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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关于我记忆中的城市。

我不该跟她说话的,至少说话毫无用处。我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近她。月亮是个伪君子,潮水随着它的喜怒无常起起落落,甲板晃得像地震一样。自从上了船,我走路就东倒西歪的,直到现在,船不晃了,才可以稳下脚步。迎面坐在干舷之上的是水手长迪克,一个狡猾的荷兰人。他的右手伸进腰带里,好像在抚摸着肝脏。

为什么要说话呢?说那些横亘于我们两人之间,在羞怯和陌生的卵石堆里磕磕绊绊的话?我要是说蠢话就好了,说那些当你真心爱慕某个姑娘时,满怀诚挚与焦灼向她倾吐的一切蠢话。假如可怜的梅梅用语言去表达她对我的回应,那大家又该把她想得多么糟糕!老迪克专注地朝东北方向眺望,满眼都是焦灼。他在等风来,已经等得太久了。我和梅梅也一言不发地望着海天之间变幻而又精准的分界线。从那道温柔的蓝色里,会生出我们期盼已久的东风,也会生出猝不及防的狂飙。

现在是下午五点,我们位于圣胡安德吉雅角附近。这里的黄昏来势汹汹,一泻千里,没有任何微妙的变化,只有过于浓烈的红紫两色,晃得人头晕目眩。“脚步”号(这是我们船的大名)的风帆还没有落下。它们无精打采,皱巴巴地垂在那里,见证了我们恒久的等待。今天一切都是老样子,而我们这些心思单纯的小人物对彼此已是了解颇深了。船长,水手长,见习水手,判过刑的厨师,水手们,黑人乘客们,梅梅和我,大家一直在用探究的目光互相打量。我敢打包票,船长的脸颊上特别靠近嘴巴和右耳朵的地方有两道不起眼的皱纹,而迪克左边眉毛的上方有一颗咖啡色的痣。

绳索上晾着衣服:蓝色的裤子和条纹汗衫浸满了又苦又咸的汗水和海水,足有两升之多。所有这些都赋予了小船一种奇怪的坚固感,它就像房子一样安然不动。这只是无风的第一天,我从口口相传的故事和可怕的书本里知道,这种死水般的状态可以持续很久,有时是好几个小时,有时是日复一日无休无止。这些毛骨悚然的故事里蔓延着如渔网般颤抖的饥饿,令人瑟瑟发抖的干渴,以及爱伦·坡式的惊心动魄。而最后,不管是故事里还是书里的人们,都在绝望中一命呜呼。

又要吃饭了,因为无所事事,这顿晚饭与上一顿午饭显得格外近,直叫人一想起吃饭就心烦。吃的东西也是一个样子:鱼、肉、香蕉,还有加了红糖的咖啡,饭后大家又抽起烟来。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这顿饭吃得风卷残云,肆无忌惮。

关于我们这艘船和船上的水手,还有什么可说的吗?没什么了。在我的记忆里,他们的形象专横而模糊,带着漠然的表情和装腔作势的举止。然而,在这样的表情与举止下,永远潜藏着对无风状态的敏感和对危险的精确判断。

现在,该说说我这次旅行的目的了。读者们想必已经猜到,我是个年轻人(现在是1923年),有万般理由对波澜不惊的日子感到厌倦。但我天性懒散,就是喜欢一成不变、闲适安逸的生活。中学几何教师是位基督教修士,紫色的脸庞活像一只成熟的茄子被扣在盘子一样的衣领上,我一听他的课就打瞌睡。课堂上的梦总是太短暂,只能梦见两三个简单的几何形状,比如各种多角形、等边三角形和不等边三角形。也许,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眼下这种纹丝不动、完美到不正常的死寂状态。有风的时候就有白色的海鸥。它们棱角分明的身体好像是用硬纸叠成的,每一声干涩的尖叫都好像要把纸片撕得粉碎。

前文说过,我是个不思改变的懒人,这是我能为自己找到的为数不多的毛病,尽管我总是希望自己可以多些毛病,这才是最好的活法。如果在毛病之外还能再有点儿什么恶习的话,那飞黄腾达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好人就像裙撑,早就过气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活在这个世纪,活在此年,此时,此刻。被时间抛在身后的感觉太可怕了!更何况做个坏人又舒服又愉快。但是,尽管我知道这两点,却始终做不成十足的坏蛋,我因此相当怀疑自己的人性。

我说过要讲讲自己这次旅行的目的。其实我根本没有目的。你们不要觉得这又是我的缺点。那个伟大的老头马克·吐温曾经说过,谎言是另一种美德,虽然他是在开玩笑,但幽默大师的话还是要认真对待的。

不过我还是要说说这次旅行,权当说给自己听。我生活在一个逼仄寒冷的城市,虽然建设得一塌糊涂,却不自量力地以大都市自居,其实只不过是个遍地都是矮旧房屋的小村子罢了。城里的人们总穿着深色衣服,普遍令人厌恶。只有两样东西招人喜欢:女人和汽车。全城大约有十万女人和一千五百辆汽车。对我而言,二者的数量倒过来才是最妙的。如果你有八九个女人陪伴左右,但却只有一辆车,那还能做什么呢?但如果你身边只有一位可爱的姑娘,却有两辆别克、一辆帕卡德 、一辆雪弗莱和一辆纳什,那又该多么春风得意啊!

