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作醒来,很快就想到今天是星期天。睡饱了之后,他感觉头脑很清醒,眼里没有丝毫睡意。清晨的白色光线透过防雨板照入房间。洪作从被窝中坐了起来,想着要怎样度过星期天这漫长的一天呢。虽然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但是他觉得会有愉快的事情在等着自己。
洪作下楼,去楼下上了厕所,顺便拉开了姑姑卧室的隔扇门。姑姑阿梅和她的独生子俊记并排睡在里面。
“阿俊。”
洪作叫了一声比自己小一岁的表弟。俊记没有回答,往被窝里钻了钻。
“阿俊,我们今天去做什么?”
当洪作第二次说话的时候,姑姑的被窝动了。
“你呀,平时叫你起床怎么也不起,一到了星期天就肯定要早起。不是都还没到六点嘛。”
耳边传来姑姑不悦的声音,洪作只好把隔扇门关上,回到了二楼自己的卧室。正像姑姑所责备的那样,一到了星期天,洪作总是很早就醒。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洪作再次钻进被窝。在姑姑起床之前,他必须待在自己的被窝里。到姑姑亲自准备好早饭之前,还有很长时间。这么一想,洪作感到肚子饿了。他好想早点闻到大酱汤的味道。昨天早上的大酱汤里放的是葱,所以今天应该放豆腐或是土豆。希望是土豆吧。他讨厌吃豆腐。姑姑为什么会喜欢像豆腐那样白兮兮软塌塌的东西呢。
说到豆腐,汤之岛的外祖父也喜欢吃豆腐。夏天的时候,他总是一边不停地用湿手巾擦着通红的鼻头,一边就着凉拌豆腐喝酒。冬天就吃炖豆腐。每天晚上都用炖豆腐下酒。看来人一上了年纪都会喜欢吃豆腐。这是为什么呢?不过也有人年纪不大却喜欢吃豆腐。比如增田。记不清什么时候增田这家伙说过他最喜欢吃的东西是豆腐和煮豆子。那次也吵架了。小林那个时候总是站在自己这边,说他不喜欢吃豆腐,也不喜欢吃煮豆子。还说喜欢吃豆腐和煮豆子的人最讨厌了。那个时候增田为什么会为了吃豆腐这种事情变得那么生气呢。他涨红了脸,朝小林扑了过去。那个时候跟增田吵架的原本应该是自己。可是小林却代替自己跟增田扭打在了一起。
洪作翻了个身。睡意渐渐地朝他袭来。洪作竖起耳朵听姑姑有没有起床,但是楼下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于是他抱着早饭要泡汤的心情,闭上了眼睛。
当洪作再次睁开眼睛时,姑姑正站在自己枕边。洪作的意识还朦朦胧胧的,感觉姑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遥远。
“再是星期天,也不能睡到中午都不起吧。——眼睛上要长趼子的哦。可能都已经长趼子了哦。”姑姑说道。
姑姑有她自己独特的说话方式。她总说早上睡懒觉,眼睛上面就会长趼子。吃饭的时候吃太多了,她也会说:“别吃太撑了。肚子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啊。”
她的意思是,肚子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塞太多东西进去的话,对身体不好。
洪作坐起身来。
“几点了?”
“已经十一点多了哦。”
“啊,难得的星期天就这么睡过去了。你应该早点叫我起来的嘛。”
“哎哟,这话说的!这么任性的话亏你说得出口。叫了你多少次了都不肯起。”
接着,姑姑又说道:“对了,洪作,这个,是什么?”
姑姑把一个信封递给了洪作。洪作翻过来看了看信封的背面,上面印刷着“沼津中学校”五个字以及具体的地址。
“这是什么?”
洪作看了看姑姑。
“你自己看下。上面写着想谈谈关于你的事情,所以让我去趟学校。”
“是哪个老师写来的?”
“没有写老师的名字。”
“好奇怪啊。”
洪作站起身来,很快脱掉睡衣,换上了和服。
“是什么事情呢?”
“我哪知道。”
洪作生气了似的,不高兴地说道。仿佛是在责怪姑姑把这种事带到了眼前。
“你看下嘛。”姑姑说道。
但是洪作没有拿出里面的信纸。他不想拿出来看。学校叫家长不会是什么好事。肯定是因为之前丢书包的事情,所以要叫姑姑去提醒提醒。
洪作走到楼下,去井边洗脸。可是在洗脸的时候,他心里还是想着学校叫家长的事。姑姑会被叫去接受斥责。或许学校还会跟姑姑说要让自己停学。就算不至于让自己停学,也肯定会被狠狠斥责。洪作心说,坏事了。
当洪作坐下来吃晚吃的早饭时,姑姑似乎还是很在意收到学校来信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呢?学费都已经交了,到底是什么事要叫我去学校呢,真是一头雾水。”
姑姑像是对洪作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而且同样的话在嘴里重复了好几次。
“不知道。”
洪作还是坚持说自己不知道。
“我是真不喜欢去学校啊。最不想打交道的就是学校和警察。明明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为什么非得要去学校呢。”姑姑说道。
洪作不知道姑姑为什么这么不喜欢去学校,但是对于只上过小学的姑姑来说,初中在她眼里是一个很有压迫感的不大愉快的地方。
“以前你姑父创立三岛商业学校的时候,我也被邀请去参加过庆祝会,但是在那之后和在那之前我从来没去过学校。除了运动会,去学校没什么好事情。”
洪作沉默地听着。姑姑口中说的姑父创立商业学校的事,说的是她死去的丈夫,洪作应该叫姑父,他担任三岛町町长的时候曾经为创立商业学校而奔走过。虽然创立商业学校并不是姑父一人之力,但是姑姑每次都会这么说。
可即使如此,洪作还是觉得姑姑的直觉太可怕了。确实,除了运动会,学校叫家长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姑姑已经预感到了自己被叫去学校并不是因为什么好事,所以才会一直那么在意。自己很倒霉,但是因为自己要被学校叫去挨骂的姑姑也很倒霉。洪作不时地看向小个子的姑姑,想要安慰安慰她,但是又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
吃过饭之后,洪作丢下一句“我去找小林玩”,就马上离开了家。来到大街上,他正好碰到了同班同学室贺。室贺跟洪作虽然是同班同学,但是因为他总是坐电车上学,所以跟洪作的关系不像增田和小林那么亲密。室贺的父亲是三岛女子学校的校长,不知道是不是家教很严的缘故,室贺看起来跟洪作他们总有点不大一样。他的个子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但是从来不跟人嬉笑打闹,总是很冷静。
洪作不想跟室贺说话。因为对方个子高,跟他说话必须得是仰视的姿势。
“阿洪,你去哪里?”室贺说道。
他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小仓布的学生制服,戴着学生帽。而洪作身上就裹了件和服。
“去找小林。”洪作回答道。
“作业做了吗?”
