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江户求学,当世首推古贺茶溪先生所办学塾。闻此,安政六年,十六岁的铃木虎太郎离开伊势国津,入了这家学塾。
虎太郎此人后来潜心禅宗,舍下俗世,以在俗之身先后跟随镰仓圆觉寺的宗演、京都建仁寺的默雷等人修禅,号曰“无隐”,晚年定居三重县津市乙部三十九番地,明治三十二年殁。接下来要讲的故事便多承自无隐居士的遗叙。
古贺茶溪先生乃是大名鼎鼎的古贺精里之孙,时任幕府儒官。
汉学者出身的他却罕见地亦对兰学有所涉猎,由此被任命为幕府藩书调所
的总管。虽身为官儒,却有着洞察时势的敏锐眼光,在攘夷思想盛行的时代,他反其道而行,大力提倡“三大要务”:一、当今我国之军备唯以利用火器为先;二、当今理财之途唯以通外国贸易为先;三、我国四面环海,富强上策唯以通船舶之利为先。
他将学塾命名为“久敬舍”。
各国年轻的有志之士仰慕古贺茶溪的盛名,争相进入他的学塾求学。
十六岁的无隐便是其中之一。
私塾就设在古贺的宅邸内,占地约五十坪 [1] 。
古贺茶溪先生是幕府臣僚,身负藩书调所总管之职,因而十天都未必能亲授一次课。自然而然地,学塾内便由学监组织阅读讨论之类,初学者则跟随早先入塾的门生学习。
进行阅读讨论时,每个学生都有自己固定的坐席。坐在无隐身旁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就私塾学生来说,他的年纪实在是过大了些。
这个人的长相令人一见便忍不住暗忖他的来历。
他的睫毛是有如胎毛般的褐色,突出的眼球深处闪着光亮。眼含异彩大概就是说的这种面相吧。
他的眼睛明明很大,有时却会眯缝成细长的一条,仿若睡着时的样子。在无隐的想象中,这或许就是明治维新后人们所说的近视。
他的鼻子也很大,鼻孔幽深,嘴巴虽够大,却紧抿得严严实实。一言以蔽之,这是一副令人臣服的长相。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然而因他相貌过于与众不同,无隐早在入塾之初便向他自报家门,试图探听一些他的事情。
“我是势州
人,大家都叫我铃木虎太郎,号无隐。我喜欢别人叫我无隐。”
听得此话,男人目不转睛地看向无隐,良久后笑了起来。他一笑,那张脸上便显出与年龄不符的可爱。
“你叫无隐啊。”
男人这么说着,似乎“十六岁,叫无隐”十分好笑一般。然而他似乎很喜欢这几句招呼,续道:“我号苍龙窟。越后国长冈人氏,名字是河井继之助。”
入塾数日后,这个男人的来历也基本浮出水面。他是一位身份显贵的长冈藩藩士。长冈藩虽藩地狭小,俸禄低微,其藩主集团却似乎颇有些来历。他看起来生活宽裕,衣着也很是华贵,并不似一般学生,就连佩刀的刀饰亦是精巧非常。
这个男人虽是地方武士,据说从前却也曾出走外地,拜入斋藤拙堂、佐久间象山门下,当时也曾在久敬舍呆过一段时间,可谓是再度回到久敬舍的“新”门生。
他的学业十分糟糕。
说是糟糕,其实倒不如说是他太沉迷于自己感兴趣的学问。
(可真是个别具一格的人。)
学塾里给学生们布下作诗的课业后,无隐便在心里这么想道。门生们需根据学塾给出的题目作诗。
这个时候,年纪堪当无隐叔辈的河井继之助便对无隐说道:“无隐。我花十六文请你吃烤红薯,你帮我作诗吧。”无隐听了十分吃惊:进入学塾不就是为了学习诗文吗,况且自己还只是个十六岁的黄毛小儿,诗文方面也仅是刚刚习完了入门级的“诗语粹金”与“幼学便览”罢了。
“万万不可。要是把我作的幼稚的诗充当成你的给老师过目,你会蒙羞的。谢谢你请我吃烤红薯的一番好意,但我不能这么做。”
“你可真糊涂,”叔辈的河井继之助频频眨眼,“诗也罢,文章也罢,在这些方面的能力即便再是拙劣,也并不能就此预示出人的价值。汉学者都说擅作诗文之人便是出色的学者,世人连同他们自己皆深以为然。若果真如此,天下间又有何事能成?”
这个差生似乎对学问一词有着异于常人的定义。不得已之下,无隐替他作了诗。
有时,在无隐依靠注释阅读《三国志》时,这个差生就会感到十分惊讶:无隐这个小家伙学习起来竟丝毫不觉枯燥乏味。惊讶到最后,他问无隐:“你为何能学得如此专注?”这个问题问住了无隐,他老实地回答道:“因为我觉得学习很有趣。”听闻此言,河井便说道:“若是为有趣而读书,那倒还不如去曲艺场或戏院玩,岂不是更有趣。”无隐闻得此言,不由在心里想道:“这个人说的话倒真是特别。”
日复一日的相交中,无隐渐渐被这个差生折服,最后更唤他为老师。在这间学塾里,学生们都要从先入塾的前辈中选出人来直接指导自己。年少一辈中出类拔萃的无隐竟认这个年纪过长的差生作了老师。
这位老师极不擅长写字,学塾里对他是这样评价的:
“河井的字并非写出来的,而是刻出来的。”
无隐觉得确实如此。河井写字时似乎颇为费力,像极了木版匠刻版的姿态。明明不擅书写,他却总是乐此不疲地写字,因为他有誊抄书籍的嗜好。
在这个男人看来,须能助力自身之物方可称之为学问。
一次,河井的大腿长出肿包,微有动弹便疼痛难忍。无隐劝他:“要不休学去治疗如何?”他回道:“我这是在考验自己的学问。”似乎与肿包带来的剧痛斗争亦是学问。他曾说:“学问应为扩展自身实践能力之物。”这便是说,对诗文与古典作品的那些微末解读都可谓一无是处。
他醉心于“阳明学”的行为主义,这种思想与天宝之乱年间大盐平八郎的思想如出一辙。当时贵为官学的朱子学倡导先明理,后行为。相较于人的实际行为,它显然更侧重知识塑造。而王阳明解读的儒学则认为知行一体,知识须得指导行为,而铸就行为主体,亦即自我的便是学问。有一耳熟能详的名句便是源自王阳明所言。
“山贼易破,心贼难挡。”
这个与肿痛作斗争的越后人便是在践行阳明派所谓的“学问”吧。
他的思想倒真是独特。
学塾里的学监姓小田切,这个男人总是故作豪爽大气,真正要给钱时却无半分爽利。一日,小田切与继之助、无隐在内的八名学生去新宿前方,一片白雪皑皑的地方赏梅,大家在一家小店内喝酒。
到了结账时,小田切翻了翻钱袋,说道:“唷,我这只有二分金
的整钱。谁有碎钱就先给了吧。”
河井立即接上话:“那就我给吧。”
他把店里的女佣叫来结酒钱。“不过,小田切,我可不会结你的那份。”河井说道。他把小田切一人留在店里,催着其他学生一起回去了。这种行为似乎也是出自“阳明学式的批判”。
无隐渐渐对河井起了兴趣,恰好他结识了一个与河井来自同一藩的男人,便刨根问底地向那人打听河井的事情。
“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人。”这便是无隐得到的回答。
河井的家在长冈城下町的长町一丁目,入了他家正门,两旁便是些苍郁老松。河井就是在那里成长起来的。
河井的父亲对这个独生子的顽劣厌学感到心烦意乱,九岁时便让他习武。当时教他马术的是三浦治部平,教他剑术的是鬼头六左卫门,都是在藩内颇负盛名的高手。
长大后的继之助仍常言“弓马剑枪之流乃武士末技”,对其嗤之以鼻,自初学之时起便不屑于效仿师父教授的技法,坚持自成一派。马术师父三浦但有叱责,他就会回以“能驱马跑动便足矣”一句,面对剑术师父鬼头,他则会报以恶意嘲笑“剑术无非劈斩而已”。
归根结底,他生性过于自我,他所奉行的道理及学问观似乎都是为了合理地阐释自己的言行。
无隐后来曾到访长冈,拜会那些知晓继之助的人,想探听许多有关继之助的事情。然而每个人都说:“那人直到中年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我们也没特别注意过他。”
无隐也曾去河井家拜访,据河井之父代右卫门、母阿贞、妻小菅所言,十八岁时的河井曾依照儒礼在庭院前设下祭坛,杀鸡滴血,他还向天起誓,说了些慷慨之言。
十六岁的无隐在久敬舍求学之时,与继之助相处的时日仅止六个月。那一年六月,继之助道:“备中松山有我赏识之人。”便离开了学塾。
无隐此后一生都未再体尝过当时的孤寂之感。临别之际,无隐问了继之助两件事。
“河井先生在此间学塾有何所得?”
