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洪作读二年级的那个春天,上家的咲子回来了。她去年从沼津的女子学校毕了业,之后一直在亲戚家操习家务。洪作得知咲子今后就一直待在村里不用再去沼津后,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欢快。他开始觉得去上家成了一件乐事。虽然之前每逢寒暑假咲子一定回来省亲,但是因为咲子的在或不在,上家所飘荡的空气截然不同。只要咲子在家——就如同插花时缀上一朵大大的玫瑰一般——上家也让人觉得变得明亮艳丽起来,甚至连里面那间不见日光的房间也是如此。
咲子和其他村里姑娘不同,因为上过沼津的女子学校,她身上的氛围都带着都市气息。无论是扎着西式发髻、刘海前突的发型,还是穿着的衣物、说话的方式,连走路的姿态,用当时的话来说,都是清新脱俗、令人耳目一新的。
咲子回到村里后,洪作一天要去上家好几次,他不由得想一直缠在咲子身旁。但是,阿缝婆婆很讨厌咲子。
“这装模作样的丫头,马上就要搞出些鬼名堂了吧。”
只要一提到咲子,阿缝婆婆就会口头禅般地这样说道。阿缝婆婆把咲子视作眼中钉,正好咲子也厌恶阿缝婆婆。咲子即便在路上遇见阿缝婆婆,也会彻底无视她,显露出一种毫不在意的态度,这点连洪作这个小孩也能感觉出来。这种时候,阿缝婆婆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决绝地把脸转向一边,而咲子则并不转过脸去,完全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既不打招呼也不问候,行为举止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阿缝婆婆存在。
阿缝婆婆和咲子的关系如此,洪作虽是小孩,夹在其中也多有为难。他想方设法地为了婆婆劝解咲子,为了咲子劝解婆婆,然而这份心意却完全被白费了。
“刚才,阿缝外婆——”
洪作刚一开口,咲子就迫不及待地纠正道:
“她不是你外婆,是阿缝婆婆。”
“她是我外婆呀。”
“怎么是你外婆了?她是个外人。听好记住了。你虽然和那个人在一起住,但她不是你外婆。不是这家里人。该怎么叫呢?对了,——婆子。”
这话若是出自其他人嘴里,洪作肯定不会轻饶,但咲子说出这话,洪作却没有生气,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洪作心想,这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情。
咲子回到村里之后,洪作几乎每天和咲子一起到西平的浴场去,那是河谷中涌出的温泉。每次咲子要去公共浴场时,阿光就会来叫洪作。洪作多少还是不太乐意和两个女的去洗澡,于是便约上附近的伙伴。应邀同去的总是这几位:杂货店的幸夫、养牛的“佐渡屋”的龟男,还有和洪作有着亲戚关系,家里开酒坊造酒的芳卫。幸夫和龟男低一个年级,芳卫和洪作、阿光是一个年级。
虽说是去洗澡,但洪作他们的准备工作实在简单。拿一条布手巾往腰间的兵儿带 一挂便完事。虽然阿缝婆婆想让洪作带上那白铁皮的肥皂盒子,但洪作觉得那玩意儿妨碍玩耍,并不喜欢。
洪作总是在上家门前,等着咲子和阿光出来。咲子从家门前的两三级石阶上下到路上,伸手把布包袱递向洪作他们,里面有布手巾、肥皂、小金属盆等东西。
“你们换着拿吧。”
咲子说道。虽然这差事并不那么美好,但洪作总是第一个接过来。他两手捧着那布包袱,仿佛别人吩咐自己拿着一件宝物。
走了半町 左右,新道便与旧道交会了。新道两侧的路边稀松平常地排列着房屋,其中有木屐店、理发店、药店、邮局、粗点心店、铁皮店、裁缝店等店铺。但无论哪家店铺,店家几乎都不在店里露面,客人找他们买东西,得绕过店的旁边到后门才行。因为有这五六家店,新道在孩子们看来颇为繁华。从旧道到新道,让人觉得仿佛从农村来到了城市。
新道上的建筑连绵了一町左右,这二十栋左右的房子所在的地方,被人们称作“宿”。相应地,集中了包括洪作家和上家在内那十二三栋房屋的区域被称作“久保田”。除了这两处小村落 之外,在温泉涌出的河谷里,还有西平、新宿、世古泷 等三个小村落。在山脚方向,还有长野、新田等。因此,久保田、宿、西平、新宿、世古泷、长野、新田等七八个小村落被总括地以“汤岛”这一较大的村名相称。除了汤岛之外,在狩野川沿岸山中的各处河谷之间,还散在着一些其他的小村子,它们和汤岛一起组成了上狩野村 。虽然上狩野村无论人口还是户数都很少,但是却占了相当广的一片地域,除规模最大的汤岛村外,其他都是从几户到十几户的小村落。
洪作他们走上新道,通过宿的街道时,心情紧张。咲子带着阿光在前面走,陪同的洪作捧着布包袱,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而幸夫、龟男、芳卫一行,又再隔着些许距离跟在更后面。当他们走上新道,新道这边的孩子们就会不时起哄。
——阿洪和阿光不正常。
起哄的内容是固定的,洪作对自己被说成和阿光“不正常”感到非常意外。洪作和上家的阿光在同一年级,经常像兄妹一样待在一起,但是他俩闹别扭的时候要比关系好的时候多得多。每次听到这起哄,洪作就会心烦意乱,把原先好好捧着的包袱用一只手胡乱抓着,并且故意大大地甩着它往前走。不久,洪作身后又传来了那群孩子对着幸夫他们起哄的声音。
——阿幸昨晚尿床喽。
或是,
——跟班不好当哟。
等等。这些老成的话语配上阴阳怪气的语调,向着这边发射过来。于是,洪作听见了幸夫他们因为窘极了而跑起来的脚步声。芳卫很沉默,稍微有点迟钝,在学校时也总是待在角落,但幸夫和龟男很顽皮,闹起架来,无论对手是谁,基本不会输给对方。即便如此,当他们离开自己的地盘来到这新道,便莫名觉得自己像是到了异国他乡的外地人,没了脾气。这既是因为对方人多势众,也是因为自己是陪着咲子和阿光两位女性来的,处于不利的立场。
走出宿时,男孩们汇集到了一起。杀出敌阵的兴奋使孩子们的眼睛闪闪发亮。去西平的浴场得在走出宿的时候,从新道拐进下到河谷的岔路。走到这里,孩子们有了精神,一会走在咲子前面,一会又走在她身后。
“那么,接下来由幸夫替阿洪拿吧。”
咲子说完,幸夫便像谨奉敕令般一脸严肃地从洪作手中接过布包袱。洪作感到如释重负,恢复了自由,他和龟男、芳卫他们跑来跑去。在到达目的地前,拿洗澡用品的活儿也被平等地交给了龟男和芳卫分担。对于这包凑到鼻子跟前就能闻到香味的东西,男孩们还是很有兴趣去拿的。拿着它,虽然说不清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但到底还是可以让人产生一种陶醉感。
