街区——船尾街、袖子街和羊倌街,宅邸越优雅,品味就越拙劣。满街都是阴柔的奇花异草和做作的人造灯光。高门大院垂直和倾斜的线条,被市中心那些摩登的楼宇赋予了勃勃生机。热闹的糖果大门 挤满了大嗓门的擦鞋匠和买彩票的小贩,还有形形色色的杂货店,好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抵达卡塔赫纳才不过二十四小时,我的钱包就瘪了下去,这都是船长的错。昨天下午,我穿着白色卡其布外衣,戴着草帽,脚蹬父亲留下的不合脚的大靴子去城里逛了一会儿,回船上吃饭的时候,船长邀我陪他上岸消遣一个晚上。我们抽了一斗烟,看了看星星,想了想今夜的打算,却什么都没有说。我发现船长的眼睛比往常更明亮,唇间闪过一丝笑容。他笑得幸灾乐祸,一看就没安好心。

夜里九点是卡塔赫纳最美的时候。圆形塔楼、熙攘的人流和白色的楼群遍布这座洋溢着非洲风情的洁白城市。群星洒下金色的微尘,规矩的汽车和喧闹的公交车齐头并进。当司机的喊话声消失在窗格的时候,船长下令放下小船,水手们嘟嘟囔囔,短促轻声地骂着娘。船长一笑置之,我只觉得滑稽。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除我之外,所有人都因为痛饮过朗姆酒而酩酊大醉。经历过那场生死风暴,他们对于酒精和女人的渴望越发浓烈,天还没黑就等不及了。

水手们一副昏昏欲睡的懒散样儿,耽搁好久才把我们送到码头。或许是我过于心急,这段路才显得分外漫长?船长骂着脏话,就如同今夜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夜,就如同余生只剩下海上的白日——烈日炎炎的白日,没有幸运的阴凉也没有娇媚的女人。水手们把我们送上岸就返回船上了,他们走得倒是迅速,都在赶着回去睡个好觉。

我和船长沿着船坞街向前走,谁也没说话。待修的船只无精打采地侧歪着;船上涂着黑色绷带一样的沥青漆,散发着炸鱼的味道,这股味道直冲入胃,就地消化。经过几条人烟稀少的街道,我们拐进半月街。一股尖锐的欲望令我蠢蠢欲动,尽管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我们先是进了一家人声鼎沸的小酒馆,然后一家家酒馆喝下去;现在还不到被推推搡搡骂骂咧咧的醉汉们包围的时候,那还得再晚些才行。另一家酒馆出现在我们眼前。在整条熙来攘往的街中,这里显得特别安静,房间狭小,低矮的屋顶上挂着一串串或青或熟的香蕉。一只酒瓶底映照着一场悲剧;另一只酒瓶倒映着一处刀伤;狂妄的醉意一动不动,等待着酒徒们自投罗网。黄色的柜台和酒架摆出一副最无辜的模样。掀开一块充作门帘的花布,眼前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浓烟手提窒息直扑面门,如同电影里掐死人的凶犯。屋里摆着三四张桌子,桌边配有扶手椅。角落里,一个年轻的黑人姑娘正在给怀里的孩子喂奶,浑圆坚挺的胸脯直教人生出变成婴儿的冲动。一只蚊子停在她的手上,饱吸着鲜红营养的血液,她对此毫无察觉,而那只蚊子就像她奶着的孩子一样快乐。这位壮硕的黑人姑娘就像一片安静的斑点,为充斥着辛辣火药味的小馆子注入了丰润的气息。除她之外,这里全是聒噪、烂醉和喧哗。除了在遥远寒冷的波哥大,我从没在别处醉过。在家乡喝醉的时候,我总像一只谨慎小心的狗,撑着石灰墙勉强掩饰着羞涩的醉态。而现在,我觉得自己更加强壮自由,更像个男子汉了。作为一个追求冒险的单纯男孩,我欢欣雀跃地度过了那个晚上。

