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三章

从门野原的伯父家逃回来四五天后,洪作便要和阿缝婆婆一起前往居住在丰桥的父母那里了。

也许是阿缝婆婆提前四处宣扬,洪作去丰桥的事情在村里尽人皆知,洪作因此被很多村民叫住说话。

有人说:

“阿洪,挺好的啊。听说再过两天你就要去丰桥了。”

也有人说:

“阿洪,去的时候得坐好几小时的火车。莫忘了回来的路,你要回来啊。”

还有人这么说:

“别回来了,在丰桥念书挺好。别再给阿缝婆婆利用了,你要和你父母在一起。”

但无论村里人说什么,洪作都不太放在心上。对于洪作来说,去丰桥无疑是件开心的事儿,在洪作听来,村里人说的全都是为他的丰桥之行祝福,充满善意的话语。

洪作被阿缝婆婆领走时,父亲正在静冈的联队 里服役,之后父亲便调动到了第十五师团 的所在地丰桥。洪作虽然对静冈这座城市没留下什么印象,但作为洪作曾经居住的地方,洪作对静冈还是抱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可要到了丰桥,那里便是完全未知的城市,所在的县 不同,比起静冈来也远得多,因为有师团驻扎在丰桥,洪作总觉得那里是座比静冈大得多的城市。

出发的前一天,连洪作都觉得阿缝婆婆非常忙碌。洪作和她一起去了西平的浴场,平时她总是进出池子好几次,坚持坐在浴池的边缘,直到有人来和她聊天,但今天不一样,她一脸认真地抓住洪作的身体,仔细地给洪作抹肥皂,搓身上的污垢,连每根脚趾都不放过。特别是脚后跟,被她用轻石 擦得快脱皮了。阿缝婆婆洗完洪作的身子,便弯下自己瘦瘦的身体洗头,左手持一把小镜子,一边瞧着镜子一边用右手灵活地使用老式长柄剃刀剃掉脖颈后方的毛发。阿缝婆一边做这做那,一边口头禅似的念叨:忙死了,忙死了。

“去丰桥也不是件容易事儿。”

她不禁说道。

那晚,阿缝婆婆很早便要洪作睡觉了。但是洪作因为心中欢喜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进入梦乡,又醒了很多次。每次醒来,洪作都会想是不是该起床了,便从睡铺上坐起。

“阿洪,你安心睡吧。”

阿缝婆婆一直在做针线活,每次洪作起来,她都停下手里的活,透过老花镜望着洪作说道。

当洪作不知第几次从被窝里起身时,阿缝婆婆愕然地说道:

“还睡不着吗?那我给你施个法吧。”

说着她便从柜子里取出一粒腌梅子,将它分开,把核去除,然后把剩下的梅肉贴在洪作额头上。然后她说:

“好了,这样就能睡着了。你闭上眼试试。”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法术起了作用,总之洪作平静了下来,这次终于完全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阿缝婆婆正在枕边穿着外出时才穿的衣服。

“婆婆,昨天你睡了吗?”

洪作躺在被窝里问道。

“当然睡了,不睡觉怎么去得了丰桥?反正到了丰桥,又会因为被子太重睡不着吧。你婆婆我再怎么厉害,身体还是吃不消。”

阿缝婆婆答道。虽然她是在讽刺丰桥那家子,但语调却绝不黯淡。这阿缝婆婆,不管嘴上说着什么,心中对于丰桥之行无疑还是高兴的。离开这伊豆的山村,对于阿缝婆婆来说,已是多年未有的经历了。

洪作正在洗脸时,上家的外婆阿种来了。外婆很少进到过土仓里面,但这天早上她上到了土仓的二楼,又是帮忙准备早饭,又是给洪作换外出的衣服。

他们是坐十点钟的马车出发。到了九点左右,邻近的人们便聚集到了土仓周围。除了外婆,外公、咲子、阿光他们都从上家过来了。人们过来时一般都拿着布包或纸包,好让他们帮忙带给丰桥那家子。里面都是红豆、干香菇、山萮菜之类的东西。因为没法全部带去,所以阿缝婆婆把一部分东西打包进了行李,其他的都收进了柜子里。

不少孩子也聚集了过来。孩子们远远地围观着洪作,以一种格外生疏的眼神盯着他。洪作要去城里的事情激起了他们的羡慕与好奇,使得他们采取了这种疏远的态度。

“咻,咻,一出隧道,哎呀呀!黑黢黢!”

幸夫用一种奇怪的调子唱起来,所有孩子都像被带动了似的,各自用乱七八糟的调子“哎呀呀!黑黢黢!”地嚷了起来。咻、咻、咻是火车头喷射蒸汽的声音,黑黢黢是指脸被隧道里排不出去的煤烟熏得黝黑的意思。

到了差三十分钟到十点的时候,那群人让阿缝婆婆和洪作走在前头,络绎不绝地沿着坡道下到了马车的停车场。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出发的马车停在那里,赶车老人阿六正站在马鼻子旁等着,以便随时吹响喇叭,提醒还有五分钟发车。

孩子们每次来到停车场总是围在阿六周围,直盯着阿六的脸,希望自己运气够好,阿六能让自己替他吹响喇叭。阿六有时会慷慨地说:

“来!你来吹!”

之后便把喇叭递过去。但是这只能是在阿六心情非常好的时候,大部分时候他会非常不客气地说道:

“走开!走开!”

把孩子们推开,一下子跳上赶车台,取下用绳子吊在车体遮阳篷上的喇叭,凑到嘴边。孩子们非常失望,也不想吹喇叭的事儿了,只能伴着马车一同跑起来,以此安慰下自己,这是常有的事情。

那天早上的乘客除了洪作和阿缝婆婆,只有两个去邻村的男人。因为马车可以坐六个人,四个人便可以坐得非常宽敞,来送别的附近人家的女人们,都像在说自己的事情似的,交口说着:太好了,太好了。若是坐满六个乘客,那在这小小的车厢里,大家便只得名副其实地“促膝而坐”,挤得动弹不得了。

这天的阿缝婆婆在洪作的眼里也显得气派而优雅,让人觉得即使到了大城市,也绝不会逊色于城里人。

“以前,我就是这样每年要去三四次东京看戏来着。带着钱去到处花,还有比这更舒服的事情吗?”

在等待马车发车的时候,阿缝婆婆如此说道。虽然过去肯定也有这事儿,但在别人耳中,这并不是什么让人听起来舒服的事情。有两三个女人一齐把头转向一边,一个人吐着舌头。只有上家的外婆陪着阿缝婆婆说话,她脸上神情如同菩萨,附和着说道:

“真是你说的那样。”

或者,

“是那样!是那样!”

阿六吹响喇叭,声音传遍四周。洪作连忙第一个坐上马车。接着幸夫和为吉也钻了进来,戳了戳洪作的身体,又立刻从赶车台上下来。幸夫因为重复了两三次这种行为而遭到阿六斥责,在那挠着头。

喇叭响过第二遍,三个大人也坐了进来。咲子在窗边对洪作说道:

“阿洪,真好,能坐火车。不能因为高兴就不做作业哦。第二学期你必须考第一。”

听到这话,阿缝婆婆的表情有点僵硬,但到底在这种场合下,还是装作了没听见,没有再喋喋不休。

“各位,我们就走了。”

阿缝婆婆说着,抓住洪作衣服肩上的褶 ,把他拉起来和自己并排站着。与此同时,马车也动了起来,两人因为惯性而大大地打了个趔趄。阿缝婆婆两手大大地晃着,就在快要倒下的瞬间,一个男乘客用手扶住了她。

孩子们的欢呼和车轮声同时传进了洪作的耳朵。那群大人全都挥手告别,孩子们和马车一起开始奔跑。跑在前头的幸夫咬紧了牙关,一直紧跟在马车后面,一直跑到箦子桥畔。他在那里放弃了和马车的比赛。大人们的身影逐渐在洪作眼中变小。赶车的阿六在离箦子桥约十五六间的时候,吹响喇叭,扬鞭策马,但是一过了桥,便放下喇叭,放松缰绳让马儿减慢步调。从桥那里开始,道路便绕出了一个大弯,直到进入市山村的树丛前,都还能望见送别的人们那小小的身影。

洪作感到自己脸上的神情扭曲,正像刚才咬紧牙关奔跑的幸夫的脸。一股莫名的感动让他胸口发紧,仿佛立刻就要从口中大声喊出什么。洪作的身体随着马车摇晃,眼睛一直久久地注视着送别的人们,以及小伙伴们的身影,他们一边往回走,一边转头往自己这边看。洪作已经分不清哪张脸是外婆,是咲子,是阿光,是幸夫。洪作最后看到的是人们举着两三条小小的手臂,之后他们的身影便完全从视线中消失了。马车很快便来到了穿过市山村正中的下田街道上,在一段舒缓坡道上行驶。

洪作的座位紧靠赶车台后面,他能看见马儿强壮的臀部肌肉在自己眼前大幅地扭来扭去,与此同时,泛着金色的蓬松马尾也在左右摇晃。阿六不时挥动鞭子。鞭子挥落在马身上某处,发出声响,立刻又弹了起来,如同牵牛藤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

