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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9月1日第二个学期开始了。在悠长的暑期,洪作每天都要睡到早上九十点钟,一下子要改到六点起床,这让他很痛苦。从家到沼津的五公里路程,就算走得再快,也得要一小时,如果慢慢走的话,就得要一个半小时。第一节课从早上八点开始上,所以无论如何六点就必须要从自己现在借住的姑姑家——真门家出发了。就算六点从家里出发,还要去银行门口等朋友一起走,真正出发去沼津就要将近六点半了。

第二个学期的头一天,洪作被姑姑叫了好几次才起床。洪作的卧室是二楼两个房间中的一个,所以姑姑要叫洪作起床的话,就必须走楼梯上来。阿梅姑姑每次走上楼梯就会说:

——赶紧,洪作,快起床。再不起床,上学就要迟到喽。现在真的已经到六点了,一分钟都不差了。就算再想睡,也得赶紧起了。这是最后一次叫你哦。

每次上来都说同样的话。不知道第几次姑姑走下楼梯时自言自语的声音,终于传到了正准备爬出被窝的洪作耳中。

——哎,我这是接手了一桩多麻烦的事儿啊。以前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辛苦,到了这把年纪了,反而要这样劳心劳力。

在洪作听来,姑姑的话有些夸张。他心想,姑姑说话就是爱夸张。但是,对于姑姑阿梅来说,这些话她并不是随口说说的。她只是认定,既然这个孩子被交托给了自己,那么就决不能让他上学迟到。眼下在姑姑心中,学校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每次收到从学校寄来的信件,她都会立马变得格外郑重。

虽然阿梅自言自语地说自己至今为止不知道什么是辛苦,但其实她的前半生并没有那么不知人间艰辛安稳平坦。她很多年前作为填房嫁给了担任三岛町町长的真门新卫门,独生儿子比洪作小一岁。刚结婚的时候,因为婆婆的关系,备受磋磨,好不容易婆婆过世了,以为可以作为町长夫人获得世人的尊敬了,结果,丈夫又去世了。丈夫去世的时候,阿梅才四十岁,从那之后直到现在将近五十岁了,她独力养育着作为真门家继承人的独生子。独子俊记进入了她已故的丈夫担任町长时所创立的商业学校学习,倒是不用大人担心每天早上上学迟到的事情。

阿梅一方面有着不输男儿的刚毅,另一方面也非常温柔。在父亲的兄弟姐妹中,洪作最喜欢这个姑姑。虽然洪作也会被她毫不留情地呵斥,但正是这样才说明她是把洪作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这一点洪作自己也能够感受到。

洪作穿上小仓布 制作的制服,不叠被子就下了楼。正想去井边洗脸,从厨房传来了姑姑的声音。

——背心穿上了吧。

洪作解开外套的扣子,向姑姑表示自己穿好背心了,接着就在井边洗了脸。

早饭是大酱汤和腌菜。生鸡蛋有的日子有,有的日子没有。今天鸡蛋休息了。快速扒了一碗饭,洪作马上站起身来。

“再吃点。”

“来不及啦。”

“所以我跟你说要早点起床的嘛。”

姑姑还在那里唠叨着,但是这些声音没往洪作耳朵里去。

“我走啦。”

这句话是让所有话题就地打住的万能语言。只要说我走啦,所有话题都会就此打住。接着把挎在肩上的书包夹到腋下,跑出去就可以了。

洪作从狭窄的小巷子跑到大路上。右手边的陶瓷店是同校的一个叫阿良的初二学生的家。但是阿良是骑自行车上学的,所以他可以再晚三十分钟出门。左边是一家叫做大里屋的旅馆。总有个胖胖的女佣在门前扫地。

“上学去了呀,不要在路上闲逛哦。”

每天早上她都会这样跟洪作打招呼。但是她打招呼的时候眼睛看都不看洪作,只是一种非常形式化的打招呼。而且,语气中还带着高高在上的态度。洪作总是懒得搭理她。他想,这人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在路上闲逛,不过是她自说自话罢了。斜对面是三岛大社巨大的石鸟居。姑姑总是叮嘱说,每天早上走到大路上,要记得朝神社的方向低头行礼,但是洪作往往自动省略这一步。

洪作沿着大马路笔直地朝西走。这里是三岛最繁华的地方,但是这会儿道路两侧的商户大都还关着门。

洪作走到面朝着大路的银行大楼前,在这里等一起走路上学的同伴。很快,增田胖胖的身躯从旁边的小巷子里出来了。

“今天不用带书包。”增田说道,“只要把课表记下来就好啦。”

这么说,还可能真是这样,洪作心想。小林也从同一条小巷子里出来了。他也没有带书包。三个人开始往前走。因为带了不必要带的书包,洪作有点不大高兴。

“爱学习的人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啊。没课也带着书包呢。”小林说道。

“大家都没有带吗?”洪作问道。

“谁会带啊。只有你带了。大家还会惊讶呢。”增田又说道,“老师对你的印象会更好哦。因为只有你一个人带了书包啊。”

洪作有点生气,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夹在两个少年中间朝前走着。他心想,自己真是干了一件蠢事。书包里放了所有教科书还有笔记本,比平时还要重。