“倒是读了本奇书。”
一日,继之助在书库寻书时发现了多数学者都未曾听闻过的《李忠定公集》全十二卷。越往下读便越是狂喜,他花十个月的时间誊抄下了全本。
李忠定
乃宋末名臣。徽宗晚年,异族金人入侵,其时朝中一片议和之声,李忠定却极力主战,力证议和终致亡国。高宗时期他受到重用,无论在朝为政抑或率军出征,他都是一派勇猛强悍之势。
继之助所处的时代正是世道动乱的幕末时期。
他暗下决心:“我之一生定要如那李忠定一般。”这个男人只读合自己心意的书籍,不过似乎也再无何书能如《李忠定公集》那般令他深铭肺腑。
无隐接着又问:“学塾中跟随谁学习比较好?”
“土田衡平。”河井回道。
无隐很是惊讶。土田的学业比河井还差。他年已三十,竟仍不能阅读汉文典籍。据传土田二十五岁时去了京都,师从后来成为天诛组
首领的藤本铁石,铁石训斥他不学无术之后,他才开始读书。土田是出羽人氏。
继之助离开江户后,无隐便向土田俯首行礼,恳请他指导自己。土田对此十分吃惊:“河井真非常人。我在学塾内从未与他共处言谈,他却能说出这番话。我也曾周游天下,见识过各式人物,却未曾有谁如河井这般。我见过他下将棋,那种酣畅之感真是生平仅见。”
据土田所言,继之助下将棋时浑不在意胜负,出棋迅速果决,不料最终却仍能胜出。“他可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英雄人物啊。可叹长冈藩却仅止七万四千石。”
土田又略沉吟一番,“家业还是过小了。小藩里出了那种人物,是藩地之幸抑或不幸,也只有上天知道了。”他像是预言般地说出了这番话。
及至后来,河井继之助在北越地区卷起天翻地覆的动乱狂潮,彼时土田衡平却再没有机会验证自己的预言。他参与了筑波之乱,转战各地,最终在向磐城国中村奔逃,试图重整旗鼓之时被捕,为幕府官吏所杀。
总而言之,河井此人非同一般。无隐不太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意欲何为。
在久敬舍求学期间,河井爱去吉原狎女寻欢,偌大年纪的他还以玩拉枕游戏为乐。这种游戏的玩法是用三根手指拈住箱枕两端,然后将其拉合到一起。此外他还沉迷于盯蜡烛这种孩童爱玩的游戏,玩法是将蜡烛点燃,能紧盯烛火不眨眼的一方便算获胜。
玩起这些游戏,学塾里没人能赢过河井。
众人甚至对他如此议论:
——河井就算是瞪着太阳看也不会眨眼吧。
求学期间,河井曾毫无预兆地收拾好书桌及灯笼,带上装好的书籍和被褥离开学塾。当时大家都很惊讶,就问他:“你要退学了吗?”他回道“差不多便是如此”。据其后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当时是安政六年,日本正因条约通过与否的问题陷入紧张的对外关系。幕府命各藩分负起在江户周边沿岸警戒的任务,当时长冈藩须向横滨派出警备队,河井继之助就被任命为警备队队长。
因此当时河井便似乎是要暂且退学了。然而数日后,不知何故他却再度带着书籍、被褥、灯笼、书桌等行李回到了学塾。
无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河井却一言不发。
之后无隐从另一名与河井同样来自长冈藩的学生那里了解了事情经过。受命队长一职时,河井曾向江户的家老确认:“我既已为横滨的警备队队长,那便该与战时一般,尽掌队内的生杀予夺大权了吧?”家老听闻后十分震惊。深感受挫的河井便即说道:“那我不做队长了。”
河井暂且回到了学塾,然而数日后江户那边又唤他前去。他去了之后,江户家老对他说:“你的要求确实在理。我将队员的生杀予夺大权交付于你,请你就此受命队长一职。”继之助便应承下来。
河井骑在马上,带领队内兵士离开了位于爱宕山的边远藩邸
。行至品川的妓院“土藏相模”门前时,他下马把缰绳交给马夫,然后对随行的士兵说:“队伍如何处置全听凭于我,现在我决定不去横滨了。想回江户的现在就能回,想同我一道进这家妓院的就随我来。”说完就进去了。
翌日一早,他回到久敬舍,此时自藩邸那边过来的使者早已脸色发青地等候多时。河井大喝道:“连生杀予夺大权都委以我手,队伍解散与否就更该由我决定。”这个男人甚而振振有词地对藩之上的幕府破口大骂,抒发自己的见解:“外国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根本不会发起战争。对方明明并无战意,我们自己却风声鹤唳,出兵横滨,实是有损一国威严。”
河井最终还是离开了久敬舍,前去备中拜访松山藩的参政,同时亦是实用学者的山田方谷,请求拜入他门下。
方谷名为山田安五郎,是一位天下闻名的藩制改革家。
他出身平民,少时才学之名便传遍四方,得藩主板仓周防守资助去京都、江户求学,后任藩学校长,此后又历任财务官、郡奉行、参政之职,大大充盈了松山藩财政。
河井前去拜访之时,方谷正位居参政之职。他离了自己位于城邑的宅邸,居住在西方村一片名为长濑的开垦区,在那里指导下级藩士进行开垦。
河井便在此地生活了一年有余,其间几乎不曾读书。一日,深感惊愕的方谷问他:“你为何不读书?”河井沉默以对,片刻后回道:“我是为见识您在任上何为而前来此地的。”
及至后来,河井出任长冈藩参政后,未几便扭转了藩地的财政赤字,转贫为富,使得长冈这个小藩完成了高度武装,这似乎多有仰赖他当时的见闻。
停留在备中的一年间,河井游历了长州、佐贺等一批早已向现代产业国家形态转变的西国诸藩。当时与长州藩规模相间的藩地既定俸禄为三十余万石,然而长州藩的实收却已超出了百万石。