船长要了杜松子酒。我从没想到在那样一家小店竟然能喝到杜松子酒!我对这种充满异国情调的佳酿渴望已久。小时候读过的很多作家都在他们的书中盛赞这种酒,这让我对它的向往又深了一层。那时的我,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把禁书藏在枕头底下。

杜松子酒盛在容积大约一个卡耐基塔 的黑色陶罐里,色泽纯粹,犹如圣水。第一口酒从嘴里喷出来,打湿了干涸的下巴,带给我一种难以掩饰的愉悦。嗓子里浸润着柑橘花的甜香,突抵胃部的灼热如同燃着火的箭矢般直蹿到头顶。

我们喝了好多杜松子酒。船长磕磕巴巴地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口无遮拦地说个没完。他的脸上闪过一串串关于昔日神奇冒险的回忆(我多想知道这些故事!),眼眸中不经意地游过一千只美人鱼。他紧抿着的、深红如烂熟的樱桃般的唇边漾起神秘满足的微笑。现在我对他的了解更深,与他离得更近。他浑身散发着充满男人味的海的气息,胳膊肘一样坚硬而又棱角分明的下颌上密布着带着些许青铜色的胡子,笑起来的时候,每一根髭须都在颤抖。他好像刚从回忆的浴缸里奋力爬出来,浑身都是挣扎的汗水。我一口一口小啜着杜松子酒,一点一点扼杀着酩酊大醉时那一丝让彼此袒露心怀的邪念,没人在意我们之间可笑的信任。上酒的姑娘面色苍白,仿佛二十年的岁月一直都是这么苍白着活过来的。她的双眸就像盛满深色美酒的玻璃杯在闪闪发亮,看着船长搂抱过无数纤腰的大手和渴望过无数红唇的嘴唇,她的双手抖个不停。这姑娘和我一般高,我不知道她应该算美人还是丑女,但是在我看来,她美极了。她的嘴边永远挂着微笑,笑容是那么甜美,就好像不属于这里一样。精致赤裸的双腿修长白皙,一道红裙遮住了浑圆膝盖以上的部分。我曾多次尝试一览裙下的风光,但终因想象力匮乏而未能得逞。

船长对我说着多年前做走私犯时的往事。他提到了一艘“黑船”,就是只在夜间航行的船。那艘船上留着他的无数丰功伟绩,所以每当回想往事,他都倍感亲切。

“一到晚上,”他说道,“我们就静悄悄地升起帆,就好像甲板上要举行黑鬼魂的游行一样。我们把滑轮上好了油,不让它们发出任何摩擦的响声。滑轮的响声容易暴露渔夫们的行踪,把鱼吓跑。我们驶过玛加丽塔岛蓝色的海,驶过库拉索绿色的海,也驶过委内瑞拉清澈的海。我们把走私的烟草、丝绸、威士忌和杜松子酒贩卖到四面八方。我们既不抽鸦片也不喝威士忌。威士忌那玩意呀,只有没尝过杜松子的人才会去喝。我们的杜松子酒又甜又暖,特别有女人缘。”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充满发自内心的骄傲,就好像自己是唯一尝过杜松子酒的人一样。

“有一回,在马拉卡博,”船长望着我出神的眼睛,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压低了声音,就好像不是在把话说出来,而是要把它吞下去似的,“我在一个小港湾的一所靠近城市的房子里,睡了一个顶顶漂亮的黑妞儿……!”