连接三岛和沼津的,只有一条东海道 。电车也在这上面开。三个少年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走过三岛的大街,两边的房子逐渐从店铺变成了农家,接着又变成了不见人烟的松树林。

三岛和沼津之间,有一条名叫黄濑川的河流流过,桥旁有一座小小的神社。少年们总是会在这里歇息一下。从开始出发到这里,已经走了三四十分钟了,身上早就出汗了,正是想要休息一下的时候。

每当三人在塌了一半的木鸟居下坐下来的时候,总会看到第一拨骑自行车上学的学生赶到他们前头去。再过一会儿,不断有少年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出现又消失,仿佛在进行自行车比赛似的。中间还会看到一些走路上学的学生。走路上学的少年们都不约而同地三人或四人一组,争先恐后地往前赶路。

这一天,洪作在黄濑川的神社前休息时,一个不落地看着那些从自己面前经过的或是骑自行车或是走路的学生,没有一个人是带书包的。

“我想把书包放到什么地方再去学校。”洪作说道。

他觉得就自己一个人背着这么重的书包去学校有点傻,而且也容易让别的同学产生奇怪的误解。听到洪作的话,小林一下子来了精神,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好,那我们去找找可以藏书包的地方。”

小林说着站了起来。

“要把书包放在这里吗?”增田似乎有点迟疑,但还是说,“放到正殿的地板下就可以了。放到那里的话,应该不会丢的。”

洪作不想把装满了教科书和笔记本的书包放到塌了一半的神社的地板下。那里肯定积满了灰,布满了蜘蛛网。

“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吗?”洪作说道。

“你跟我来。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小林朝前走去。洪作和增田也跟了上去。小林在神社内的路上拐弯走进了一个郁郁葱葱的小树林里。虽然是白天,但是在老杉树、老橡树的遮蔽下,这里依旧阴暗昏沉。

小林踩着杂草丛生的地面往前走,来到一棵巨大的橡树底下,指着橡树根说道:

“放这里就可以啦。”

原来,橡树根部有一个树洞,足够放下一个书包。可能是落雷的时候被炸出来的。洪作也觉得放在这里的话应该不会丢。就算下了雷阵雨,也不用担心被淋湿。

洪作从肩上卸下书包,交给小林。小林勤快地把小树洞里的落叶都刨出来,然后把洪作的书包塞了进去。

把书包藏进树洞里之后,洪作开始一身轻松地朝前走去。只有自己带了原本不用带的书包这件事带来的郁闷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长假之后新学期开学的快乐心情又回来了。

从黄濑川的神社再次出发后,三个少年加快了脚步。走黑濑桥,离开东海道,过狩野川时,在三人的前后都有初中生跟他们一样在赶路。有高年级学生,也有低年级学生。说是低年级学生,对于洪作他们来说,也就是初一和初二的学生,但是他们还是很在意这些低年级学生。初一、初二学生不管在哪里,他们都能一眼认出来。这些学生的体格明显要小很多。初二到初三的时候,身体会发育,所以初二学生和初三学生的体格是非常不一样的。初一、初二的学生当中也有高个子,但那只是身体细长,脸还是充满了稚气。就像是刚刚剥了笋壳的嫩笋一样。不管是体格还是神情都很纤弱,非常孩子气。

每当这样的初一、初二学生超过洪作一行人时,增田就会生气地说:

“这些家伙,好嚣张啊。记下他们的长相。”

但是增田只是嘴上说得厉害,其实很没出息。在学校里,只要有十个初二学生在一起,他就会远远地躲开。

小林也学着增田的样子,恶狠狠地盯着那些超过自己的学生,叫嚷着:“这些家伙,什么时候一定要教训教训他们。”但其实他比增田更没出息。他从来都没想过要真的去教训低年级学生,也就是对他们加以制裁这种事。

洪作既然能够跟增田、小林合得来,每天一起结伴上学,在性格懦弱这一点上跟他们是一样的。每当增田和小林叫嚣着要给那些低年级学生点颜色瞧瞧的时候,洪作也会很兴奋。教训嚣张的低年级学生,这种事情光是想想就会带来快感。感觉自己一下子就变得很厉害了似的。

但是,狠狠地盯着那些超过自己的低年级学生这种事情,其实是很少的,很多时候根本来不及这么做。因为有很多高年级学生追上来了。为了不挡他们的道,就必须要主动让路。

“喂,让开!”

