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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话说那时——说来已是大正四五年间 ,距今四十几年前的事了——每到傍晚,村里的孩子们总是人人“白婆子 ,白婆子”地叫着,在家门前的街道上跑来跑去,追着一种小小的白色生物玩,那种飞虫如同飞舞的棉屑般浮游在这夜幕初降的空间里。有的孩子跳起来想用手直接抓,有的把折下来的罗汉柏的小树枝拿在手里向空中挥舞,想用叶片把虫子带下来。这白婆子,大约就是“白色的老太婆”的意思。孩子们虽不清楚虫子从哪来,但他们对一到傍晚就神秘出现的白婆子并不感到奇怪。他们并不知道究竟是傍晚到了虫子才出来,还是虫子出来了傍晚才到来。这白婆子与其说是纯白,倒不如说带点极微的青色。天还亮着时看来就是白色,但随着夜色渐深,就让人觉得开始泛出青色。

在白婆子看起来开始带点青色时,远远地便能听到各家家长喊着小孩名字,催他们回家。喊声从远处传来,比如:“阿幸,吃饭啦!”“阿茂,开饭了!”“不快点回来就别吃了!”于是幸夫回去了,接着阿茂也回去了,就这样街上的孩子们一个个少了起来。

孩子们回家时互相也不招呼,在四处浮游着白婆子的夜色中,有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往家跑,有的孩子右手高高举着柏树枝呼呼地往家的方向冲,大家仿佛被各自的家长下了咒般吸引回了家。

洪作总是在外面玩到最晚。洪作家吃得晚,不少时候是阿缝 婆婆来洪作玩的地方叫他回去吃饭。因此洪作差不多每天都在街上玩到一个小伙伴都不剩。当所有的小伙伴都不见了身影,夜色完全笼罩四周,他才迈步往家里走去。

洪作和阿缝婆婆一起居住在土仓 里,在回家途中,他看到沿街房子中透出几盏人家晚膳时的明亮灯火。孩子们玩耍的地方总是在帝室林野管理局天城出张所 的正门前,那里也被村里人称作官署或御料局 。从那里到他们住的土仓,沿途的房子数都数得出来。在公所前面有户家名 叫做“上家”的人家,那里是洪作家的本家。在那里住着洪作的外公外婆,还有洪作母亲年幼的弟弟妹妹们,也就是按辈分洪作应该管他们叫舅舅姨妈的男孩女孩。最小的女孩阿光 和洪作同岁。

洪作看见本家明亮的灯火,知道外公外婆在家,却没往里边窥视。白天的时候,他也去阿光那里玩,即便没什么正事儿,也像出入自家一样进得屋里好多次,但一到晚上,本家的灯火却让他感到莫名的疏远。在本家人热闹谈笑的氛围中,洪作感到他们仿佛在说:这儿和你家不一样,你家在土仓呢。

有时洪作有事上本家,碰到大家正在吃晚饭,此时他外婆阿种 便一定会说:

“阿洪,你吃了再走吧。”

“不,我回家吃。”

“这里也是你的家呀。别不乐意,吃了再走呀。”

“不,我不吃。”

无论外婆阿种说什么,洪作都执拗地拒绝。而这时洪作的外公和其他人一般都不管洪作,自顾自地动着筷子。本家吃饭时的这种氛围不由得让洪作心生反感。不吃饭的时候,确实跟在自己家没两样,但就是这吃饭的时候,却明显变成了别人的家。不是自己的家,还吃什么饭!洪作心中这样想着。

在本家旁边隔着一条窄巷的地方开着一家杂货店。小小的店里,五金件等各式杂货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从屋内地板前的裸地冒到店外去。村里只有这么一家杂货店,同时也是五金店,凡是要买铁丝、钉子、炊具、菜刀的村民都到这里来。