温泉从河谷的三处地方涌出。靠着这三处涌出的热水,人们建了一间大别墅、三家旅馆和两个公共浴场。它们分散在沿河的地方,隔得很远,属于不同的村落。两个公共浴场分别在叫做西平和世古泷的小村落里。西平的浴场较近,并且场地明亮,洪作他们一般都去西平。
那里虽是浴场,但只有一个简易屋顶,在角落里有个脱衣服的地方。热水很充足,随时从一分为二的大浴池里溢出来。两个浴池间用木板隔开,好歹区分了下男浴池和女浴池,但却没定哪边是男的,哪边是女的,而且没有一个人纠结于这件事情。
洪作选择西平的公共浴场还有个理由。那就是在公共浴场的旁边,还有个洗马的浴场,经常有人在那里给马洗身体。那是一个隔成长方形的浴池,当然没有屋顶,比起人泡的池子也浅得多。
洪作他们来到公共浴场后,争先恐后地脱个精光,各自跳入浴池,掀起水花,尽情玩闹。阿光也夹在男孩子中间玩闹。浴场建筑旁流淌着一条大河,他们有时赤身裸体地下到河滩,搬来大石头再扔进浴池。公共浴场白天一般没有人,村民们来泡澡是要等到结束了一天工作的傍晚之后。洪作他们虽然一再被咲子责骂,但却对此毫不在意,继续打闹。在飞溅的水花之间,可以看到咲子雪白丰满的肉体,令人感到炫目。
“阿洪,你带了手巾来的吧。拿过来!我给你洗一洗。”
洪作听到后便去脱衣服那里取来手巾。咲子给洪作身上涂上肥皂,让他时而朝前,时而背过身去。咲子给阿洪洗了身子,却不给其他孩子洗,只帮他们搓了那如同酱油煮过的手巾。
某一天他们在泡澡的时候,咲子对着浴池里起劲玩闹的孩子们说道:
“明天开始姐姐就要去学校当老师了。你们不听话可不行哦。我要狠狠地管教你们。”
听了咲子要到学校当老师这话,大家瞬间都停止了玩闹。
“你骗人。”
幸夫说。
“骗你干什么?明天早上朝会的时候,你们听听校长老师怎么说吧。”
咲子说道。孩子们怎么也不能在脑海中把咲子和学校老师联系在一起。咲子身上有一种和学校老师大体不同的气场。洪作没法想象咲子待在那冰冷的教员室内的情景。
但是第二天,洪作便知道了咲子所言非虚。在学校朝会时,石守校长告诉大家原先负责三年级的年轻教师辞去了教职,并且宣布本校以前的毕业生——上家的伊上咲子不久将回母校执掌教鞭。当伊上咲子的名字从校长口中说出时,阿光和洪作都变得惶恐不安,满脸通红。
洪作一边为咲子当上学校老师而高兴,一边担心她到底能不能在学生中获得好的口碑。除此之外,洪作最担心的还是因为他俩的近亲关系,自己会不会被其他学生们看作受咲子额外关照的对象。不过要说近亲,校长石守森之进是洪作父亲的亲哥哥,是洪作正儿八经的伯父。石守家在距此正好差不多一里路的邻村门野原,是户农家,长兄森之进继承了家业,次子洪作的父亲入赘到了伊上家。这家兄妹除了他俩还有几人,但都出嫁或入赘到了邻近的大小村子里。
这样看来,洪作虽然也有很多父亲这边的亲戚,却不知怎的与他们不甚来往。校长石守森之进差不多五十岁,细长的脸上透着严厉,除非有事,否则基本上既不说话也不笑。学生和村民们都知道他是一个难接近的人物。因此他虽是洪作的伯父,洪作却几乎从没说过我的伯父石守森之进云云。不光如此,大体上讲,洪作对他从未产生“伯父”这种特殊感觉,对于洪作来说,他只是位可怕的校长。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虽是洪作的伯父,但认为洪作受他关照之类的观点在他两人之间是不能成立的。所有学生都不曾想过,可怕的校长竟是洪作的伯父云云。
但是,石守这位令人害怕的校长有时和洪作正脸碰上,却略微噘起那留着胡须的嘴唇,瞪着眼向洪作问道:
“洪作,你在学习没有啊?”
“在学习。”
洪作仿佛被蛇瞪住的青蛙般,畏畏缩缩地回答道。
“什么时候一定来我家玩。”
伯父说话时总带着命令的口吻。但是,虽然邻村只有一里之遥,洪作却只去过父亲的老家一次。那还是因为父亲的父亲——也就是祖父——林太郎生病,洪作被本家的外婆带着前去探望,仅此而已。
校长在朝会上宣布咲子的事情之后过了两日,咲子第一次作为教师现身学校。那天洪作在学校里整日都非常紧张。一个高年级学生在操场上敲了下洪作额头,说道:
“你本家那丫头是代教 吧。你去打听下就知道了。”
“不,是老师。”
“我晓得是老师。老师也分两种。咲子不是真正的老师,是顶替老师的代教——你去打听下就知道了。”
高年级学生又说道。洪作莫名地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侮辱,不开心了起来。
那天午休的时候,洪作在教员室前面的走廊里遇见了咲子。
“阿洪。”
咲子用平时的称呼方式,从洪作身后叫住他。因为周围有几个学生,洪作觉得自己被咲子这样叫会惹来麻烦,便想装作没听见快步走开。
“阿洪。”
咲子的声音又追了过来。没办法,洪作只能停了下来。
“你去家里把我的便当拿来。”
咲子说道。洪作虽然照吩咐办了,但当着周围的同学的面,到家里去取现今已是女教师的咲子的便当,实在让人难为情。洪作从上家取来包裹好的便当,带去教员室。这时他发现,只因为咲子这一个人的存在,教员室的空气竟变得和平日里完全不同。窗户旁咲子的办公桌上摆着细细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红花。虽然教员室内气氛阴暗,但咲子那条绛紫色裤裙 的色彩却使那个角落变得华丽起来,让人感到与周围完全不同。在窗子对面,挤满了孩子们的面孔,他们想要观察教员室里咲子的动静。
因为咲子负责三年级,所以洪作和阿光并没上她的课。虽然咲子在学校不教他们,但自打她荣升学校老师之后,在洪作看来,她已和之前完全不同了。洪作总觉得,咲子的眼神和之前不一样了。在咲子的眼前,他既不能像以前那般调皮捣蛋,也不能再用粗鲁的口吻说话了。不光是洪作,幸夫、龟男、芳卫他们好像也是一样,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在咲子面前地毫无忌惮地活动了。
自打咲子当了老师之后,洪作他们便渐渐不再陪她去西平的浴场了。虽然咲子也来邀请洪作,但他却想要极力避开似的并不搭理。不过即便如此,当被咲子邀请时,十次里面总有一次还是得陪她去。
如今即使陪着咲子走在新道上,也再不能听到孩子们起哄的声音了,事情已经变得完全不同。虽然孩子们还是和以前一样聚集在新道上玩耍,但当有人眼尖望见咲子身影,叫道:
“来啦!”