“阿洪,很轻松吧。人不用走路,马来运咱们。”

但是在洪作看来,说这话的阿缝婆婆自己并不是那么轻松。她把折成三角形的手帕垫在衣领背面,两手紧紧抓住从车厢顶部吊下来的绳子。

马车一眨眼的工夫便穿过了市山村,驶过了前日里伯父石守森之进说“你父亲在这里溺水”的嵯峨泽桥。马车进入门野原村,远远地能在山脚望见石守家的树篱和土仓。这时,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路中,张开双手。马车停了下来。

那女人绕到马车旁边叫道:

“阿洪,阿洪。”

原来是染着黑齿的伯母。伯母像般若面具般张大嘴笑着,说道:

“阿洪,前日里真是辛苦你了。想来那天洪作很忙,伯母也很忙。你去丰桥,多喝点你妈妈的奶吧。”

说着,她又对阿缝婆婆说:

“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把这个拿来了。他们家住城里奢侈惯了,可能不吃这东西了。如果不吃,阿洪,你就把它扔垃圾箱吧。”

伯母的后半句话是对阿洪说的。

马车再次出发。阿缝婆婆把接过来的纸包拿在手上,上下掂了两三次,像是在测重量。

“荞麦粉,两百文目 。——阿洪,你给记住。后边得记在账上。”

她说道。

“荞麦粉?拿来看看。”

刚才扶阿缝婆婆的男乘客伸出手来。然后他也像阿缝婆婆一样把纸包拿在手里上下掂量,完了他说道:

“这是炒麦粉。炒麦粉一百五十文目。不够两百吧。”

洪作觉得无论是荞麦粉还是炒麦粉都没关系。只是门野原的伯母好心好意拿来的东西,阿缝婆婆明明已经说了有两百文目,那男的却给纠正成一百五十文目,着实让人生气。

马车驶过门野原,过了竹丛旁的一座小桥,便进入了月濑村。在这里有两家亲戚,他们的家都在街道旁。一家是造酒的,一家是农户。洪作父亲的姐姐嫁到了农户那家,所以这边也有位姑姑在等着他们。等马车一到,她便跑到路上。这位姑姑在女的里面算是高个子。

“洪作,你见到父母,代我向他们问好啊。”

姑姑往马车里探头说道。接着她又朝着阿缝婆婆微微点头,说道:

“辛苦你啦。”

这位姑姑对自己总是直呼其名,洪作对此心存芥蒂。他想,明明不过只见过两三次,摆什么姑姑的派头。马车要开动的时候,她又专门绕到赶车台这边。

“洪作,你拿着这个。”

说着,她拿出一件白纸包好的东西。马车开动后,洪作把它递给了阿缝婆婆。

“应该是十钱 硬币。”

阿缝婆婆说道。这时,另一个男的说道:

“五钱吧。”

结果打开一看,是十钱的。

“阿洪,你记住。回头得记在账上。”

阿缝婆婆把十钱硬币塞进了钱包。

马车穿过了月濑村后,便一直沿着狩野川前进,又进入了青羽根村。在这里有小学和邮局。因为这两个机构的存在,青羽根在洪作脑海里的印象,一直是个有着特殊文化气息的村子。除此之外,还有汤岛所没有的自行车修理店和肉店。马车载着多少有点紧张激动的洪作,缓缓地穿过了青羽根村。出了青羽根,赶车人便半站起身来,扬鞭打马。

马车沿着街道一路快跑,一点儿也不休息,一直行驶到下一个村子——出口村——的停车场。到了这里,马车才第一次停下来,阿六从赶车台上下来给马饮水。一位老婆婆端着托盘走了过来,上面有碗和陶茶壶。接着又端来另一个装着粗点心的托盘。

大家一边喝着茶一边抓起粗点心吃。阿六坐上赶车台后,阿缝婆婆和男乘客们都各自在托盘上放了两三枚铜币。

接下来经过的村子,很多洪作都叫不上名。在街道左侧时隐时现的狩野川,比起流经汤岛村时宽了近两倍,在河的左岸或右岸有河滩露在外面。洪作更喜欢汤岛附近的狩野川,那里到处都是大石头,那才是理想的狩野川。在快到马车的终点大仁村之前,车子驶过了一座叫大仁桥的大桥。据说这里因为桥下常有人跳河自杀而变得有名。桥下的深潭呈现出浑浊的绿色,没有水流动,即使从马车上看一眼也让人觉得心里发怵。

进入大仁之后,洪作眼前便全然是异乡的景色了。马车在比汤岛的新道更热闹的大街上行驶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可以看到那些站在路边的当地孩子。比起汤岛的孩子,他们的面孔带着浓厚的都市气息,服装更加整洁漂亮。这里还有电影院,有些商店还在店头摆出长条旗 之类的旗子。

不久马车在终点大仁车站前停住了。轻便铁道将从这里一直延伸到伊豆半岛根部的三岛町。四个乘客从马车上下来后,就进到车站那小小的候车室里,松了口气似的各自坐在长椅上,长时间一言不发。因为在马车上摇晃了四个小时,人已疲惫不堪,谁也没精神说话了。

“娃娃,吃便当吗?”

阿缝婆婆此时已经脱掉木屐躺在了长椅上。仿佛一下子想起这事儿一般,她突然向洪作问道。

“不想吃。”

洪作摇着头。

“那我们等上了小火车再吃。到时候人也缓过劲儿了。之前就听说坐阿六的马车要晕,今天果然晕车了。赶马车的技术不过关,真让人头疼。接下来是坐小火车,就轻松啦。”

阿缝婆婆是真晕车了,脸色发白。那两个男乘客或许也晕车了,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躺卧在了长椅上。离轻便铁道的小火车发车还有两个小时,人们可以不慌不忙地在那休息。

洪作一点也不累。他没有感到饥饿,不是因为疲劳,而是因为兴奋——他来到了大仁这个有小火车来往的村子。洪作时而从候车室的出入口瞪大眼望着车站广场对面那几间并排的店铺,时而走到候车室旁边的木栅子那里,不知疲倦地盯着那两根从那里穿过田地,无边无际地延伸出去的铁轨。

轻便铁道的小火车终于开动时,一种可称之为旅情的情绪潜入洪作心头。洪作在汽笛声中,月台之上,车站职员身上,木栅子间窥见的大仁的孩子们身上,以及小火车同乘的乘客身上,感到了一种独特的忧愁。

“肚子饿了吗?”

阿缝婆婆站了起来,取出家里做好的紫菜卷着的寿司。寿司整齐地摆放在木纸 上,阿缝婆婆抓起最边上的一个,然后把剩下的往洪作这边递来,说道:

“吃吧。”

洪作摇了摇头。车上没人吃东西,他不想就他俩在那儿吃。

“阿洪,你怎么了?你除了早饭什么都没吃啊。”

阿缝婆婆把手放到洪作的额头上,

“不得了了。我说呢,原来是发烧了。”

说完。也不管洪作愿不愿意,她便立刻让洪作躺在座位上,用自己的膝盖给他当枕头。这下洪作看不到窗外的景色了。但在躺倒之后,洪作逐渐泛起困意,意识也变得朦胧起来。他有时睁开眼来,了解自己身在何处。一般情况下,在小火车停车时,车厢会大幅摇晃,紧接着耳边便会传来车站职员报站的声音和车门咔嚓咔嚓开闭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已是一片夜色。洪作突然非常想喝水。

“婆婆,我想喝水。”

洪作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喊渴。

“水?”

阿缝婆婆一脸困惑。

“你等着,我现在去要水。”

她说。当小火车在下一站停车时,她从车窗探出头去,大声叫来车站职员,不停地和对方说着什么。躺在座位上的洪作看到很多乘客都把视线转到了这边。等了一会儿,不知是谁拿着一只装着水的金属壶进入了车厢。阿缝婆婆接过壶来对洪作说道:

“来,娃娃,水来了。”

说着便催洪作起身。洪作坐起身来,阿缝婆婆便斜着水壶,从壶口给洪作喂水。洪作不久又进入了梦乡。漫长的兴奋状态从早上持续到现在,使洪作完全没有了食欲,并把他的额头烧得火一般烫。洪作此时已筋疲力尽,疲惫不堪。

洪作再醒来时,已身处沼津站前广场的旅馆一室。洪作看着阿缝婆婆睡在自己旁边,心想这里到底是哪儿。他环视着陌生的天花板和木隔扇,心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丰桥了。洪作从被窝里坐起来时,阿缝婆婆也醒了。

“阿洪肚子饿了。”

洪作喊饿了。他确实已经饿得无法忍受了。阿缝婆婆将手往洪作额头一放,知道他已经退烧了,于是便放心地把白天在轻便铁道上拿出来的寿司又取了出来。

洪作在这大半夜里,坐在睡铺被上吃着寿司。

“这是哪儿啊?”

“沼津啊。”

“不是丰桥吗?”