在杂货店旁边,有一户家名叫做“佐渡屋 ”的农家,除了正屋之外还建有牛棚,总有两头牛在那昏暗的棚里抽动着鼻子。在佐渡屋的前面,是打日工的四十岁单身汉文吉居住的小屋。在文吉家隔壁,就是洪作家的宅地了,他家有着村里最名副其实的院子。但是现在他家正屋租给了从东京来当村医的医生家,洪作和阿缝婆婆两人住在宅地背面的土仓里。正屋的医生家是两口子没有小孩,所以家里总是安安静静。虽说他是医生,却几乎不怎么有人找他看病。村里的人只要不是病得要死,都不找医生。

洪作斜眼望着村里旧道边上四五户人家里透出的灯火,走进了自家宅地,从正屋旁经过,回到了建在宅地背后高出一截的地面上的土仓。无论冬夏,每当洪作回来时,阿缝婆婆一般都正借着土仓一楼透出的灯光在屋外做着饭。话说这一老一小的饭做起来本应非常简单,但不知为何,阿缝婆婆张罗一顿晚饭却总是挨到这么晚。

“我回来了。”

洪作说道。其实除了洪作,村里没有第二个孩子会说“我回来了”,只是因为阿缝婆婆嘱咐从外面回来一定得说这句话,才养成了习惯。

洪作每晚都和阿缝婆婆两人坐在灯下,吃着小饭桌上这晚到的晚饭。

“娃娃。”

阿缝婆婆总是这么叫洪作,她问:

“今天上家那边你去了几次?”

“两次。”

“最好别去。”

阿缝婆婆说道。吃晚饭时,两人总会进行上面的对话。洪作对此总是支支吾吾地回应。他不可能答应不去,上家附近是洪作这些男孩玩耍的中心地带,而且每天还得跑去那儿喝好几次水,那边做了稀罕玩意儿还得去尝尝。

“你去上家那边,没啥好事儿。大五这小鬼真有点讨人厌,路上碰到他,装作一副认不得的样子。阿光也是,原先是个大大方方的女孩子,现在也学着她家里人的样,碰见就摆出一副臭脸。多半都是因为听了大人给说的坏话。”

阿缝婆婆每次都这么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洪作每晚都得听她说上家——也就是本家——的坏话。阿缝婆婆虽然念叨的是本家小孩的不是,但其实似乎是想借此数落他们的父母——也就是洪作的外公外婆。不过,她终归不会直接说出外公外婆的名字。阿缝婆婆这点心思,被洪作这小孩拿捏得明明白白。

“上家的外公真讨厌。”

有时洪作这么说了外公,阿缝婆婆便会细眯着眼睛,把跪坐着的膝盖凑过来,仿佛要伸手摸他头一般。她说:

“他可是阿洪你的亲外公呀。即使他有过分的地方,即使他再怎么说你,你也不能说他的坏话。听好了,上家的那些人虽然心胸狭窄,但是他们根子里都是好人。”

这话与其说是讲给洪作听,倒不如说是讲给自己,说服自己。

洪作为了看到阿缝婆婆高兴的样子,有时会专门说些本家——也就是上家——的坏话。实际上,若是真心想说他本家的坏话,那题材要多少有多少。洪作虽然每天都和与自己同年的阿光一起玩耍,但上家的外公外婆比起自己这个孙子,更疼爱自己女儿这点是表现得清楚无疑的。不光如此,因为他们与阿缝婆婆水火不容,所以他们有时会把被阿缝婆婆收养并与之同住的洪作视为仇人的同党。

另外,上家那边还住着一位阿品 婆婆,她是洪作的曾外祖母。就连这位曾外祖母也总是带着特别的眼光看洪作。阿品婆婆是洪作外公的养母,虽然和家里人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大家都不怠慢她。她因为上了年纪,一直在靠里的一间房里过着闭门不出、悄无声息的生活,甚至让人不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人。有一次,她偶然地撞见了洪作。

“真是可怜,给那样不正经的人做了人质,这孩子也渐渐变得怪起来了。”

阿品婆婆满脸皱纹,嘴里嘟哝着说道。洪作盯着她,不一会儿说道:

“祖姥姥,你一把年纪了不死么?什么时候死啊?”

