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孤独的,像光一样孤独。它被抛弃于世界上空,在许许多多的城市、乡村、森林、岛屿、海洋和村庄的头顶蔓延。在城市中,还有另一种孤独与它相伴,那是万点灯火攒动,也是寂静无言的香烟。疲惫的黎明夹着沉睡的烟,劣质烟头闪着点点的光。抽烟的凶手躲在黑暗里,倾听着渐渐临近的脚步声。但是这里的夜,哥伦比亚港的夜,比世上任何地方的夜都更加孤独。三颗,一颗,七颗,十三颗。星辰明明灭灭,与它无聊相伴。后方安静的村舍里,零落的灯火比星光还要暗淡。云朵低垂,潮声阵阵,海浪在与码头嬉戏。码头又长又直,有海风拂过。风中带着欢乐,不像夜风,倒像晨风。云朵,浪涌,海风,繁星,被遗弃的夜。
夜里十二点,水手们会接我上船。我感到了恐惧,模糊而细微的恐惧,就好像小时候一个人被丢在家里过夜的恐惧。此时的我正如彼时的我,长夜漫漫,孤身只影,不也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吗?我经历过怎样的恐惧啊!就像在码头上等待水手时,隐约感到的恐惧。它一路滋生,变得巨大,贪婪,可怖。小船摇摇晃晃地停在码头高处的下方,在那里等我。波涛更加汹涌壮阔,更像大海。小船跳跃着,我们四下歪倒,船在浪涌上颠簸。我得跳上甲板了!在水手们大声的诅咒、辱骂和嘲笑中,我终于跳上去了……船尾沉了,我觉得自己快要淹死了,赶紧抓住了一个黑人舵手的脖子,结果被他一把推开,跌进了船底。船上进满了水。风在呼啸。我上船了!真的上来了!船开动了,载着我驶向瓜希拉。
小船浮浮沉沉,风在缆绳间梳着头发,迅猛又动听。船尾有人说话,船头笑语喧哗,那是船长的笑声。哦!船长,我的好船长!你驾着这条肮脏的,曾经载满了土耳其商人的旧航船!爱笑的大胡子船长啊,你抽着烟斗,在我的记忆里,你永远抽着烟斗!
我的寝舱,更确切地说,是我的床铺,脏兮兮的,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另两张床上躺着我的旅伴——两个抽烟的黑人。他们打过鱼,汗水和海水湿透了衣衫。船在晃动,晃得厉害……我想抽根烟,嘴里却满是缓缓流动的咸水……罢了。哦!可是,真的来了个女人吗?是的!一个女人,一个眉目模糊的穆拉托 女人。当我看她的时候,她脸红了,布满灰色的云。灰色的?是的,应该是灰色的。
“我睡了几个小时?”“我睡了几分钟?”我不知道!我听到船长在咳嗽,听到吱呀作响的船舵在劈波斩浪。我感到灼热的风夹带着香味,猛烈地吹进舱中。我们航行,一路航行。
夜色中有歌声响起:
因为我呀,并不勇敢
就挖一道壕沟,把自己深埋
英俊的人呀
总是死得悲哀……!