船长有滋有味地回忆着旧情人的大腿,迸发出一阵急促的大笑,笑声碎成了四个欢乐的音调。

那位面色苍白的姑娘,那个把一动不动的酒瓶递给我们、搞得我们烂醉不起的姑娘,看向船长的眼神越来越炽烈,就如同暗夜田野里闪烁在烟头上的火星。我真怕她伸出珠圆玉润的臂膀,搂住船长布满青筋的脖子。但船长对姑娘的心意浑然不觉,依然不能自拔地沉浸在纷乱的回忆里。无声的枪击,倒在瞬间摊开的血泊中的垂死身体,轻快的双桅船,敏捷的单桅船,女人的酥胸和玉手。他轻声讲述着自己的海盗生涯和走私黑船上的冒险,话说得越多,醉得就越厉害。一道月光在我的手臂上嬉戏,我移开臂膀,把那束光让到身旁。杜松子酒开始黏稠起来,像极了机器喷出的黑烟,就如一团妖雾在我们的大脑中盘旋。人影改变了形状,物件暗淡了色彩,一切都变得沉重——困倦,疲惫,遗忘的沉重,与人突然惊醒时感到的沉重异曲同工。这种沉重使得思想和语言同时失灵,它们既找不到音乐的曲调,也辨不清粗哑的声线。

此时此刻,船长满嘴就只剩下一句话。他清晰流利地嘟囔着:

“船舵很听话,船舵很听话,船舵很听话,很听话……卡门,再来点儿杜松子酒!”

船长的口吻不容置疑,就像在命令水手们抛下睡梦的锚。他那些精彩的故事,我几乎一句也听不见了,他究竟嘟囔些什么也是一片模糊,只剩几个音节留在空气里,对着大门慢慢地挠着痒痒。大门一开一合,如同被宠坏了的小姑娘,浑身颤巍巍的。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我想逃走,带着饥渴、热望和思考,以最快的速度逃到昨天还痛恨不已的那个寒冷多雾的城市。当然了!我在这里,醉着酒,流着汗,疲惫不堪。年鉴上那些可怕的人都是怎样一副怪相?夜色已深,来时店里的那些酒徒已经走了,出门时满嘴脏话,骂骂咧咧。我要挣脱这张用肮脏的激情织成的虚伪大网。应该留下吗?不,应该离开这里,但不能再回船上去了。那里白天吵吵嚷嚷,夜里——现在——却在沉默的桅杆下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该睡着了吧。我如果迈着东倒西歪、踉踉跄跄的脚步回去,无异于闯到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杀人灭口。我得远离小酒馆的氛围,远离卡门火把般熊熊燃烧的眼神,远离船长油腻的声音。梅梅会在哪儿?迪克会在干什么?老厨师是不是还要继续一块一块地炸他的圆饼,就像炸人肉那样?

我需要逃离这一切,逃到被角落里的流言撕裂了的黑暗城市。南来北往的山风吹过,蜿蜒的街巷与云朵并肩而行。我童年一切的回忆都如同废弃的宝藏般留在那里。我渴望重返故园,聆听它们的声音。那声音在紧锁的门楣的腋下挠着痒痒。我不知道如何悄无声息地进门。城里有十五万女人,十五万我从未吻过的女人。她们中有人身材矮小,有人皮肤黝黑,有人肌肤胜雪,有人金发满头,有孩子也有老人。但是,为什么她们中从来没有人像卡门那样清秀,黑发,丰腴,嘴上带着不属于这里的微笑?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在犯傻?难道这场冒险之旅毫无意义可言?我的全身都生出粗壮的根茎,它们将我和遥远的故乡紧紧相连。我想,自从我离开之后,那里的街道、房舍和大门都沉浸在一片悲伤里。自行车的铃声变得尖锐刺耳,就像金属在抱怨。而那一千五百辆汽车,也不会再向街上欢快地按喇叭了——喇叭的声音要么撕裂静谧的幕布,要么为见不得人的事情拉上华丽的帘幔。

梅梅!梅梅在哪儿?会有别的水手跟她套近乎吗?不不不,他们都太蠢了,他们不会喜欢梅梅,只会喜欢那些来自城郊或者普拉云地区的妓女们。她们涂着廉价唇膏的嘴巴如同得了肺病一样灼热,乳房因为亲吻和疲惫而严重下垂。谁会相信,那样温柔甜美的亲吻会有如此强大的破坏力。她们把男人当成宽容的小猫,披头散发,没羞没臊地拉扯着他们的髭须。而水手们恰恰就喜欢这种粗糙而又微不足道的温存。对他们而言,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粗糙而又渺小的。正因如此,他们会对妓女们大打出手,拳脚凶狠得像子弹一样,足以杀死男人。可女人们就是喜欢被他们揍,因为对她们而言,生命中的一切虽然渺小,却也自有其伟大之处。