“还没。”
“很难哦。我昨晚做到很晚才做好。”室贺说道。
洪作打算晚上做作业。因为作业是英语作文,所以应该十五分钟左右就能做完的。不只是此时,只要是关于学校的学习,室贺总是说得很夸张。
“有这么难吗?”
“想简单也能简单,毕竟是英语作文罢了。但是如果还想继续考学的话,就必须要好好写了。如果要好好写的话,那就很难了。”
“好好写要怎么写呢?”
“一会儿用被动语态,一会儿用主动语态,很花时间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当然老师没有说过要这么做。不过虽然没有说,可既然是学过了,那肯定是用上会比较好。去年静冈高中的入学考试中也出了被动语态的题,你知道的吧?”
“不知道。”洪作说道。
高中入学考试之类的,还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像入学考试会出什么样的题之类的事,他更是全然不知。洪作想早点跟室贺分开。跟室贺说话,总会让他有一种莫名的自卑感。
“我说,阿洪,”室贺还是没有离开洪作,“好好学习吧。你也是要继续考学的吧。能不能考进更高的学校,初三的时候就会定下来了。”
洪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事。
“为什么初三的时候就会定下来?”
“英语也好,数学也好,都是从初三开始打基础的吧。听说基础不打好的话,到了初四,就会有很大的差距。到了初五的时候,那差距就会拉大到老师和学生的程度。”
“再见。”
洪作准备往前走。
“对了,阿洪。”室贺又说道,“听说这次学校会叫差生的监护人去谈话。”
“真的吗?”
“我听说了。——应该是真的。”
哎呀,糟了,洪作心想。原来姑姑被叫去学校不是因为书包的事,而是自己成绩太差的缘故。
洪作最初是在浜松中学上的初中,在初一升初二的时候,转校到了沼津中学。在浜松中学读初一的时候,他的成绩是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二。浜松中学一个年级分四个班,每个班五十人,一个年级的学生人数大概是两百人。沼津中学的学生人数只有浜松中学的一半,一百人,每个年级也只有两个班级。
在学生人数众多的浜松中学都能成绩名列前茅,所以洪作完全没料到自己转校后在沼津中学成绩会下降这么多。但是,在初二升初三的时候,洪作的成绩是第八名。这是一个让洪作无法理解的结果。他觉得自己每次考试都没有犯下明显的错误,怎么着也应该是第二名、第三名的样子。进入初三之后,就只考了第一学期的考试。
不到一学年的最后是不会公布成绩的,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在初三第一学期的成绩究竟怎样,但是他觉得无论是哪科成绩,应该都没有考得特别差的。更不认为自己某一科的成绩会低到需要叫家长的程度。
“我收到了学校寄来的信。”洪作说道。
“什么信?”
“说是让我姑姑去学校。”
“那肯定是要被叫去提醒成绩了。”室贺冷静地说道。接着,他又说,“是吗?真收到了呀。看来学校叫家长这件事是真的呀。真的收到了呀?好奇怪,怎么会寄给阿洪你呢。”
室贺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眼睛却突然亮了起来。
“有哪门课没考好吗?”
“不知道。”
“数学呢?”
“做出来了。”
“英语呢?”
“做出来了。”
“国语呢?”
“都写完了。”
“不是写没写完的问题。是你写的对不对。”
“我觉得没有错啊。”
“你觉得没用。有时候自己觉得都对了,可其实都错了。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室贺的话像包了一根根钢针,毫不留情地朝洪作逼了过来。
“我不是丢过书包嘛。我想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才叫我姑姑去学校的。”
“应该不是。如果是因为丢书包的事情叫家长的话,应该早就叫了。不过丢书包的事情可能也会顺便说到吧。”室贺说道。
“是吗?”
“因为成绩要挨骂,还要因为丢书包的事情挨骂。这样阿姨真是太可怜啦。”
听了室贺的话,洪作感觉很烦。他对室贺说的话很生气,但是眼下又不是生气的时候。如果事情真的像室贺说的那样,那姑姑真的是太可怜了。他眼前浮现出姑姑在学校教师办公室里低着头,原本就瘦小的身体瑟缩着的模样。
“我得去书店了。”
说完,室贺走了。就像幸福的人远去了,只留下了不幸的人。
洪作和室贺分开之后,朝位于大神社背后的小林家走去。这一排好几家的房子都围着一圈扁柏篱笆,看起来很相似,如果不看姓名牌,很容易走错。
“小林君!”
洪作在小林家门口喊朋友的名字。很快,玄关的门开了,露出穿着一身和服的小林。
“我这就去。”
小林小声地说,还把食指放在嘴边。意思是别吵。接着,小林先回到家里,过了一会儿,院子里的门开了,他来到了路边。
“我挨骂了。我老爸很生气。”小林一脸严肃地说道,“还是阿洪你好啊,老爸老妈都不在身边。——我也想住到亲戚家去。”
“为什么啊?”
“我老爸昨天被学校叫去了。我不知道这事,但是学校写信叫我爸去了。我爸去了之后,说是我的英语成绩没及格。”
“哦。”洪作也一脸认真地说道。看来室贺说的是真的,他心想。
“接下来我每个星期天都得补英语。今天也不能出去玩了。老爸可生气了。——英语考试我都做出来了呀,感觉都没做错呀。”
洪作不知道小林的英语考试有没有考好。但既然小林自己这么说了,他肯定认为自己考得不错。
“所以,我就跟我爸说我都做出来了。结果我爸说,如果真都做出来了,怎么会不及格呢。可是,做出来了就是做出来了啊。所以我就争辩说就算没及格,我也是做出来了的。结果,挨了我爸两下打。”小林说道。
他语气激动,似乎挨打之后还没平静下来。
“学校也给我家寄信了,让家长去学校。下星期三我姑姑就会去。”
“哦,阿洪你也收到信了呀。”
小林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但很快又变得很高兴,他说道:“你等我一下……”接着就跑回了家。他似乎是去告诉家里人,被学校叫家长的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人。但很快,小林又回来了。
“又被骂了……”他缩着头,说道。接着,他又说,“我要回去学习了。真讨厌,明明是星期天的。”
“你说了我的事?”