歌中带着黑人的色彩和节奏,音节断断续续,疲惫而又破碎。海浪打着船舷哗哗作响;风与细浪嬉戏,唱着欢乐的歌;黑人们小声地说话,发音时总把“s”吞掉;穆拉托女人的目光久久停留,所有这一切都不知从什么地方进入了我的梦乡。
我睡了很久。沉酣的梦里满是穆拉托和印第安姑娘,还有海浪和波哥大的房子。一个小孩子喊我们起床,他是船上的见习水手,也在厨房帮佣。他生着一头金发,但总是灰惨惨、油腻腻的,不像远方城市里孩子们的金发那样干净、闪亮和精致。他才十二岁,身体单薄,形容沉郁,活像个老水手。
“喝咖啡吧!”他边说边递过来一只小杯子。
这话说得干脆利落,与那只摇摇晃晃的搪瓷杯极不相称。杯中装满了劣质咖啡,寡淡无味,基本就是红糖水。
天色已明,我听见桅杆吱呀作响,宽大的帆在晨风里猎猎张开,船苏醒了。海鸥盘旋,水手们唱着歌,换上了出海的衣服。他们穿着粗糙的蓝色棉布裤和红白相间的条纹衫,打着赤脚,系着磨破的腰带。
然而,太阳刚刚升起,船帆就悲伤地缩了回去,低垂着慢慢飘动。海面风平浪静。等待我们的将是多日的死寂,无休止的炎热和干渴,也许还有饥饿。我们感到了热,黏糊糊的热,就像大团讨厌的油脂涂在皮肤上。太阳越来越红,阳光越来越猛烈,我们感到了渴,需要喝水。水装在甲板上的大桶里,静静地随船航行,见不到天空。水质粗涩温热,难以下咽。我们喝过水,就坐在热乎乎的甲板上等风来。
一种焦躁不安的寂静降临在波涛起伏的海上。一丝风都没有。我们抽烟,把美国烟的烟蒂往海里扔(我们为什么要抽美国烟?),海面上泛起一串同心圆。我们期待着这死水上轻微的运动,能众望所归地生出风来。凉爽,咸腥,芬芳,来自远方的风,它会把我们带到目的地。但是,没有,风没有来。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可怕的水与空气的循环的中心,永恒,临近,无穷而又遥远?绿色的海面上腾起细浪,孩子般的浪,少年般的浪。厌倦的齿轮开始转动,摧枯拉朽地绞住了我们。虽然你看我,我看你,但每个人的心中都万分孤独!绝望笼罩下,大家行动迟缓,迫不得已地啃着打呵欠时那富有弹性的肉。穆拉托姑娘看我的目光越来越慵懒,她的眼睛胜过了真正的天鹅绒。
船长望着海面。海水清澈透明,就如大片一触即碎的玻璃,无边无际。他还看到海底红色的鲷鱼,鱼眼水汪汪的,带着嘲笑的神气。
“走!小伙子们!”他说,“我们去钓鲷鱼!”
“那汗就出得更多了!”
“没关系!”
于是我们都把鱼钩抛下水去。大家烦闷,疲惫,怎么也等不到风。船长微笑着,水手们拿烦闷、汗水和疲惫开着蹩脚的玩笑。我恨他们,特别是那个上船时将我推倒的黑人。这个伪君子笑眯眯地抽着他的烟斗,长满疹子的手上握着鱼线。船长、水手、黑人,还有那个穆拉托姑娘,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寂静和这样的大海,但我不是。他们注定要在大海、劲风和寂静中度过此生,我却出生在一个寒冷而遥远的城市,那里有巍峨的群山环抱,翠绿而又清凉,特别清凉。我为什么没有出生在海上,出生在这片百舸争流、波涛汹涌、海鸥翻飞的碧海之上?不,我幸好出生在那个城市。至少现在,我还能拥有清凉的记忆。我的皮肤也有记忆——触觉的记忆,它还存留着关于温度的记忆。
我漫不经心地钓着鲷鱼。真是痛快!我们把拴在钓竿上的鱼钩扔进海里,钓竿又长又结实。鱼钩上挂着血淋淋的红肉鱼饵,我们眼看着那一团红色被放下海面,直至消融在碧水深处。在几乎是白色的浪里,鲷鱼贪婪地咬了钩,拼命扭动着身体,尾巴疼得一阵抽搐。鱼被拉出水面,笨拙地使出浑身解数,垂死挣扎。鱼嘴张开,鱼眼黯淡。倘若这条鲷鱼身后跟着一条鲨鱼,它一定会用尖利的牙齿从我们手中撕走半个鱼身。若是没有鲨鱼的话,我们可太高兴了。鲷鱼还活着,身上泛着红,浑身的水传递着临死前的颤抖。深水里的鲷鱼个头大,身体壮,身长将近一米,外形也美。鱼鳞闪亮整齐,鱼身是令人愉悦的玫瑰色。
今天我们钓了很多鱼。太多了,甲板都快要堆不下了。小船散发着鲜血和火柴的味道,我们很快就要吃到半生不熟的鱼肉了。至于那些吃不完的鱼,厨师会把它们腌好,带去里奥阿恰卖掉。
