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穰介叔叔。
母亲过世之后,时间过得很快,已经过去三周了。从昨天开始,上门吊唁的人也没有了,家里一下子变得冷清。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孤寂终于变成了一种真实的感受,渗进了我的心里。叔叔您一定非常疲惫了吧。葬礼的大事小情,从通知亲戚到守夜仪式的宴席的安排,一切都是您在张罗。不仅如此,因为母亲的死又是那么特殊,警察那边,您还代我去了好多次。承蒙您费心帮忙处理了所有事情,真不知道该如何跟您表达谢意。事情结束之后,您又为了公司的工作,立刻前往东京,不由得十分担心,您可千万别一下子累倒了。
如果按照您出发时的计划,今天应该已经处理完东京的事情,正在欣赏伊豆美丽的杂木林了。那片杂木林我也知道,风光明媚,但整体有一种瓷画般的感觉,清冷而沉郁。蔷子想让您在逗留伊豆期间读到这封信,便动笔了。
叔叔您看了之后,会想要衔着烟斗吹吹风——我原本想要写一封这样的书信,却怎么也写不出来。从方才开始,因为总也写不下去,已经废弃了好几张信纸。这并非我的初衷。我想坦诚地把蔷子现在的想法告诉您,争取得到您的谅解,于是反反复复地考虑,终于完成了构思。可是,一旦提起笔来,想说的话便顿时一齐涌上了心头。不,也不是这样。实际上,悲伤如同起风的日子里芦屋海上的白色浪尖一样,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让蔷子脑中一片混乱。不过,蔷子还是把信写下去吧。
叔叔,我跟您坦白了吧,叔叔和母亲之间的事,蔷子都已经知道了——在母亲去世的前一天,蔷子偷偷地看了母亲的日记,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如果必须将这些诉诸言语,那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蔷子不管怎么努力,最终还是难以完整地从口中吐露出一句。因为是书信,所以写下来了。既不是害怕,也不是恐惧。只是悲伤不已。因为悲伤,口舌已经麻木了。悲伤不为叔叔,不为母亲,也不为我自己。一切的一切,环拥着我的蓝色天空,十月的阳光,百日红的树皮,随风而动的竹叶,还有水、石头、泥土,触目可见的自然的一切,在我想要启齿的那一瞬间,便都蒙上了一层悲伤的色彩。自从读了母亲日记的那一天起,我周遭的自然,一天中有两三次,多的时候五六次,犹如阴云蔽日,瞬间蒙上一层悲伤的色彩。只要一想起叔叔和母亲的事情,我周遭的世界便顿时变了模样。而且,叔叔您知道么,在颜料盒中的红色、蓝色等三十多种颜色之外,世界上还存在一种清晰可见、名为悲伤的色彩。
叔叔和母亲的事情,让我知道了世上有一种爱情,它得不到任何人的祝福,也不应该得到祝福。叔叔和母亲之间的爱情,只有叔叔和母亲心里明白,其他人谁也不知道。绿姨不知道,我不知道,亲戚中也无人知道。隔壁邻居、对门住的人、最亲密的朋友也绝对不知道,也是绝对不能知道的事情。母亲过世后,便只有叔叔知道了。有一天,连叔叔也过世的话,那么在这个世界上,无人会想象得到,这样的爱情曾经存在过。在此之前,我一直相信爱情像太阳般明亮、闪耀,应该永远得到神与人的祝福。它像是清澈的小河一般,在阳光下闪烁着美丽的光芒,风儿吹过时,泛起无数温柔的小浪花。岸上的茵茵草木、缤纷花朵,柔美地镶在小河边。小河不断地演奏着清澈的音乐,自己逐渐茁壮成长。我一直深信,这才是爱情。不见阳光,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去向何方,深藏于地下,偷偷地流淌着的一条阴渠似的爱情,我如何能够想象得出来呢?
母亲欺骗了我十三年。并且最终在欺骗中离开了人世。不论何种情况,我都无法想象,母亲和我之间存在着秘密。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母亲自己也常常说道:“我们母女俩可是相依为命来着。”只是关于为什么必须跟父亲分开一事,母亲总是说要等我将来嫁人了才会明白,不曾提及。我当时一心盼望着能早点长到可以嫁人的年纪。这并不是为了知道母亲与父亲之间的事情,而是因为我觉得母亲把那些事情搁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该是多么的难受。实际上,母亲在此事上显得相当痛苦。但我没有料到,母亲居然还有其他秘密瞒着我!