“嗯,我跟家里人说你也被学校叫家长了。结果又被骂——别人的事,你管他干吗!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臭小子!”
小林学着自己父亲的语气一边说着,一边倒退回自己家,在玄关前做了一个害怕的表情之后,马上转过身,消失在玄关处。
洪作跟小林分开之后,就想去增田家,可是又不想见到增田,最后还是回了家。
回到家时,表弟俊记正坐在走廊上,姑姑正在院子里晾晒洗好的衣服。俊记是独生子,在宠溺中长大。因为他是前町长的继承人,所以镇上的人也总是对他青眼有加。
洪作走到走廊上的时候,听到姑姑说:“要是能够帮妈妈把院子扫了,那就帮了妈妈大忙啦。”
“不要。”俊记清楚地拒绝道。
五官端正,色泽白皙的少爷脸上,嘴唇正紧紧地抿着。这是心情不好的神情。
“不要这么说嘛,调整下心情来帮妈妈打扫吧。来打扫院子吧。”
姑姑并不是真的想让俊记打扫院子。给儿子下命令又被拒绝,这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一种乐趣。她在竹竿上晾衣服的动作一刻都没有停,只是嘴上说着。
“不要。”
俊记重复着同样的话。
“你不愿意,妈妈也没办法,那么你做点别的什么来帮帮妈妈吧。”
“不要。”
“哎呀,又被拒绝了呀。”
姑姑慢悠悠地说着,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洪作在俊记旁边的走廊上坐了下来,但是他既没有跟姑姑说话,也没有跟俊记说话,只是沉默着。就像猫妈妈逗弄小猫一样,这母子俩之间围绕着一种淡淡的安宁。这其中确实有一种东西令洪作无法加入其中。
姑姑朝这边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洪作也在那里。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对啦,我们家这位少爷现在在发脾气呢,院子你来扫吧。”
姑姑的语气与之前的截然不同,这次她的语气中含着明显的请求意味。姑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用命令口气说话。
“不要。”洪作学着俊记说道。
于是,姑姑瞥了洪作一眼。跟看俊记的时候不同,此时她的眼神中带着一种谴责的冷意。
“我开玩笑的。这就扫。”洪作马上改口道。
他原本就不想拒绝姑姑的请求。只是想学一下俊记的态度。
“那就谢谢啦。先把门口扫一扫,然后把这边也扫一下吧。”
“嗯。”
洪作马上站了起来。他按照姑姑的吩咐打扫完院子之后,又自觉地帮姑姑打了水倒在洗衣盆里。
“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竟然出现了这种稀奇事。”姑姑说道。
但是洪作心里想的是趁现在多拍拍姑姑的马屁会比较好。
星期三是姑姑被叫去学校的日子。这天早上,姑姑问正要出门的洪作:“是不是带上印章去会比较好?”
“印章什么的,应该不用吧。”洪作回答道。
他不知道姑姑为什么会提起印章的事,但是这天早上,不管是阿梅姑姑,还是洪作自己,心中都感到了一种印章这一事物所独有的郑重其事。只是被学校叫去谈话,但是在姑姑心中就像是要被警察带走一样,洪作也很紧张,心想着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走出家门,来到大街上,清晨的空气冰冷地打在脸上。夏天已经完全过去了,不知不觉间秋天已经来了。再过两三天,日历就要翻到十月份了。
和以前一样,洪作还是和小林、增田三人一起沿着东海道走去。小林一脸劫后余生的愉快神色。现在,被父亲怒斥也好,挨打也好,都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
“丢书包是怎么回事,嗯?还考个不及格,啊——?!就是平时太娇惯了才会这样啊——”
小林兴冲冲地说着这样的话。被小林带的,洪作也有点兴奋了。
“你再在这个学校待下去也没什么希望了,还是请转学到女校吧——”
洪作说着这样的话给自己打气,可是很快冰冷的现实又卷土重来。他的脚步也变得忽快忽慢。
增田的话比平时要少。虽然现在他还没有收到学校寄来的叫家长的信,但是并不能说自己就能从这一灾难中逃脱了。没有人能够保证。也许是邮递员送得慢了,也许是学校要给太多的学生家里发通知,所以没法一次寄完。也许寄给自己的信接下来就会被放进信箱。灾难也许今天到来,也许明天到来。
“我英语没做好,数学也没做好,国语也没做好。体操课上也总是被老师骂,绘画课上也老让我重新画。连阿洪你都收到信了,我怎么可能逃得掉呢。也许是分数最低的人都被安排在最后一起叫去吧。”增田认真说道。
只有自己还没被叫家长这件事,让他有些不安。
“我如果被叫家长的话,就不能再去上学了。我妈妈在我和哥哥身上寄托了很大的希望,所以很辛苦地把我们送进学校。哥哥失学了,我又老是不及格的话,妈妈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会感觉很对不起我妈妈,再也没脸去学校了。你们说是吧?”增田边走边说道。
跟增田说话的时候,洪作会觉得自己的不幸还算是小的,心情会变得轻松起来,但是跟小林说话的时候,心情反而会变得更加沉重。
上完两节英语课,走出教室的时候,班上个子最矮小的山代说:“今天成绩好的同学的家长都被叫到学校了。初五年级第二名的吉富的妈妈来了。初三年级的班长西条的爸爸也来了。大家都受到了表扬。”
于是,有几名学生围住了山代。
“还有这种事啊。”
“就算成绩再好,也没必要把家长叫到学校来表扬吧。”
大家七嘴八舌这样说着。山代有点生气,坚持自己的意见。
“昨天是叫差生的家长过来骂,今天是叫优秀学生的家长过来表扬。每天轮流的嘛。明天又会是差生家长挨骂日了。今天我们班上有谁被叫家长了?”
“洪作的姑姑被叫来了。”小林说道。
“看吧,我说的没错吧。”山代说道。
对此,谁都没有说什么。洪作给班上同学的印象一直都属于成绩好的同学。
洪作站的地方离少年们稍微有点远,但是他们说的话全部进入了他的耳朵。洪作感觉自己一下子就变得轻飘飘了,就像是被抛到了空中一样。之前一直笼罩在自己头顶的乌云,消失得无影无踪,平安无事的庆幸占领了他的内心。姑姑不是因为自己丢书包的事情被叫来挨骂的。也不是因为自己考试不及格被叫来批评的。不仅如此,姑姑是被叫来接受表扬的。
洪作心想,我喜欢山代。因为山代的个子全班最矮,所以洪作总是很轻视他,但是现在洪作觉得自己以前那么做很对不起山代。当上课铃声响起,大家都朝教室走的时候,洪作问山代:“真的不是被叫来挨骂的么?”