经常会从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于是三个少年就会赶紧靠路边站,让高年级学生先走。就算身后没人这么喊,洪作他们也会尽量让高年级学生先走。只要想到自己身后还跟着高年级学生,他们就无法安心走路。就像身后跟了只老虎一样,总感觉背上凉飕飕的。但其实洪作他们也没有被高年级学生责骂过。他们几个的存在感太模糊,还不足以进入高年级学生的眼中。

对于洪作他们来说,初四、初五的学生就是高年级学生。而真正拥有高年级学生权力的,是初五的学生。初五的学生,一个个看起来都已经是大人了。打眼一看,就能知道他们是初五的。他们都是把书包挂在一个肩上,走路的样子也很独特,总是耸着肩。随意地戴帽子,也是初五学生独有的现象。所以,不管隔着多远,大家都能知道那是初五的学生。没有初五学生在的时候,初四学生总是猴子称大王,但是在初五学生面前,他们就会变得老老实实的。

洪作他们走过三枚桥,快到学校时,因为怕上课迟到,都开始小跑着前进。跑起来之后,小林这天又像以往那样肚子疼了。他一只手摁着侧腹,在路边蹲了下来。

“又肚子疼了吗?”洪作问道。

“嗯。”小林可怜巴巴地说道,“等我一下吧。马上就好了。”

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说你们先走吧,但是小林每次说的都是等我一下吧。他都说了等我一下吧,大家都已经一起走了五公里了,都到了这里了总不能再毫不留情地抛下他。增田一脸不耐烦地说:

“马上就要打铃了。你赶紧好。我要先走了哦。”

“等一下我嘛。”

“你真讨厌。老是动不动就肚子痛。”

“我也不想的呀。真的很痛啊。”

洪作三人不停地被高年级学生和低年级学生超了过去。赶着上学的学生人流逐渐增加了流速,追上了洪作他们,又超过了他们。洪作感觉自己三人就像是在漫长的战线上离开部队之后被抛弃的士兵一样。

对于初中生们来说,一年中有两个特别的日子。一个是七月的最后一个上学日,因为第二天开始就是漫长的暑假了,另一个是九月的开学日,因为漫长的假期已经结束,第二个学期就从这一天开始了。前一个日子会给人一种即将从所有事情中解放出来的自由感,以及一种令人愉快的犹豫,会犹豫接下来的每一天该怎样度过。蝉鸣声从学校附近的树木上洒落,校舍和校园在七月日渐强烈的阳光下似乎快要燃烧起来似的。学生们怀着一种独特的类似晕眩的感觉,跟老师、同学、熟悉的教室做短暂的告别之后,离开了校门。

后一个九月的开学日则与此稍有不同。只有在这一天,一段时间不见了的陈旧的校舍才会让人觉得格外想念,格外新鲜。风从校园里吹过,让人早早地就联想到了秋天,校舍在湛蓝宁静、万里无云的天空下矗立着。学生们怀着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走进校门。一边穿过校门,一边开始认真地想,校舍和校园在暑假期间是不是变小了。记忆中校舍应该更大,校园应该更宽阔。但是,这种怀疑并不会在少年们的脑海中停留太久。因为还有很多充满了吸引力的小事情在等着他们,以至于他们根本没时间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有的小伙伴被晒成了黑炭,而有的小伙伴依旧面容白皙。和暑假之前相比,大家似乎都有了些许变化。有的同学长高了,也有的同学突然变瘦了。有人害羞地穿着新制服,也有人戴着新帽子站在角落里,生怕被人取笑。

当看到老师的身影时,学生中间很自然地发出了“哇——”的叫声。只有在这一天,学生们会忘记对方是自己讨厌的老师,不管是喜欢的老师,还是讨厌的老师,都能在他们这里获得平等的对待。走进教室之后,班主任老师开始公布本学期课表。大家都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即使是留级的、不服管教的叛逆学生,在这一天也会神奇地学着其他同学记课表。总之,人的一生当中很少会有这样朝气蓬勃的时间,只有在这一天,少年们是置身于这样的时间当中的。就如同站在起跑线上一般,少年们心中充满期待,眼睛直视前方。

这一天,班主任老师讲完即将开始的第二学期的注意事项,同学们记好课表,然后大家就可以自由活动了。随时都可以回家。洪作和增田、小林三人来到运动场,挂在单杠上。三人在体操课上都上过单杠,但还是什么都不会,所以就想着不管是“挂膝上杠”还是“翻身上杠”,至少要学会一种。大约三十分钟内,三人轮流朝单杠发起挑战。但就算是发起了挑战,也只是两只手抓着单杠,身体挂在上面而已,连自己都觉得这个样子有点糗。有时候也能把一只脚挂到单杠上,但顶多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我们找个人来教一下吧。”洪作说道。

“就算没人教,也能很快学会的。”增田说道。

擅长单杠的堀川正躺在对面的草坪上,洪作想请他教自己,但是增田不喜欢别人教。小林和洪作的想法一样,他朝堀川喊了一声:“堀川!”

“算了吧,还用得着让堀川来教啊。”

增田打断了小林的声音。

“那就不要让他教你,教我好了。”小林说道。

于是,增田说道:“单杠不用人教也能很快学会的。这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这种事情就是要自己下功夫琢磨才有意义啊。我之前听我哥哥说的,要每天练习,渐渐地就会觉得身体没那么重了,然后,很快就什么都会了。”

“为什么什么都会了呢?”洪作问道。

“因为感觉身体没那么重了呀。我哥说身体会轻得难以置信。这样的话,就什么动作都能做啦。”

“为什么身体会变轻呢?”

“那我哪知道啊,反正我哥是那么说的。应该是手臂的力量变大的缘故吧。”

增田不只是在说到单杠的时候三句话不离哥哥,平时也是如此。只要是他哥哥说的,不管是什么他都深信不疑。

“怎么可能呢。要是光挂在单杠上,就能练好的话,那谁都能练好了。你哥哥擅长单杠吗?”小林追问似的说道。

“擅长啊。”

“我觉得肯定不擅长。”

“为什么?你见过他练单杠?”