孩子们便仿佛收到了信号一般,立刻中途丢下一直在玩的游戏,仿佛有什么吓人的东西过来似的,一边异口同声地叫着:
“来啦!来啦!”
一边沿着街道往上方逃去。孩子们逃跑的样子非常认真。来不及跑的一年级小孩,睁着怯生生的眼睛,当场呆站在那里。
“在干啥呢?”
咲子笑着招呼他们的时候,被招呼的孩子大概以为老师在责骂自己,便扯开最大的嗓门开始哭泣。
不光在咲子面前是这样,孩子们,特别是低年级的孩子们,都觉得学校的老师实在是这世上令人丧胆之物。当孩子不服从自己命令时,家长们也常说:
“我要去学校老师那儿告状!”
因为被告到学校老师那儿实在太吓人了,所以孩子们一般还是会听家长的话。孩子们一直被大人灌输:学校很讨厌,学校老师很可怕。
实际上对于孩子们来说,学校也是一个没有亲近感的地方。拥有八间教室的校舍看起来十分煞风景。所有教室都没有玻璃窗,取而代之的是纸拉窗。若有谁弄破了拉窗上的纸,就会被彻底地揪出来。最终犯人除了会被班级老师打两三下头,还不得不从家里拿纸来把它贴上。重贴纸拉窗的工作每年一次,是在暑假结束后的第二学期 开学时,由高等科的女学生负责。
几乎每天放学后,学生们都要打扫教室及教室前的走廊。用扫帚扫完之后,用水桶打水过来,再用抹布擦拭。其间老师就在教室的门口监视,学生们为了不被老师责罚,必须不停地劳动。
洪作最讨厌做清洁的时候了。他有时会茫然停下手里的活,呆立在那儿,连他自己也没察觉。每每遇到这种状况,他都会遭到老师无情地怒骂。负责二年级的老师是个老人,他住在离这里一里半的山村,几乎每天徒步来上班。在教师中他年纪最大,学生们任何细小的过错,这个老师都不会放过。
当洪作作为一年级学生第一次到校,第一次坐在狭小教室里属于自己的那张课桌前,突然一声怒吼劈头而来:
“喂!你!”
接着洪作就被老师扯着耳朵,弄到教室前的走廊上去罚站了。洪作最终还是没有搞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受罚。但那一天不光是洪作,共有三个孩子被老师打了耳光,他们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世道严酷,浑身颤抖不已。
不光是校舍和老师,操场也绝非学生们能轻易亲近的地方。到处都有石头从操场的黑土地面上冒出来。在上面没法好好做体操自不待言,连玩儿的时候都玩不好,一摔倒就疼得厉害。因为树木少,夏天里缺少树荫非常炎热,到了冬天北风劲吹的日子又冷得难受。除了可以远远望见形态优美的、外形小巧的富士山,真是一点儿可取之处都没有。但是,大人们告诉孩子们,从这里看到的富士山是全日本最美的,对此孩子们深信不疑。
咲子当上学校老师之后,一眨眼工夫第一学期便结束了。在第一学期行将结束的最后一天,因为大家总是在这天领取通知簿(成绩表),阿缝婆婆便让洪作换上正式的衣服,穿上裤裙,带上一张大大的手帕,用来包老师那领到的成绩单。
对于洪作来说,领取期末通知簿的日子是难熬的。全校穿裤裙的只有两人——并且总是他们——洪作和上家的阿光。要说有没有其他穿裤裙的孩子,那得看被村民们称作官署的帝室林业管理局天城出张所的所长。若是有子女的人前来赴任,一般他家的小孩也会穿裤裙,但在洪作二年级的时候,来了个没有小孩的所长,所以穿裤裙的便只有阿光和洪作两人了。
洪作和阿光都讨厌穿裤裙,但他们又隐隐约约地认定自己是必须穿裤裙的那类人。所以他们虽然讨厌裤裙,但到了这天还是得乖乖地穿上,仿佛那是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不光他们自己,其他的学生们也认定洪作和阿光是得穿裤裙的,所以到了这天早上,女学生们一般会到阿光家集合,男学生们一般会到洪作家的土仓前集合。
这天早上,洪作醒来后发现自己深陷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中。这种情绪由两部分混合而成:从明天开始便是悠长暑假的喜悦,以及今天得穿裤裙去学校的烦恼。洪作从睡铺上起来一看,裤裙和衣服已经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摆在枕边了。
当洪作洗脸时,孩子们开始在土仓前集合。洪作急急忙忙地吃完早饭,阿缝婆婆就给他穿上衣服,系上裤裙。
“讨厌!不喜欢穿裤裙。”
洪作说道。阿缝婆婆脸上呈现出岂有此理的表情。
“娃娃长大了会变成了不起的人。你是祖姥爷的接班人。”
这时,阿缝婆婆绝不会把洪作的父亲和外公拿来做例子,因为她对他们多少有些怨恨。在她眼中,只有自己的保护者——决定了自己一生的辰之助才具备强烈的存在感,她似乎独断地认定了只有洪作才是辰之助的接班人。
“穿裤裙的,只有阿光和娃娃。”
“那傻乎乎的阿光才不该穿什么裤裙。这村里有资格穿裤裙的只有咱家娃娃。但是,还是忍一忍吧。阿光的裤裙说到底不过是那没用的咲子传下来的。你从旁边看看,那东西肯定已经褪色了吧。”
阿缝婆婆说道。她总是觉得上家给阿光穿上裤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段时间,孩子们聚在一起玩耍的场所总是在从官署正门进去,位于院子一侧的樱花树下。那里有一片很宽的空地,其中一部分长着草坪,正是孩子们理想的玩耍场所。知了从早上便开始鸣叫。孩子们都爬上树去找知了了,但这天早上洪作托这裤裙的福,只能在树下老老实实等着。
这天去学校,洪作感到全校学生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阿光也一样,觉得穿裤裙到底还是很丢人的,一到学校就直奔教室,再没到运动场来过。朝会开始前的那段时间让洪作觉得无比漫长。当长野村的那群学生走进校门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向洪作袭来:那村子的高年级学生里面捣蛋鬼云集,自己这身裤裙可能要惹麻烦了。
洪作的担心不久后果然变成了现实。三个五年级的学生走来,把正在樱花树下的洪作围住,其中一个人一脸不满地说道:
“把这怪东西脱了,戴在头上试试。”
“不!”
洪作刚一回答,胸口便被人推了一把,往后打了个趔趄。与此同时,洪作感到有人往自己后背灌了把沙子。洪作紧闭着嘴,瞪着这三个高年级学生。若是凭力气比画,洪作一会儿都坚持不了,所以无论对方做什么,自己都不能主动动手,只能如此。
这时,从运动场一角突然传来了兴奋的叫声。那是因为学生们意外地发现还有一个穿裤裙的走进了校门。几个孩子往那边跑去。那个裤裙男孩也和洪作一个年级,叫做浅井光一,来自离天城岭最近的村子——新田。浅井光一穿着裤裙来学校还是第一次。洪作和光一之前在教室里并没怎么说过话。光一是个沉默而不起眼的孩子。
看到新猎物出现,围着洪作的一个高年级学生向同伙说道:
“把光一也带过来。”
于是另两个同伙便奔向正走到运动场中央的光一。不一会光一也被带来了。
三人暂时不管洪作,一齐叫嚣着对光一盘问道:
“说!为什么穿这个来?”