“挨骂?!怎么可能。你这次肯定是考了第一名。因为今天我们班没有别的人被叫家长,你肯定是第一名。”
“是吗?”
“是的呀。肯定是这样。乃崎说他考试的时候感冒了,所以没考好。如果没感冒的话,不知道乃崎能不能得第一,但是他感冒了,据说还发烧了。”
被山代这么一说,洪作也觉得有可能还真是这样。那个叫乃崎的少年个子很高,微微有点驼背,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事实上乃崎也学得非常好。在同学中间,大家甚至认为乃崎是不是比老师还厉害。那个病恹恹的少年,近视眼镜的背后总是闪烁着冷漠的目光,洪作也总是远远地对他怀有一种敬畏之情。如果自己的成绩比乃崎好的话,洪作有种对不起乃崎的感觉。第一学期自己没有好好学习,接下来一定要好好学习,他心想。
这一天,洪作对任何事情都很低调。休息时间来到校园里,只要看到班上同学围成一堆的,他就不靠近过去。他有意地把自己放在一个远离众人的位置上。如果第一学期成绩好,姑姑被叫到学校是来接受表扬的话,那么自己最妥当的做法就是万事谦逊一点。洪作不停地感到班上同学的视线热辣辣地朝自己投来。其中既有充满羡慕的,也有饱含毫无理由的敌意的。
下午博物课开始的时候,跟洪作隔了两个位置的小林对洪作说道:“来了,来了——来了哦。”
洪作朝窗边望去,姑姑正沿着校门一侧的樱花树朝办公楼走去。姑姑看起来很矮小。在家的时候还没觉得她这么矮小,但是现在远远地这么一看,简直矮小得让人怀疑怎么会有这么矮的人。既然姑姑是来接受表扬的,洪作就没有了对不起她的想法。相反地,他反而为姑姑长得过于矮小而有些生气。他心想,就算到了教师办公室,面对那么矮小的人,表扬也失去了意义吧。
博物课上,洪作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他一个劲地想着姑姑什么时候会从教师办公室里出来。但是,直到下课,姑姑也没有出现。
这天下午只有博物课,上完课之后,洪作他们就可以回家了。拿着书包,走出教室之后,小林说:“喂,我们等在这里问一下吧,看到底说了什么。”
小林的意思是等姑姑从教师办公室出来,问问姑姑老师跟她说了什么。增田对此没什么兴趣。自从听说洪作成绩很好之后,他脸上的忧郁之色更浓了。
“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回去吧。”增田说道。
“等一下嘛,阿姨马上就出来了。”小林说道。
“那我回去了。”
增田说着,一个人大步朝校门口走去了。洪作心里并不是不能理解增田选择一个人走的心情。
洪作和小林站在办公楼大门边,等姑姑出来。大约过了十到十五分钟,洪作看到姑姑矮小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只见她稍微停了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空,露出一副终于解放了的表情,迈着小碎步朝前走去。
“来了。”小林说道。
但是此时洪作突然感觉自己迈不动脚步了。虽然没有明确的理由,但是一种巨大的不安,仿佛从天而降的斗篷似的,把洪作裹了个严严实实。
洪作站在那里没动,小林替洪作朝姑姑的方向走去。
“阿姨。”小林叫道。
阿梅停下脚步,看向小林,接着她的视线又挪到了洪作身上。知道姑姑已经看到了自己,于是洪作赶紧朝她走去。
“怎么样?”洪作问道。
“校长先生真是个好人啊。是个很有修养的人。”
“受到表扬了?”
“表扬什么?”
接着又说道:“你有什么值得表扬的!姑姑我都流冷汗了。你丢书包什么的,我是一丁点儿都不知道啊。”
还是为了书包的事啊,洪作心想。他突然感觉心头一阵冰冷,好像心口有一部分开始结冰了。
“阿洪是第一名吗?”小林问道。
“什么?!”
“成绩啊。”
“哪有什么第一名!老师说了,各门课成绩都有下降。——那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叫什么名字来着。和校长先生相比,那个人真不是什么好人。”姑姑说道。
“有不及格吗?”小林又问道。
“不及格?!那倒没有。确实没有。”姑姑说完,马上又一脸不自信地说道,“还是有?到底有没有,我记不清了。有的吧,有一门课。”
接着她又想了想,说了这样的话:
“我记得老师没有说不及格,但是也可能是有不及格的。”
“哪门课?”洪作不由得问道。
“你问是哪门课,姑姑我也记不了那么清楚啊。如果哪门课不及格的话,那应该还有很多门课都不及格。不只是一两门。不过,也有可能不是这样。”姑姑说道。
她的话说得很含糊,听起来不大靠得住。接着,姑姑忽然一脸严肃地问道:“洪作,丢书包的事,你怎么一点都没跟我说。因为你,我都丢死人了!虽然校长先生是笑眯眯的,但是却被那个看着不像好人的老师说这样可不行。”
接着,她又说道:“不管怎样,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说完,姑姑朝前走去。
“不是第一名啊。”小林无限感慨地说道。
“哪有什么第一名。我下次真要把书包丢掉给他们看看。”洪作说道。
洪作从心灵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开始变得非常愤怒。
走出校门,直到走到大路上,两旁都是樱花树。刚走完这段路,阿梅就说要去趟沼津的朋友家,和洪作分开,独自朝街上走去。洪作和小林朝着跟阿梅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的内心充满了无法找到发泄口的愤怒。
“山代这家伙,净会瞎说。他说今天叫来的家长都是来接受表扬的,害我以为是真的,受了他的骗。”洪作说道。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特别悲催。
“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专门把家长叫到学校来表扬的。所以总觉得很不正常。果然,阿姨还是被叫来挨骂的呀。肯定是被山根骂了。”
小林的话令洪作听着不舒服。
“姑姑没有说是挨骂了呀。不是挨骂,只是被提醒了。”洪作纠正道。
“那就是挨骂啦。被提醒就是挨骂的意思呀。”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啊。”
“不一样的。”
“我爸爸就说是挨骂了。”
“你是因为英语没及格,所以才挨骂的。”
“你不也有不及格嘛。”
“我没有。我姑姑是因为我丢书包的事情才被叫来的。”
“撒谎!阿姨不是说老师说你成绩下降了吗?”