“不用见过就知道啊。”

“为什么?”

“擅长单杠的人,身体会更紧实。可是你哥哥是胖乎乎的呀。”

“什么胖乎乎啊,我哥连剑道都是一级哦。是全校第一名呢。”

“什么全校第一名啊,他连学校都没有上吧。”

一瞬间,增田就朝小林扑了过去。每次听到有人说他哥哥的坏话,增田就会变了个人似的,出奇地愤怒。

增田和小林扭在一起,倒在了草坪上。看着马上要打起来了,但是两人似乎都没有了想要把对方摁倒在地上的想法。他们站起身,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互相瞪着对方。

“讨厌鬼!”增田一脸嫌恶地说道。

“你才是讨厌鬼。就知道拍老师马屁。”小林也满脸厌恶地说道。

“我什么时候拍马屁了?”

“大家都这么说。你可以去问问。——是吧?”

小林的这句“是吧”是朝着洪作说的。他想要洪作帮自己证明。

洪作看着两人快要打起来了又突然不打了,感觉有点想不明白。增田被挑衅了,应该会想打架,而小林被对方攻击了,也应该会打架啊。不管怎样,都已经快要打起来了,那就打嘛。感觉两人都想诉诸暴力,但是又都没有自信能把对方打倒,所以就不打了。站在那里干瞪眼的两人就是那么懦弱啊。

“都快要打起来了,那就打嘛。”洪作说道。

“我来当裁判,你们开打吧。”

洪作少见地认真说道。他想无论如何都要让眼前这两人打上一架。

结果增田对着洪作说道:“那你来打!”

“你说什么呢。不是你朝小林扑过去的吗?真是个胆小鬼。还是个狡猾鬼。”洪作说道。

“什么!”

就像刚才朝小林扑过去一样,这次增田朝洪作扑了过来。每次一生气,增田就会马上采取行动。但是,一瞬间,不知道是因为反省,还是因为害怕,或者是因为感到羞耻,不知道具体出于什么原因,他又会很快控制住自己的冲动。

现在也是一样。增田扑过来,和洪作一起倒在了草坪上,但是增田很快离开了洪作,想要站起来。洪作想的是既然已经开始打了,那就打到底吧。他觉得打架已经开始了。既然已经开始了,那就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洪作抱住了增田的腿。把增田摔在地上之后,又坐在他身上。增田稍微抵抗了一下,很快就没力气了,说道:“滚开!”

洪作在增田的脸上打了两下。他觉得既然是打架,就必须要这么做。因为增田的毫不抵抗,他感觉这人真是太不靠谱了。

“滚开!”增田说道。

他双手捂着脸,再次说道,“讨厌鬼。滚开!滚开!”

从上往下看去,增田的脸难看地扭曲着,只有眼睛冒着怒火。

洪作骑在对方毫无反抗之力的身上,用双臂把增田的肩膀死死地摁在地上,心里想着,接下来该干吗呢?如果对方抵抗的话,自己还可以继续出招,但是对方已经完全没力气了,只是仰面躺在地上。洪作感觉自己正摁着一个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的东西。虽然只要自己站起来就可以结束这场打斗,但是已经在对方脸上打了两下了,既然已经打了,他就不想这么轻易撤退。

洪作抬头看了看小林。小林就站在旁边,低头看着,似乎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

“洪作,快住手。”小林说道,“增田太可怜了。你不要欺负弱小嘛。”

小林的话,让洪作心中升起一股怒气。

“我哪里有在欺负他。是增田挑衅我的。”洪作说道。

确实,先发起挑衅的是增田。自己只不过是对对方的攻击采取了反击而已。而且,一开始是小林和增田在打架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代替小林,跟增田打了起来。小林有什么资格指责自己欺负弱小呢,洪作心想。

“快住手!”小林再次说道。

洪作趁机离开了增田。他站起来,掸了掸裤子上的沙子。增田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也一样掸了掸上衣和裤子上的沙子。洪作感觉增田的右眼似乎有点肿起来了。

“喂,我们回家吧。”小林说道。

“嗯。”洪作回答道。但是增田沉默着,一脸再也不要跟你们说话的神情。

小林和洪作往前走了大概两米左右,增田也开始往前走了。洪作走出校门,回头看了看。增田正从后面跟上来。

经过黑濑桥的时候,洪作停下来看狩野川的河水,装作不经意地等跟在后面的增田。可以的话,他还是想像之前那样,三个人一起走。洪作停下来之后,增田也停了下来。增田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肯跟刚刚和自己打过架的两人缩小距离。增田身上可以看到他决不停战和解的意志。他圆滚滚的肩上还燃烧着怒火,拖着鞋子走路的独特的脚步中透着一种孤独。

小林和洪作一起继续往前走,增田也跟着继续往前走。走在前面的两人一停下脚步,增田也跟着停下脚步。洪作和小林爬上狩野川的堤坝,在上面走着。增田也在堤坝上走着。狩野川的河水在强烈的秋日阳光照射下,浅滩处如同撒上了银粉一般,闪闪发光。