当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常常跟我说起一只鬼迷心窍的狼欺骗了一只小兔子的故事。那只狼因为欺骗了兔子,最后变成了石头。母亲欺骗了我,欺骗了绿姨,欺骗了世界上所有人。啊!这叫什么事!她是被多么可怕的恶魔给迷住了啊!对了,母亲自己在日记里使用了“恶人”这个词语,她写道:“我和三杉都要变成恶人了”“既然都要变成恶人,那就索性变成大恶人吧!”她为何不写自己被恶魔迷住了呢?比欺骗了小兔子的狼要不幸得多的母亲!即便如此,我也不肯相信,温柔的母亲和我非常喜欢的穰介叔叔居然决心要成为恶人,而且是大恶人!不彻底变成大恶人就无法守护的爱情,是多么的可悲啊!小时候,在西宫圣天寺的庙会上,有人给我买过嵌有红色人造花花瓣的玻璃镇纸。我把它拿在手里,向前走去,但最终却哭了起来。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恐怕谁都无法明白我当时的心情。无法动弹、冻结在冰冷的玻璃中的花瓣,不论春夏秋冬都静止不动的花瓣,变成了十字架的花瓣。一想到那花瓣的心情,我便忍不住悲从中来。今天,同样的悲伤再次出现在了我的心里。啊!宛若悲伤的花瓣一般的叔叔和母亲的爱情!
叔叔、穰介叔叔。
蔷子偷偷看了母亲的日记一事,叔叔一定感到生气吧。不过,可以说是我的预感吧,在母亲去世的前一天,我突然觉得她可能无法得救了。母亲将不久于人世。我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如叔叔您知道的那样,这半年以来,母亲一直低烧不退。除此之外,不见食欲不振等症状,脸颊反而更加红润,比以前胖了一些。然而,在我看来,最近母亲的背影,尤其是自肩膀到左右两边手腕处的线条,不知为何,显得异常孤独,令人不安。在她过世的前一天,绿姨前来探望,我去母亲房里通报此事。当我不经意间打开唐纸拉门时,吓了一跳。母亲身上穿着纳户蓝 的结城屋 外褂,背对着门,坐在地板上。那件外褂上绣着大朵的蓟花,之前母亲说太花哨了想要送给我,多年来一直用纸包着放在衣柜里,她鲜少取出来。当我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时,母亲便朝这边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她似乎对我的惊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说了……”
说到这里,我便突然哽住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大惊小怪,觉得有些好笑。讲究穿戴的母亲取出以前花哨的和服穿在身上,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尤其是生病之后,可能是为了排解郁闷吧,一边说着太花哨了,一边从衣柜里找出多年未沾身的和服穿上。这已经成了母亲每天的嗜好了。然而,我事后再想想,当时自己的确被身穿结城屋外褂的母亲惊呆了。母亲看上去很美,形容为令人惊艳,也绝非言过其实。与此同时,她又显得十分落寞,我从未见过那么落寞的母亲。绿姨跟在我后面进来,她也是一进屋便说道:“真漂亮!”然后,似乎一时间看得入了迷,一言不发地坐着。
母亲身穿结城屋短褂的背影,虽然美丽却十分落寞。这种感觉像是一块冰冷的秤砣一般,整整一天都沉在我的心里。
傍晚,吹了整整一天的风止住了。我和女佣定代将飘落在院子各处的落叶扫在了一起,点上了火。接着,把前几天花了高价买来的稻草束拿了过来,准备给母亲的暖手炉烧些稻草灰。母亲坐在客厅里,隔着玻璃窗一直望着我们。这时,只见她手里拿着一包用漂亮的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来到走廊,说道:“把这个一起烧了吧!”当我问她那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母亲以平日里少见的严厉口吻说道:“你管它是什么!”之后,她好像又改变了主意,静静地说道,“是妈妈的日记。”接着,她又叮嘱道,“就这么烧了吧!”说完,便迅速地转过身去,顺着走廊走开了。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像是风儿把她带走了似的。
稻草灰大概烧了半个小时左右。当最后一根稻草灼灼燃烧,化为紫烟时,我就下定了决心。我拿着母亲的日记,悄悄地来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把它藏在了书架深处。到了夜里,风又刮了起来。从二楼的窗户望去,院子里洒满了耀眼的白色月光,有一种北方海滩般的荒凉。风声掠过,听起来就像汹涌澎湃的波涛似的。母亲和定代已经歇下了,只有我一个人还没睡。为了防止有人突然打开房门,我在门口堆了五六本沉甸甸的百科全书,又将窗帘也全部放下(因为连泻进屋里的月光都让我感到胆战心惊),调整好台灯罩子,把一册大学笔记本放在灯下。这笔记本是我从牛皮纸包裹里取出来的母亲的日记。
叔叔,穰介叔叔。
我当时想,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我将永远无法知道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事情。在此之前,我一直老老实实地准备等到自己长大嫁人时,母亲把一切告诉我。我并没有特别想要知道父亲的事情,只是把门田礼一郎这个名字珍藏在内心深处。可是,自从白天看见母亲身穿结城屋外褂的背影时起,我的想法发生了变化。不知何故,我觉得母亲的病可能已经无力回天,这在我心中化为了一个悲伤的信念。