“成绩下降怎么了,没有不及格就行。”
“你有不及格的。如果没有不及格,怎么可能被学校叫家长。阿姨不懂,所以说的话很奇怪。肯定还是有不及格的。”
“没有。”
洪作摇摇头。
“有的。”
“我怎么可能不及格。”
“咦,”小林停下脚步,看着洪作的脸,“你以为自己是第一名,所以很高兴吧?”
“我哪有高兴。”
“明明高兴了,真受不了。明明不是第一名,还以为自己是第一名。”
“你说什么!”
洪作朝小林扑了过去。巨大的羞耻感仿佛要将他点燃了。面对洪作的攻击,小林虚应了一下,就右手夹着书包跑了。洪作没有力气再去追他。
洪作感觉痛苦一层层地堆积到了自己身上。面对小林时,话赶话,他坚持说自己没有不及格,但是只剩下自己独自一人时,他心知正如小林说的,自己肯定有不及格的课。而且,不及格的应该还不只有一两门课吧。也许有三四门,也许所有课都没及格。增田说如果考了不及格,他就不上学了。如果增田不上学了,那自己也一起不要上学算了。洪作钻牛角尖似的这样想着,走过黑濑桥,沿着狩野川的堤坝走去。
洪作走到三岛的大街上,想着去增田家看看。他感觉这世上能够和自己互相怜恤,说说心里话的就只有增田了。洪作没有朝家里走,背着书包,走过大神社前,又径直朝前走去。
增田没有父亲,由当接生婆的母亲抚养长大。不知道为什么,增田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妈妈是接生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对小林和洪作说。但是,只要走到增田家,就能看到玄关处的姓名牌上写着“产婆 增田千代”,家门口的电线杆上也挂着一张铁皮,上面写着“产婆”两个大字。而且,铁皮上还画着一个明显的箭头,表示这家有接生婆。
任谁看了,都能一目了然地知道增田家有接生婆,绝不会搞错。但即使如此,增田似乎还是想强调自己的妈妈不是接生婆,所以他说的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很不自然。最近,增田总算不再对小林和洪作隐瞒母亲的职业,但是依旧不喜欢提到这一点。
在并排的几户人家中,增田家是最边上的一家。他们家位于三岛町的边上,一过了这里,对面就是大片的农田。
洪作站在门口,叫了声增田的名字。然后,玄关打开了,出来的是增田平时总是“哥哥,哥哥”地叫着的兄长常一。
常一穿着带袖兜的和服,袖着手,两三步走到玄关外,板着脸问道:“什么事?”
看着完全是一个从早到晚都趴在桌子前的失学学生的样子。
“增田君,在吗?”
“还没回来。”
“好奇怪,他刚刚自己一个人先走了的。”
看到洪作还站在那里,常一又说:“总之还没有回来。”
然后他马上走回了自己家里,似乎在说你赶紧走吧。给人感觉非常冷漠,让人无法接近。没办法,洪作只好走了。快走到大神社前的时候,洪作发现增田正从对面走来。增田肩上挂着书包,低着头,脚步声几不可闻。当他发现洪作的时候,就停了下来,等洪作走过去。
“我去你家了。”洪作说道。
“哦。”增田没精打采地说道,接着又问,“我哥在吧?”
“嗯。”
“他说什么了?”
“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洪作说道。
“那看来我也收到叫家长的信了。肯定是这样。我已经回不去家了。”增田说道。
增田的这句话带着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难兄难弟的情感,说进了洪作的心里。
“我也回不去家了。”洪作也说道。
虽然这句话似乎是被增田带着这么说的,但是洪作觉得这话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我也回不去家了。”
洪作又说了一遍。话里带着一种令人发麻的沉重。
“你为什么回不了家?”增田疑惑地问道。
“我所有科目都没及格。不是只有一门两门。姑姑在学校被山根那家伙骂了。丢书包的事情也一并被骂了。”洪作一脸悲壮地说道。
“什么呀,原来不是去接受表扬的啊。”增田的脸上恢复了几分生气,说道。
“什么表扬啊,是去挨骂了。”
“不是第一名吗?”
“哪有什么第一名。全都没及格。——我,已经回不了家了。”洪作怒气冲冲地说道。
他都感觉自己说着说着就越来越兴奋了。
“哎呀,原来阿洪也没及格啊,是吗?”增田无限感慨地说道,忽然又语气激昂地说,“好,我也不回家了。绝对不再回去。”他宣誓似的说道。
“去哪里?”洪作问道。
问题是接下来要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增田说道。
接着他想了一下,说道:
“我有一个亲戚家的阿姨住在车站后面。我们去那里吧。每次去那里,阿姨都会请我吃好吃的。会请我吃盖饭。”
“好。”洪作马上回答道。
但是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比自己预想的要平凡得多的地方,而且洪作也不知道这个地方会不会欢迎他们两个。他心想,有没有更合适的地方呢。可是能够吃到盖饭这一点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好不容易能有这样的机会,洪作还是很高兴的。
“要不把书包放到我家吧?”洪作问增田。
书包很碍事,所以想把它放到近在眼前的家里。放个书包并不代表回家。虽然进了家门,但是一放下书包,马上就走。洪作还想,如果增田也想放下书包的话,也可以让他把书包放到自己家里。
“会被阿姨抓到的。”增田说道。
“姑姑还没回来呢。”洪作说道。
“刚刚已经回来了。我看到阿姨进家门了。”增田说道。
这么说,也可能真的已经回家了,洪作心想。虽然姑姑说要去沼津大街上,但是她是坐电车,所以已经回来了也不奇怪。
“那我们就把书包寄存在大里屋吧。”
隔着小小巷子,面对面的是大里屋和吉浦陶器店两家店。吉浦陶器店有一个名叫阿良的初二学生,但是跟大里屋相比,吉浦陶器店总让人觉得不是那么自在。洪作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阿良那总是盯着人看的母亲,跟规矩听话的阿良也总是亲近不起来,而这并不是阿良总是骑自行车上学的缘故。
这么一比较,还是大里屋更让人自在些。大里屋的老板、老板娘,还有两个年轻的女佣,跟商量好了似的,都是胖乎乎的,无论是谁,只要看到洪作从小巷子里出来,肯定会跟他打招呼。
洪作朝大里屋看去。胖胖的女佣站在门口,呆愣愣地看着行人。洪作一手拿上增田的书包,一手拎着自己的书包,穿过马路。来到大里屋前,把两个书包递给女佣:“这个,寄存一下。”
“要寄存这个吗?你放回自己家不是也挺方便的。”
对方说话的语气很像个男人。
“我急着走。”
“那你自己放到账房里去吧。”
没办法,洪作只好按她说的走进土间 ,把书包扔到榻榻米房间的门框内,然后就想赶紧逃离大里屋。结果又听到胖女佣的声音:“哎呀,这、这……”
“你之前是不是丢书包啦?”