我喝了太多杜松子酒,睡意蒙眬,必须回去睡觉了。醉意令人筋疲力尽,上眼皮似有千钧之重。我像个罪犯一样眯起眼睛,眼珠如同撒娇的婴儿,在三角形的眼眶里摇来晃去。

船长已经不说话了,卡门也不再看他了。这姑娘的衣服皱得厉害,褶皱中蕴满失望。她有些伤感地坐下来,也许心里在想,自己是不是不够美,才使方才送出的秋波变成了抛入海中的硬币。船长什么也不在乎,谁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的眼中掠过万千风景和星辰。每一次我望向他,那世人皆有的目光就变化一次,有时甚至从星光变成了月光。不知为何,我特别喜欢绿色的眼睛,现在望着我的两双绿眼睛,我都莫名喜欢。在他的注视下,为了在内心迎合他的所想所愿,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座荷兰港口,那里有黑人在卸下巨大的包裹,有启航的帆船,有横穿大西洋正准备靠岸的大船。当看到他那快要熄灭的双眸中,不经意又流露出温柔的深情时,我又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黑发姑娘,就像他在马拉卡博有过一夜露水情缘的那位姑娘一样。

我的脑子转得很慢,但我无法责备它的迟钝。酒精令人兴奋,也令人的理智放缓许久,就算最为荒唐愚蠢的事情,我们都觉得合情合理,值得赞颂。我应该走了,但不是走向那座寒冷的城市(它的回忆如同结了冰的针一样扎着我的脑袋),而是回到船上睡觉。一切都在朝我大喊大叫,但我毫不在意。身边一瘸一拐脏兮兮的桌子在对我说话。这桌子只容得下两个人,推杯换盏间,一种深厚的亲密之情将他们紧紧相连。

将熄的油灯在朝我大喊。这油灯是从流浪小贩的摊子上买回来的,火焰浑浊,摇曳不定。大束的香蕉在说话,它们凹凸抱团的影子投在酒馆一角,那影子不是黑色的,而是跟香蕉皮一样的黄色。仅存的两个舒服的椅子也在说话,求我快走。那个抱着小孩、胸脯浑圆丰满的黑女人虽然已经离开,但也在对我说话。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东西,好像被慈悲的外力、亲密和赤裸所驱使,都近在咫尺、众口一词地对我说话,催我离开。

我站起身来,觉得两腿发软,就好像行进在起伏的原野,每走一步,脚下都裂开一道深渊,眼前都冒出一座丘陵。所有事物都长出一口气。船长看我的眼神一分为二,如同有好几个我在他眼前晃悠。卡门佯装正睡得香甜。我刚迈出门,身后的花布帘子就放了下来。我听到那两把舒适的椅子——它们方才在一个劲地喊我快走——正在拼到一起。

街上空无一人,一只海鸟鸣叫着,棕榈树簌簌作响。雨丝把沥青洗得闪闪发亮。一个矮胖的女人从门后闪出来。她在招呼我,我过去吗?不,为什么要过去?也许梅梅……

于是我继续向前,沿着两边都是高墙的街道一路行进,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摔倒。我一言不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那个女人。没有用言语,而是用全部的面部表情对她说,不。她见我走开,弓着腰在门槛上坐了下去。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饥饿,也看到了对挣一点面包填饱肚子的彻底绝望……我向船上走去,走向通往瓜希拉的新一段的旅程。 GDMhbth429zXwSmeW9RKNNlcR/vRxphP4YCyZXpa00XN/XF1uLShth+arCkejrs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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