由此来看,北陆、关东、东北诸藩仍停留在战国时代以农业为中心的经济形态,这些藩地的财政年年衰败,势头无力挽回。
在河井继之助的游历之地,东西各藩间难以跨越的贫富差距已显现出来,其程度之甚直教人怀疑它们是否同在日本境内。
“总有一日,西国强藩的富足会以武力形式压制东国、北国。”河井想道。他进而去了长崎,又雇了一个翻译,时常去西洋人家拜访,探听外国的形势。万延元年四月七日,他将写下的游历西国的感想寄送给长冈城下町的妻兄梛野嘉兵卫。
一、天下形势终不免一场浩劫。如今的世界形势正如战国时代。彼得大帝坐镇的俄国及其他各国威势超出我等想象,日本攘夷乃鲁莽之举。
二、京都与关东亦关系堪忧。萨长
一帮人居于此间,挟带私心,有试图离间之举。关东切不可中他们的计谋而轻举妄动。
三、开国乃必然趋势。然而上有公卿(京都)霸府(幕府),不可操之过急。吾等应致力上下一统、富国强兵。或有言关东现有的德川治世将千秋万代,此实为肤浅之见,可悲可叹。
四、长冈藩终乃小藩,实无力引领天下大势。可为之事不过整顿藩政、养精蓄锐、看清大势、不误大事。
万延元年初夏,河井离开了方谷门下。曾为其师的方谷后来茫然摇头对人言道:“那男人身处长冈之流的小藩,却不知是藩之利或不利。”
回到江户后,河井三度入了久敬舍。
他并无治学之态,只闭居房内,将皮革质地的文卷匣当作枕头,有时整日都躺在床上。
无隐感到担忧,问他:“你不回长冈的家吗?”
无隐觉得河井的妻子有些可怜。河井在文卷匣上转过头,瞪大眼睛看着无隐:“小孩子懂什么。”
学塾中便有人言:“河井的妻子真是可怜。”还有人义愤填膺:“多半是河井这男人说要去下江户,他妻子问他江户离长冈多远,他就信口说沿信浓川上游走就能到江户,想见他就直接过来,于是他妻子才安下了心。真是个可怜人。”
一日,同塾的学生邀无隐去堀切赏菖蒲,据他们说那处是江户名胜,于是无隐便决定同去。当无隐为出门作着种种准备时,河井就在房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回来后给我讲讲那儿风景如何。”
无隐出门去了。然而他极不擅辨认方位,回来时一行人把他拉进了吉原,他还懵懂不知。
“这是哪里?”
话音未落众人便齐声笑了起来:“这可是天下的不夜城。”
“你还是童男吧。这种时候就该好好向兄长请教。”
尚只十七岁的无隐感到恐慌。这种恐慌源自他那出于孩童的稚嫩畏惧,然而其间还有另一件事令他害怕:要是河井知道自己去了这种地方,他又会如何呢?
无隐挣开一群人回了学塾,一到学塾他便立刻去河井的房间,把这件事告诉了河井。河井一下下地点着头:“你做得很好。我本想告诉你那群人并非善类,还是不要与他们同去为好,但转念又想你也已经十七岁了,自己有辨别能力,就没有多说。我买了很多豆包,你吃吧。”说着就递过一只小包来。
无隐受到赞许喜不自胜,不禁要落下泪来,他自然坚信河井此人绝不会流连于那种地方,然而数日后,无隐听闻:论去妓馆行乐,河井无人能及。
无隐感到愤怒,庆幸前几日的豆包还剩了两三个,便去找河井,打算把豆包还给他。
河井头枕在文卷匣上,未有半分惊讶。
河井的头脑实在不可思议,他似乎能如下将棋般预知事态发展。他早知无隐去堀切赏菖蒲后会发生何事,亦早知从吉原回来后,无隐必定会来自己这里,正因如此他才会预先备下点心。而从他现在的样子看来,他应该更进而预知到了无隐听闻传言后会来还回豆包。
河井淡然自若地伸出手,拿起豆包放入口中。他悠然地咀嚼着咽下豆包,然后翻了个身,昂起脖子打开文卷匣,从中取出了一本小册子。
“这是什么书?”
“吉原详览。”
无隐拿过书翻开来看,里面详细记载了吉原三千八百七十五名妓子的身价、评价等等。
“这个标记是什么意思?”
无隐指着妓子花名上,似乎是河井所作的红色标记问道。
“曾与我有过一夜之欢的人。”
从标记来看,河井几乎曾与所有名妓都有过交往,实在令人惊叹。
这些标记分“△、○、◎”三种,还有些已经被抹去了。
无隐让河井细说每种标记的具体含义,河井却只噙着笑,未多作解答,只道:“这些都是我交往过的人,不过‘◎’表示该名女子堪为男子大敌。我过去只当沉迷女色的尽皆懦弱之辈,实际却并非如此。真正的懦弱之辈或许是沉迷于‘△○’类女子的人。反观‘◎’,愈是英雄豪杰就愈易拜倒在‘◎’类女子的裙下。他们虽亦算沉迷女色,却能得‘◎’级女子青眼相待,为之披上外褂,轻拍后背,因而不可对其滥加指点。‘◎’类女子情意婉转,自有难以名状之意,男子便往往在不自知中丢盔弃甲,英雄豪杰则更易如此。”
“……”
“于是我亦有所尝试,万般游走下来,终觉女子之好,每思及此甚至心内战栗。现在我也仍然这么认为。”
河井变了眼神,大概是想起了某个“◎”标记下的女子。
“因此我便不再去妓馆。”河井道,“我已大致谋划好了自己的一生。诚然,我家俸禄微薄,出身的藩地也仅为小藩,然而正因其小,将来它才须仰仗于我。世人同渡一生,为女人动摇意志或许也不失为一大乐趣,然而人之一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必须按自己的谋划而活。”
河井所说的谋划,恐怕便是要以己之力,自成英雄。
“十七、向天起誓,全心辅国。”正如河井的这句诗所言,这个男人为达此目标,简直苦心孤诣。
其后不久,河井继之助就回到了家乡——越后国长冈藩。文久二年八月二十四日,长冈藩藩主牧野忠恭被任命为京都所司代。
忠恭于次月十五日离开长冈,当月二十九日入住位于京都二条的官邸。
此时河井尚身在长冈。一日,不知是否在城内有所耳闻,他奔回家中,“小菅,给我汤泡饭。”妻子小菅立刻着手泡饭,问继之助:“这次又准备去哪里?”