生活在这样一座小城,读着里卡多·莱昂 、乔治·奥奈 和亨利·波尔多 那些愚蠢腻歪的书,一股深深的厌倦从心底油然而生。这里读不到其他作家的著作,全城人却都以伟大的诗人和文学家自居。虽然风景如画,是个游山玩水的好地方,但并没有什么地方精彩到足以打发这种无穷无尽的烦闷。于是有一天,我决定远行,虽然不知道要去何方。我有一位祖辈曾经做过海盗,到底是祖父还是曾祖那一辈,我也记不真切了。前路未卜,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必须离开。

终于等到了那个久远的一月早晨,也就是我动身的日子。我开始告别这座城市,就好像此一去再也不会回来。空空的感觉在我心中笃定地滋长,自己与家乡的距离也显得尤为漫长,那天的每一分钟都带给我经年的回忆。那种遥远、陌生和疏离的感觉,使得我思想中的事物呈现出令人惊叹的面貌——我预感到,有些东西日后会离我而去,永不相见。对我而言,在那黯无声色的一天里,每时每刻都在聚集着留待以后观赏的风景。很多人的面孔比我亲眼所见时更加年轻。一时间诸多情绪涌上心头,留待今后去慢慢体会。

晚上九点,火车开了,我知道亲人们把行李箱一点点填满。确切地说,我只带了一个行李箱,里面装着几套寒酸的衣服。除了衬衣、长袜和手帕,还有一幅卡门圣女的小像、一罐曼秀雷敦乳膏、针线、扣子,以及隐藏在擦得发亮的旧防雨布后面的一点点母爱。

我的盘缠很少,只有五十八美金和几滴眼泪。我离开了这座城市——在这里,我童年的美梦第一次撞到了现实;我见到了第一个女人,读了第一本书(我确定是欧仁·苏 写的),接了第一个吻。

火车行进在夜间的原野,农家守夜的点点灯火不时刺破浓重的黑暗。碧绿的牧场,碧绿的种着土豆和谷物的沃土,新抽穗的玉米迸发出一串青翠欲滴的大笑。不经意间,眼前就会掠过一座小屋,一座宏伟的砖房——那是种植园里的房子。小村子沉睡着,火车所到之处惊起了一对对热恋的情人。

那天,在我乘坐的头等车厢里——我那时候依然认为旅行时坐头等车厢比坐三等车厢更有趣——有几对当天新婚的夫妇,每人身上都散发着馥郁的香味。这些细腻的幽香与田间浓烈的芬芳水乳交融。在这个时候,新婚女子的皮肤上会沁出一种混合了情欲和羞怯的甜美的温柔。车厢里氤氲着香水的味道(只有婚礼上的新娘才会用那种香水,谁也不知道之后还有什么用处),女人们把大衣裹得严严实实,她们怀着一种犹疑的恐惧,隐约地渴望着某种可怕的东西,那恐惧宛若她们绯红的面颊,娇羞脉脉中带着一抹心口不一的紫罗兰的颜色,柔弱得如同田野里的灯光。那些女人唤起了我内心的孤独——我记不得她们是否美貌,却清晰地记得黑暗中一朵朵颤动的红唇,厚薄不一,大小各异。还有缠绵于衣袖间的汗湿的手,勾抵在一起的脚,渴望相对却不敢直视的眼睛,竖起来倾听甜言蜜语的耳朵——那一句句动人的情话如同疲惫而羞涩的蝴蝶,停落在我这个单身男孩的耳畔。

火车继续在田间穿行,车厢里,外在的生活停滞不前,但每个人的体内都如同火车在肆意狂奔。寒冷的田野,收获的田野,耕耘的田野,放牧的田野——沉睡的牛群遍布其中,像河里的石头点缀在绿茵之上。至于波哥大,那里的灯火、女人和汽车,都已渐行渐远。此时此刻,许多人在相爱,许多女人在吻着许多男人的嘴唇。我心下明白,转眼向右边看去,却一个乘客也没看见。四周弥漫着香水的味道,木炭的味道,田野的味道。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女人香的味道。列车在黑夜里闪着火花,只剩我伶仃一人。夜空中星辰闪耀,虽然只是不多的几颗,但毕竟是有的。田野有它的果实;牧童有他的牛群;牛群有它们的幼崽;我的旅伴们有他们的女人。只有我一无所有。我又该如何去生活?也许所有乘客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有些人,有些事情会打扰到他们。也许,他们在看着我的时候就无意识地想到,作为车厢中唯一的单身男士,我会是他们厌恶的对象。若非如此,这些同一天早晨结婚的男人不会有这般无言的默契。从那天起,他们的人生难道不是殊途同归吗?他们从今往后,不是一直都会与伴侣亲吻,做爱,彼此拥有,形影不离,就好像一直生活在我的记忆中那样吗?