“花大价钱买的火车票,贵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么快就把我们送到丰桥,阿洪,这不划算啊。”

阿缝婆婆这么说着笑了。

洪作填饱了肚子,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子是上下方向开闭的西式窗户。洪作掀起从上面垂下的白色窗帘,透过玻璃窗看着室外,那里只有一座深夜里空无一人的站前广场,看起来非常冷清。火车的蒸汽声不知从哪里传入耳中。洪作一直注视着广场对面的大型车站建筑,心想这里就是沼津,一个到处是人的城市。不过现在一个孩子也看不见,因为深夜里大家都在各自家里睡觉。

“阿洪,你要是把昼夜弄颠倒了,婆婆可就没法子了。”

被阿缝婆婆这么一说,洪作又回到了被窝里。阿缝婆婆把手放在已经钻进被窝的洪作额头上,说道:

“哎呀,又发烧了。”

洪作那天一整晚都迷迷糊糊的,耳朵里听着火车的蒸汽声。他心想,这里是沼津,是有很多人居住的城市,自己现在是在车站前的一家旅馆里,这个车站一天不知有多少趟火车出发和到达。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洪作醒来。阿缝婆婆在枕边姿态规矩地坐着。她给长烟斗里塞上烟丝,很香地吸着。烟从她的口鼻中冒了出来。阿缝婆婆压住洪作的被子,告诉洪作要一直睡到赶火车的时候,但是当洪作第二次听到阿缝婆婆的烟斗敲响烟草盆 时,他早已按捺不住。

洪作离开被窝马上就跑到了窗边往外望。他看见很多人走在昨夜所见的站前广场上。既有大人,也有孩子。有人提着信玄袋 ,有人背着奶娃。有人推着婴儿车,有人骑着自行车。在广场旁边,整齐地排列着差不多十台人力车。

洪作在窗边望着站前广场,迟迟不肯离开。阿缝婆婆催了他两三次到楼下去洗脸,但洪作根本没工夫搭理。过了一会,阿缝婆婆用脸盆盛了热水,和装在杯子里的冷水一起拿进了房间。洪作漱了口,把口中的水吐到了房顶上。接下来单手舀起脸盆里的热水,往脸上抹了两三把,算是洗了脸。

当年轻的女服务员把早餐端上桌子,洪作咕咚地咽了下口水。煎蛋、鱼干、紫菜,这些东西一股脑地映入洪作的眼帘,洪作觉得这真是了不得。冒着热气,盛在气派的碗里的味噌汤也被端了上来。洪作不知自己该从哪个下手,筷子该往哪里去。阿缝婆婆丝毫不为这样的美食所动,这让洪作对她有了新的认识,佩服不已。阿缝婆婆脸上一副见惯不惊的神情,用筷子夹起东西送到嘴里。洪作花了很长的时间,慢慢地享用了这顿早餐。当给他添第四碗的时候,阿缝婆婆说:

“再怎么能吃也别吃了。”

“可煎蛋还没吃呢。”

洪作说道。

“那你就把煎蛋吃了完事儿。——明明昨天什么都不肯吃,今天却又这么攒劲儿地吃。”

阿缝婆婆半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洪作吃完早饭,向后倒下仰躺了一会儿。即使不吃第四碗,肚子也已涨得难受。在吃撑了的洪作身边,阿缝婆婆正生着气。之前她明明已经写信通知过了沼津的亲戚,但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来旅馆看望他们。

等那股吃撑的难受劲儿一过去,洪作便出了房间,来到旅馆大门前站着。道路的对面和这头,都满满当当地排列着房子。城里的小孩时不时地从洪作面前经过。他们每个人都比大仁的小孩打扮得更加清爽整洁,他们脚踏木屐或拖鞋。虽然阿缝婆婆也给洪作换上了出门的木屐,但是因为穿不惯,木屐带 早早地磨了脚,令脚趾生疼。若是穿稻草拖鞋就非常轻便,也舒服得多。洪作心想,大概城市的小孩们平时也都穿着这么正式的鞋子吧。

每次有孩子经过,洪作都会低下脸。说不清为什么,他不太有自信去注视对方的面容和身姿。他感到无论是面容、服装,还是走路的姿态,自己没有一点比得上对方。在洪作的耳朵听来,城里小孩说话是多么的清爽干脆、明亮舒服。

洪作完全陷入了自卑之中,便退回了旅馆里面。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一看,阿缝婆婆正在和一个来访的陌生女人交谈。那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清瘦女子。在洪作看来,她的衣服甚是华丽。那人回头看见洪作,便问道:

“你是阿洪?”

声音沉静而优美。

“嗯。”

洪作沉闷地回答。阿缝婆婆于是介绍道:

“阿洪,这是神木 家的姨妈。”

那人从紫色的绉绸 包袱里取出一个大大的桐木点心盒,然后交给阿缝婆婆。

“那就拜托你代为问候了。”

她说道。

“好的,您真是太客气了。给您添麻烦了。”

阿缝婆婆好像多少被这位神木家的姨妈的气质给镇住了,看起来不似平日那般神采飞扬。阿缝婆婆一直谨言少语,直到神木家的姨妈离开,阿缝婆婆才说道:

“再怎么有钱,这样下去家也得败。”

然后她一脸严肃地说,阿洪长大了可千万别娶这样的媳妇。

“媳妇?刚才那姨妈是媳妇吗?”

洪作问道。

“现在她是姨妈,但媳妇也是当过的啊。那种年纪就穿着那样花哨的衣服,不是什么好事儿。”

阿缝婆婆刚闭上嘴,又有一对中年夫妇前来造访。这两人洪作完全不认识,好像是阿缝婆婆的远亲。女的叫洪作:

“阿洪。”

男的却叫他:

“洪娃。”

洪作第一次被人叫做洪娃,不觉有些不好意思。

那对夫妇从包裹里拿出了一个点心盒,而阿缝婆婆则把门野原带给丰桥的礼物给了他们,另外,还包了些钱进纸里,硬要递给两人。两人一开始坚决推辞,不肯接受,最终那男人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钱放入怀中。

过了一个多小时,阿缝婆婆和洪作退了房间往车站去了。那对夫妇一直把他们送到车站的月台。洪作从踏进车站开始,就为即将坐上火车而兴奋不已,不管阿缝婆婆和送行的夫妇给他说什么都不搭理,他不知道他们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不一会儿,那巨大怪物般的交通工具地动山摇地滑入月台,昨天在大仁坐的小火车完全没法与之相比。阿缝婆婆握住洪作的手说,绝对不能松开。那对夫妇要帮他们把行李从车窗塞进去,但洪作非常担心行李能不能顺利地通过车窗。阿缝婆婆拉着洪作往车上走,由于心里还挂念着行李,洪作在车厢门那里脚下一滑,跪在了地上。坐上火车后,阿缝婆婆盯着洪作脚,问道:

“阿洪,你的木拖鞋呢?”

被阿缝婆婆这么一说,洪作才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果然两只脚上都没有木屐。

阿缝婆婆立刻从车窗探出头去,大声嚷嚷道:

“拖鞋,阿洪的拖鞋。”

阿缝婆婆这样子让洪作在周围人面前非常难堪。洪作晃眼一看的范围内,就有好几个像是城里人的乘客齐刷刷地投来好奇的目光。不一会儿,送行的夫妇找来了洪作的两只木屐,和行李一起从车窗塞了进来。据说一只掉在月台,一只掉在车厢连廊的阶梯上。

“太好了,阿洪。你看。”

阿缝婆婆也不说声感谢,接过木屐便蜷下身子把它们放在洪作脚边。之后自己也把木屐脱了,整个儿坐上了座位,如释重负般地松开领口,扇着团扇,这时才慢慢地将目光转向月台上的夫妻。

“不要吵架。凡事都要忍耐,忍耐。”

阿缝婆婆说。

“说得对,我们好好记着。凡事都要忍耐,忍耐。”

那女人对着自己丈夫又重复了这句话。那男的挠挠头,吐了下舌头,轻轻戳了下那女人的腰部。

“哎呀。”

女的发出声来,想打男的。男的敏捷地闪身躲开。在洪作看来,夫妻俩这样子格外轻狎,让人觉得不好意思。

列车开了起来,渐渐远离了月台上的那对男女。

“真是傻瓜。”

阿缝婆婆嘴上虽这么说,还是把手伸出窗外挥动着手帕。持续挥了好一会儿,阿缝婆婆缩回手来,又把那手帕叠成三角形垫在自己的衣领周围。

“阿洪,这样真是好极了。一步都不用走,火车载我们去丰桥。真不错。太舒坦了。”

阿缝婆婆说着,呈现出松了口气般的表情。洪作学着阿缝婆婆,也整个儿地坐上座位。虽然这么坐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地舒服,但他心想差不多应该是这样吧。四人对坐的座位现在完全空着,即使不把行李放到网架上,两个人也能占有很宽裕的空间。

“话说回来,我们在这之前还是够折腾吧,阿洪。”

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聊天,阿缝婆婆便一个劲儿地跟洪作说话。洪作也觉得在这之前真是够呛。离开汤岛不过是昨天早上,洪作却觉得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他感到自己和上家的外公、外婆、咲子,还有幸夫、芳卫、龟男他们,好像已经分开了很多时日。

洪作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脸转向车窗外面,突然他发现了挡在眼前、身形巨大的富士山。洪作大吃一惊。这是富士山没错,但比起在汤岛见惯的富士山,大小完全不同。

“啊!在这儿居然也有富士山!”