“你倒真懂我。”
狼吞虎咽的继之助停下了筷子。小菅静静地微笑着,她与河井夫妻多年,从丈夫的神态便能知悉一切。
“我要上京。”
河井又开始扒起饭。小菅苦笑,立刻着手为他作出行前的准备。自从十六岁从梛野家嫁过来,丈夫安心呆在家的日子从未超过一年,小菅似乎就是为了给继之助作出行准备才嫁进门的。继之助去了京都,他一进所司代官邸就提出要拜谒藩主,藩主应允了。
继之助劝忠恭辞去职务。
“幕府声势如日中天之时,所司代一职曾是何般光景不得而知,不过现今它已不为时势所需。当前萨长两藩据守门户,借朝廷威严蔑视幕府,城内浪人跋扈,奉行所形同虚设。此等世态下,欲镇护京都唯有持百万石兵威。而以我等当下实力,充其量不过七万四千石而已,颓败之势已可想见。”
“岂可无礼!”一旁的参政三间安右卫门将折扇竖在膝上呵斥道。
然而继之助对他置若罔闻,安右卫门又加大声音怒喝,继之助这才像是刚注意到他一般向他看去,最终却也只略歪了歪头,“莫不是真当只要喝止人言,时势就会有所变动?”
继之助很快就回藩去了。
藩主深感继之助所言非虚,便于翌年七月辞去京都所司代一职,回了长冈。然而幕府却又将其任命为了老中。
听闻此事时,继之助正在吃午饭。
“真是糊涂。”
他一气之下把筷子掷到地上,小菅拾起来问道:“又要出门去了吗?”
“不,我要入城。”
继之助入城求见,言道当下小藩的大名不宜就任老中之位,“万请务必辞去老中一职。”
依继之助所见,长冈藩的富国强兵之事方为急务。当前幕府倒台在即,藩主即便有阁老之尊,终究也只是徒有其名,枉费气力。
“我已受命此职。”
忠恭令这个面有异相的男人退下了,却就此对继之助留下了深刻印象。忠恭刚到江户就任就立刻提拔继之助为御用人兼公用人,命他在江户供职。
此番破格提拔前所未有。
继之助欣然于江户就任,此次他便借公务之机每日进出藩主跟前游说,规劝藩主辞任。继之助的劝告暗藏深意:如今辅佐衰微的幕府不过徒劳,致力于长冈藩的富国强兵才是大事,这终归也是为了整个日本。
忠恭最终听从了他的劝告,告病闭居。
然而幕府却看出忠恭乃是装病,便命令隶属长冈藩的常州笠间领主牧野贞明,前去辰之口的老中宅邸探望忠恭,对忠恭言明辞任不当。
忠恭无奈,只得从其所言,此时继之助也在场。
继之助从不顾及驳斥对象的身份。他力驳牧野贞明所言,甚至当场谩骂起身为藩主同宗的笠间侯来,为此被喝令离席。继之助即刻写下请辞书,在任仅五个月就回了长冈。
小菅在家门前迎回任上去留频繁的丈夫。
继之助归家当晚,其父代右卫门感触良多地对老妻阿贞言道:“真是苦了小菅啊。”
小菅的苦,不单在于丈夫不知何时又要去往何处。细想来,自小菅十六岁嫁与其时二十三岁的继之助以来,继之助就从未安心在家呆满过半年。
——那样岂不是连生儿育女的时间都没有。
家中已有人暗地里说些闲话。夫妻两人现在仍膝下无子。
“我怎会生出此子。”代右卫门苦笑道。
“弃苦守丈夫的妻子于不顾,把家当成累赘。每次封了官职,他又总是立马辞任。他这一生到底作何打算啊。”
嘴上虽如此说着,代右卫门却并未对这个儿子感到不满。
“继之助这个人太有主见了,总想让长冈藩依循他的设想。这样的人不适合在藩地上当个小官,而一旦他身处要职,恐怕又会引发冲突。他唯有出任首席家老了。”
“然而这不过是痴人说梦。”代右卫门自嘲道。
河井家并非豪族,继之助根本就没有位至家老的资格,遑论首席家老。双亲离世后,他终将孤身一人了却残生。
“那样也好。”
代右卫门对此奇子早已无甚指望。河井一支虽俸禄微薄,然而除却领地,先祖还买下了许多田地,纵然身无一官半职,家中的财产也足够悠闲度日。
“随他去吧。”
自江户归来后,继之助每日只沉迷于射击。
这个男人曾去佐久间象山处登门拜访,掌握了有关西洋枪炮的丰富知识,然而此时的长冈尚无洋枪。为此,他令人特制了口径为十文目的火绳枪,扛着枪去了长冈的试射场,在距离五十间
处设下标靶射击,结果发发命中,无一弹落空。
继之助甚而对人言:“西洋有种带刺刀的枪。若是让我率领一支有此配置的千人队伍,那何等坚阵都能为我所破。”不单嘴上如此说,他还幻想起自己指挥这样一支队伍的英姿,并作诗以表:
剑铳千兵破坚阵
他请家中一位擅作书法之人写下此句,装裱后挂在书斋。每见此句,必心下想象自己于硝烟中指挥西式步兵之姿。
继之助走在城内,没有佩刀,表情怡然自得。
但逢有人对其指责,他便借机论述己见。
“武士的佩刀已一无是处,它对今后的战斗能有何用?”继而又道:“人称武家须世代精于弓箭之道,此种说法已是无益。今后的武家须精炮船之道。”
这便是说,只有那些通晓枪炮用法,深谙航海技能的人方可称为武士。
未几,藩主忠恭辞任老中,回到长冈。
他一回长冈就立刻叫来继之助,询问今后的藩政方针。
忠恭早已听闻“剑铳千兵破坚阵”的传闻,便以为继之助会提及藩地的军备西化一事,未料继之助却道:“当下首要之事便是充盈藩地财力。余下一切须得有了钱之后再作考虑,除此之外的一应措施暂无须提及。”
长冈藩的既定俸禄为七万四千石,不过据传实收至少已达二十万石。然而,藩内冗费繁多,借债如山,财政愈难维系。
藩主接着询问继之助财政之事,继之助畅谈己见。数日后,继之助被委以郡奉行的要职,他立即实行改革,严禁各地方官员收受村中贿赂,并罢免了数名与村长勾结,在贡米一项上暗作文章的恶官。
藩主对继之助出人意料的行政手腕很是满意,便于其后的庆应二年兼命他为町奉行,更于庆应三年令他兼管钱币的铸造发行一事。
藩地财政自此大有起色,不仅尽数还清了旧债,到庆应三年年末,国库中甚至还余留下九万九千九百六十余两,数额之多前所未见。
继之助曾言:“我虽为武士,却也望在理财之事上堪与越后屋
掌柜比肩。”他过去寄居在备中松山藩的山田方谷处,便是为了学习此道。
而这段过往如今派上了大大的用场。