走到黄濑川桥,小林说道:“你的书包不知道怎么样了。”被小林这么一提醒,洪作才想起了自己的书包。

“今天不学习了吧。那就这么放着吧,等明天到了这里再来拿不就好了嘛。”

小林这么一说,洪作觉得这样也可以。

“那就这么办吧。”洪作说道。

两人走过黄濑川桥,在神社前面稍微停了一下,然后又接着往前走了。但是,没走多久,洪作说道:

“我书包里还装着便当呢。”

因为饭盒还装在书包里,所以他觉得还是得把书包拿回家。明天还得让姑姑在同一个饭盒里面装饭菜。对于书包里装了便当这件事,小林的反应跟洪作完全不同。

“你要吃吗?”小林说道。

两人往回走去拿书包。刚刚隔着一段距离跟在两人身后的增田迎面走了过来。增田还是迈着孤独的脚步,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了他一个人。

小林和洪作走到神社前,迎面碰上了从对面走来的增田。增田朝路边侧了侧身子,一副你们再怎么讨好我,我也不会跟你们说话的态度。

“我们去拿书包。”小林对增田说道。

增田板着脸,一脸拒绝的表情,一句话也不说。但是,当小林和洪作走进神社之后,增田也还是站在神社前面没有动。反正自己现在是单独行动,一个人走回家,那就完全没有必要等两个同学拿书包过来,毕竟自己现在对他们除了厌恶还是厌恶,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增田还是站在那里没动。

小林和洪作踩着茂密的夏草来到藏书包的橡树边。

小林弯下身子,在树洞里窸窸窣窣掏了几下,说:“没有!”洪作还以为小林在跟自己开玩笑。但是小林直起身子,表情很严肃。

“真的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啊。”

“真的吗?”

“你自己来看。”

洪作弯下腰,手朝树洞里伸去。里面真的没有书包。

虽然洪作知道这么做没用,但是他还是半坐在橡树根部,把整个胳膊都伸进了树洞里。树洞里的泥土,软绵绵的,就像棉花之类的东西,带着一种冰凉的触感。

“没有!”洪作感到自己脸色开始发白。

“是吧?!没有吧。”小林说道。

“怎么会这样呢?”

洪作一站起来,小林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个少年面面相觑。

“好奇怪,怎么会不见了呢?”洪作说道。

“真的好奇怪,那个时候应该没人看到的吧?”小林说道。

但是洪作无法断言肯定没人看到。也许有人看到了。

“如果有人看到了,那肯定就是那个人偷的。”小林说道。

“我去跟增田说下这件事。”

小林突然朝正站在神社鸟居边的增田跑去。此时小林的背影充满了一种活力,仿佛发生了大事之后,他突然就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小林踩着夏草,走到铺着石板的狭窄的路上,一跑一跳地朝增田奔去。

丢的是自己的书包,而不是小林的书包,洪作感到自己倒霉透顶了。从树洞中消失的是自己的书包。自己那塞满了教科书和笔记本的书包,就这样消失了。

洪作绕着橡树四周转了一两圈。他的鞋子不时地踩在恣意生长的夏草上面,他还不时地弯下身子,拨开草丛看看。书包不见踪影。都怪小林那家伙,把书包藏到那种地方。是他说藏在那里没问题,自己相信他才会把书包藏在那里。自己就不该相信他。

洪作朝事情的始作俑者小林看去。小林和增田正面对面站着。小林似乎正在说书包丢失这件事,而增田正在听。即使隔得那么远,也能知道两个少年在说的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从两人的姿势上就能感觉到这种紧张的氛围。

洪作心想,小林有责任,增田与这件事也并非毫无关系。虽然把自己带到橡树旁,把书包藏进树洞的是小林,但是劝自己把书包藏在神社里的却是增田。如果增田没有那么说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洪作又在橡树根部弯腰趴下来,把手伸进了树洞。他心怀侥幸,说不定书包就在里面呢。可是,树洞中依旧空空如也。

增田和小林朝树洞走了过来。

“没有吗?”小林问道。

增田还是板着脸,一声不吭。

“你来看看,真的不见了。”

听小林这么说,增田就弯下腰,在树洞里摸了一圈,很快又站起身子,朝四周环视了一圈,抱着胳膊,抬头看了看树上。洪作和小林也学着增田的样子,抬头朝树上看去。藏在树洞里的书包不可能飞到树上去,但即使如此,对于洪作来说,增田能够往自己没有想到的地方去找,还是非常靠得住的。或许增田能够把那个不知所终的书包找到呢。

小林眼睛朝树上看去,叫道:“有鸟窝!”