实际上,洪作对这个年近七十、背弯得快断掉、皮肤松垮、皱纹深刻的老太婆一直不死并且还能说话,感到不可思议。

阿品婆婆被洪作这么一说惊呆了,眼睛翻白不知怎么接下一句。谁让她说阿缝婆婆是坏人,说自己是怪孩子?洪作报了阿品婆婆的一箭之仇,便从这个像装饰品般终日呆坐不动的老太婆身旁离开。

阿缝婆婆曾是曾外祖父辰之助的偏房。辰之助在地方上也算是个名医,年纪轻轻便有了静冈藩挂川医院长 、静冈县韭山医局长 、三岛地方的私立养和医院院长等头衔。若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晚年也不会退居故乡伊豆 了。也不知为什么,他在最年富力强的三十来岁中段,放弃了所有公职,退隐伊豆的深山,作为一名乡村医生度过了后半生。辰之助在乡下当个体医生的生活非常繁忙。他的生意甚是兴隆,有时他为了出诊,得乘着两人抬的轿子前往半岛根部的三岛,或是半岛另一头突出部的下田。

阿缝婆婆是辰之助从下田的花街柳巷赎回来的女人,在这个本就易生闲话的地方,她成了广受议论的人物。阿缝婆婆在辰之助五十岁归天前一直人前人后地照顾他,在他死后也留在村里没有迁走,她的硬气让她遭到了全村人的白眼。

辰之助步入中年之后,便一直和正妻阿品分居。阿品是沼津藩家老 山本家的女儿,据说嫁过来之后就从未下过厨房云云。说得好听便是不谙世事的淑女,说得不好听便是啥也不会的女人。她在婚礼时带来了一口朱漆的浴桶和两把薙刀 ,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村里被人当做谈资。

辰之助和正妻阿品以及偏房阿缝之间都没有生育小孩,所以把自己哥哥的孩子文太收为养子,把之前的房子——也就是上家——让给了文太,自己在附近另建一处房屋,在那里开诊行医,和偏房阿缝同住。晚年辰之助让文太的长女分家出来,把行医的那处房子给了她,让阿缝作为养母入了这分家的籍。辰之助如此安排偏房阿缝的晚年,算是对她的补偿。于是曾外祖父辰之助的偏房便作了文太长女户籍上的养母。这长女便是洪作的母亲——七重。

洪作的父亲是军医,当时正和洪作母亲七重一起住在驻地丰桥。那时的洪作并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得不离开父母,被寄养到曾外祖父的偏房阿缝那里,但阿品婆婆所说的“成了坏人的人质”却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真相。想来阿缝婆婆为了巩固自己在洪作家中那极不稳定的地位,而把洪作从父母身边夺走作为人质,这种心思不能说没有。

说来事情的起因,是洪作的母亲七重在生了洪作后,又生了妹妹小夜子,要养育两个幼儿却没有人手,想到也只是把孩子送走极短的时间,便把洪作寄养到了阿缝婆婆那里。意外收获了这件求之不得的宝贝,阿缝婆婆无疑是下定决心:既已到手,这辈子绝不放手。当阿缝婆婆打着这般主意时,洪作在她身边度过了五岁到六岁的一年时光,在此期间,他对阿缝婆婆变得比父母还亲,不想回家了。

因此,洪作从五岁开始就一直待在故乡伊豆半岛天城山麓的山村里,和阿缝婆婆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婆婆同吃同住。因此,阿缝婆婆和上家——也就是本家——完全是一种敌对关系。在曾外祖母阿品婆婆看来,阿缝婆婆是把自己丈夫夺走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在外公外婆看来,阿缝婆婆是一个坏心眼的女人,靠着取悦曾外祖父辰之助而最终把比本家还大的宅地搞到手,还把自己的女儿收作养女,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养母,现在又将孙子洪作掳为人质。