藩主忠恭大喜,库中盈余下九万九千九百六十余两的翌年,亦即庆应四年(明治元年)四月,他任命继之助为家老,又于当年闰四月将其升任为执政(首席家老)。自就任郡奉行以来,继之助在短短四年时间内连连晋升,实在史无前例。其妻小菅高兴地对人言道:“他近来是不会再去往别国了,真是太好了。”
继之助独揽了长冈藩大权。小菅因丈夫“已不大可能再出远门”而感到欣喜,殊不知七万四千石的长冈藩恐怕此时已走上一条出人意料的命运之路。
河井继之助大权在握之时是庆应四年闰四月,就在这一年正月,鸟羽伏见之战拉开序幕,幕府军主力向江户转移。二月,讨伐德川氏的诏书下达。三月,东征大总督入主骏府。四月,江户城被接管。到了闰四月,德川氏治下三百年间一度被废止的丰臣秀吉神号——“丰国大明神”再度复活。
继之助却并不认为时势已变。他虽是一位出色的政治思想家,到底却并非革命家。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这个天下间对时势最为敏锐的男人从未抱持过“以京都朝廷为中心建立统一国家”的政治概念。
他将此次动乱视作“萨长联盟的阴谋”。而实际上,时势至此,萨长联盟可能早已“阴谋”用尽,且此“阴谋”并非家康灭丰臣一门此般曾于战国时代盛行的阴谋,它的目的不是要将岛津氏、毛利氏推上将军之位,而是要建立一个崭新的统一国家。
继之助并未参透此点,原在情理之中。即便是掌控了幕末第二大政治圈(以江户为第一大政治圈,第二大政治圈则以京都为中心)内两大势力之一的萨摩藩领袖西乡吉之助,也同样在幕末之时的萨长密约当前疑虑难消,认为盟友长州意图谋取将军之位。身为北越人的继之助如此断定就更是不足为奇了。
兼之长冈藩不仅是世代侍奉德川的名门,祖上牧野康成更是德川十七将之一。其子即藩祖忠成便出身于德川一族的发迹地——三河牛久保。如此藩士一系中自然多有祖籍为三河者,藩士集团也一直自诩为三河武士团。
继之助的头脑便是受制于他所处的这种环境。若这个男人出身在萨摩、长州、土佐,他或许会超越西乡、桂、坂本等人,成为扭转乾坤的核心人物。
自闻得东征大总督由京都出征之时起,继之助便时常听闻其行军速度有如背生双翼。他也积极行动起来。
“横滨的通商口岸若落入萨长手中,则万事休矣。”继之助如此说道。他昼夜兼行,赶在政府军东下之前急速奔赴横滨,购入了大量西洋兵器。
在当时的横滨,各国武器商借由日本内乱之机争相进驻,然而英国商人还是占了压倒性优势,且他们受到英国公使馆的暗中唆使,向以萨长为首的西国诸藩兜售武器。
向关东、东北诸藩出售武器的,主要是一个生于瑞士的荷兰籍商人,名叫爱德华·斯内尔。
继之助去了斯内尔位于英国旅馆旁的办事处,照旧没有佩刀。
“我乃长冈藩的河井继之助。”他把名片递给了那里的日本少年。
继之助被领进了会客室。
继之助此人习惯事先探查,在来办事处之前,他已将斯内尔其人查得一清二楚。
如同所有的荷兰商人一般,斯内尔熟知日本官吏的通病,听说他会向负责武器购买事宜的官吏行贿,以便高价出售武器。尤为恶劣的是,在对方完全不懂武器的情况下,他还会向其大力兜售落伍过时的旧枪型。
除南部藩外,东北其余各藩都深受其害,多数藩地被骗购进了已遭欧美所有陆军弃用的盖贝尔步枪。各藩的官吏又完全不懂兵器知识,于是双方皆大欢喜。即便后来发觉有异,爱德华只须解释为“这就是西洋枪”便足以为己开脱。
然而,盖贝尔步枪仅仅是将点火装置从火绳换成了火石,但弹药仍要从枪口装填,枪膛内是光滑壁面。这一点与火绳枪并无不同。
操作这种枪很费工夫,盖贝尔步枪打一发的时间,其他新式枪能打出十发。这个比率就是鸟羽伏见之战中,会津军与萨长军之间分出胜负的关键,继之助深知此点。
斯内尔走了进来。
这个男人通晓日语,且已在河井来访前着手调查过河井其人以及长冈藩的藩情、购买力等等。斯内尔知道面前这个有着褐色睫毛的人便是一藩的“首相”,他感到十分紧张,没想到“首相”会亲自前来洽谈武器购进一事。
“请让我看看枪支样品。”继之助一脸严肃地说道。
斯内尔立刻让店员取来各式枪支,在继之助面前一字排开。他到底没有愚笨到用盖贝尔步枪蒙混继之助。斯内尔先给继之助看了萨长军与幕府步兵持有的米涅尔步枪,说道:“这种枪射程很远。”
“我知道。”继之助说。他顺势又看了恩菲尔德式步枪、施耐德枪、夏普斯步枪、夏瑟波后膛快枪。
斯内尔殷切地向他推荐美国产的夏普斯步枪,说这种后装枪枪身短、使用轻便,并且精度很高。
“这种枪应该很便宜。”继之助道。斯内尔回道:“不,它价格很高,并不便宜。”话音刚落,继之助当即便从怀中取出砚台盒和纸张,在纸上画下美国地图,问斯内尔:“你可知这是哪国?”
“美国。”
斯内尔被继之助的气魄压制住了。
“然也。以我国年号算来,美国自文久元年起就陷入内乱(美国南北战争),如今内乱将定,他们战时造出的枪支已然过剩,便流向国外。现在这种枪充斥在世界各地,断没有贵的道理。”
斯内尔语塞。
“此外我也不喜欢这种美国枪,它的枪身过短了。在美国,这种枪恐怕是给骑兵用的吧。短兵相接之时枪支并不具备传统长枪的功用,且自古以来,我国枪术就是世界一流,还是长些的枪比较好。就要米涅尔步枪吧。”
米涅尔步枪正是萨长使用的英国枪,由于英国国内已不再将其作为制式枪,因此价格低廉。
继之助与斯内尔定下了大量购进米涅尔步枪的协议。他准备在长冈藩内,武士由上至下,每户配备一挺枪。
继之助又拿起了恩菲尔德式步枪。这也是一种英国制造的枪,与米涅尔步枪的不同在于弹药要从后装填。它到底是新式步枪,价格昂贵,并且数量稀少,目前还没有在横滨、上海、香港流通。
“这种枪也要一些。”
继之助说出了一个数字。他准备用这种枪武装藩地的法式步兵队,在步兵作战中,这种枪应该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继之助一定下价格就立刻交付了让随从携带着的订金。横滨的武器买卖都是直接以现金交易的。
“余款在到货后付清。交易港口是哪个?”