光一低下头并不说话,于是一个人故技重施,在光一胸口上推了一把,光一也往后打了个趔趄。然后另外两人从后面抱住光一的身体,又想像欺负洪作一样从他的衣领往衣服里灌沙子。
光一一言不发,拼命挣扎反抗,好不容易从三人手中挣脱,接着突然从自己脚边抓起一把沙子,往面前的一个高年级学生脸上扔去。三个高年级学生被这意料之外的反抗唬住了,退了两步。
接着光一眼睛往周围一扫,看到在离自己大约一间 远的地上躺着一块自己脑袋那么大的石头,便往那奔去。光一两手抬起石头,举过头顶,直奔三个高年级学生而来。他的动作让人感到一股迎面扑来、非同寻常的狠劲儿,三个高年级学生被光一这异常的神色吓坏了,各自四散逃命。
下一个瞬间,洪作便看到从光一手里飞出去的石头砸在一个正在逃命的学生脚边。所幸没砸到脚,如果砸中了,光一肯定就闯下大祸了。
洪作一直注视着光一,他喘着气站在那里,眼睛直瞪三人的方向。因为正值朝会前,周围人都看到了这事。正在这时,朝会的铃声响起,出现了两三个老师的身影,三个高年级学生便直接往朝会列队的地方走去。但是光一还是一直站在那里不动,仿佛在等待自己兴奋的心情平复下来。
在洪作的眼中看来,光一刚才的行为实在令人惊叹与钦佩。洪作忘了要去朝会,一直注视着光一,一种感动逐渐充满了他的内心。他感到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识了一位勇敢地反抗无道与横暴的男孩的美。虽然拿大石头砸人的行为实在鲁莽,但在洪作看来,这位沉默的同学敢于这么做,其行为无疑是光彩熠熠,令人拍手称快的。因为这个男孩,洪作生平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的懦弱。
朝会结束后的第一节课,学生们从教师手里接过各自的通知簿。发完通知簿后,老教师宣布:第一学期第一名是浅井光一,第二名是洪作。阿光是第八,酒坊的芳卫是倒数第三。学生们好像毫不在意自己考了第几。因为得把自己的名次告诉家长,大家都面无表情地在口中不停重复着老师告诉的名次。新田村樵夫的孩子被告知是最后一名,但他好像想不通为何只有自己被告知是“末尾”,而不是数字,便一边伸头往前后桌看,一边大声嚷着:
“我第几啊?我第几啊?”
最后被急脾气的老师揪住耳朵站了起来,一下子脸上挨了两巴掌。
洪作把通知簿包进阿缝婆婆给的白色手帕里,心中并不高兴。一年级的时候一连三个学期他都是第一。这次却第一次被自己以前毫不在意的山村男孩给超过了。
洪作觉得自己无论是在学校成绩,还是在反抗暴力的态度方面都比不上浅井光一。洪作直到那天才第一次意识到了浅井光一这个毫不起眼、沉默寡言的男孩的存在,并且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洪作拿着包在手帕里的通知簿,直端端地回了家。因为身上带着通知簿,其他孩子在这一天也都各自回家,不再绕到别处玩了。
洪作快走到土仓时,看到阿缝婆婆正好站在土仓门口,心中咯噔一下。
“我回来了。”
洪作说着,把包好的手帕递给阿缝婆婆。阿缝婆婆拿到之后,弯着腰爬上土仓的二楼,将通知簿放在神龛前面,又过来帮洪作脱去裤裙。
“今天新田的光一也穿了裤裙。”
洪作说。
“你说除了咱家娃娃,居然还有人穿裤裙?!”
阿缝婆婆带着一副必须追问到底的神情说道。
“哪儿的孩子?”
“新田的光一。”
“这样啊。”
阿缝婆婆仿佛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说道:
“人呐,如果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没什么好事儿!穿着裤裙而不显得奇怪的,这个村子就只有你阿洪一人。”
阿缝婆婆仔细地把裤裙叠起来,仿佛正做着一件令人愉快的工作。在她叠裤裙的时候,总是会讲曾外祖父的故事。
“每次有正经的客人来,你祖姥爷都是穿着裤裙去客厅。所以我每天不知道要把这裤裙拿出来又叠进去多少次。”
阿缝婆婆把裤裙叠好后收进了旧衣柜,然后拿起供在神龛前包好的手帕,说道:
“嘿哟,接下来我就到附近邻居家,给他们瞧瞧咱家娃娃的成绩。”
洪作缩着身子,看着阿缝婆婆用手解开手帕。不一会儿,阿缝婆婆取出了通知簿,把它拿到装着铁窗格的北侧窗口去看。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说道:
“娃娃,这上面写着第二啊。”
“光一是第一,老师说的。”
“那光一是第一,娃娃是第二?”
“嗯。”
“不能吧?”
“老师这么说的。”
“光一就是那个穿裤裙的孩子?”
“是的。”
“这样啊,得!”
阿缝婆婆右手拿着通知簿站了起来。
“这种荒唐事儿我可不答应。把人当傻子。”
洪作看见阿缝婆婆满是皱纹的脸变得异常扭曲,看起来非常吓人。
“我去你学校一趟。”
“婆婆!”
洪作缠住阿缝婆婆的脚。他想要是婆婆去了学校可不得了。
“要乱来也得有个限度。觉着咱家娃娃老实,就把咱娃娃挤掉,把光一推到第一!樵夫家那小子,他爹多半是做贼挣到钱了。娃娃,你在这待着。婆婆去学校说道说道。”
洪作哭出声来,但阿缝婆婆已经听不进洪作的哭声了。她下了楼梯,离开土仓而去。
洪作原本坐在土仓北侧的窗下,当他明白哭也解决不了问题后,便站起身来,下了楼梯,出了土仓往上家去了。洪作只当阿缝婆婆去了学校,但到了上家一看,阿缝婆婆正坐在上家的地板框 上嚷着什么,和她对阵的是咲子——她看起来好像刚从学校回到家,还穿着那条绛紫色的裤裙。
虽然阿缝婆婆正嚷嚷着,但就洪作踏入屋内地板前的裸地时的印象来说,似乎阿缝婆婆正处于下风,形势不妙。
“我们把宝贝阿洪交给你。只求你在成绩上千万别让他下滑。你根本一点都没管过他学习吧。不让他学习,什么样的孩子都肯定会变得不行。你管过他学习吗?没有管过吧。”
咲子以一种诘问的语气说道。
“学习这种事儿,咱家娃娃不管也学得好。”
“这种事可能吗?还有,你别一口一个咱家娃娃,咱家娃娃的。”
“他就是咱家娃娃,我才说咱家娃娃。你这没用的家伙。”
“你说我没用就算了。总之,请你千万别让阿洪的成绩下滑。这点我得给你说清楚。”
阿缝婆婆本是就洪作成绩下滑一事来找咲子兴师问罪,结果却适得其反,看来似乎反被对方责问了一通。
“烦死了。我可没工夫听你这些瞎牢骚。”
阿缝婆婆脸色发白。洪作连忙跑出屋子,绕到后门。洪作往厨房里一窥,看见外婆阿种正独自一人在那里惶惶而立。外婆不时把脸转向咲子和阿缝婆婆所在的大门方向,每当她竖起耳朵听时,便会在口中反复念道:
“阿咲呀,你不对。阿咲啊,你就不能闭嘴吗?”