“那是个麻雀窝吧。”

果然,一根树枝连着树干的地方有一个像麻雀窝一样的东西。可是洪作此时完全没有心思去看什么鸟窝。

“去掏吧!”小林说道。

但是,增田没有理他,还是抱着胳膊,眼睛四下里看着,接着又自己一个人朝着神社内的那座小小的神殿走去了。洪作跟在增田身后。小林也不再管麻雀窝了,落后两人一步也跟了上来。

增田走到神殿,先在走廊上看了一圈。洪作和小林也跟着在走廊上看了一圈。增田穿着鞋子,走了两三级台阶,来到了神殿的檐廊上,透过摇摇欲坠的格子门朝里面看。神殿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嘘!有老鼠!”小林低声说道。

“这些老鼠好像是一家的。有大的,也有小的。”

洪作目不转睛地朝神殿内看去,总算能够看清楚几分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右手边是一顶破烂的神轿,左边放着一捆竹竿。有两只老鼠在地板上跑来跑去。

这次增田还是没有理睬小林的话,他还是抱着胳膊,似乎想了想,然后突然对着小林,而不是对着洪作说道:“还是放弃吧。”增田由始至终都是一副决不跟洪作说话的态度。

“这是在神社里丢的。应该找不到了。如果是别的地方的话,还能再找找。”他一脸严肃地补充道。

“为什么会找不到?”洪作不由得反问道。

增田还是没有看洪作,对着小林说道:

“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找了。不过还是很奇怪啊。怎么会丢了呢。”

接着,他又说道:“我要回去了。你再找找吧。我得回去了。我姑姑从满洲回来了。我哥哥跟我说过,让我早点回去。”

增田说完这些之后,就背对着两人朝前走了。增田的右脸现在已经完全肿起来了,一看就知道挨打了。

增田一个人往前走了之后,小林也说:“我也要回去了。都找了这么久也还是没找到啊。”

但是,他又注意到洪作僵硬的神情,于是接着说道:“哎,回去吧。再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啊。明天早上我们再过来找找看吧。”

洪作没有说话。洪作自己也知道再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但是就这么被人毫不在意地催着回去,他又觉得似乎有些无法释然。增田刚刚被自己打了,他说要回去,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小林是把自己的书包亲手放进树洞的责任人。而且,不仅如此。洪作之所以会和增田打架,说起来还是替小林去打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洪作对小林是有恩的。可即使如此,因为丢的不是自己的书包,所以小林就能毫不在意地说出回去吧这样的话,简直是岂有此理,洪作心想。

“再找找!”洪作语气激烈地说道。

“不是已经找过了嘛。”小林也忍着怒气说道。

“再找找!”

“还要我再找你的书包吗?——不,我不想找了。”小林愤然说道。接着他突然背对着洪作跑开了。

洪作呆立在那里。感觉自己被扔下独自面对困难了。增田也好,小林也好,自己的朋友都走了。只有自己被抛在这里,面对棘手的事情。早上把书包藏在这里的时候,自己还是很幸福的。但是现在的自己则是很不幸的。他感觉自己被无能为力的巨大的不幸紧紧缠住了。前后左右只剩下了不幸。

洪作开始往前走。一直站在神社内也不是办法。他穿过鸟居来到大路上,远远地看到小林和增田两人肩并肩往前走着。刚才是增田一个人孤独地走着,现在洪作变成了刚才的增田。增田和小林一起走着,洪作则失去了站在自己这边的同伴。

书包丢了。这不是做梦,是真实发生了的事情。在此之前有学生丢过书包吗?从来没听说过。惹出这样祸事的大概只有自己吧。教科书就算重新再买,也不能马上拿到手吧。里面可能还有一些教科书是再也买不到的。除此之外,笔记本、单词本、装有钢笔的笔盒也全都丢了。

洪作一边走,一边计算着这场突如其来的不幸到底有多大。不幸似乎将会漫无边际地扩散开去。洪作想象着一个学生坐在教室课桌前,既没有教科书,也没有笔记本,不由得感到一阵绝望。

洪作自己也感觉到此刻自己往前挪动的脚步是有气无力的。他没有办法打起精神往前走。书包丢了。明天就要开始上课了,自己必须得在没有书包的情况下去上学。

洪作内心充满了对增田和小林的怨恨。都怪那两个家伙,才让自己落到了这样悲惨的境地。两个朋友的身影越来越小,不久就看不见了。这并不是因为增田和小林走路太快,而是因为洪作走得太慢了。

以前每次进入三岛町之后,洪作都会在银行前面跟两个朋友告别,但是今天,他一个人走过了三岛町最热闹的大街。他感觉周围的行人都在看自己,仿佛都在说,那个丢了书包的初中生在那里呢!

洪作走到家附近。他没有走进自家那条小巷子,而是来到了大神社内。在宽阔的神社院子里,除了孩子们,空无一人。神社院子的右手边拦着巨大的栅栏,里面养着几头鹿。

洪作来到圈着鹿的栅栏边,看着鹿无忧无虑的样子,心想,生活在这里面的生物真幸福啊。现在一个不幸的初中生正在看着这些幸福的生物。

洪作看看鹿,打发了将近三十分钟时间。接着,他朝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的大神社的神殿走去,心里想着,这大神社还真是大啊。

洪作在功德箱前微微低头。他心想,这会儿再来低头也已经晚了。如果是在书包丢失之前过来的话,神明或许能够保佑自己不丢书包,但是现在书包已经丢了。他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件无用的事情。