洪作叫了起来。周围笑声四起。四个年轻女人隔着过道坐在他们对面,她们都朝着洪作这边笑。洪作羞极了,马上把头转向了车窗。然后他想,为什么自己的话会惹得女人们发笑。是自己的乡村土话很可笑吧?洪作搞不清被笑的原因。

阿缝婆婆时而扇扇团扇,时而吸一口烟草,时而拂一拂车窗飘进来的煤灰,动作一刻不停。她有时也拿手帕帮洪作掸走衣服上的煤灰。洪作一直朝向车窗,身体纹丝不动。未知的风景一个接一个地从自己眼前飞过,他一点都没看厌。

火车每次停靠新的车站,阿缝婆婆就会拿出小本子和铅笔,要洪作写下站名。洪作按照婆婆说的把写在站牌上的站名抄写下来,比如原、铃川 等。阿缝婆婆让洪作把大的河流的名称也写下来。还在汤岛时,阿缝婆婆每晚都会和洪作说到去丰桥得跨过富士川、安倍川、大井川、天龙川这四条大河,因此洪作非常期待能亲眼见识下这些大河到底有多大。

最先跨过的是富士川,虽然河的宽度较大,但是大部分都是河滩,水流部分仅有一点。什么啊,就这条河?洪作心想。水流之中也能看见赤身裸体的孩子们,但洪作对他们看不上眼。他觉得自己这些在狩野川的平渊和御付渊里游泳的孩子们,水平要比他们高得多。

“什么富士川,不就是条浅河嘛。”

洪作有些轻蔑地说道。

“什么啊,怎么会浅?”

阿缝婆婆帮着富士川说话。

“平渊要深得多。”

洪作抗议道。

“傻瓜,这能比吗?比起富士川来,狩野川都不能算条河。你接着看,马上大井川就来了。”

阿缝婆婆说道。然而大井川却迟迟没出现。火车在每个车站都悠悠哉地停车,充分休整,在确定没有一个没上到车的人后,才又慢悠悠地拉响汽笛发车。

列车驶入静冈站,就看到很多卖东西的人在月台上来往,他们的箱子里塞满了各种东西。阿缝婆婆在这里买了便当和茶水。洪作对静冈这座城市抱有一种眷恋之情。虽然已经完全记不得这里有着怎样的街景,自己和父母曾经住在怎样的房子里,但这里到底是自己曾度过了一年半岁月的地方,一想到这里,洪作心中便产生了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他觉得无论是车站里的小贩,还是车站职员,都不是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洪作在小本子上写下“静冈 ”,阿缝婆婆又让他在下面写上“安倍川饼 ”。据说安倍川年糕是这里的名产品,所以阿缝婆婆才让洪作写下来。但是阿缝婆婆并没有打算购买。

“留着回来时买吧。”

她这样说道。火车离开了静冈,正当洪作要打开车站便当的时候,阿缝婆婆叫道:

“安倍川到了,安倍川到了。”

火车发出轰隆声在铁桥上奔驰。可这安倍川在洪作看来,仍然比狩野川小。

“看吧,明明这么大。”

阿缝婆婆说道。然后她又催洪作道:

“趁着没忘,赶紧写下来。”

洪作打开小本子,在“静冈”的旁边写上“安倍川 ”。吃完便当,阿缝婆婆用手巾把脸半包起来,说道:

“婆婆睡一会。”

洪作不知道阿缝婆婆为什么要用手巾把脸半包起来,他想,大概是为了防止煤灰钻进嘴里吧。

阿缝婆婆睡着了以后,洪作仍然一个站名接一个站名地在小本子上独自记录着。虽然他中途也有犯困,但因为得写站名,不能睡着。他对车窗外的风景已经不那么稀罕了。千篇一律的田园和小山隔着差不多远的距离从前面扑面而来,又向后面飞离而去,仅此而已。沿途也再没有像静冈那样的大站,每个站都差不多。

在挂川,一位胖胖的中年女乘客打破了之前两人独占座位的局面,插了进来。她把洪作他们放在座位上的行李转移到了网架上,又把自己的行李并排放在旁边。因为这女人不打招呼便移动自己和阿缝婆婆的行李,洪作觉得她有点形迹可疑。莫不是小偷?洪作心想。因为阿缝婆婆睡得正香,洪作感到自己必须代替婆婆保持警惕,看好东西。

“娃娃,这个给你。”

那女人落座后,微笑着往洪作这边伸出手来,把一个装着点心的纸包递了过来。洪作虽然默默地接过,但他心想,对方到底是个形迹可疑的女人,这东西还是不吃比较安全。搞不好是下了毒的。不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凭什么会给自己这样的东西?

“吃吧,娃娃。可以吃哦。”

那女人说道。但洪作心想,我怎么可能中你的奸计?那女人见洪作不搭理她,便不再说话,把脸朝向车窗方向,一会儿便闭了眼——她也睡着了。她眼睛刚闭上,嘴便立刻不雅地张开,睡得天昏地暗。她的额头上面、粗胖的挤满褶子的脖子上面,满满的全是冒出来的汗珠。洪作看着那女人的面孔,不经意间自己也被勾起了睡意,不知什么时候便睡着了。

“娃娃,天龙川,天龙川到了。”

洪作被阿缝婆婆的声音惊醒。果然火车正要开上天龙川的铁桥。洪作连忙紧贴着车窗看去。这条河的宽度虽是狩野川的几倍,但是绿色的河水只是流经宽广河滩的边缘部分,像一条细细的带子。洪作心中几乎确定,到底还是狩野川——自己这帮孩子们游泳的地方——更大更深。

洪作打了个哈欠把视线转向阿缝婆婆这边,她正打开膝上的那包点心,吃着里面的一枚脆饼干 。洪作往自己身边一瞧,之前收下的那包点心不见了。

哎呀,这可不得了啦!洪作心想。他往面前的座位一看,先前在挂川上车的女乘客和阿缝婆婆一样,也正吃着脆饼干。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已经熟络起来,笑着互相热烈地交谈。洪作忍不住往网架上一瞧。行李仍像先前那女人摆放的那样,好好地待在网架上。但是洪作的怀疑并没有消失。

“婆婆,这是娃娃收下的点心吗?”

洪作谨慎地问道。

“是啊,娃娃也来吃。”

说着便把装着点心的纸包递了过来。洪作摇着头把它推开了。洪作想告诉阿缝婆婆这点心可能有毒,但那女人就在自己面前看着,没办法告诉婆婆。

“莫吃为好哟,莫吃为好哟。”

洪作朝着车窗的方向,唱歌似的一直念叨。

火车停靠下一站时,洪作又打开小本子记录站名。虽然不知道自己睡过去那阵过了几个站,总之先留出点空白吧,他这样想到。当他握起铅笔时,发现有些字并非自己的字迹,不是自己所写。原来那是阿缝婆婆接着之前的记录,亲手认认真真写下的。列车驶过滨名湖时,那女人说道:

“娃娃,你们快到了。”

好像阿缝婆婆已经把他们下车的地点告诉了她。阿缝婆婆一边咯吱咯吱地吃着脆饼干,一边不停地和那女人说话。那女人从网架上取下一个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盒子。

“这个送你吧。”

说着,她把盒子递了过来。那盒子约莫两个烟盒并起来大小,盒子正面被镂空成心形,镂空处镶着赛璐珞 ,透过那里可以看到盒子里面。盒子里装满了红色、蓝色等各色糖粒。

“这是果冻豆 。试一下吧,很好吃的。”

那女人说道。洪作这是第一次见到这名为果冻豆的糖果。但话说回来,那女人为什么要给自己这种东西?洪作把接过来的糖果盒子往阿缝婆婆那边递去,但立刻又收了回来。因为他怕阿缝婆婆会打开盒子吃起来。洪作觉得阿缝婆婆吃脆饼干没中毒,但吃这个好像会。

在给了洪作果冻豆后不久,那女人便在下一个停车的小站下了车。下车时,她向阿缝婆婆恭敬地道别,摸了摸洪作的头,接着就拿起包离开座位而去。洪作自己又伸手摸了摸被那女人摸过的头,向阿缝婆婆说道:

“那个人,可能是坏人。”

“你在说什么啊?别人给了你那么多东西,是个好人呀。”

阿缝婆婆说着,从洪作手里拿走果冻豆,仔细地左右端详了一番,说道:

“阿洪,吃吗?”

“不吃。”

阿缝婆婆便把它收进了小手提袋中。洪作在小本子上记下了那个女人下车的车站,站名叫做鹫津。从这时起,洪作完全厌倦了火车旅行。他从座位上下来,或是沿着过道走,或是到对面空着的椅子上去坐一坐。并且每次列车停站,他都连忙从车窗伸出头去寻找站名,以便在小本子上记下。

列车停靠在那女人下车后的第二还是第三个站时,洪作听到车站职员叫着“丰桥,丰桥”。写着站名的标志牌正好在洪作探出头去的车窗前,那里也写着“丰桥”。

“婆婆,这不就是丰桥吗?”