船上的厨师来自库拉索,是个邋遢的老黑人,生着一张鬼脸,戴着巧克力色的草帽,总是抽着一只几乎炭化的烟斗。直至今日我还是不懂,为什么烟斗会成为主人的写照,至少当主人是水手时,此言不虚。老厨师的烟斗是樱桃木的,沾满了汗水和污渍,通体黝黑。烟斗弯弯曲曲,总是悠悠地,悠悠地吐着肮脏难闻的烟雾。老厨师把半个烟斗藏在铜锈色的小胡子下面,只有当他用锋利的刀刃剖开鲷鱼,或者在船舷上杀鸡的时候,我们才能从那黑成一团的脸上辨别出两颗黄牙,而嘴唇是从来看不见的。但是无论怎样,老黑人都是个很棒的厨师。梅梅(我终于知道那个穆拉托姑娘的名字了)很喜欢他炸的香蕉和圆饼,他在锅里炸这些东西的时候慢条斯理的,就好像在炸人肉似的。
已是午饭时分,风还没有来。我们累得散了架,已经没力气心烦了。我躺在一张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狂风暴雨的黄色旧帆布上,感到自己比以前更加接近幻觉中海水的凉意,于是开始思考,回忆,做梦。梦中我又看到了家乡的街道,黄昏时分的灰色街道,没有色彩的街道,屋檐的阴影在此时格外深重,模糊了女人衣裳的颜色。少年的我从那样的街道上走过,胳膊下夹着无用的书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生活和冒险的存在。我那时十四岁,睁大眼睛盯着街上的动作和线条,一种对于女人的可怕预感油然而生,它直抵我的肉体,直抵我的苦痛。
现在,在这里:我孤零零地躺着,踏上前往瓜希拉的路,冒险与生活之路。
穆拉托姑娘梅梅穿着一身白衣,透过衣料可见柔缓紧致、厚重黝黑的胴体。哪怕是在阴影里,她身上的皮肤也没有脸上那么黑。轻风吹过,衣衫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将丰满结实的肌肉尽显无余。(看着她我不由得想到,自己当年曾经几次咬过保姆的胳膊。)
大家都在等着鱼肉,让我们继续出汗的鲷鱼的肉。天更热了!热得让人吃不下饭。无论怎样都出汗,任何一个动作都能让我们的胸口、前额、太阳穴和腋窝湿成一片,但是不管多么热,多么累,我们——我——还是要吃下自己钓上来的鲷鱼。
鱼汤很鲜美,我们大口咀嚼着脂肪丰富的大鱼眼和白色的鱼肉。另一个盘子里装着一块肥肉和一块烤香蕉。吃肉配汤,吃鱼配木薯,都是无上美味。盐与糖的味道混在一起,长久地存留在唇齿之间。饭后大家喝了咖啡,咖啡和今天早晨一模一样,基本是红糖水。我掏出在巴兰基亚新买的烟斗,准备抽上一袋。烟斗狭长精致,是城里人的款式。才抽了不到十分钟,舌头和嗓子就感到一阵灼烧,眼睛也被熏得泪水涟涟。一个叫罗勒的黑人看到我这副模样,笑道:
“借我抽吧,我帮你开了它。”
我犹豫了片刻——等到了瓜希拉,烟斗就开好了,可我该用什么给它消毒呢?但我一想到自己疼痛的舌头,又想到如果这只烟斗的内壁附上一层坚硬的尼古丁和烟灰,那抽上去的滋味该有多么美妙,我还是默默地把它交给了罗勒。
我躺在甲板上,在松垂的风帆时断时续的阴影中沉睡许久,太阳也在我身上睡着了。我梦到了梅梅,我记不得都梦到她些什么,也许记不得最好。她的名字,小姑娘的名字,小婴儿的名字,像极了一声啼哭,一句抱怨。那两个一模一样、重复单调的音节,整个下午都在啃噬着我的脑袋。我昏沉沉地站起来,身体疲惫骚动,嘴上呵欠连连。天边灰茫茫的,我发现梅梅正坐在午饭时被我充当桌椅的那块帆布上,我们两人身体的温热想必已经融合在一起,她也会感觉到,我身上的某些地方已经成为她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连一声羞怯的问候都没有。但我现在的确有话对她说,除了与她说话,我还能在这一片死寂之中干些什么呢?更何况她已经吸引了太多水手的注意,如果我不抢先一步,她就要成为别人的了。
于是我向她走去,在满船人愤怒的目光下,在太阳讽刺而圆满的注视下,向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