但是外婆的话并不能传到咲子那里。
“外婆。”
洪作叫了一声。听到了有人叫她,外婆阿种似乎这才注意到洪作的到来。
“娃娃,你就在这儿。我给你拿好东西,你就在这儿。”
外婆话虽这么说,但其实并不是要给洪作拿什么好东西。外婆的心地就像菩萨般善良,无论什么事情,若能通过牺牲自己作罪人而平安收场,她便愿意这么干。她信奉的便是这种主义。外婆完全被阿缝婆婆和咲子的争吵搞得惊慌失措,脸上呈现出非常悲伤的神情,仿佛发生了一场大悲剧。阿缝婆婆和咲子因自己的事情争执不已,这让洪作感到悲伤,让上家善良的外婆伤心,也让洪作感到悲伤。
洪作从上家跑出去,便想到狩野川支流——长野川——的一处名为“平渊 ”的水潭游游泳。夏天去那里,肯定能看到村里某个孩子的身影。村里有几处孩子们游泳的地方,在沿着干流的河谷中,有御付渊、大渊等大的水潭,孩子们每年一到夏天便聚集在那里。但是今年不知为何,三年级及以下的学生都不去御付渊和大渊了,他们几乎每天都去位于支流长野川的平渊。女孩子们往年游泳的地方都是在干流那边,但今年也还是集中到了支流上一处叫做“巾着渊”的水潭。
洪作到了平渊一看。大约看到了二十个左右的孩子各自趴在大石头上的身影。幸夫、龟男、芳卫他们也在。先前他们在冷水里泡得太久,嘴唇已经完全发紫,现在他们将自己冷透了的身体趴在大石头上取暖。这些石头河里各处都是,已经被太阳晒热。村里的孩子们光着身子看起来,无一例外都是瘦猴。和海水浴不同,在河里游泳时晒黑的身体虽然同样是黑色,却总显得脏兮兮的。
洪作立刻脱个精光跳入浅滩,在浅水处扑腾。水潭有的地方较深,踩不到底。洪作一来,幸夫和芳卫也跳进了浅滩。洪作他们好几次下水,又好几次把冰冷的身子趴在石头上晒背。孩子们把在石头上暖身子的行为叫做晒甲壳。这场景确实很像河童 在晒背上的甲壳。
洪作他们玩腻了之后,就去偷袭女生们所在的巾着渊。从平渊到巾着渊,需要顺流沿着河中石头一块块跳过去。石头和石头隔得较开跳不过去时,就得下到水中。到巾着渊要不了五分钟。女生们用手巾把头发包住盘起来。她们好不容易把自己和男孩子们区别开来,靠的就是这手巾。
“喂——,把丫头们赶走哟!”
幸夫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吆喝道。于是男孩子们捡起小石头往巾着渊一顿乱扔。女小河童们只得争先爬上河滩,从巾着渊仓皇撤走,仿佛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应对方式。
话说回来,女孩子们其实不是特别怕男孩子。她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们认为遇见蛮横的袭击者必须这么做,这么做她们才能感知到自己原来是个柔弱的女孩子,她们很享受这种感觉。
洪作喜欢看女孩子们一丝不挂地各自抱着自己的衣服,沿着山崖上狭窄的道路往街道上去。在那崖道上开着大朵的百合花,蜻蜓成群飞舞。
洪作像往常一样,在平渊一直玩到日暮。当太阳完全落下,已经没办法继续晒背时,他才想到现在得回家了。当他走上街道已是黄昏时分,白色的天光开始流淌。这时他想起了之前玩水时已经完全抛在脑后的事情——阿缝婆婆和咲子的争吵。他心想,阿缝婆婆和咲子大吵一架,不知过后怎样了?
洪作回到家,看到在百日红树那久开不败的浅桃色花朵下,阿缝婆婆正做着咖喱饭。一穿过正屋的院子,那咖喱饭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领通知簿的那天,阿缝婆婆总会做她最拿手的咖喱饭。她总是做两种:一种咖喱很多;一种只放一点。洪作喜欢和阿缝婆婆一起享用咖喱饭。
“娃娃,吃吃看。很辣很辣哦。会辣出眼泪的。”
阿缝婆婆说道。虽然洪作吃的是少放咖喱的那种,但当他一口吃进嘴里,便立刻做出皱起脸来的样子,仿佛吃咖喱时必须这样,叫道:
“噢!好辣啊!”
“是这样的。咖喱饭这玩意就是辣。你祖姥爷相当喜欢辣的东西,婆婆我都吃不下去。”
阿缝婆婆说道。她做的咖喱饭非常好吃。她把红萝卜、白萝卜、马铃薯等切成骰子大,混入精制面粉和咖喱粉,再放些许牛肉罐头里的肉进去煮。方法简单但是风味独特。有时上家也做咖喱,但和阿缝婆婆的相比完全是两样东西。
有一次洪作在上家吃了咲子做的咖喱饭,他说:
“婆婆做的好吃多了。”
这使咲子不开心了。
“这才是真正的咖喱饭,是从烹饪老师那里正儿八经学来的。阿缝婆婆那个是乱炖,味道肯定不一样吧。”
再怎么说味道不一样,洪作还是觉得和阿缝婆婆两人在土仓里吃的咖喱饭更正宗。咲子说的其他东西洪作都信,但唯独在咖喱饭上,洪作不敢苟同。洪作认为上家做的咖喱饭并不是咖喱饭。
洪作在煤油灯的灯光中和阿缝婆婆吃着咖喱饭。阿缝婆婆执着地认为,在吃山药泥和咖喱饭的时候,必须添好几碗饭。
“攒劲儿吃。吃饱了放下筷子往后面躺一下,然后接着吃。”
她这样说道。
那晚,阿缝婆婆一边吃着咖喱饭,一边一个劲儿地数落上家的不是。每次用难听的话骂咲子的时候,她都让洪作听见。什么“阿咲这个蠢丫头”“咲子那没用家伙”“涂脂抹粉地去学校”“学生们摊上这么个丫头来教真是可怜”等等。每当听到阿缝婆婆说咲子坏话,洪作都会有意无意地帮咲子说话,但这天他只是默默地听着。任凭阿缝婆婆再怎么说咲子坏话,阿缝婆婆吵架吵输了这点是毋庸置疑的。连洪作也能想象到,白天阿缝婆婆应该是彻底地输给了咲子。
吃完之后,阿缝婆婆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坐在洪作枕边——他因为白天玩水的疲劳而早早钻进了被窝。她告诉了洪作三件新的事情。一件事是从下学期开始,洪作每天都得去学校老师家学习一个小时。
“娃娃将来是要上大学的,不学习可不成。娃娃去学习一个月试试。你将来肯定比咲子那个没用老师出息得多。”
阿缝婆婆说。接下来还有件事情,说是明天校长兼伯父石守森之进要来接洪作,洪作得去门野原的石守家住一宿。
“是他们专门邀你过去的,想来他家再怎么吝啬,也还是会请娃娃吃爱吃的东西吧。——反正肯定要给你灌些莫名其妙的话,婆婆帮你把耳朵堵上。”
阿缝婆婆说道。
“我才不想去什么门野原住一宿。”
洪作说。再怎么是伯父家,要去那可怕的校长家住一宿再回来,实在难以想象。
“不想去也没办法。谁叫阿洪你父亲是从那家出来的。你去吧。”
阿缝婆婆如此说道。最后还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到八月份,洪作得和阿缝婆婆两人一起到他父母的任地丰桥去。
“这也是约好了的,不去不行。我们婆孙俩要先坐马车,再坐轻便铁道 ,再坐大的火车,才能到丰桥。我们住两晚马上就回。如果住了两晚你妈妈也不让走,婆婆我绝不答应。”
仿佛真的当着对方面说绝不答应一般,阿缝婆婆在说这话的时候,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露出可怕的神情。
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伯父石守森之进来到了土仓。洪作正和幸夫在院子里逮蝉,看到伯父的身影绕过正屋旁边往土仓过来,洪作说道:
“哎呀,校长老师来了。”
“校长老师?”