上家常常人来人往。平时一同生活的,除了洪作的外公外婆,还有与洪作同年的阿光,比阿光大三岁的大五,以及曾外祖母阿品婆婆。除了这五口人外,还有两人时常回到家里,分别是在东京上中学的大三和在沼津念女子学校 的咲子 。大三和咲子每逢休假都会回家——这是理所当然的,除此之外当星期天和节假日连在一起的时候,也一定会回到家中。这两人对于洪作来说应当是舅舅和姨妈,但因为阿光一直叫大三作哥哥,叫咲子作姐姐,洪作便也跟着阿光这么叫。

因此在正月、春假、暑假等时候,上家都人丁兴旺。到了吃饭等时候,在洪作这个孩子看来,甚至觉得眼前的场景热闹非常。就连从早到晚在内室闭门不出的阿品婆婆,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会弓着身子——夸张地说,嘴几乎要挨到榻榻米般——来到摆着餐桌的客厅。因此,这八张榻榻米大小 的房间便人满为患:曾外祖母阿品、外公、外婆、大三、咲子、大五、阿光,光是家人就有七个人了,而且一般还有一两个用人。

外公文太和外婆阿种之间生育了很多小孩,除了上面的还有四个孩子:长女便是洪作的母亲七重,接着是去了美国的大一,去了满洲的大二,还有去了伊豆半岛西海岸的大农户松村家作养女的铃江 。但不管是大一、大二,还是铃江,洪作都没有见过,只是说到他们名字时,他都照着阿光的叫法,叫大一哥哥、大二哥哥、铃江姐姐,至于他们是何等风貌的人物,则一概不知。

外婆阿种常常指责洪作跟着阿光叫,她纠正道:

“娃娃,你得叫大一舅舅、大二舅舅,铃江姨妈,不是哥哥姐姐,是舅舅和姨妈。”

但洪作并不搭理。因为如果这样的话,大三哥哥就得叫成大三舅舅,咲子姐姐也得叫成咲子姨妈。这样想一想都觉得别扭,根本说不出口。洪作心想,怎么可能把咲子姐姐叫成姨妈呀。

但是洪作有时出于淘气,也把咲子叫做姨妈,他很好奇咲子会怎么回答。

“咲子姨妈。”

洪作叫道。咲子留着当时女学生间流行的三股辫,长长的辫子从肩部垂到胸前,她把辫子猛地往后一甩,说道:

“不准叫姨妈,你这样叫就不理你了。”

“但你不就是姨妈么?”

“我是你姨妈,但你不要再这么叫了。”

咲子一脸凶相地瞪着洪作。和洪作反感把咲子叫做姨妈一样,咲子自己也讨厌被叫做姨妈。洪作把大五叫做“小五”,把阿光叫做“小光”,有时闹矛盾了,也会不客气地直呼其名地叫她“光”

对于上家这些孩子,除非当面遇见,阿缝婆婆在背地里一般都是直呼其名。不光直呼其名,她还往往加上些恶意的形容词,比如“反应迟钝的阿光”“顽皮的大五”“没救了的咲子”“没用的大三”等等。但唯有一人例外,那便是刚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四男,只有他受到了阿缝婆婆称赞。

“那个婴儿面相伶俐,如果他长大了,上家也许能稍微好点,但世事无常啊。”

阿缝婆婆说着这讨人嫌的话。

在洪作看来,和阿缝婆婆在土仓里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那是相当快活,没有一处值得一说的不满。每次去上家,虽然那里似乎既热闹又有趣,但洪作并不觉得特别羡慕。洪作在土仓的生活每天重复着固定的内容,仿佛一个模子压出来似的。早上一醒来,洪作便如同问候早安似的,在被窝里叫阿缝婆婆:

“婆婆。”

虽然阿缝婆婆耳朵不好使,但不可思议的是,即便她人在一楼或在土仓外头做饭,只要洪作叫道“婆婆”,她就能敏锐地分辨出来。

“婆婆,婆婆。”

在洪作第二、三声呼喊之间,总能听到阿缝婆婆攒劲儿爬楼梯上来时的吆喝声:

“嘿哟、嘿哟。”

吆喝声一完,就能看到刚爬完楼梯的阿缝婆婆在那伸着腰。她稍歇一口气,便忙不迭地答应道:

“来了,来了。”

接着打开柜子,取出备在那里、捻进纸里包好的粗糖果 ,拿到洪作枕边。

“来,起床糖。”

阿缝婆婆有时把纸包递到洪作手上,有时把它塞进被子里。

“饭还要等会,先睡着吧。”

阿缝婆婆说完又下楼梯走了。她既没说快起来,也没说快起床洗脸。捻好的纸里面一般都是装的黑糖 做的糖球。洪作一般要在被窝里一直待到吮完两三个黑球糖才起来。

若是在上家,像这样吃起床糖是一定会被骂的。外婆阿种常对洪作说:

“脸都没洗就吃什么黑球糖,你的牙离烂掉不远了。”

洪作把这事儿告诉阿缝婆婆,阿缝婆婆气愤地说:

“咱娃娃可没什么烂牙。你就告诉她:我才和阿光不一样。”

总之,洪作差不多每天早上都在被窝里吮着黑球糖。有时候,起床糖也会换成一颗水晶球。水晶球就是白砂糖做的糖丸,微微带些薄荷味。除此之外有时也有豆板 、卷糖等粗糖果。

吃完起床糖,洪作又唤阿缝婆婆道:

“婆婆、婆婆。”

“我可以起床了吗?”

“那起吧。热乎乎的味噌汤做好了。”

阿缝婆婆一边说着一边给洪作穿上衣服 ,她紧紧地扯过腰带在洪作身前打了个结。在阿缝婆婆给他穿衣服的时候,洪作总是透过那扇装着铁窗格的小窗望着屋外。正对窗户的不远处有一棵石榴树,石榴树叶整个地覆盖住窗口,所以得透过树叶才能望见户外的风景。所谓的风景,也就是从石榴树叶空隙看得到的田地。那片田地夏天是片绿色的稻田,冬天则是收割后留下的干枯发黑的稻桩。对面人家的一块田地正好和土仓的窗户一样高。对面的田地与洪作家的土地隔着一条小河,那边的地面比这边差不多要高三尺

虽然站在那里只看得到那一块田,但是如果把身体凑近窗户,就可以窥见次第倾斜的其他几块田地,以及隔着一段凹陷地面的对面村子的一角。望得见小山、农家、森林、白色的街道,还有那远远的、小小的,姿态优美、形同玩具的富士山。

洪作穿好衣服就下到一楼。在流过自家土地边界的小河岸边,有个铺着板子用来洗东西的地方,洪作便在那洗脸。小河对面是高三尺左右的土堤,从土仓二楼看见的那块田地就铺展在那上面。洪作用手掬起水来,含在嘴里咕噜咕噜两三次后,又同样掬起几次水抹脸。洗脸花不了多少时间,但在冬天,土堤上那一根根野草便会结起冰柱吊在上面。洪作用手把它们薅下来,或是把它们弄到地面上,这项活动相当花时间,因此洪作会一直待在那洗东西的地方,直到阿缝婆婆来叫他。

吃饭是在爬上二楼的楼梯尽头,南边的窗子旁边。这扇窗子和北面的窗子一样装着铁窗格。早饭的菜单每天固定,很少有变化。如果有变化,也就是味噌汤里的内容和腌菜的食材根据季节不同,变成白萝卜、茄子、菜瓜。除了味噌汤和腌菜,生姜、藠头、金山寺味噌 也是餐桌的常客。这份菜单不光适用于早饭,也通用于午饭和晚饭。一是因为阿缝婆婆讨厌花工夫做饭,二是因为鱼肉和牛肉她都不喜欢,所以早饭和午饭、晚饭的区别也就仅限于有没有多加份烧菜叶之类的东西。

“来,娃娃,饭上浇点热味噌汤吧。”

或是,

“弄个金山寺的泡饭吧。”

每次吃饭的时候,阿缝婆婆总会建议洪作给米饭上浇上汤汁。阿缝婆婆因为自己的牙不好,一天三顿都这么吃,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把这种吃法强加给年幼的洪作。

正在吃早饭时,传来了家住附近的幸夫、龟男、芳卫等小伙伴邀约洪作一起去学校的喊声。

“阿洪,去学校啦!阿洪,去学校啦!”