关于母亲为何与父亲分开一事,明石的外祖母、亲戚们说的一些话,不知不觉也飘进了我的耳朵。父亲为了获得学位,在京都一所大学的小儿科从事研究。当时,五岁的我与母亲、外祖父母以及女佣们一起住在明石那边的家里。四月的一天,狂风大作,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上门来找母亲。她一来到客厅,便把婴儿放在壁龛处,然后解开腰带,从带来的小篮子里取出和式长衬衣,换起衣服来。这举动让端茶过来的母亲大吃一惊。那人当时已经神经错乱了。事后,我们才知道,那个睡在壁龛处红红的南天竹果实下方的孱弱婴儿,是父亲和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
那个婴儿不久夭折了,那个女人万幸只是一时精神失常,不久就恢复了常态。听说现在嫁给了岗山的商人,过得很幸福。事情发生后不久,母亲便带着我从明石的家里跑了出来。身为女婿的父亲,最终也离开了明石的家。当我去上女子学校时,明石的外祖母曾经说过:“彩子也是个倔性子,木已成舟,没办法了呀……”或许是母亲的情感洁癖让她无法原谅父亲的过失吧。关于父亲和母亲的事,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在七八岁之前,我一直以为父亲已经过世了。在成长过程中,别人一直给我灌输这种想法。是的,即便是现在,在我心目中,父亲依然是个死人。据说在离此地不到一个小时的兵库,父亲经营着一家大型医院,现在仍是独身一人。这种现实存在的父亲,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即使现实中,父亲依然活着,但是我——蔷子的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翻开了母亲日记的第一页。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结果出人意料,是的,最早发现的文字居然是“罪”字。“罪、罪、罪……”纸上潦草地写着好几个“罪”字,难以相信那居然是母亲的笔迹。在那层层叠叠的数个“罪”字下方,胡乱地写着“神啊,请饶恕我吧!阿绿,饶恕我吧!”仿佛因为这罪字之沉重而饱受煎熬。周围的其他文字全部消失,只剩这一行文字像恶魔一般喘着气,眼看就要扑过来似的,面容狰狞地窥视着。
我啪的一下合上了日记。多么可怕的一刻啊!四周一片静寂,只能听见蔷子的心在猛烈地跳动。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再一次小心确认门窗是否已经关好。然后,我重新回到桌前,狠了狠心,再次翻开了日记。我觉得自己仿佛着了魔似的,将母亲的日记一字不漏地全部读了个遍。我曾经那么渴望知道的父亲的事,日记里只字不提。母亲用粗暴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文字,书写着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她和叔叔之间的事情。母亲时而痛苦,时而欢欣,时而祈祷,时而绝望,时而决心赴死——是的,母亲曾经无数次准备自杀。母亲已经做好了决定,一旦绿姨知道了她跟叔叔之间的事情,便选择死亡。一向那么愉快、开朗地跟绿姨谈笑的母亲,居然如此地惧怕绿姨!
在那本日记里,母亲十三年来,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活着。日记有时连着写四五天,有时两三个月都不见记录任何内容。然而,每一页日记里,都有一个时刻与自己的死亡面对面的母亲。“死了不就好了?死了岂不是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吗?”啊!究竟是什么让母亲写下了这样自暴自弃的文字!决心去死的话,还有什么值得可怕呢。“大胆一些,彩子!”究竟是什么让温柔的母亲喊出了这样不管不顾的话呢?是爱情么?是那种被称之为爱情的美丽闪耀的存在么?叔叔曾经送给我一本书作为生日礼物。书中一个高傲的裸女将浓密、长长的发束蓬松地绕在胸前,双手托着如花蕾般朝着上方的乳房,亭亭玉立地站在美丽的泉水边。据说这裸女便是爱情的象征。啊!叔叔和母亲的之间的爱情,与此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从读完母亲日记的那一瞬间开始,绿姨也变成了蔷子在这个世上最害怕的人。母亲的秘密,就此变成了蔷子的痛苦。啊!那个曾经抿嘴亲吻过蔷子的绿姨!那个蔷子非常喜欢、程度不亚于妈妈的绿姨!当我上卢屋小学一年级时,送给我一个带着大朵蔷薇花图案的书包的人,正是绿姨!还有,去丹后由良的临海校时,送给我大大的海鸥游泳圈的,也是绿姨。二年级的学艺表演会上,我表演的《小拇指》的故事获得满堂喝彩,每天晚上给我奖品让我排练的,也是绿姨。还有,还有,不管我想起小时候的哪件事情,处处都有绿姨的身影。与母亲是表姐妹、最为要好的绿姨。现在只喜欢跳舞,以前麻将、高尔夫、游泳、滑雪都样样擅长的绿姨。烤出来的馅饼比蔷子的脸蛋还要大的绿姨。请来一群宝冢少女,让母亲和蔷子大吃一惊的绿姨。啊!为什么绿姨总是那样明媚,如同蔷薇花一般,快乐地出现在母亲和蔷子的生活中呢?