走出大神社的院子,他想,接下来去哪里呢。家就在旁边,但是他现在还不想回去。要么去河的上游,去看看河的源头。可是就算去看了河的源头,书包也不会回来啊,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这也是没用的事。

洪作走进了与大里屋隔着两三家店的书店,在里面翻着杂志打发时间,最后带着依旧绝望的心情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洪作用包袱皮包上饭盒,提拎着走出了家门。他跟姑姑说自己把饭盒忘在学校了。所以,这一天他带的饭盒是姑姑从仓库里找出来的旧饭盒,比平时用的更大,是铝制的,盒盖凹凸不平,都快盖不严实了。

来到银行前,增田和小林都在等着洪作。看到增田和小林肩上都挎着书包,洪作再次觉得自己就带了个饭盒是多么地寒碜。实在是太不像样了。

“你跟家里人说了吗?”小林一脸严肃地问道。

“没。”洪作摇了摇头。

“咱们今天再去树洞那边看看吧。或许在那里了呢。”增田说道。

不知道增田是不是因为看到洪作没有带书包太可怜了,他昨天的那种敌对意识已经消失了。小林似乎也认识到了自己多少有点责任,说如果书包真的找不到了,可以向高年级学长借他们的旧书,或者去书店预订一下,应该可以很容易买到。

三人像平时一样沿着东海道走着。不断有徒步上学的学生从沿途的村落中出来,走在洪作他们前面或是后面。看到这些学生一个个全都背着书包,洪作的心情更沉重了。

“我觉得书包肯定会出现的。”

“我们去神社背后再找找,或许就在那里呢。”

两人为了安慰洪作,不时地说着这样不负责任的话。但是,听了这些,洪作的心情丝毫没有变轻松。书包不会再出现了。这一点,洪作心知肚明。就算想要把教科书收集齐,也收集不齐吧。也许找遍全日本,也找不到一本。自己的初三年级要在没有教科书的情况下度过了。如果被老师点到名,就只能借旁边同学的书过来读一下了。就这样,洪作心中不停地钻着牛角尖。

即使如此,快到黄濑川边上的神社时,三个少年还是加快了脚步。增田和小林比洪作走得更急。洪作反而显得格外淡定。昨天晚上整整一夜,他对这件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懊恼过,痛苦过,伤心过,到了此时似乎已经完全超脱了,想着随它去吧,有一种半是自暴自弃的心情。只是对自己两手空空去上学的惨样,他还有点接受不了。

走进神社内,增田和小林都积极地帮忙找书包。他们三人按增田、小林、洪作的顺序,依次又在橡树洞里摸索了一番。奇迹没有出现。接着三个少年又绕着橡树四下里找了一圈,还到神殿后面找了,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书包。

当确定书包再也找不到之后,三人又开始争论要不要把丢书包的事情告诉老师。

“我觉得还是不要说。如果是其他东西的话,说了也没关系,可这是书包啊……”增田说道。

“会被老师骂吗?”洪作问道。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增田和小林都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增田说道:

“没事儿的。不过虽然没什么事,也还是不要说比较好吧。”

“我也这么觉得。还是不要跟老师说了吧。先不说,指不定什么时候书包又自己出现了呢。如果书包又回来了,说了不就更麻烦了嘛。”小林也说道。

洪作已经不再期待书包的再次出现。但是,不管怎样,他还是决定听从两个朋友的意见,不告诉老师丢书包的事情。

当洪作三人穿过校门的时候,离上课只剩下十分钟时间了。学生们把书包扔进教室,赶紧朝着举行早会的运动场走去。增田和小林也是如此。洪作跟着两人走进了教室,但是他没有书包可以放在书桌上,所以就只是把包着饭盒的小包袱放下,又马上走出了教室。

刚走出教室,洪作就被一个同学抓住了。

“听说你丢了书包,是真的吗?”对方说道。

“嗯。”洪作说完,又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小林说的。”

洪作心想,小林是什么时候说的呢。他一直都跟自己在一起,应该没有时间跟别人说话啊。

来到运动场上,洪作一下子被四五个同学包围了。大家都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丢了书包。于是,洪作必须要对整件事做简单的解释。当知道洪作真的丢了书包之后,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谁都没有说什么同情的话。对于少年们来说,这件事太大了,以至于他们根本顾不上说。大家从洪作身边走开,精神饱满地等着早会的铃声响起。

洪作丢了书包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初三年级。初三分两个班级,但是两个班上所有人都以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洪作。

洪作连续三天没带书包就去上学了。每次到了上课时间,他一走进教室,大部分人都会看他。当老师走进教室之后,教室里会响起一阵把教科书和笔记本放到桌上的声音,等这个声音安静下来之后,老师就会不急不忙地开始上课。但是洪作没什么东西要拿的,所以感觉无所事事。原本摊开一两本教科书就会满满当当的小课桌,此时在洪作看来显得格外地大。洪作身体前倾,好像要把整张书桌抱住似的,看着老师。如果不看着老师的话,他担心老师会盘问为什么课桌上什么都没有。

有时候,后面的同学会把别的科目的教科书给他,想着比起课桌上什么都不放,总还是放本书会好看些。这里面不乏关心和同情,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凑热闹的心理。