幸夫当时正在爬杨梅树,在树上的他脸色大变,连忙“嘘——”地示意别做声。洪作离开杨梅树下,仿佛被吸引过去一般往石守森之进那边去了,就像一只被蛇盯住的青蛙,明明逃开就行,却反而被往蛇的方向吸引过去。
“准备好了吗?”
伯父突然说道,脸上仍然是往常那种不悦的神色。伯父的面容虽然和洪作父亲相似,却比父亲更不讨人喜欢,也许是留着唇须的缘故,他随时看起来都是那么怒气冲冲。
“好了。”
洪作紧张地说道。
“你婆婆呢?”
洪作仿佛被这句话解放了似的,马上从伯父身边跑开,进到土仓告诉阿缝婆婆。他在一楼叫道:
“婆婆!婆婆!”
阿缝婆婆马上就出来了,表情略微僵硬地和石守森之进在土仓前面站着说话。说话的是阿缝婆婆,沉默的石守森之进一脸严肃,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不久,洪作被阿缝婆婆带上土仓的二楼,在那里阿缝婆婆给他换上外出的衣服。
“只住一宿,忍一忍。”
阿缝婆婆说。
“娃娃是男孩。没啥不能忍的。又不是去什么妖怪窝子,不会把你吃了。”
“娃娃不想去。”
洪作是真不想去。原本他就不想去,似乎因为阿缝婆婆煽风点火的话,更不想去了。
“不想去也得去。这就叫人情世故。”
阿缝婆婆把几颗水晶球糖捻进纸里,硬塞到洪作怀中,说今天别吃完了,留一点当明早的“起床糖”。接着阿缝婆婆又拿出一张大大的包袱皮,把它叠得小小的——万一那边给点什么好带回来。她把包袱皮和手巾一道塞进洪作的布腰带里。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给我们玉米。如果给‘年糕玉米’你就要,不是的话你就推说不要。”
阿缝婆婆说道。很早之前,阿缝婆婆就认定,除了黏黏香糯的“年糕玉米”,其他都不能叫玉米。她只把“年糕玉米”看作是给人吃的,而把其他种类的玉米看作马的饲料。
洪作走出土仓,往等在外面的伯父那里走去。这时他想起了先前就爬上杨梅树还没下来的幸夫,便往那边瞧了一眼。幸夫仍一直抓着杨梅树最粗的树干,缩成一团以免校长看见自己。透过茂密的深绿色树叶的间隙,只看得到他的后背。
洪作和校长、阿缝婆婆三人离开了土仓,走到正屋旁边,在绕过正屋旁边时候,洪作抑扬顿挫地大吼道:
“阿幸,我走啦!”
然而他并没有听到幸夫的回答。到了正屋门口,阿缝婆婆用几分正式的语调向石守森之进说道:
“那就拜托你了。”
石守森之进点头道:
“嗯。”
“洪作,那我们走吧!”
接着他朝着阿缝婆婆那边稍稍用眼睛行了下礼,便立马迈开脚步,自顾自地走在了前面。洪作没有办法,只能在后面跟着。从自家大门出来立刻就是一段长长的缓坡,在下到底的地方有一个停车场,那是马车发车和到达的地方。在下坡途中,洪作往回看了一眼。阿缝婆婆正站在门前望着这边,一看到洪作回头,便觉得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于是立刻往这边走来。
洪作心想,婆婆用不着过来啊。但是阿缝婆婆已经过来了。她向前弯着身子,中途半跑起来,她迅速地交替挪动双脚,两手胡乱地挥着。
“有啥事啊!娃娃?”