继之助毫不拖泥带水。
“新泻。”
“我知道了,到时我会亲自去。期盼能与你或代理人在那里相见。”
斯内尔握住了继之助的手,说他自到日本、中国以来,还是首次见到真真正正的商人。大概对斯内尔而言,“商人”就是对人最大的赞誉了。
继之助又订购了数门四斤山炮。眼见这位长冈“首相”大量购进武器的架势竟超出北国、东北强藩,斯内尔便确信了长冈藩确实如舆论所言,是一个狭小却富裕的藩,他甚而像是被继之助的魅力折服一般,临别时握着继之助的手说道:“我愿全力襄助贵藩的战备一事。”
“我并非是为战争作准备。”继之助一脸冷硬,“我是要改革军制。我只需要与原有的长枪数量一致的米涅尔步枪。”斯内尔闻言,摊开两手但笑不语。这个武器商人是从亚洲各地的硝烟中一路行来的,凡做武器生意之人,都能预先嗅出硝烟的气息。继之助很快回了长冈。
斯内尔的货船不久后驶入新泻,这艘船名为加贺守号,是一艘吨位四百的纵帆船,船头挂着荷兰国旗。两个月后,斯内尔的加贺守号再度进入新泻,卸下了大批枪炮、弹药及附带用具。在那之后,加贺守号基本每月都要进一次新泻港。斯内尔将新泻港作为自己的基地,除去继之助所在的长冈藩外,同时还向东北各藩出售武器。
当时的横滨已处于政府军的包围之下,然而东北、北国各藩只消去往新泻便能从斯内尔手中购买武器,因此并未受到任何限制。会津藩支付给斯内尔的钱款是七千零二十美元,米泽藩是五万六千二百五十美元,庄内藩是五万二千一百三十一美元,而在这一众藩地中,最为狭小的长冈藩恐怕向斯内尔支付了最多钱款。
为积攒钱财购买武器,继之助在改革征税方法及减省冗费之外,还大力施展他天才般的生财手腕,以至于城下町的町人都不禁感叹:河井大人生为武家,真是可惜。
大政奉还后诸侯要搬离江户,借此时机,继之助把牧野家在江户宅邸内的一应宝物器具都卖给了横滨的外国人,换得数万金,又把江户、长冈两地库存的米运到米价高的函馆出售。他还发现江户与新泻两地间,在兑钱处换钱时每两存在三贯
文的差额,便储购了总价二万两的小钱,用船装载着运到新泻,然后找当地的兑换商换钱以赚取差额利润,长冈藩借此大发横财,俨然成了世人眼中的专业掮客。这些钱财都被用于从斯内尔手中购买武器。斯内尔的货船加贺守号烧着沸腾的锅炉,忙碌地往返于横滨、新泻两地之间。
卸在新泻的众多武器中,有一种令人惊叹的新式武器,那就是美国产的速射炮。这种武器出现在南北战争末期,一门的威力可匹敌二十门普通大炮。当时,这种武器经由斯内尔之手流入日本,仅有三门。继之助以五千两一门的价格买下了其中两门,他“剑铳千兵破坚阵”的梦想终于得以百倍规模实现。
继之助热衷于军备。曾为学生之时,他关于军备的种种见解到底还是为了应对外敌,然而现在,他却将眼光投向了国内的敌人。继之助已与赌徒极为相似。对赌徒而言,赌博本身才是他们的目的,与谁赌并不重要。与此相似,政治家一旦痴迷于军备,那么要应对的敌人就不再重要,军备本身才是他们投注激情的对象,最终他们会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继之助坚信,强化军备正是他对长冈藩藩主负有的“辅国之任”。
在政府军讨伐德川氏的敕令下达同时,继之助改革藩制,使藩地进入了备战状态。此举已近似于革命了。
继之助将军制改建为西洋式的步兵、骑兵、炮兵三个兵种,同时筹谋平均藩士的俸禄。以往的军制乃是沿袭了战国时代的做法,俸禄为一百石的兵役都固定不变,而军制西化后,这些兵役已没了用处。因此继之助便决定对原俸禄一百石以上的人实行减俸,而对一百石以下的人实行增俸。例如将俸禄两千石的人减俸至五百石,二十石的人则增至五十石。俸禄的平均化有助于军队加强团结。
继之助此前已在城下殿町开设了兵法研习所,培养西式军官,还在城西的中岛建造练兵场,选拔出藩士中的优秀子弟,将他们分编入八大队,接受射击、单人训练、密集训练、分散训练、前哨、扎营、拂晓作战、夜袭等各项高强度训练。
他还在军粮上花费心思,让城下町的点心铺制作了便于携带的面包以作军粮。一众家臣虽不明白这一系列的改革与训练目的何在,却出于对继之助的信赖,都依其言而行。
已有人称继之助为“谦信再世”。此言非虚,北越这片天地,三百年前出了个上杉谦信,现在又出了个河井继之助,这两人的共同之处简直多得不可思议。
谦信其人曾向战神起誓,愿以终生不近女色为代价求得常胜。他对领土扩张无甚野心,反倒更像是为追求艺术而投身战争,战无不胜,几可称得上奇人。谦信将战争视为艺术或宗教,而河井继之助身上也必定多有与其相似之处。
总而言之,谦信之后三百年,北越这片天地诞生了规模虽小却精密的军事集团,成型所用时间不过四年。
庆应四年三月七日,政府军内的北陆道镇抚总督进驻越后国高田地区,继之助成为首席家老的闰四月,会津军、旧幕府军冲锋队、桑名军都涌至越后一带,越后各地战火纷飞。
除去幕府的直辖领地,越后的剩余领地全被十一个藩瓜分殆尽。
高田藩十五万石的榊原家占去了最大一块地,其次是新发田十万石的沟口家,第三大块地归入了长冈藩,其后是五万九千石的村上内藤家,再往下就都是些一万石到三万石的小藩。高田藩很快就归附了政府军,其后的各小藩也纷纷效仿,如此一来,旗帜不鲜明的便只剩下北越唯一的西式武装藩地——长冈藩。
继之助始终视北陆道镇抚总督为萨长联盟势力下的伪政府军代表,为推行自己的见解,四月十七日早八时,他要求全体藩士进城谒见,在藩主出席的情况下作出训示。
据继之助所言,萨长乃“挟天子,反幕府之奸臣”,“我藩虽为小藩,却可凭地处偏远独立于北越之内,任天定存亡,报偿德川三百年间的恩泽,开义藩之先河”。然而在会津藩加入奥羽联盟,向长冈藩提出共同抗击萨长之时,继之助却不作回应,自始至终只表明武装中立,按兵不动。
于继之助而言,做至此地步已算仁至义尽。他那明晰的头脑虽能看透时势,终究却也仅止于此。萨长首领意图更迭时势,会津藩则始终致力于回归以德川为中心的政体,两方皆是心怀国家,然而继之助在意的却只有自己一直致力武装化的长冈一藩,在他的世界观内,他该做的仅是将长冈藩打造成最后一个忠义之藩,吊慰气数已尽的德川幕府。长冈藩的军制、民治都是由继之助独创的,长冈藩也是凭着继之助的一手打造才得以脱胎换骨,可以说,长冈藩本身就是继之助的作品。
继之助眷恋着这个作品。就连原与他同属佐幕
主义一派的会津藩命藩士佐川官兵卫带兵迫近长冈城下,强令其就加入奥羽攻守同盟一事进行谈判之时,继之助也只是说:“你们若真要攻取长冈城,以会津、桑名的强兵之力,简直易如反掌。你们也不必多虑,尽管以武力来取吧。”不得已之下,会津藩只得接受长冈藩的中立主义,就此退兵。