叔叔和母亲的事情,如果说对此有所预感的话,蔷子曾经有过唯一一次这样的经历。那大概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在和朋友一起去学校的途中,到了阪急电车的夙川站附近,我突然想起来自己把英语课外读本忘记在家里了。于是,我让朋友在车站等我,自己一个人回家去取。到了家门口,不知为何,我却无法迈进家门。那天一早,定代便出门办事去了,家里应该只有母亲一人。可是,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却让我莫名地感到不安。我有些害怕。进还是不进,站在大门口,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杜鹃花丛,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我放弃了进门取英语读本的念头,转身回到了朋友正等着的夙川车站。那是一种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奇怪心情——从方才自己离开家门出发去上学的那一刻起,家中便开始了母亲一个人的时间。如果我走进家门,母亲会难堪,会一脸悲伤。我怀着难以形容的孤独心情,一边踢着石子儿,一边走在芦屋川沿岸的路上。回到车站,朋友跟我说话,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身子靠在了候车室的木椅子上。
这种事只发生过一次。可是,现在,我觉得这种预感极为可怕。啊!人为何这么可恶呢!如何能够断言,绿姨从来不曾有过像我这样无缘由的预感呢?打牌时,绿姨甚至能够比猎犬更为敏捷地逮住对方的心思,这是她最为自豪的事。啊!光是想一想,都觉得毛骨悚然!不过,这应该只是蔷子滑稽可笑的杞人忧天吧。一切已经都结束了。秘密被保住了。不,为了保住秘密,母亲离开了人世。蔷子对此深信不疑。
在不祥的那一天,母亲那短暂却又令人不忍目睹的、强烈的痛苦即将到来之前,她把我叫到了身边,那张脸就像木偶净琉璃戏中的人偶一般光滑。
“妈妈刚刚吞下了毒药。我累了,已经累得无法活下去了。”
这些话,与其说是对蔷子说的,不如说是通过蔷子跟神灵倾诉。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天上的音乐一般,澄澈得不可思议。前一天夜里,我在母亲的日记里刚刚读过的,那些由“罪、罪、罪……”那些堆积得高如埃菲尔铁塔一般的罪之文字,在母亲的四周轰然崩塌。我清晰地听见了那声音。母亲十三年间一直背负着数层之高的罪之楼,如今它正折磨着筋疲力尽的母亲,要将她压垮在地。那一刻,我精神恍惚,轻轻地坐在了母亲身前,眼睛追逐着母亲遥望远方已然放空的视线。突然,仿佛山谷中刮起的秋台风似的,一股怒意袭上心头。那是一种近似于愤怒的情绪,一种不知道该针对何人、滚烫如沸水般的愤懑。我望着母亲悲伤的面容,只是短短地回答了一句:“是么?”像是与己无关似的。回答之后,如同被浇了冷水一般,我的心顿时变得冷静、澄澈起来。我怀着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冷静心情,起身向外走去。我并未横穿客厅,而是仿佛在水上行走一般,沿着长长的直角走廊一路前行(这时,身后传来了被死亡的浊流吞没的母亲的短促的悲鸣。)我来到走廊尽头的电话间,给叔叔打了电话。可是,五分钟之后,吵吵嚷嚷地从玄关跑进来的并非叔叔,而是绿姨。母亲让她最为亲近又最为害怕的绿姨握着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之后,绿姨用手拉起一块白布,盖在了母亲那再也感受不到痛苦和悲伤的脸上。
叔叔,穰介叔叔。
守灵的第一夜,是个十分寂静的夜晚,寂静得令人恍若隔世。白日里,警察、医生、邻居等频繁进进出出,这会儿一下子都停止了。到了夜里,在棺木前面,只有叔叔、绿姨和我坐着。谁都没有说话,似乎都在聆听某种慢慢袭来的微微水声似的。每当香快焚尽时,便轮流有人起身走过去点香,对着遗像施礼,再悄悄打开窗户给屋子换换空气。看上去,叔叔最为悲伤。轮到他起身去点香的时候,总是用极为安静的视线,凝望着母亲的遗像,悲伤的脸上浮现出无人能懂的微笑。那个晚上,蔷子不知道想过多少次:不管母亲的一生如何痛苦,或许她依然曾经幸福过。