阿缝婆婆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婆婆,没什么事。”
洪作答道。这时阿缝婆婆的神情仿佛在说:有事也好,没事也罢,这都不重要。她对洪作说道:
“婆婆一个人在家孤苦伶仃的,明天早点回来。在那住一宿就够啦。没必要磨磨蹭蹭地一直待在门野原。快点回来。”
等洪作再回头一看,发现石守森之进挺直了他那瘦削的身体,已经走到前面很远的地方了。洪作只得离开阿婆,赶紧追赶伯父去了。
他们穿过停车场跟前,走了约半町路程,到了与市山村交界的箦子桥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过了这桥,孩子们就会强烈地感到自己踏入了其他村子。一旦闯入其他村子,便四处都是敌人,没法放松警戒,但是洪作今天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于往日。他想,自己既然跟在校长石守森之进的后面,自然没有必要再警戒什么,不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人从四面八方监视的感觉。
走在穿过市山村中央的下田街道时,伯父仍然挺直他那瘦削的身体,把他那留着短唇须,令人敬而远之的脸庞朝向前方。伯父在学校时也是这样,走路时绝不侧目。洪作落后伯父约两间半的距离,为了缩短他们之间的差距,洪作时不时地小跑一阵,再走一阵。伯父走得快,既不回过头来看后面,也不和洪作说一句话,故而他的步调丝毫不乱。伯父几乎每天一早一晚都像这样来往于门野原和汤岛间近一里的路上。
每次来到有人家的地方,洪作都会紧张起来。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没有看到一个小孩。若是平常,孩子们都有敏锐的嗅觉,可以闻到其他村孩子的气息,所以一旦有人来,他们就会立刻聚集起来起哄或是扔石头什么的。不过今天洪作仿佛经过的是完全没有小孩的村子。
但是洪作并非没有感觉,他能察觉到在很多地方——比如沿街房屋的旁边、路旁米槠树的茂叶里面、田里土堤的对面,有几双眼睛正闪着好奇的光芒,直盯着这里。当洪作从这里经过之后再回头的话,他的眼睛一定会捕捉到几个男孩女孩的身影,但他没有回头。回头的话,就会受到那些目光的集中攻击,那可就太难为情了。
穿过市山村,就到了嵯峨泽桥 了。过了此桥便是门野原村。一踏入门野原,这里对洪作来说便完全是异国他乡了。门野原虽和汤岛一样同属上狩野这个大村,但这村里的孩子们因为地域关系,是去邻村——中狩野村 ——的小学上学。因此,这村里的孩子洪作一个都不认识。
直到过嵯峨泽桥的时候,石守森之进才稍稍停住,直盯着桥下的水流,向洪作说道:
“你父亲以前在这桥底下差点淹死。”
洪作也俯瞰了下这据说曾经差点淹死父亲的河水。流到这里的狩野川比起流经汤岛时河面稍稍变宽,水量增多,水中的绿色也浓郁了些。
“他那时正好和你现在差不多大。明明不会游泳还跳进河里。真是个莽撞的家伙。”
说完这话,石守森之进又立刻迈步向前。伯父那毫无表情的脸只能用拒人千里来形容,洪作依然丝毫不能从中窥探出伯父的任何内心情感。他不知道伯父是带着怒气给他说上面的事情,还是作为一个趣谈将父亲的糗事介绍给他。不过,在这将近一里的行程里,这是伯父嘴里说出的唯一话语。
伯父家位于村子的中央附近,背后有一座小山。洪作跟着伯父,离开街道,拐进穿过田地的道路。路非常自然地延伸到了伯父家门前。洪作之前来过一次这里,但早已记不清楚。伯父家被矮矮的石墙环绕,石墙之上密植着茶梅。他家宅地比起道路稍高,左手方有个土仓,在正屋前方有个很宽敞的院子。洪作走到院子中央,听到一声招呼传来。
“哎呀,你来啦。阿洪。”
伴随着招呼声,伯母从正屋走了出来。伯母是一位个子很小,看起来和伯父一样难以让人亲近的四十岁左右的人物。洪作之前来的时候见过伯母,但对她没什么好印象。这次也是一样,好不容易迎接了洪作,又马上说道:
“你肯定有些不自在吧。平时被惯着的阿洪居然愿意来我家住了。”
伯母的脸仿佛戴着般若面具 般,露出染黑的牙齿 笑了,接着用右手在洪作肩上推了一把。洪作吃了一惊。虽然他知道伯母这是在高兴地欢迎自己,但总觉得有点心里发怵。
“洪作,你玩吧。阿唐跑腿去了,他马上就回来。”
伯父说完,便立刻把洪作扔在原地,自己进到正屋里面地板前的裸地里去了。于是,伯母也说道:
“阿洪,阿唐回来之前你就在这附近玩儿吧。”
说完她也进了正屋。洪作心想,你们叫我玩,我一个人没办法玩呀。洪作被扔在宽敞的院子里,环视着周遭不熟悉的景物,不一会儿便往土仓那走去,但到了土仓跟前也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没办法,洪作又绕到后门方向,接着又回到前面的院子,走到伯父家门口的路上,在那里站住。洪作心想,自己来到了一个多么无聊的地方啊。
这时,伯母从正屋出来了。
“阿洪,你别调皮,要老老实实的。你来了,伯母我一下子就得忙起来。你好不容易来门野原一趟,要是什么都不给吃就放你回去,阿缝婆婆会恨我们的,我得攒劲儿给你做牡丹饼 。”
说完,她露出染黑的牙齿笑了一下。洪作心想,自己即使想调皮也没法调皮呀。并且,洪作好像明白了伯母做牡丹饼是为了款待他,但是他觉得伯母没必要如此强卖人情。伯母出去了一会儿,不久又回来了。在门口的地方,伯母又在洪作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阿洪,你把肚子饿空了等着。门野原的牡丹饼好吃得没法比。吃了之后你就吃不下汤岛的牡丹饼了。”
伯母说完,便往正屋那边走去,看起来十分忙碌。洪作因为伯母诋毁汤岛的牡丹饼而生气,他很想告诉伯母,汤岛的牡丹饼也很好吃。
洪作站在门口,放眼望着延伸到脚下的田地,孑然而立。过了一会,伯父又从屋里出来了,看来似乎要到哪里去。他用那拒人千里的视线把洪作从脚趾打量到头顶,说道:
“别在这儿站着,玩点什么吧。”
说完就这么出门而去。洪作也不清楚伯父是在责备还是命令自己。伯父的身影沿着田间道路逐渐远去。当伯父的身影变小到终于消失在一户农家时,洪作突然感受到了想回家的心情。他想回到土仓,和阿缝婆婆两人一起吃晚饭。
正在这时,与洪作同年,被伯父和伯母叫做“阿唐”——这是他全名的前半部分——的唐平两手抱着大西瓜从对面过来了。唐平对着站在门口的洪作向上翻着白眼稍稍看了一眼,下一秒便高傲地把脸转向旁边,抱着西瓜从洪作面前经过,进到正屋里面。洪作心想,这西瓜大概是为自己买来的吧。
不久,洪作听到伯母说:
“阿唐,你和阿洪玩会儿吧。”
“不想。”
唐平回答道。
“别人难得来一次,你陪他玩会儿。”
“讨厌。”
“有什么讨厌的?”
洪作听着这样的对话,心中再次涌起想回到汤岛,回到阿缝婆婆那里的心情,这次的心情比之前更加强烈。
洪作突然从门口出去,走到了路上。之后,他沿着田间道路往街道的方向走去。一踏上街道,洪作想回家的心情便已经变得坚不可摧。洪作沿着街道往汤岛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他又跑了起来。他一边奔跑,一边在心中呼唤着:婆婆,婆婆。跑到嵯峨泽桥时,他已气喘吁吁,稍微停下脚步。夏天那泛着白色的黄昏已经向周围逼来。
洪作跑跑停停,沿着横穿过市山村中央的那条长路拼命地跑着。途中天色全黑,已经到了晚上。婆婆,洪作仍然像念咒语般地重复地说着这个词。他感到这条路实在太长了,他觉得这条路会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在这条长长的路上,洪作脑中一片空白,拼命地奔跑。
跑到箦子桥时,洪作心想,终于回到汤岛村了。正在这时,突然从背后传来了叫自己的声音。
“洪作!”
毫无疑问,这是伯父的声音。一听到这声音,洪作立刻又跑了起来。他想,要是被伯父抓住就麻烦了。两声,三声,虽然洪作听见了呼叫自己名字的声音,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一直跑到了停车场,从那里一口气登上旧道通往自家方向的那段坡道。虽然跑得侧腹部生疼,但洪作根本没工夫去管这个。
洪作回到了土仓,打开了沉重的拉门,
“婆婆!婆婆!”