洪作问道。

“我看看。”

阿缝婆婆把脸转向窗外,

“哎呀,哎呀,这儿就是丰桥啦。”

她突然喊出声来,之后便一个劲儿连喊“阿洪,阿洪”,慌张了起来。附近座位上的两个人站起身过来,又是帮他们卸行李,又是帮阿缝婆婆找木屐。

一番忙乱之后,阿缝婆婆和洪作两人下到了月台。这时,几个女人走近。洪作马上认出其中一个正是自己的母亲。当他反应过来是母亲的一瞬间,便躲到阿缝婆婆身后。接着他又四下一看,心想有没有可以把自己隐藏得更彻底的地方。

洪作一边注视着母亲,一边屏住呼吸。他不知站在那里的母亲是敌是友,总之对于自己来说,她是位特殊的女性,只有这点他是清楚无疑的。虽然不知道怎么个特殊法,但她就是这么一位特殊的女性,以至于看一眼便能凭直觉认出是自己母亲。

“你们来啦,累到了吧。”

“哪有。”

“想必折腾不小吧。你们有些年没从乡下出来了。”

“哪有。”

虽然母亲笑脸相迎,但阿缝婆婆的表情和简短的回答,无不早早地表现出了踏入敌境的兴奋与警惕。

“阿洪呢?”

当洪作听到母亲声音时,他已经混入了一群正要经过自己身旁的下车旅客。他跟着那群人离开了母亲和阿缝婆婆站立的地方。他想藏到一个母亲看不到的地方。他不想害羞地和母亲说话,不想自己暴露在母亲眼前。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能远远地注视母亲这位特殊女性而不被任何人察觉。

“阿洪!”

这喊声一听便知是阿缝婆婆的声音。当这带着异常腔调的喊声传来时,洪作已经从几个走在前面的人中间穿过,继续快步向前。他夹在人群中,走出了检票口。一座比沼津的站前广场更大的广场映入洪作眼帘。从检票口涌出的客流一到了广场,便朝着各自的方向四散而去。太阳正在落山。广场的角落有几家并排的冷饮摊,它们的旗帜神经质地在风中翻卷作响。洪作第一次感到一种毫无理由的孤独感袭来,他停住脚步,感到悲伤和寂寞。

洪作一个人出了车站,到底还是心中不安。检票口那边仍有排着队的下车旅客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洪作往那边看着,不一会儿,他就看见阿缝婆婆四处张望着,从检票口走了出来。

“阿洪、阿洪!”

阿缝婆婆在从检票口走出来没两步的地方停下来,突然,她用一种洪作从未听过的怪异腔调喊起了洪作的名字,如同唱歌一般。

“阿洪,阿洪!”

阿缝婆婆又用同样的腔调喊道。洪作感觉似乎有很多很多人盯着自己,非常害羞,便想藏到阿缝婆婆看不到的地方去。紧接着,洪作看到母亲七重出现在阿缝婆婆身旁,她也神情严肃,八方瞭望。

“洪作,洪作!”

母亲呼唤着。母亲的声音比阿缝婆婆听起来更加年轻、尖利。洪作仿佛被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拽着,向着母亲的方向走去。一认出洪作的身影,阿缝婆婆便叫道:

“哎呀,阿洪!”

她脸上绽放出笑容,满脸洋溢着如释重负的神情。

“别让人操心,阿洪。你让人操心,你妈妈的脸色就不好看。”

她说。实际上这时,洪作已经看见母亲面色可怕。母亲说:

“洪作,你这样可不行,一个人想去哪去哪。这里不是伊豆的农村。”

洪作听到这话中透着严厉。

“嗯。”

他答道。

“你得说‘是’。”

母亲立刻纠正道。

“嗯。”

洪作还是这样答道,他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连忙抓住了阿缝婆婆的衣袖。

在母亲去叫人力车的时候,洪作突然觉得旅行的快乐一下子消失殆尽,他想回汤岛了。他心里仿佛在说:真是来了个麻烦的地方。

“婆婆,我们回汤岛吧。”

洪作左右摇晃着阿缝婆婆的袖子说。

“你在说什么啊?好不容易来到亲生父母身边。”

阿缝婆婆说道。

母亲七重叫来两台人力车。洪作和阿缝婆婆坐一台,母亲七重和行李在另一台,和母亲同来的女仆则走路回去。在车上,洪作被阿缝婆婆夹在两腿中间,带着忐忑不安心情,望着两侧不断向后退去的黄昏街景。

“你看这多轻松,娃娃。”

阿缝婆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嗯。”

洪作虽然被阿缝婆婆两腿夹着站在车上,并不见得轻松,但是自己不动脚就能在街上移动,也许还算轻松吧。

车夫拉着车在街上跑了十五分钟左右,钻进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巷子,在一户正面朝街、装着格子门的房子前放下了车把。那房子看起来就是普通住家的风格。洪作从车上下来时,人已经摇摇晃晃。

一打开格子门,小洪作三岁的妹妹小夜子便露出脸来,她一见洪作就慌慌张张地想往里屋跑,结果绊倒在了门槛那里。她大声地哭了出来,于是从屋里走出一位别家的阿姨,把小夜子抱了起来。阿姨脸冲着洪作他们笑,嘴上却一个劲儿地抚慰着小夜子。后来洪作才知道,这是邻居家的阿姨。

洪作一眼就看出小夜子身上穿的衣服似乎并不是日常居家时穿的。带着花朵图案的和服背面,绞染 的三尺带 大大地系成一个结。洪作心想,小夜子大概是为了欢迎我们才如此盛装的吧。

进屋之后,大家还没解开行李就开始喝茶。正在喝茶的时候,穿着军装的父亲捷作回来了。洪作学着小夜子跑到进门的地方,跪坐在那里迎接父亲。父亲背朝门口的地板框坐下,慢慢脱掉鞋子上到地板上来,摸了下洪作的头就进里面去了。洪作不知该如何理解父亲的这种行为。

“爸爸打我。”

洪作到阿缝婆婆那去告状,她正在起居室 外的廊子里扇着团扇。母亲听到后便指责他道:

“真傻,阿洪。爸爸为什么要打你啊?”

在洪作看来,母亲的眼光严厉而充满指责。

“妈妈瞪我。”

洪作又向阿缝婆婆告状。这次洪作看到,母亲七重是真的瞪着他说道:

“你真是变成了个怪孩子。回到家饭都还没吃,怎么就拿些有的没的的事情去婆婆那儿告状?你说我瞪着你干吗?”

洪作见母亲生气了,便紧紧抓住阿缝婆婆。于是阿缝婆婆放下团扇,把身体转向七重那边说道:

“哪有父母对小孩说的话瞪眼发火的。真是作孽啊。”

“婆婆!”

母亲站起身走过来,在阿缝婆婆面前坐下,说道:

“我先说清楚,洪作是我的小孩。我爱怎么带就怎么带。如果寄养在婆婆那儿就会变成怪孩子的话,那就容我重新考虑一下了。”

阿缝婆婆有点慌了,她说:

“怎么会变成怪孩子啊。阿洪生下来就聪明伶俐。”

“他已经变成怪孩子了。告状是最不对的事情。”

母亲非常强硬。

“知道了。我给阿洪好好说吧。阿洪,给妈妈道歉。现在最好道歉。好汉不吃眼前亏。”

阿缝婆婆说道。

“那我可要说难听的话了。”

七重说话时,父亲捷作沿着廊子走了过来,向二人说道:

“刚一到家,你们这是在干吗?”

但仅此而已,捷作仿佛想要表明自己无意干预女人间的事情,对母亲七重说道:

“快点开饭吧。”

不一会儿,八张榻榻米大小的起居室正中便摆好了餐桌。捷作、七重、阿缝婆婆、洪作、小夜子五人围着圆桌而坐。洪作还未曾和小夜子说过一句话。小夜子时不时向上翻着眼睛瞅洪作,一和洪作对上眼便将视线移开,然后吧唧吧唧地把食物送进嘴里。洪作学着她,也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别发出这种声音,听起来太邋遢了。”

母亲提醒道。

“我是学的小夜子。”

洪作说。

“小夜子会那样做吗!是你不懂礼貌。”

母亲说道。洪作觉得非常不公平,他辩解道:

“小夜子真的也是这么做的。”

这时,阿缝婆婆说道:

“哎,阿洪,你能不能别说了。既然到了这边家里,就得把饭送到嘴里,嚼也别嚼,一咬牙一口咽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碗里夹起一小块饭放入口中,作出一口咽下的表情。

七重把脸转向一边。连洪作也不由得感到,这在家里吃的第一顿饭,氛围是多么尴尬。捷作不管这些争执,始终一言不发地看膝头上的报纸,然后时不时像想起来似的动动筷子。对于阿缝婆婆和七重的言语交锋,他从一开始就摆出不想听的姿态。

吃完晚饭,父亲带着洪作到了户外,小夜子在后面跟着。每户人家门口都亮着一盏煤气灯。那青白色的光在洪作看来是如此稀罕,仿佛来到了童话世界。

“哥哥。”