火车换道了,气候骤变,开始热起来。我不知道热带的土地是什么样子,睡了一会儿就在一种压迫的感觉中惊醒,前额上已经布满了大滴大滴的汗珠。我方才的梦境混乱,沉重而又焦灼。之所以感到压迫,是因为害怕别人会在我睡着的时候接吻,我妒火中烧,因为自己无权去亲吻这车厢里任何一个女人。她们也许贞洁,也许美丽,也许善良,可我一个都不能吻,甚至她们中也没有人能够来吻我。我做着炎热和女人的梦。梦里她们甜蜜的红唇如同成熟的苹果,她们与我一样饥渴,渴望接吻,渴望痛饮,也像我一样,渴望亲吻她们的人。女人,群山,火辣辣的田野。起伏,高耸,幽静的田野和谷地。田野,平原,山峦。小山,丘陵,高岗。大地在灼热中渐渐如女人身体一样优美地流动。天边圆润的山丘是她的双肩;婀娜的平原上蒸腾着炽烈的芬芳,一如她的小腹;荫翳笼罩的山谷浑圆葳蕤,那是她的腋窝。空气里带着繁花的香吻。洋溢着热吻、繁星和果实的炎夜。远处传来汩汩的水声,我想象着蜿蜒如蛇的小河流过清凉碧翠的树丛,流过荒烟蔓草的山丘和回音缭绕的岩洞。正当我清晰地想象着河水的晶莹与清凉之际,火车经过隧道,突如其来的漆黑吞噬了我脑海中的一切,再也没有把它们归还回来。

现在我可以肯定,确实有人接了吻。随着火车驶出隧道投入黑夜,车厢里光线微亮,空气里飘来一丝刺鼻的香气,特别像人的体味,充溢着触手可碰的男性气息。只有我一个人!——我愈加悲哀起来。是的,愈加悲哀和孤独。小河呢?小河不见了,它同波哥大的女人和灯光一样落在我的身后。身边的一切都远去了。新婚宴尔的女性旅伴紧拥着她们的丈夫,因为炎热而过早地赤身裸体。灼热的土地和忧伤。田野里袭人的芬芳,直教人头晕目眩。女人,亲吻,波哥大。所有这些都离开了,只留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人!

一条大河扑面而来。迟缓、泛黄、炎热的河。河畔的森林,河上的航船,河里的鳄鱼。蚊虫。回忆,回忆。随后是巴兰基亚。经历过一段漫长的旅程,经历过甜蜜和苦涩的时刻,痛过也爱过,我终于来到这里,来到这条驶向瓜希拉的船上。也许它也会像所有的事情一样令人沮丧。我收集了一些关于瓜希拉的信息,据说那是一个一万八千多平方米的半岛,位于卡兰卡拉河北部,从地图上看如同男人强壮的手臂,轮廓线上点缀着几处海湾。那里土地贫瘠,阳光炽烈,盐矿丰富,以印第安人和杜松子酒闻名。现在我正在向它而去,如同第三次航行的哥伦布,1499年的阿隆索·德·奥赫达 ,或者卡萨斯 ,我将和这些征服者们一样,去征服生活,征服面包和爱情。我一无所有,只有青春年华和一身肌肉,还有一百三十五美金、六副硬领、八双长袜、三件衬衫、两套旧衣和一套新衣。

有人向我保证,在瓜希拉做生意一定能赚得盆满钵盈,我可不听这套。也许货物一倒手,卖价就能翻一番,但我不信这是什么赚大钱的买卖,所以兴趣索然。我还没有失去对于工作和生活的希望,也一定会活下去,然后赚点钱,等那个时候,我要么离开,要么留下。但眼下我最想做的,还是去结识几个印第安姑娘,在采珠船队的附近找个住处,如果可能,再去盐矿找份差事做。

船还是安稳如山,大家又累又困。有个水手在唱歌,另两位在甲板上玩骰子。骨头做的小方块落到木头甲板上,发出一阵愉悦的响声,滚几下又停下来。人语,歌声,欢笑,梦境。如今我也在掷着生命的骰子。太阳很远,跳跃的长嘴鸟如同结实的银针在编织着空气。无云的天空蓝得甜美澄澈,宛若金发孩子的眼睛在闪烁着光芒。远方有清凉的花园和潺潺的泉水。而这里只有炎热、遥远和虚无。我们的船停在赤道线上,大海中央,仿佛头上笼罩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穹顶。船长在掌舵,我躺在甲板上望着太阳,望着大海,也望着回忆,望着波哥大——现在那里的一切都是冰凉的,就像船上一样安静,但没有我的梦境那么紧张和沉重。骰子落在甲板上,水手们站起身来。我看到那两个骨制的小方块上呈对角线分布的三个小黑点精确无误地凑成了数字6。

那天的太阳,两个三个点的骰子,以及梅梅的亲密,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UnfkJEbcU1zJubSjC3sQvr5D78uXkr/3RQzPpBB+Y0o8wxTw6I/y51zuxK4yR9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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