洪作吃了一惊。心想,连她都知道了呀。应该是姑姑从沼津回来时,走进这条小巷子,就碰到了这个女佣,然后就说了丢书包的事吧。
“肯定是没管牢自己的书包吧。所以才会丢书包的哟。——接下来要去哪里玩?”
对方的语气中带着指责的意思。
“要去车站后面增田的亲戚家。”洪作回答道。
“别光是玩啊。不学习可不行呀。——不要玩到太晚哦。”胖胖的姑娘说道。
洪作觉得哪里都不会有像这个女佣那样爱说教的人了。她跟洪作说话简直就像是在教训自己的弟弟一样。不过,她也有很热心的时候,每当看到洪作的木屐上的带子断了,都会立马帮他换上新带子。
寄存了书包之后一身轻松,增田和洪作肩并肩朝车站走去。车站在三岛町边上。说是车站,其实只不过是蜿蜒于伊豆半岛内的小规模简易铁路的一个停靠站。洪作回故乡汤之岛的时候,就得乘坐这种像玩具一样的简易火车。车站站台的另一边有通往沼津的电车,所以遇到下雨天时,洪作他们也会来这里坐电车。
洪作和增田来到车站,不经意地朝候车室看了看。虽然并没有必要去看候车室,但是总觉得既然来了车站,不看下候车室就亏了。那里聚集着一群抱着同一目的的人,他们将钻进同一个箱子,从一个地方被运往另一个地方。他们有的拿着信玄袋 ,有的拿着包裹。疲惫的人、沉默的人、苦恼的人,他们都将把自己交给一张车票。虽然还称不上是旅愁,但是这个脏兮兮的候车室里那些木制长椅子上还是散发着旅行的气息,承载着人们聚散离合的生活中的种种悲哀。
两人走出候车室,穿过车站前的广场,沿着铁路线上的栅栏,走在一条到处是石头的崎岖不平的小路上。然后,又穿过了道口。
穿过道口,眼前就是一大片田地。田地中间,零零星星地分布着十来户人家。这些都是最近新建的房子。这一带有很多新的住宅地。每一幢房子周围都带着一个十坪 到二十坪不等的小院子,院子中都不约而同地有种着波斯菊的花坛,房子四周都围着竹篱笆。增田家亲戚的房子就在其中。
增田先让洪作在门口等着,自己一个人走进了院子,很快他又回来,说道:“阿姨说让你也进去。”
“我也可以进去吗?”洪作确认道。
“没事的。只有阿姨和猫在。”增田说道。
洪作在增田的带领下,没有走玄关,而是绕到面对着院子的檐廊边。增田的阿姨走了出来。
“欢迎来我家。来,来,快上来吧。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们做,好好玩哦。”
因为增田说是阿姨,所以洪作一直以为是个中年女人,但出乎意料地,檐廊上出现的却是一个年轻的,甚至还可以说是姑娘的女人。她皮肤白皙,眼角带着温柔的神情。
“今天你叔叔要值班不回来了。我正想着一个人太孤单了呢。慢慢玩哦。”年轻的阿姨说道,“好不好?”
“嗯。”增田稍微有点拘谨地回答道。
“晚上打牌吧。”
“嗯。”
“谢谢来看我啊。”
“嗯。”
不管阿姨说什么,增田都只会说“嗯”。
“这位是哪家的孩子啊?”
“你自己说。”
增田戳了戳洪作。
“咱……”
洪作刚想开口,又觉得应该用更为正式的语言,于是又换了个自称“我”。
“我是大神社前面的……”
他紧张得只吐出了这几个词。
“是哪家?”
“真门。”
“啊呀,真门不就是前任町长家么。”
“是的。”
“是吗,是真门家的少爷?”
“不是。只是寄居在他家。”增田说道。
洪作心想开什么玩笑。
“才不是寄居呢。那是我姑姑家,所以我才住在那里的。”洪作抗议道。
“是啊,什么寄居啊,增田君这话说得可不对哦。”
年轻的阿姨像是站在洪作这边似的轻斥了增田。接着,她又问:“晚饭吃点什么呢?想吃寿司还是鸡肉鸡蛋盖饭?”
“吃啥?”增田戳了戳洪作。洪作装作不知道。增田有时候会露出粗俗的一面,这让洪作很讨厌。
“我吃鸡肉鸡蛋盖饭。”增田说道。
“你呢?”被这么一问,洪作有点慌张。
“我、什么都可以。”
“跟增田君一样行么?”
“可以。”洪作说道。
“阿洪最喜欢吃的是什锦酱菜,是吧?”增田说道。
“什么什锦酱菜,我哪有喜欢。”
“撒谎。每次你便当里有什锦酱菜的时候,你不都挺高兴的嘛。”
“我哪有高兴。”
“你自己说过的,比起藠头,更喜欢吃什锦酱菜。”
“我哪有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不是在别人家里,洪作肯定就朝增田扑过去了。洪作正满含厌憎地瞪着增田的时候,阿姨说道:“藠头啊,可好吃啦。阿姨忽然很想吃呢。你们去车站前的常盘亭订鸡肉鸡蛋盖饭的时候,也顺便帮我去什么地方买点藠头来吃吧。”
说完,她走进里间,拿了纸币过来,对增田说道:“盖饭你只要跟饭馆的人说一下就行了。就说请尽快送三碗盖饭过来。——这个是买藠头的钱。藠头就请你们带回来吧。如果要他们送的话,估计要明天早上才能送到了,所以请你们带回来吧。阿姨我真的非常想吃呢。真想自己去店里,在那里就大吃一顿呢。”
阿姨说这些的时候,洪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觉得当增田说出藠头这个词的时候,阿姨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就像她所有的关注点都集中到了藠头这一个东西上了。
增田和洪作走出家门,去订自己要吃的鸡肉鸡蛋盖饭。
“阿姨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哦。”
增田做了个两手抱着肚子的样子。
“肯定是怀孩子了。”
“为什么?”