小夜子第一次这么称呼洪作。洪作对自己被称作哥哥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想想看,自己就是小夜子的哥哥,被叫做哥哥丝毫不值得惊讶。家对门似乎是陶瓷店的货场,透过有些破损的黑色墙壁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摆满了陶罐、大火盆、暖壶等五花八门的陶器制品。

小夜子对于洪作的到来好像非常欢喜,稍微眼熟了一点便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缠在他身上。每当小夜子因为四处张望而落在后面时,就会跑着赶上来,她一跑就摔。当她摔倒时,洪作就负责把她抱起来。遇到这种情况,父亲捷作没有一点要管的意思,只是站在那用下巴一指,说道:

“洪作,把她弄起来。”

不光是这样的事情,洪作感到父亲这个人比起母亲来更没有亲切感。在他看来,他简直和门野原的石守森之进是同类人物。本来是亲子共同散步,捷作却一个人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只是极其偶尔地回头看一眼。洪作为了赶上父亲,有时得跑起来,因此每次都得把跑摔的小夜子扶起来。洪作先还帮小夜子把粘在衣服上的沙子拂掉,最后只能抱着把她扶起了事。洪作对这种散步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趣。

到了八点,洪作和小夜子被一同安排到里面的屋子睡觉。洪作虽然想和阿缝婆婆睡,但是所有的事情都得按母亲的指示进行。阿缝婆婆好像是一个人睡在客厅。小夜子躺下后不久便呼呼入睡。洪作却没那么轻松就能睡着。这里比起汤岛的土仓来,天花板要高得多,房间也更宽敞。躺在被窝里望去,榻榻米像海一般宽广。

从第二天开始,洪作按照母亲的命令,不得不每天上午学习两小时学校的功课。六点起床,七点吃早饭,七点半在门口把父亲送走,之后洪作便立刻坐到书桌前学习。等到九点半学完解放,又被吩咐先打扫房子周围的院子,然后跟着外出采购的女佣出门,帮忙提买东西的篮子。

虽然母亲说下午可以自由玩耍,但在洪作看来,自己想玩也没法玩。这里既没有任何朋友,周围也没有山野田地。

“你去和小夜子玩。”

母亲虽然这么说,但洪作觉得跟小夜子搭档玩一点意思都没有。并且跟小夜子待在一起的话,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桌边玩的时候,要提防她顺手抓起桌上的东西扔过来;去廊子上玩耍时,又得看着她别从廊子上掉下去。视线稍有离开,她就开始爬通往二楼的楼梯,并从爬了两三阶的地方踩空摔下来。

阿缝婆婆白天待在女佣的房间,除了吃饭,基本不从里面出来。她在狭窄的女佣房间里,吸吸烟草,缝缝补补什么的。七重也尽量不和阿缝婆婆打照面。两人都刻意回避对方。她们一碰面必然要吵起来。有时洪作去女佣房间,阿缝婆婆便会告诉他还有八天,还有七天,说回去的日子快了。阿缝婆婆说:

“阿洪,你既要照顾小夜子,又要被她们呼来唤去,肯定很辛苦吧。快了快了。忍耐,要忍耐。”

她还说:

“万般皆是良药。这是一场试炼,即使生气也不能为此懊恼。”

洪作几乎每天都等着回家那日的到来。他想快点回到汤岛,和幸夫他们去平渊玩水,去神社的地界抓蜻蜓。但自己若是把想回去的心情说出口来,又觉得似乎对不起母亲,所以他忍住了。

某天晚上,洪作在被窝里,听到了隔壁母亲和阿缝婆婆激烈的争吵。一开始,阿缝婆婆用难听的话骂七重,扬言无论如何也要带洪作一起回汤岛。七重这边则毫不松口,不管阿缝婆婆说些什么。

“任你再怎么说,洪作留在这儿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七重嘴里总是重复着同一句话。阿缝婆婆知道七重的决心已经雷打不动,在大吵大闹一通后,还是服了软。

“求你了,让阿洪回去吧。不要把阿洪带走。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回去,让我在那乡下的土仓里一个人住?”

阿缝婆婆这样说道。但是七重并不理会。于是,阿缝婆婆又说:

“那么,我们问问阿洪心里怎么想的吧。阿洪如果说留在这里,我一定会干干脆脆地放弃他。如果阿洪说想回汤岛,你得按他说的去做啊。按他本人的愿望来最好。”

但是,不管她说什么,七重都不理会。于是,阿缝婆婆怒不可遏,再次开始大声嚷嚷。过了一会儿,捷作从二楼下来,走到两人中间,说一切还是等问了洪作的意思后再做决定。母亲七重看来有些不服,但最后还是答应了。洪作松了口气。他想,若是阿缝婆婆一个人回去,自己被留在这里可就麻烦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父亲捷作问洪作道:

“洪作,你是想回去,还是留在这儿?”

“我要和婆婆回去。”

洪作毫不犹豫地回答。于是,阿缝婆婆脸上浮现出一副“你看,是这样吧”的表情,说道:

“阿洪,有些事情老老实实地说比较好,有些则不好。但是说过的话可是收不回来的。”

母亲七重瞪着几分得意的阿缝婆婆默不作声。捷作说道:

“哎,行吧。洪作交给婆婆带。孩时在乡下长大也不错。”

第二天洪作和阿缝婆婆便要回去。在这前一日吃过晚饭后,洪作和母亲七重、小夜子还有一个女佣共四人去闹市区买东西。他们去了一家叫若松园的大型点心店,在那里的堂食部吃了点心。在这样的地方吃点心,对于洪作来说还是头一遭。那点心是一种黄色的果冻,洪作觉得它看起来非常漂亮,仿佛把勺子插进去都会让人觉得可惜。点心非常美味,入口即化。洪作觉得不能把这美味分享给上家的外婆、咲子还有幸夫他们实在是件憾事。他觉得这味道再怎么用语言来描述也描述不了。

七重进了洋货店、文具店、点心店等几家商店,给阿缝婆婆和洪作买了各种礼物,让女佣和洪作拿着。七重为洪作买了装在漂亮的盒子里的蜡笔和笔记本之类的东西。母亲给自己买了这么些东西,洪作也禁不住高兴起来。

“阿洪,你要不就留在丰桥吧?”

走在热闹的大街上,七重调侃般地向洪作说道。

“不。”

洪作连忙大大地摇着头回答。

“婆婆明天回去,你就只在这里待一个暑假,过后你一个人再回去就行啦。”

七重又说道。

“我不。——我要和婆婆回去。”

洪作拼命说道。在洪作看来,让阿缝婆婆先回去,自己留在这里实在无法想象。他想到若是自己的意思没能传达给母亲就完了,于是便喋喋不休地一直重复着:

“我要和婆婆回去。阿洪要和婆婆回去。”

母亲也许是被洪作的态度惹恼了,抛下一句:

“知道了。吵死了。”

先前洪作还因为母亲一反常态的温柔而喜欢上了她,但这句话使她和洪作再次产生了距离。洪作心想,母亲果然还是一个既心眼坏又冷酷的人。

母亲走进卖和服布料的店里,洪作带着几分对她的抗拒,没有跟着进去。他在布料店门口站了一会儿。正好对门有家金鱼店开着门,穿着和服单衣 的孩子们蹲在那里,有的伸头看着水槽中的金鱼,有的拿着小网在舀金鱼。看到这,洪作便往对门去了。他夹在孩子们中间看了一会儿金鱼。

“舀一次试试。”

五十岁模样的金鱼店老板说道。洪作原先以为他不是在对自己说话,当老板口中第二次说出同样的话时,他才知道老板是在跟自己说话。

“娃娃!舀一次试试,我不要钱让你舀一只。你舀吧。”

洪作便按他说的,拿起小网伸进水槽。金鱼在网中跳动。洪作还想追着其他金鱼舀。

“哎,不能这样。不行,不行。”

老板说道。洪作非常遗憾,只得就此把网还给老板。

洪作接着又在那里看着老板同样地邀请其他孩子免费舀一次。他看到了在汤岛那种地方想看也看不到的女孩,她皮肤白皙,容貌端正,尖叫着追逐大只的金鱼。他还看到同样是在汤岛根本无法想象的男孩,他一脸神经质的神情,皱着眉头追逐一条有着小斑点的金鱼。洪作心想,城里的孩子们为什么都看起来都如此地聪明伶俐,说起话来清爽干脆?

洪作不知在金鱼店前待了多长时间。突然他想起母亲,站了起来。一瞬间,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揪住了洪作的心。

洪作连忙回到布料店门前,果然里面已经没了母亲七重、小夜子和女佣的身影。洪作从布料店出来后先往右边跑,跑着跑着又停下,接着又往反方向跑。跑了相当长的一段路后,他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次他又转向左边拼命跑。

从这时开始,洪作心中便惊慌失措起来。他想到若是找不到母亲自己将会怎样。洪作一个劲儿地转弯,时而胡乱狂奔,时而用光了劲儿慢慢地走。

“婆婆,婆婆!”