九点左右,我站起来走到窗户处,猛地大声哭了起来。这时,叔叔起身走了过来,把手静静地放在了蔷子的肩上。过了一会儿,他又一言不发地默默回到了位子上。那个时候,蔷子之所以哭,不是因为母亲去世带来的悲伤涌上了心头。而是想起了白天母亲在最后的遗言中,对叔叔只字未提。此外,在我把母亲离世的事情打电话告诉叔叔时,为什么是绿姨,而不是叔叔赶了过来呢?想着想着,心头便突然感到一阵难过。叔叔和母亲之间的爱情,直到临死最后一刻,还依然不得不掩饰——这就像变成了十字架后,嵌在玻璃镇纸中的花瓣一样可怜。我起身推开窗户,出神地望着泠泠的星空,强忍住快要哭出声的悲伤。突然想到,这一刻母亲的爱情正朝着那星空升去,它正悄悄地在星辰与星辰之间穿梭,蔷子便顿时再也克制不住了。我觉得,与正在朝星空飞升而去的爱情的悲伤相比,母亲一个人的死亡的悲伤,不可同日而语。
当拿起筷子吃寿司夜宵的时候,我再一次痛哭起来。绿姨那静静的声音温柔地说道:
“你要坚强一点。我什么忙都帮不上,真是不好受。”
我拭去眼泪,抬头一看,只见绿姨自己眼中也盈满了泪水,正凝望着我。我看着绿姨那双濡湿的美丽眼睛,沉默地摇了摇头。那时候,她应该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吧。实际上,蔷子是忽然觉得绿姨很可怜才哭的。绿姨把供奉母亲用的寿司夹到了碟子里,然后把叔叔的、蔷子的、她自己的寿司夹到了四个碟子里。看着这一切,我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绿姨是最可怜的人。于是,这种心情化为呜咽,难以克制。
那天夜里,蔷子还哭过一次。绿姨、叔叔劝我早点入睡,说是第二天会非常辛苦。我躺进隔壁房间的被窝之后哭了。一进被窝,白天的劳累让我一下子就睡着了。但是,后来在一身虚汗中,我又醒了过来。看了一眼多宝阁上的时钟,发现时间大概过去了一个小时。隔壁停放棺木的房间,跟之前一样无声无息,除了叔叔偶尔按动打火机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声响。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我听到了叔叔和阿姨之间的简短对话:
“要不,你去睡一会儿?我来守着。”
“我没事,你才需要歇一歇。”
不过,仅此而已,马上又恢复到原来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寂静依然持续着。蔷子在被窝中,第三次恸哭起来。这一次的哭声,叔叔和绿姨应该都没有听到吧。这一刻,蔷子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孤独、悲伤、可怕。已经成佛的母亲和叔叔,还有绿姨三个人,坐在一个房间里。而且,三个人各怀心事,沉默地坐着。蔷子顿时觉得,成年人的世界孤独、悲伤、可怕得令人难以忍受。
叔叔,穰介叔叔。
漫无边际地写了这么许多。接下去蔷子所说的心愿,希望能够得到叔叔的理解,我尽量如实地把自己的心情写了下来。
要说心愿,别无其他,就是蔷子不想再见到叔叔和绿姨了。我已经无法再像读日记以前那样,天真地跟叔叔撒娇,任性地跟绿姨说一些淘气的话了。蔷子想要从压垮了母亲的罪之文字散乱的世界中离开。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些什么了。
芦屋这边家里的事情,已经托付给了明石的亲戚津村叔叔。蔷子想权且先回明石,开一个小小的洋装裁缝店,自食其力地谋生。母亲留给我的遗书中也说了,一切事情要跟叔叔商量。可是,母亲如果知道现在的蔷子的心情,她应该也不会那么下命令了。
母亲的日记,今天我在院子里烧掉了。一本大学笔记本变成了一把小小的灰烬。在我想往上浇一些水,去取水桶时,小小的旋风将它和枯叶一起,不知卷到何处去了。
我会将母亲写给叔叔的信另外寄给您。那是叔叔出发去东京的第二天,我整理母亲桌子里的东西时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