“如果不是怀了孩子,不可能忽然那么想吃藠头啊。一怀孕的话,就会想吃酸的东西啊。”
增田真不愧是产婆的儿子,对这些很清楚。
“真的吗?”洪作不希望那个年轻白皙的阿姨怀孕。
“你不相信就自己问问嘛。”增田说道。
洪作和增田在阿姨家吃了晚饭。餐桌上不仅有鸡肉鸡蛋盖饭,还有很多别的菜。有煎鸡蛋,鲑鱼罐头。还有一小碟增田说过洪作爱吃的什锦酱菜。
餐厅上铺着白色的桌布,令洪作感觉很新奇,桌子中间还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波斯菊。这也令洪作感觉非常别致。
洪作和增田面对面坐着,阿姨打横坐下。刚开始动筷子的时候,洪作还有点拘谨,很快他就适应了餐桌上的气氛,开始一边吃饭,一边跟阿姨聊一些学校里的事。餐厅外面就是檐廊,檐廊外面就是狭小的院子,围着院子的竹篱笆外面是广阔的田野。吃着饭,暮色就降临在了田野上。
吃完盖饭,阿姨拉亮了餐桌上方的电灯。电灯亮起来的时候,洪作想起了真门家吃晚饭的场景,但是很快又忘了。饭后阿姨端出了葡萄。这个必须要吃啊。吃完葡萄之后又有点心。这个也不能不吃啊。
“你们帮我把茶碗和碟子拿到厨房吧。”阿姨说道。
增田和洪作按阿姨吩咐的做了。洪作在真门家的时候从没有把茶碗拿回过厨房,他觉得这也挺有趣的。
“你俩顺便再帮我把东西都洗一下吧。阿姨我懒得动弹了。”阿姨坐在餐桌旁边命令道。
等洪作两人做完厨房的工作之后,阿姨从桌子的抽屉中拿出一副扑克牌,说道:“我们来打牌吧。”
“好啊,打牌吧。”
增田把餐桌收拾了一下,拿了三个坐垫过来,把三个坐垫并排放好,坐垫与坐垫之间都隔了一定的距离。洪作不知道怎么打扑克牌,所以一开始他是看着增田和阿姨玩。有时候是增田赢,有时候是阿姨赢。看了两三次之后,洪作很快知道该怎么玩了,于是也加入其中。
玩了四五次之后,阿姨又教了一种新的玩法。两人很快就学会了,沉迷于这种新的玩法中。增田也好,洪作也好,都玩得忘了时间。洪作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有趣的游戏呢。
“有人在家吗?”
玄关外面传来一个声音。
“是谁啊?”
阿姨把手上拿着的扑克牌放在榻榻米上,站起身朝玄关走去。
“你看,是大肚子吧。”增田说道。
不用增田说,从吃饭的时候开始,洪作就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了。
不一会儿,洪作听到玄关的门开了,阿姨跟来访者说了些什么。但是,当来访者一句“真是个小混球”清晰地传到房间中时,增田忽然站了起来,叫了一声“是哥哥”。
“是我哥。怎么办?”
增田脸色都变了,呆站在那里。洪作也很惊讶。到这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跟家里人说一声就到别人家玩,似乎不是一件小事。
“怎么办?”洪作正说着,阿姨回到房间了。
“你们从学校回来之后还没回过家?”阿姨也是一脸吃惊地说道。
“嗯。”增田回答道。
“什么嗯啊,家里人都在担心呢。好了,赶紧回去吧。增田君的哥哥来接你们了。”
增田蹲下身子,把散落在榻榻米上的扑克牌都收拢起来。洪作也学着他的样子。
“不用管了,就放在那里吧。——来,赶紧回去吧。”
在阿姨的催促下,两人走到玄关。玄关处的土间里并没有看到增田的哥哥。两人一起穿鞋子。洪作正想站着把脚塞进鞋子里,就听阿姨在旁边提醒说:“先把鞋带解开再好好穿。可不能这么懒。”
“这样也能穿进去的。”
“不行不行。”
洪作又重新穿好了鞋子。
“你先出去吧。”增田说道。
“你先出去。”洪作也说。增田的哥哥肯定就站在玄关外面,所以谁也不想第一个出去。
“两个傻瓜,赶紧出去吧。哥哥那里,阿姨已经替你们道过歉了,没事的。”
听了阿姨的话,洪作先走出了玄关。没有看到增田哥哥的身影。
“没人啊。”洪作说道。
“真的吗?”增田也出来了。
“月色真美啊。”
把两人送出门的阿姨说道。可是两人此刻根本顾不上看月亮。他们甚至忘记了跟阿姨告别,出了门,就直直地沿着田野中间的小路走了。
“我哥在那里。”增田说道。
隔着二十多米远的电线杆旁,站着一个人。因为有月光,室外就跟白天一样明亮。
洪作和增田都朝电线杆旁的人影走去。中途,增田想让洪作走在前面。洪作觉得这样的增田非常无耻。
“你走前面。”
洪作绕到增田身后。增田没办法,只好走在前面。
“混蛋!”
洪作听到了增田的哥哥口中发出的第一声怒喝。与此同时,洪作停下了脚步。增田站在哥哥前面。
“去了学校就不回家了,家里人会担心的呀。这都不知道吗?”
增田沉默地低着头。不仅是这个时候,事实上不管任何时候,增田在他哥哥面前都显得非常窝囊。再加上这次确实是自己有错,他就更抬不起头来了。
“我去了真门家,真门家里也很担心。大家都不知道你们去了哪里,正商量着要不要报警,结果大里屋的人把你们的书包送来了,这才知道你们是来了这里。”增田的哥哥说道。
“混蛋!”哥哥又骂道。
洪作尽可能地离正在挨骂的增田远一些。因为增田的哥哥只对着增田骂,没有跟洪作说话,所以看起来就像是增田背起了所有责任,一个人在挨骂似的。
洪作学着增田的样子,眼睛看着地面。增田的影子也好,增田哥哥的影子也好,都像被蓝黑墨水染过一样,黑乎乎的。洪作朝自己的影子看去。自己的影子也是黑乎乎的。三个黑乎乎的影子四周,有秋虫在鸣叫。就像成百上千只虫子在一起竭尽全力地鸣叫。
“为什么不回家来阿姨家玩?”
“……”
“混蛋!”