洪作口中一个劲儿地呼喊着阿缝婆婆。

这时,洪作听见身边响起了列车车头吐着蒸汽的声音。这里十分寂静冷清,完全没有行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么一个黑暗而又荒凉的地方。洪作沿着木栅子,行走在这条长长的不知何处是头的路上。在行走途中,他很想调头回去,但是他觉得与其调头回去,还是继续向前更好,这样恐惧似乎会少些。

洪作半哭着在路上奔跑。现在已经听不到火车头的蒸汽声了,取而代之的是周围的一片蛙声。不知什么时候,洪作已走在了田间的路上。

在昏暗的田地里,洪作一边低声哭泣,一边行走。他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着。他感到自己似乎不得不这么漫无目的地行走,直到路的尽头。无论他走到哪里,稻田里都充满了蛙鸣声。

突然,洪作同时停住了哭泣与行走。他看到前面远远的地方,一个小小的朦胧光团正在晃动。一瞬间,一种全身被冷水浇遍般的恐惧向洪作袭来。洪作想折回去,但他害怕,更不要说继续往前走了,那更吓人。洪作吓得呆立在原地,盯着那光团。虽然洪作看明白了那是灯笼的灯火,但一想到打着灯笼的不知是什么人,他便被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怖所包围。

洪作像根棍子一样戳在那里,直到那灯火来到离自己相当近的位置。他想,自己终于要被抓住吃掉了。一想到自己被吃掉后,婆婆和咲子将会多么悲伤,洪作就心中难受。

“婆婆!”

突然,洪作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婆婆,婆婆!”

一旦喊了起来,声音便源源不断地迸发出来。于是灯笼那边响起了人声,灯光也更快地靠近过来。

“哇!”

洪作用最大的声音哭了出来。这是临死前的哀号。啊!自己要被捉住了,自己要被吃掉了。他的脚已经粘在地上动弹不得。自己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

“这孩子在干什么?”

伴随着这声疑问,那灯笼也被支到了洪作面前。田间小道和长满那里的杂草、两侧稻田的一部分,还有自己的一对赤脚都被灯火照亮。洪作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光脚。提着灯笼的那群人有两男三女。他们把洪作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地讨论着什么。洪作浑身僵硬。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发不出声来,洪作心中充满了陷入悲惨境遇的孩子的悲伤,这悲伤完全浸透到了心里的每一个角落。这时,洪作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你是哪里的小孩?”

当那群人中一个女人这样问道时,洪作的哭声变得更大了。

“你去哪儿?”

这次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婆婆,婆婆!”

洪作只是一个劲儿地叫道。

“这是让狐狸上身了吧?”

另一个声音说道。

“婆婆,婆婆!”

“你家在哪儿?”

“婆婆,婆婆!”

“你到底怎么啦?”

“婆婆,婆婆!”

无论他们问什么,洪作只是一个劲儿地叫着婆婆,婆婆。

“喂!”

突然一声大喝传来,洪作被一个男的抓住衣领拎到了半空,接着又放回地面,然后又被他使劲儿地摇晃。最后,又被抓着衣领,连续挨了两记耳光。

“哇!”

洪作拼命地闹了起来。自己被拔掉头发,拧下胳膊,拆得七零八落地吃掉的时候到了。不能就这么被吃掉,必须活着回到阿缝婆婆的身边。洪作使出浑身的力气,手脚乱舞,大闹不止。

那男的打了洪作第三记耳光。

“怎么样?这下该清醒 吧。”

他说。

“说,你从哪儿来?”

他盯着洪作的脸问道。洪作觉得他的脸看着和学校的老师中川基很像。洪作先还认真地想了下:这不就是中川老师吗?但后来还是发现不是。不过因为先前的误认,心里镇定了几分。对方见洪作安静了下来,便又问道:

“你从哪来?”

“汤岛。”

洪作第一次说了话。

“汤岛?”

对方好像不知道汤岛这个地名,又问:

“你是一个人来的?”

“和婆婆来的。”

“你婆婆去哪了?”

“丰桥。”

“丰桥哪里?”

“妈妈家。”

“你妈妈家在哪儿?”

“丰桥。”

这群男女接下来又吵吵嚷嚷地商量着什么,其中一个人说道:

“不知道这孩子是走丢了还是被狐狸上身了,总之我们把他带去派出所吧。”

于是一个女的说道:

“娃娃,走吧。”

接着就牵起洪作的手。洪作被夹在这群男女中走了起来。走着走着,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娃娃,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女的问道,但是洪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到这田地中央来了,所以没法回答。正在这时,

“哇!”

伴随着一声大喊,那女的在洪作背上猛地打了一下。就在洪作的身体往前倒去的瞬间,她用另一只胳膊扶住了洪作。

“这下该把狐狸 赶走了吧。”

那女的不是对洪作,而是对其他男女说道。灯笼的灯光照着脚下,洪作一路提防地走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背上又会被这么打一下。那群男女一直吵吵嚷嚷地在讨论被狐狸迷住了居然能走来这么远的地方云云。确实,田间小道怎么走也走不到头。洪作不禁也对自己居然能走这么远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终于走到了一个商店林立的地方,洪作已经走累了,脚变得像两根棒子。进城之后,洪作心想,自己得从这群人手里逃走。那些男女口中都说着派出所,洪作隐约感到自己会被带去那里。要是被带到了派出所,肯定就再也见不到阿缝婆婆和母亲七重。大概也回不了汤岛了。若是这样就完了。

洪作心想,自己无论如何也得逃走。当把自己带来的那群男女围拢在一起,向一个路人询问派出所在哪儿时,洪作顺利地溜进了一条小巷。一钻进巷子,他便立刻往右拐去。这是一条看不到头的小路。洪作也不管方向,只顾拼命奔跑。被派出所抓住就完了,这种想法支配着这时的洪作。

不知什么时候,路又变宽了。但是这次周围一家商店也没有,路旁只有普通住宅排列在那里。煤气灯已经熄灭,周围一片黑暗,基本上没有行人。洪作这时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似的,又开始边走边低沉地哭泣。他嘴里发出哭声,鼻子吸着鼻涕,完全机械地挪动着双脚。洪作路过了各种各样的地方。他经过的一个地方有木栅子,在木栅子对面,赤身裸体的男人们正在洗两匹马的身体。接下来又经过了一所神社跟前,在像是社务所的地方,二三十个男人们正在把酒言欢,仿佛幻灯片里的一格画面。

接下来洪作时而爬上缓缓的长坡,时而又从上面下来。途中有两三次行人招呼自己,他都一概不理。洪作心想,招呼自己的要么是想把自己带到派出所,要么就是人贩子,肯定是这样。

不知什么时候起,洪作的哭声变得机械起来,口中每哭三声,就吸一回鼻涕。这样的话,正好和自己的步调合得来。并且,他在心中一直呼唤着阿缝婆婆,婆婆,婆婆,婆婆。不知走了多久,时间过了多久,洪作和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正面撞上。

“你,是阿洪吧?”

那人说道。这声音有印象,洪作听到后猛地一惊。

“你,就是汤岛来的阿洪吧?”

那人又说道。

“婆婆。”

洪作认出了她。

“果然是阿洪啊。”

紧接着,洪作感到阿缝婆婆温暖的手掌一下捧住了自己的脸颊。然后,又一下子抓住自己的肩头。

“阿洪,是阿洪啊。”

阿缝婆婆呻吟般地说道,接着便大声喊道:

“阿洪他爸,阿洪他妈,阿洪找到啦!”

这喊声调子非常独特,仿佛雄鸡打鸣。于是,从道路前方传来了其他人跑来的脚步声。跑来的是女佣阿时 。阿时跪在洪作面前的地面上叫着洪作:

“娃娃呀。”

同时,她放声哭了出来。洪作原本觉得阿时总是只疼小夜子,刻薄对待自己,所以对她没什么好感。但就在这时,他对阿时也感到了眷恋。阿时把洪作抱得紧紧的,说道:

“真是蠢娃,蠢娃。”

说着,她便把自己脸颊硬凑了过来。

洪作被阿缝婆婆和阿时各自牵起一只手走了起来。家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阿时把洪作送到了家,没进家门便又立刻跑了出去。她是去告诉出门寻找洪作的父亲母亲。

阿缝婆婆一进门,就让洪作坐在给客人坐的夏用坐垫上,然后端来点心钵放在洪作面前。

“整点儿,整点儿。”

她用当地的话说道。

这时,独自一人在隔壁房间睡觉的小夜子也起床出来了,好像先前为了应对洪作走丢的事件,大人们硬把小夜子弄去睡了觉。小夜子睁大眼睛,默默地坐在洪作旁边。

“小夜子不能吃。你又没走丢还想吃点心,没那么好的事儿。”

阿缝婆婆说道。之后只对洪作说道:吃吧吃吧。正在这时,母亲七重和阿时两人回来了。七重一进房间,马上精疲力尽地坐在榻榻米上。然后她说:

“啊啊,幸好找到了!”

接着便大大地吐了口气。

“阿洪,你到底去哪儿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居然能一个人找回家来。”

她不禁感叹道。

“聪明孩子就是这样。无论被丢在哪儿不管,都能好好地回来。是吧,洪作?”