他用尽最大的声音呼喊着阿缝婆婆。不一会儿,楼梯发出一阵声响,阿缝婆婆下来了。
“阿洪?”
她吃惊地叫道。
“这到底是怎么了?哎——”
她说道。阿缝婆婆的声音渗入洪作的心间,使他感到亲切。正好这时,追赶而来的伯父也到了土仓。阿缝婆婆一脸还没搞清状况的神情,只身到了门外。洪作在土仓一楼的黑暗中屏息而立,耳边传来了伯父和婆婆小声说话声音。有时只听得见阿缝婆婆说:
“这样啊,哎。”
“真是太麻烦你了。”
“真拿小孩子没办法。”
等等。不久,洪作听到了伯父离开的脚步声,之后便是一片安静。又过了一会儿,阿缝婆婆回到土仓里面,她说:
“阿洪,他们给了好多牡丹饼。管他是什么校长,什么伯父,遇到阿洪都不管用。他这还不是只得拿着牡丹饼从门野原追过来。”
说完她低声地笑了。阿缝婆婆此时的脸上毋宁说是充满了欢喜。洪作上到二楼,和阿缝婆婆两人分享着石守森之进拿来的牡丹饼。
阿缝婆婆帮洪作铺好被窝,让他躺好,说道:
“哎!我这就拿着牡丹饼到上家一趟,给他们说说阿洪的事迹。”
说完,便熄掉煤油灯下楼去了。
现在土仓里只剩洪作一个人了,他已习惯如此。只要人在土仓,即便孤身一人他也不会觉得寂寞。当阿缝婆婆不在,洪作孤身一人时,总会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老鼠在洪作枕边跑来跑去。那晚也是一样。
——婆婆不在的时候,老鼠会守着娃娃。
虽然阿缝婆婆经常这么说,但是洪作一直认为,老鼠实际上是来自己这里玩耍的。因此即使有老鼠出现,洪作也不会感到害怕或是发怵。阿缝婆婆在夜里留下洪作一人出去时,常常会在离枕头稍远的地方,摆上铺着纸的糖果,算作老鼠那一份。她相信这样安排的话,老鼠就不会骚扰洪作。确实,虽然家中常有老鼠出没,但洪作却从没有被老鼠啃过或咬过。老鼠在洪作的枕边游走,有时还会跳到被子上。洪作在这老鼠的喧闹中,总是能安然睡去,从来没有感到丝毫不安。
但是这天晚上,也许是因为从门野原逃回家的事情多少让人有些兴奋,洪作怎么也睡不着。伯父的脸,如同般若面具一般、染着黑齿的伯母的脸,坏心眼的唐平的脸,这些脸在洪作眼前不时闪现。
第二天,洪作去了上家,外婆阿种说道:
“阿洪,昨天你逃回来啦?难得让别人带你去住一晚。——这对门野原的伯父伯母来说,可真是大灾难啊。”
她脸上浮现出平时犯愁时那种悲伤的表情,眉头紧皱。而外公则用明显带着斥责的语调说:
“不说一声就回来可不对。真拿你这家伙没办法。”
只有咲子说的稍微不一样。她一见到洪作便说:
“厉害呀,阿洪。”
然后轻轻地做了个瞪眼的动作,看起来非常开心地笑了。
那天,咲子带洪作和阿光去了久未前往的西平的浴场。到了之后,发现负责五年级的老师中川基已经一个人泡在了里面。中川基据说毕业于东京的大学,因此村里人和学生们都对他这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代教另眼相看。他是邻村——中狩野村——医生家的儿子,从学校毕业后就在家闲着,因为教师人数不够,公所便把他请了过来,从差不多两年前开始在汤岛小学当起了代教。
洪作也很喜欢中川老师。洪作敢在运动场等地方毫无顾虑地缠着的老师只有这个年轻人。
“阿洪。”
这个年轻老师总是用不像老师的口吻叫他,然后把这个缠着他的孩子用两手抱起,高高地举过头顶。他不只对洪作这么做,对其他学生也是一样。所以学生们一看到这个年轻老师,总是一齐往他周围聚拢过来。
“中川老师在啊。”
洪作这么一说,咲子仿佛才注意到中川老师。
“哎呀!中川老师!”
她神情羞赧地说道,
“你出去下吧。我要进来泡了。”
她说。
“好的,我去河里游泳,你泡就是了。”
中川说道。之后他又对洪作说:
“阿洪,让她们待在这里,我们去游泳。”
中川基从池子里起来,穿着一条短裤便和浑身赤裸的洪作一起来到了河边。他们在石头上跳跃着移动,朝着下游半町左右的大渊去了,那个水潭是孩子们的游泳场。在大渊里面已经聚满了孩子,一见到中川基的身影,无论是站在石头上的孩子,或是泡在水里的孩子,全都“哇”地欢呼起来。
中川基从大渊巨大的岩石上,以一种两手并拢的漂亮姿势跃入潭中。他的身影一时消失在潭水深处,不一会儿脸浮出水面,之后又以一种漂亮的姿势开始游拔手泳 。孩子们都爬上大小岩石,观看中川基游泳。洪作也带着某种钦佩之情,将目光久久停留在这个年轻老师的优美动作上。
中川基和孩子们一起游泳,晒背,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他对洪作说:
“阿洪,我们回去吧。”
洪作便和中川基一同回到了公共浴场。咲子和阿光早已从浴池起来,穿好了衣服等着两人回来。在洪作看来,咲子出浴的妆容显得十分美丽。四个人踏上归路,阿光和洪作一道走,咲子和中川基一边说着话一边慢悠悠地并排走着。
走到下田街道时,按照咲子的意思,大家决定走田间小道穿过农田,绕到神社那边再回去。洪作想的是,田间小道一点遮阴的都没有,这么热的白天走那里并特意绕远,不如早点回家的好,但因为中川基马上对咲子的话表示了赞成,洪作也只能听从安排。
四人走到神社跟前,咲子和中川基进到神社的地界里面。阿光和洪作也跟着两人进入了神社所在的森林里。除了祭祀活动之外,村里没人会来造访这所神社,所以地界内长满了繁盛的夏草,一踏进去,蝉鸣便如骤雨急落般激烈地响起。
咲子和中川基并肩坐在已经荒废的正殿的廊子上说着话,小腿吊在外面摇晃。洪作和阿光找着聚在树上的蝉,每每有所发现便向它们扔石头。洪作有时心想是不是该回去了,将目光投向二人,但两人仍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在转脸望了那边几次后,洪作对两人亲密的样子感到了一些嫉妒。他一方面嫉妒咲子在和中川基热烈交谈时仿佛完全忘了自己和阿光,另一方面又嫉妒中川基对咲子完全言听计从。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阿光被蜂蜇了。阿光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声终于使两位男女停止了没完没了的交谈,朝两个孩子这边跑了过来。阿光两手按住的额头一角,那里看着看着就肿了起来。
“不是普通蜜蜂蜇的,是马蜂。”
中川基说着,抱住阿光的上半身,用嘴去吸她额头上肿起的部分。咲子在旁边格外认真地协助着中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