“……”
“知道自己做错了吗?”哥哥问道。
“嗯。”
增田这才说出了第一句话。接着,增田兄弟开始往前走,洪作也跟在后面。洪作尽可能地不跟走在前面的两人离得太近,很快就跟他们拉开了距离。
增田的哥哥停下脚步,回过头说道:“走快点。”洪作小跑着跟了上去。
“你们俩,都傻头傻脑的。”哥哥说道,“没有丢书包,而是寄存到了大里屋,算是万幸了。”
洪作沉默了。姑姑不管什么事都跟人说,也不看对方是谁。这一点让洪作很讨厌。
洪作和增田兄弟走到了车站前的广场。不管是出发的还是到达的车似乎都已经过了末班车时间,车站的候车室里灯已经熄灭了,车站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皎洁的月光铺洒在上面。
三人穿过车站前的广场,朝街心走去。街上同样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都已经关门了。
“混蛋。”
增田的哥哥已经骂了无数次同样的话。增田沉默着,垂头丧气地走着。跟白天那个意气风发地宣布自己不回家的增田,判若两人。
三人来到三岛町的大街上时,增田突然说道:
“哥哥,满月。”
“嗯。”增田的哥哥不悦地点了点头。
“满月,用英语怎么说?”增田问道。
“满月吗?满月是……”稍微想了想,增田的哥哥说道,“Full Moon。昨天晚上是满月。The moon was full last night。”
“那么怀孕呢?”增田又问道。
“Huai Yun?!什么Huai Yun?”增田的哥哥反问道。
“就是有小宝宝了呀。阿姨怀孕了。”
“哦,真的吗?”
“真的呀,是吧?”增田向洪作确认道。接着他又问,“这个怀孕,英语该怎么说?”
“唔……”
增田的哥哥沉吟了一下。
“怀孕吗?怀孕该怎么说来着。就是有小宝宝了。我还从没在单词中看到过怀孕这个词呢。应该怎么说呢。怀孕就是和小孩在一起。‘Be with child’。可能可以这么说。”
“我觉得可以说肚子大了。”洪作在一旁插嘴道。接着他又说道,“她的肚子变大了。”
他像翻译课外读物中的句子似的说道。
“肚子变大了,也有可能是因为生病啊。你这么说的话,不就分不清怀孕和生病了嘛。”增田说道。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那么,她的肚子中养育着一个小孩。——这样说可以吧。”洪作说道。
“她变得喜欢吃酸。”增田有些兴奋地说道。
结果,增田的哥哥半是呵斥地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怀孕这种单词,入学考试是不考的。混蛋!”
增田和洪作再次沉默了。
洪作和增田兄弟在家门口的小巷子前分开了。大里屋和吉浦都已经关了店门。
“我回来啦。”
洪作用比平时更大的声音喊着,推开了玄关的门。他心想,反正总要被姑姑骂的,索性精精神神地进去。
“还说什么我回来啦。”
出来的不是姑姑,而是大里屋胖胖的女佣。她肯定是事情发生之后,就一直待在这里,等洪作回来。
“你姑姑会担心的呀。——虽然说老大往往是傻蛋,也得傻得有个度吧。现在这都几点了。”
洪作觉得很奇怪,自己是长子这件事是什么时候被这个胖女佣知道的呢。而且,明明是别家的女佣,却一个劲儿地说自己。
洪作没有理女佣,走进了客厅。姑姑坐在长方形火盆前喝着茶,说道:
“饭已经吃过了吧?”
“嗯。”
洪作点点头。
“那吃点点心吧。”
姑姑说道。洪作坐了下来。
“吃了什么好吃的?”
“鸡肉鸡蛋盖饭。”
“那真不错呀。那家人家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
这时,胖胖的女佣在一旁提醒道:“阿姨,该骂的时候还是要骂哦。”
于是,姑姑一副“那我就要开始了”的样子,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
“又丢书包,成绩又下滑,又出了今晚这样的事,姑姑我必须跟你妈说了,我这边是不敢再留你了。可是,一说你成绩下滑,你妈肯定会说是我这个做姑姑的责任。最后变成只有我这个姑姑是坏人。”
姑姑的话,听不出来到底是在斥责,还是在发牢骚。
“没关系,我会在信里写清楚,这不是姑姑的责任。”洪作说道。
“这样的话,你就要挨骂了。”
“就算挨骂,也是信上骂骂,没什么。”洪作说道。
“哎呀,”胖胖的女佣在一旁插嘴道,“这个孩子真是越变越坏了。你刚刚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这样的话,哎呀,你姑姑可就管不住你了。阿洪,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慢慢学坏啊?你自己知道吗?”
“知道。”
“唉,”对方叹了口气,“我也不行了。得明天去找个什么人听听意见了。”
接着,胖胖的女佣对姑姑说道:“我们女人跟他说,他根本不当回事啊。”
“我和姑姑都管不住你了。那就找个男人来骂醒你吧。”大里屋胖胖的女佣说道。
“你说的男人,就是清吉吧。”洪作说道。
“我哪知道会是谁。”对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说道,“你这孩子真是讨人厌!”
“是清吉吧?”
“不管是谁都可以吧。”
“是清吉吧。”
“真烦人。”她站起身来,说道,“阿姨,这个孩子,你不狠狠说他一顿是不行了。”
说完,胖胖的女孩朝玄关走去。半是落荒而逃一般。一提到清吉的名字,对方就不堪一击了,这令洪作感到意外。洪作不知道这个名叫清吉的人究竟是谁。大里屋除了厨师之外,还有两个年轻的男佣,陶器店也有两个年轻人,负责卸货、接待客人。还有附近商店里的年轻雇工们,到了黄昏聚集到大里屋前的也不止一两人。在这些年轻人当中,确实有一个名叫清吉,但是洪作不知道究竟是哪个。
洪作只是知道这个胖胖的女佣经常会被大家起哄喊清吉、清吉,所以刚刚就利用了这一点。
“好可怜,落荒而逃了呢。”姑姑笑着说道,“好了,赶紧去睡吧。老师说你这学期已经迟到三次了。姑姑我每天那么早叫你起床,你竟然还会迟到三次。——不过,学校八点开始上课也太早了些。要是最早九点上课的话,姑姑我就能好好睡个觉了,你也能睡个懒觉。”
说完这些之后,姑姑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丢书包这件事,真把我给吓了一跳!你可真能啊,书包都能丢。”
“那是它自己不见的。”
“那肯定的呀。哪有人会故意不想要书包,把书包丢掉啊。不是书包自己不见的话,书包是不会丢的。”姑姑说道。
在所有人关于书包丢失这件事所说的话当中,洪作觉得姑姑说的这番话是最有道理的。
洪作往二楼走上去的时候,俊记正在自己房间内专心致志地制作玩具火车。
“我挨骂了。”洪作说道,但是俊记没有回应。
俊记这两三天一直沉迷于让火车跑在轨道上这件事。曾经担任町长的父亲也很容易沉迷于某个事物,在这一点上俊记继承了他父亲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