阿缝婆婆说道。

“说我把洪作丢在那儿不管太过分了。但是今天我不和你东说西说了。——总之这下我放心了。幸好啊,幸好找到了。”

母亲从厨房拿来了切好的西瓜,她移开点心钵把西瓜放在那儿。

这时又有人来了,这次来的是巡警和父亲。他们两人好像都是回到家才知道洪作已经回来了,于是一群人在门口大声地说着话,比如,真是的;真的吗;等等。洪作一想到巡警可能会责骂自己,身体便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不久,洪作察觉到巡警好像回去了,捷作和刚才迎去门口的七重、阿缝婆婆三人一道进了屋。

“洪作,你终于回来了。去了哪里?怎么去的?你说说看。”

捷作一脸认真地问道。但洪作没法回答自己经历了什么。他既不知道事情该从哪儿讲起,也不清楚在自己的整段经历里面,从哪儿到哪儿是梦,从哪儿到哪儿是现实。洪作就讲了在田间小道上行走呀,看到马了呀之类片段性的事情。回忆起来的事情还没讲到一半,他便被强制要求去睡觉了。

躺进被窝之后,洪作到底还是处于兴奋状态,直到很晚都没有入睡。隔壁房间里,捷作、七重、阿缝婆婆三人正热火朝天地谈论着洪作走丢的事件。因为洪作平安回到了家,再加上明天阿缝婆婆和洪作就要回伊豆了,在座的人似乎都沉浸在和谐的气氛中。中间也听得见阿缝婆婆和母亲的笑声。洪作听着听着自己也不由得安下心来,不知什么时候陷入了深深的睡眠。

第二天早上,洪作把去上班的父亲捷作送到门口,在那跟他道别。

“下次就等正月放假过来吗?”

捷作问道。然而不等洪作回答,阿缝婆婆便代他回答道:

“下次就等明年夏天吧。对吧,洪作?”

洪作心中不免觉得有点对不起父亲,便小声说道:

“正月来也行。”

“真的吗?”

捷作确认般地问道,之后又放声笑道:

“你乖乖听婆婆的话,好好学习。”

说完便出门走了。

捷作走后过了约一个小时,洪作和阿缝婆婆,便要与母亲一起从家里出发,前往车站。行李已经被早起的阿缝婆婆在早饭前完全打包好了,只等搬走。他们带的东西比来时多得多。虽然很多是给洪作自己的东西,比如母亲给买的蜡笔和笔记本等,但更多的是要分给汤岛的邻居们的礼物,这占了行李的大部分。

阿缝婆婆从回去的两三天前开始,就拼命地买东西。

“这东西是有点贵,但没办法。”

她这样说着,给洪作本家的外婆阿种和曾外祖母阿品买了衬领

“虽说没必要给阿光这丫头买什么礼物,哎,还是给她买吧。”

她这样说着,给阿光买了玻璃弹珠和弹币 。除此之外,她还给村子里和她多少说过话的人家,各自准备了些礼物,比如五金店、旁边的佐渡屋、正屋的医生家等。当然,洪作的父母也准备了些礼物,但阿缝婆婆似乎打算给自己认识的村民们,送上自己挑选的礼物。

洪作有点担心:在这些礼物中,到底有没有遗漏了给上家咲子的那份?但是他踌躇着没有向阿缝婆婆确认。不过比起这个更迫切的问题是,该给幸夫、芳卫、龟男这些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送什么。因为阿缝婆婆不可能给他们准备礼物,所以洪作想,大概得从母亲给自己买的这些蜡笔、铅笔里面分一部分给他们。

洪作想起了离开汤岛时,那群孩子追着洪作的马车跑的情形,特别是咬牙跑到了箦子桥边的幸夫的脸,这让他时常揪心不已。洪作不禁怀念起这些平时里争吵打架的小伙伴,一个也不例外。他想,他们肯定都在翘首期盼着自己回去。来丰桥时他们那般盛大地送别了自己,所以洪作希望想方设法带上些礼物回去。

洪作在就要回去的时候想到这些,一下子心虚起来。如果仅是母亲给自己买的那点礼物,似乎根本不够。

人力车停在了门口,和来时一样,洪作和阿缝婆婆坐一台,母亲七重坐另一台。当阿缝婆婆准备上车时,小夜子突然跑了出来,

“婆婆,不要走。”

说着,她缠住了阿缝婆婆的腿。

“哎呀,哎呀。”

这是阿缝婆婆自打来到这里,第一次对小夜子发出带着几分爱怜的声音。先前已经坐上车的七重说道:

“婆婆,孩子真是可爱啊。你再怎么对她尖酸刻薄,她都会和你亲近起来。”

阿缝婆婆对此摆出不加理睬的姿态。洪作想和妹妹道别,他向小夜子招呼道:

“小夜子。”

但小夜子和洪作刚来时一样,有些害羞,只是向上翻着眼睛看着洪作,并没有靠近过去。洪作在这样的小夜子身上感受到了自己作为兄长对妹妹的爱。他想,要是这段时间自己对妹妹再体贴些就好了。

人力车跑了起来,洪作被阿缝婆婆的两个膝头夹在中间,扭过身子向站在门口的女佣阿时和小夜子那边挥手。洪作一直拧着身子,直到两人的身影变小,已经没法再朝后拧了。

洪作这才把目光第一次转向前方,他看到了母亲的身影——和这边的情形一样,人力车载着她摇晃着前行。她打着遮阳伞。虽然洪作只看得到母亲肩膀以上的身体,但他觉得母亲既年轻又美丽。他禁不住想,即使找遍整个伊豆,也找不到像眼前的母亲这般出色的女人。洪作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他那优秀的母亲。

“妈妈。”

当两台车距离接近时,洪作试着叫了一声母亲。母亲略微回过头来,她的右手举起,挡着阳光。手的影子映在淡蓝色遮阳伞下那张清爽的脸上,使母亲看起来更加美丽。

“正月的时候,娃娃还会过来。”

洪作叫应了母亲,但发现没什么要说的,于是这么脱口说道。

“不用来。我们在汤岛吃正月的年糕。阿洪在汤岛长大,城里的年糕是吃不惯的。”

阿缝婆婆接着洪作的话,语气强硬地说道。

到了车站,车夫把行李一件件卸了下来,堆在候车室的一角。

“有七件行李。一个信玄袋,两个包,四个布包袱。阿洪你也记一下。婆婆记不清就麻烦了。”

七重要洪作在换乘的时候必须点数。

“嗯。”

洪作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此刻他正无比钦佩地看着红帽子搬行李 。他走过来,一趟便把这些行李全部搬到了车上。在洪作看来,那红帽子已经很老了,但他却可以把那么多沉重的行李巧妙地分别搭在两肩上轻易搬走。

到了月台后不久,上行 的列车便滑了过来。

“阿洪,你的拖鞋可得穿好了。”

阿缝婆婆一边登上车厢连廊一边提醒道。

但洪作已是第二次坐火车,心中不慌不忙,现在完全不用担心把木屐弄丢什么的了。洪作还感到,虽然只是在丰桥这座城市里住了一小段时间,但自己已经多少沾上了点城里人的气息。城里人坐火车就是这么从容不迫,也不会大声说话。

他们上了车,看见红帽子已经把行李在网架上整齐排成一列。阿缝婆婆把刚从七重那里接过的铜币递给了红帽子。红帽子谢了一声后便下车了。洪作突然觉得自己的地位变高了。他认为让红帽子搬行李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事情。他觉得车里的人们都用一种叹服的眼光看着这边。这种眼光着实与在沼津乘车时,乘客们看他们的好奇眼光不同。

发车铃响起,站在车窗外的七重往车窗里探头说道:

“再见了,阿洪。记得给上家的人问好。要注意身体。婆婆你也一样。”

虽然那句话是附带着说给阿缝婆婆听的,但阿缝婆婆还是不住地弯腰道谢:

“受你关照了。谢谢你了。”

在和母亲分别时,洪作到底还是感到依依不舍。列车开动后,洪作把身子探出车窗挥着手。他打算一直不停地挥手,直到看不到母亲的身影。

“阿洪,你这动作多危险呐!”

阿缝婆婆用手往后拽洪作。但是因为有婆婆在后面拽着,洪作反而更放心大胆地把身体又探出了点车外。

“阿洪,你老实点。还没个完了。”

阿缝婆婆最终硬生生地把洪作拽回了座位。

“阿洪饿了!”

洪作刚在座位上平静下来,就感到了一阵急剧的饥饿。

“早饭怎么回事啊?没吃吗?”

阿缝婆婆一脸吃惊地问道。

“吃了,但是饿了!”

“这样啊。看来阿洪在丰桥没吃什么正经东西。”

离开丰桥之后,阿洪又像以前一样,变回了阿缝婆婆的孩子,而阿缝婆婆又成为了洪作唯一的庇护人。 tifKXSfSnVYN3PZWO4k4Iftb5o8GAaRqhMBKyBRjpoorsRJA6sWFgjOZ2SpMbznQ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