此次谈判后,佐川官兵卫对与他同藩的会津人抱怨道:“与继之助言谈时,片刻都不容疏忽。”
其时,幕府的冲锋队队长古屋作左卫门率四百步兵抵达新泻阵地,在城内大肆骚扰。
继之助带着一名仆从,单枪匹马去往新泻。他刚入城,恰巧撞见喝醉的幕府步兵打破商户的门窗板,准备劫掠钱财。继之助在马上审视他们,他们畏惧于继之助的可怕目光,立时四散开去。继之助进了旅馆“櫛屋”,叫来旧幕府臣下,冲锋队队长古屋,以命令般的口吻说道:“让你手下的兵在寺町屯集,别再放他们入城。”古屋顺从地依言照办。进入闰四月后,越后各地政府军与以会津藩为首的反对军间的战斗渐趋白热化,战场眼看就要蔓延到长冈藩领地。
继之助以“警备领地”为名,终于将自己精心培育,投注了极大财力的武装力量散布至长冈藩的四面边界。
继之助的各方部署如下:
在城外的摄田屋村设野战司令部,自己亲任总指挥官,坐镇布阵。
城内阵地设一大队,炮两门,家老山本带刀任队长。
南面边界的警备阵地设一大队,炮八门。
草生津村设两小队,炮三门。
藏王村设两小队,炮三门。
剩余力量作游击队,设三小队,炮三门。
这些火炮除去之前提及的美国产速射炮外,还包含了三门法国产速射炮,且四斤山炮都为螺旋炮,较之政府军炮兵的水准,其精度略高些许。其中还有两门后装式火炮,称其为世界级野战火炮亦不为过。
在火力装备方面,岂止会津藩,就算是政府军,较之长冈藩都是远远不及。继之助的长冈军在陆军装备方面或正处于当时的世界级水平。
继之助清醒地相信,长冈藩凭借此等装备可盘踞于北越,成为东西冲突间的调停势力,如无意外则能引天下义军呼应,一举消灭萨长势力。
不,这其实也称不上是“相信”。若继之助只是势单力薄的个体,以他的头脑,即便洞悉了时势变动,应该也只会感到无能为力。然而他一手培育起来的“武力”却与其头脑相悖,令他有了全然不同的想法——一切大有可为。
美式速射炮改变了他的思想,法式后装炮给予了他自信。武器俨然占据了继之助的大脑。
“昔有上杉谦信盘踞北越观望天下,受其牵制,甲斐国武田氏、尾张国织田氏皆未能轻易取得天下。”继之助想道。不知当年,谦信是否也持有此等火炮。闰四月就在继之助的武装中立中过去了。
在此期间,政府军未受继之助言论影响,他们继续推进包围作战,兵分两路展开行动。
一路以岩村精一郎(高俊)为军监,拨步兵一千五百人,炮两门。其任务是先攻陷小出岛(会津藩领地),进而奔赴小千谷,渡信浓川占领榎峠,并在其后攻打长冈城。另一路以三好军太郎为军监,拨步兵两千五百人,炮六门,参谋黑田了介(清隆)山县狂介(有朋)随军行动,沿海路进发,占领新泻。
闰四月二十一日,此政府军两路部队自高田出发,行军途中,海路部队沿路驱逐会津兵,于二十八日占领柏崎,岩村率领的山路部队则于此前一日占领了长冈城以北六里处的小千谷,与长冈遥相对望。
继之助下定了决心。
翌月一日,继之助遣使者前去小千谷的政府军帅帐,禀明长冈藩执政河井继之助有事求见,得政府军应允。二日,继之助带着一名藩士及仆从松藏,乘肩舆自长冈出发。他心下已有对策,那就是令政府军醒悟讨伐德川氏乃不义之举,长冈藩则居于政府军与会津军间,加以调停。至于继之助是否真认为区区七万四千石的长冈藩能够居间斡旋,以促成二分天下之势,就不得而知了。
政府军的帅帐就设在原会津军营帐,主将是出身于土佐藩的军监岩村精一郎,其时二十三岁。维新后,此人虽曾历任佐贺县权令、爱知县县令、贵族院议员,本身却才智平庸。
继之助在信浓川边的旅店更衣,身穿礼服走进了政府军指定的会谈地——慈眼寺。
岩村携数名军官前来会见继之助。
继之助见了岩村,当下心生蔑意:原是这等稚子。他于是确信,此次大乱正是因萨长之地的小儿拥立幼帝,欲肆意玩弄兵权而起。及至后来,岩村在追怀往事之时曾道:“河井前来原是有事相求,却反而一副高傲姿态,言谈口气俨然诘问,气焰勃发。”
岩村也确实不过稚子而已。当时,凡对各藩情况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北越有河井继之助其人,而这个出身于土佐偏远之地——宿毛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还无知地向继之助炫耀政府军的军威。
继之助所言,简言之就是希望政府军暂缓攻势,由此长冈藩也将在藩内达成统一意见,并进而劝服会津、桑名,顺利终结两方间的争端。
河井又附上自己的条件:“为达成此事,请你们停止对德川氏的讨伐。如若不然,东国将动乱不休。”
“……”
岩村等人语塞,只在心下想着,河井这个乡间家老莫非是神志不清,以至如此胡言乱语。
事实上,若继之助是真心前来作此请求,那他就真是神志不清了。他的请愿书中有一句是“对德川氏兵戈相向乃是大逆不道之举”,俨然挑衅政府军。继之助甚至要求岩村将请愿书递交给暂行京都朝廷之权的总督。
“我拒绝。”
岩村退回请愿书。
继之助再次表明愿尽力居间调停,望政府军宽限些时日。
岩村认为,继之助所谓的宽限时日的请求,其实是长冈藩为争取时间作战前准备而想出的计谋。
“看来贵藩是不准备听奉朝廷命令了,既如此,便只好兵马相见。”岩村说道,单方面中断了这场三十分钟的会谈。滑稽的是,这个即将与政府军兵戈相见的小藩家老仍自顾言道:“我将在你方与会津藩间居间调停。”继之助乃有意愚弄政府军,他因自己身后有着日本一流的武器装备而自信满满,在请愿书中也暗地以武力相要挟,表示若政府军不听从调停的提议,便会“招致大灾”。这场会谈就此决裂,继之助回到了自己的军队中。他在返程途中笑言:“政府军这帮人真是愚蠢,怎不借此机会将我拘禁起来?”看来继之助心中奔腾着的是对战争的激奋之情,胜败恐怕倒没那么重要。
继之助甫一回营,便即刻统一藩内意见,进而向会津、桑名、旧幕府臣下发出通牒,宣告愿与其共同抗击政府军,然后又让藩主父子退避至城外。五月四日,各部队进发。
雨期悄然而至。
遍地皆是雨中交战的场景,长冈、会津军取得了绝大部分战斗的胜利,逼近政府军据守的榎峠。
反政府军终于十一日攻陷榎峠,十三日在旭山大败政府军,政府军司令官石山直八当场战死。
参谋山县狂介从柏崎方面急来驰援,亲身指导政府军作战。政府军竭力反击,每门火炮一日便要打出一百五十发炮弹,然而终究败势已露。
此间,山县亦曾训斥岩村:“在慈眼寺会谈之时,你为何不趁机扣押了河井?”