几个孩子齐声在土仓前面吆喝着,但是听起来像是“阿洪,去‘徐’校啦” 。大家邀约着去学校的时间,总是离正式上学还有满满一个小时,有时甚至还有近一个半小时。其实如果跑步去学校,五分钟都用不了。

即便如此,在听到了小伙伴们的声音后,洪作还是把教科书和便当匆忙地装进包袱布里,便急急忙忙地奔下楼梯。

“娃娃!娃娃!”

阿缝婆婆每次都会拿着纸或者手帕从洪作身后追来。村子里其他孩子与纸或手帕是绝无缘分的。其实洪作也一样,虽然带着却从没用过。这是因为阿缝婆婆坚信自家的娃娃和村里的其他小鬼不同,作为与众不同的证据,非要洪作带着纸或手帕。

孩子们一家接一家地绕到村里的人家,邀约出上学的伙伴后,就在御料局旁,或是洪作家旁田里的稻垛旁聚集。他们在不得不赶去学校之前尽兴地玩耍。孩子们集合的地方有时会变。并不是谁命令要变,而是集合地自然而然地改变。并且一旦开始在某处集合后,一连两三个月,大家都只会去那里集中。男孩有男孩的地方,女孩有女孩的地方,大家在各自的地点集合。

孩子们在集合地点玩的游戏也是一样,一旦开始玩哪一种,很长时间就只玩那一种。大家会一直玩,直到完全腻烦。玩腻了之后,又会有一种新游戏抓住他们的心。这新的游戏又会在孩子们间流行一段时间,孩子们便只玩这个游戏,让人不由感叹他们居然玩不厌。就这样,孩子们一段时间热衷于拍洋画,一段时间对设陷阱捕鸟着迷,一段时间又几乎每天玩相扑比赛的游戏。

当大家都玩累了时,好在终于有人想起得去学校了,于是大家又聚成一团往学校赶去。到了这时候,一些距离半里、一里 的村子的孩子们也都各自聚成一团,出现在新道或旧道上,朝着学校正门前进。

孩子们分成各个不同的集团,彼此抱有敌意。大家都摆出一副凶相,一边瞪眼盯着周围其他村的孩子们,一边快步赶往学校。大家绝不开口说话,岂止不说话,有时还毫无理由地向对方扔石头。这份敌意会一直持续,直到进了校门,以村为单位的集团解散为止。

小小的校舍里面有八间教室。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各有一间,另有高等科 的教室和裁缝室各一间。一个年级三十人左右,大家都穿着同样棒状条纹的衣服,脚蹬稻草鞋,带着装有盐腌白萝卜的便当盒子或塞有腌梅子 的饭团,人人脸上脏兮兮,脑袋凹凸不平。

教师和教室数量一样也是八人。一人管一间教室。老师们动不动就会在学生们头上打一下戳一下,搞得学生们一进教室,便如同进了监狱般噤若寒蝉。负责一年级的老师总是最为严厉,所以一年级的小家伙们一般都非常紧张,生怕老师打来,以至脸色苍白。

当一天的授课结束,孩子们便回家扔下东西,纷纷赶往集合地点。因为高年级和低年级学生的授课时间不同,所以在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先是只有低年级学生露面,之后高年级学生逐渐加入进来,人数便多了起来。大家会一直玩到傍晚,直到那白婆子漫天飞舞的时候。 ggPuH6oqj9hfgsZ9ZogblP3gYH2jj6i4C3imnrTz/boL0x4f1Ya5xJ+18055hf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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