直至此时,政府军内诸将方意识到,与他们对战的乃是一位非同一般的天才。
时任政府军军官的二阶堂保则将这段历史记叙了下来,大意如下:继之助原就是刚愎自用之人,他专横于权,压制同僚,长冈顺服与否全凭此人决定。若是将其捉拿,本可兵不血刃地攻下长冈,我方最终却放虎归山。
山县有朋也在后来的北越战争回顾手记中写道:
胜则得意,自满骄傲;败则沮丧,徒生忧惧。凡军队皆难免如此。(中略)即便独我一人因(长州的)奇兵队
确有实力,而不至为战败意志消沉,其他兵士却仍难免胆寒畏惧,萨州军队长尚且如此,一时间竟至有人言,就此撤兵乃是上策。
战事暂止,两军以信浓川为界,形成对峙之势。
继之助每日都要巡察自己的军队。
长冈藩的士兵统一上着藏青棉布的窄袖和服,外罩开衩短外褂,下穿筒形裙裤,衣服背后印有五级梯形状的标记,唯有继之助身着藏青地碎白纹的单衣,下穿收口裙裤,脚蹬一副高齿木屐,遇上下雨便撑伞巡察。
长冈藩购进的美国产速射炮中,有一门被放置在山本带刀指挥镇守的城内阵地中。每日,继之助只要行至此炮所在处,多半便会如同问候般触摸炮身,还会亲身操作。这种炮的前端装有六个小炮口,形状奇特,在长冈藩内被称作加特林炮。实际上,将其译为机关炮或许更为确切。
“让我发个炮弹试试吧。”继之助对炮手说道。他口中虽在调笑,却用指尖细心地拭去了蹭到炮尾上的泥土。继之助对火炮的爱抚之甚令人不禁怀疑,他其实是为使用火炮才发动了这场战争。
“政府军奔逃在即了。”
在继之助的筹算中,一旦击退北越的政府军,则此前一直与政府军貌合神离的天下谱代大名便会奋发而起,倒戈相向。
这在他人听来或许过于不切实际,然而它对继之助而言却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我长冈藩可是有北国首屈一指的炮兵团。”这种想法成为继之助一切自信的根源,孕育出他的各色希望。继之助的头脑已然失衡,若是在过去,久敬舍的无隐听闻此言,恐怕会难以置信。当然,继之助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有所改变。他在久敬舍求学之时知晓了拿破仑其人,这个人在拥有了强大的炮兵团后便开始考虑称霸世界。与此相似,在继之助心中,长冈藩的二十七门新式火炮占据了极重的分量。这些进驻在继之助心间的巨炮替他思考着藩地的未来,替他向政府军递交出恫吓口吻的请愿书,还按照他的预想,替他击溃了政府军。
却说另一面,在长州藩士三好军太郎的指挥下,海路方面的政府军部队依照原定计划持续进击,于十五日进入出云崎。山县欲借这支部队攻打长冈,于是便赶去与三好碰头。
此举立下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奇功。十九日拂晓,给长冈军带来不幸的浓雾笼罩了信浓川流域,及至长冈军发觉之时,浓雾中已突现两千政府军,紧随其后的另一支队伍也顺势渡河,打了长冈军一个措手不及,据守在当地的长冈部队溃逃至城内。政府军循迹追击,自三面突入城下町,逼近大手关口。
继之助率领山本带刀旗下的军队奔赴战场,亲自上阵操作速射炮,六个小炮口喷发出大片弹雨,向着政府军泼洒而去,每发一弹,左肩巨震。
不得已之下,继之助退入城内。然而友军主力因位于城外阵地,力不能及。继之助整顿败兵,出城退守至栃尾。政府军在城内放火,城内的街道转眼间陷入一团火海,火势很快蔓延到城楼,转瞬间吞噬了全城。
长冈城虽已陷落,河井却逃出生天。这件事鼓舞了全军士气,且野战兵器仍掌握在长冈军手中。
河井变得冷酷可怕。他要把长冈藩藩士的一切都投入到这场注定一无所得的战争中。
长冈城陷落是在十九日,退守栃尾是在二十日,然而二十一日,继之助便率领长冈军各部前往加茂。在那里,他召集所有战线的将领召开作战会议。六月二日,长冈军展开行动,一路追击政府军,接连击破山县筑有堡垒的安田关口、本道关口、中之岛关口,最终攻入今町的政府军据点,破城池正门而入。
今町一战中,因继之助从三面实行包围炮击,街道上的房屋全被同出一藩的长冈军打出的炮弹击碎、烧毁,路边尸骨累累,随处可见头盖骨碎裂,脑浆迸流的男男女女,腹部外翻、脏腑露出的死者,还有缺了手脚、没了脑袋的市民,新式炮的惊人威力实实在在地显现了出来。
继之助继续行军,将政府军逼进刈古田川左岸,几乎将其全歼。随后他回到栃尾的临时据点,暂且休兵。七月十九日,继之助再度行动,选出长冈藩内的十个小队作夜袭部队,由他亲自率领,于二十四日从栃尾进发,当日晚在位于长冈东北部,人称八町冲的沼泽地对守备队发起突袭,此后一路长驱直下进入城下町。入城翌日,亦即二十五日,继之助在一番激战过后成功将政府军驱逐,收回城池。
然而,他自己却在这场战斗中受了枪伤,左腿膝盖骨以下几乎被击碎,不能再继续指挥战斗了。
长冈军因此士气骤衰。二十九日,长冈城再度被政府军夺去。继之助坐在门板上,被人抬着逃出了城,其后又逃入会津。八月十六日,继之助因伤口发炎去世。
长冈藩的抵抗亦随着继之助的死而终结。
继之助的友人小山良运对他过于强硬的藩政改革怀抱不安,曾提醒他小心暗杀。继之助当时就笑道:“我或许会有那么两三次被人投进污水沟中,但藩士中绝无人有胆敢杀我的气魄。如若真有,那长冈藩反倒愈合我意了。”明治二年,新政府为报与继之助间的旧仇,下令全日本禁用反乱主谋河井继之助的姓氏,直至明治十六年才终于大发恩典,准许复用其姓氏。
长冈城陷落后,继之助之妻小菅与公公一行人逃至长冈以南约两里处的古志郡村松村避难,后得到赦免,于明治二年回到焚烧过后面貌全非的长冈城下町,自会津若松的建福寺中取走继之助的遗骨,带回长冈,将其改葬在了河井家菩提寺荣凉寺。继之助死后,获“忠良院殿贤道义了居士”的法名。
继之助的墓碑完工后,前来鞭笞碑石的人络绎不绝。据说大多都是当年死于战火的亡者遗属。
小菅不堪其扰,便移居札幌,投奔了那里的亲人。明治二十七年,她在札幌去世。
小菅死后,继之助在荣凉寺的墓碑不知就被谁打碎了。据说无隐晚年仍时常去荣凉寺探访故人,但见继之助的墓碑破碎,便要着手修缮。无隐还曾说:“罪不在他。只怪长冈藩于他实在太小。”
所谓英雄,若被上天置于错误的时代与所在,或许会引发堪比天灾的大害。
(《别册文艺春秋》昭和三十八年十二月)
注释:
[1] 坪:面积单位,一坪约为3.306m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