第一天没有教科书上课的时候,洪作完全没心思去管同学们看自己的眼神。五十分钟的上课时间在一种奇怪的紧张中过去了。一下课,洪作就松了口气。但是,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一结束,下一堂课又开始了。一难未过,一难又至,他感觉苦难在不停地朝自己袭来。

到了第二天,洪作习惯了置身于这种苦难,已经能够对教室里四面八方投过来的眼神做出回应了。面对像“千万不要被老师发现呀”这种鼓励的眼神,洪作会朝对方眨一下眼睛,表示没事,自己能应付过去。面对像“哎呀,老师来了,小心!”这样的眼神,他会稍皱眉头,一脸严肃,表示自己会想办法努力应付过去。

在至今为止的人生当中,洪作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特殊对待过。他总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自然而然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因为丢书包这件事,他现在就像是坐在了教室的正中间,举手投足,都会引来很多关注。

没有教科书上课,这种事情光想想就会让人觉得无法忍受,但其实真的到了这一步,也还是有办法应付过去的。有好几个同学都说要给洪作提供教科书。有的说要从学长那里帮他借,有的说会把自己哥哥用过的书找出来给他。坚持四五天的话,应该就可以拿到几本主要的教科书了。有了这样的预测,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困难,洪作逐渐有了一种倨傲的岿然不动的心态。

第四天,正要离开家的时候,洪作被姑姑叫住了。

“你今天也不带书包吗?学校不是已经开始上课了吗?”姑姑一脸狐疑地问道。

“现在还没正式上课呢。每天就是做做体操,打扫打扫卫生什么的。”洪作回答道。

“大家都没有带书包?”

“嗯。”

“就算是这样,那你自己的饭盒呢?”

“我今天带回来。”

说完之后,洪作感觉麻烦要来了。虽然他说要把饭盒带回来,但事实上是不可能带回来的啊。

这天早上,增田给洪作带了代数的教科书,小林给洪作带了国语的补充教材。增田拿的是他哥哥用过的,小林是从他一个读初四的亲戚那里借来的。增田也好,小林也好,每人拿来一本教科书之后,都感觉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你不要再埋怨了哦。我们也都很担心你的。”增田说道。

“我们只能为你做到这些了。”小林也说道。

接着,他又补充道,“不要再丢了哦。”

洪作对两个同学的态度感到很生气,但是在眼前的情况下,能够拿到教科书,就算只有两本,也还是必须要感激的。

洪作把两本教科书和饭盒一起包进包袱皮里,感觉心情好了一点。

“书包你再想想办法嘛。整天拿个包袱,很奇怪啊。”增田说道。

虽然被说了要想想办法,但是洪作什么都不想做。

这天早上,体操老师关口在早会上说道:

“昨天有人捡到了一个书包,交到了教师办公室。他说可能是我们学校学生的,就很热心地给送了过来。我觉得像书包这种重要性仅次于生命的东西,我们学校的学生是不会把它弄丢的,所以就跟他说很感谢他的热心,但我们学校是不会有这么傻的学生的,这书包应该是商业学校学生的吧。结果捡到书包的人说,看过里面的东西了,应该是我们这个初中的学生的。于是我就打开了书包,竟然真的是我们学校学生的东西。这个丢了书包的人,就在你们当中。”

即使没有这件事,体操老师在早会上说话也总是声嘶力竭的,但是这天早上,他的说话声尤其特别。他一字一顿,慢慢地、大声地说着。

学生们哄堂大笑。操场上站着初一到初五总共十个班级的学生,学生们口中都发出了笑声,笑得身体东摇西晃。

洪作感到站在自己旁边的山冈用胳膊肘碰了碰自己。这个山冈也笑出了声。洪作的眼睛看着体操老师,身体站得笔直。对于洪作来说,除了表示恭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但是,体操老师完全没有看初三年级。

等到学生们的笑声静下来之后,体操老师又大声说道:“丢书包的同学自己心里有数,赶紧到教师办公室来拿书包。没有教科书,第一节课都上不成,所以等早会结束立马就过来。”

笑声又响起了。学生们在笑,老师们也在笑。洪作身处于这片笑声的旋涡中。虽然并不是所有学生都知道丢书包的是谁,但是至少整个初三年级的学生都是知道的。

洪作感到四周少年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就连站在洪作他们初三年级旁边的初一学生的队伍中,也有人转过身体,看向洪作。

暑假刚开始的时候,在静浦的海水浴场,洪作曾被人从跳水台上推下去,落入到了深深的海水漩涡中。他此刻的心情跟那个时候非常相似。那个时候他掉进了深深的海水中,现在他掉进了无边无际的笑声中。此刻,包围着洪作的,不是海水,是笑声。洪作在其间拼命挣扎,想要挣脱出来。

洪作感到强烈的羞耻感快要将自己点燃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张蜡纸,一碰到火,马上就会燃起红色的火焰,一瞬间就燃烧殆尽,变成一堆黑灰。

早会的队列乱了,学生们各自朝着自己的教室走去。洪作也开始往前走。小林靠近过来,说道:“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竟然出现了。”

“为什么会出现呢?——好奇怪啊。”

对于小林来说,书包出现了这似乎是最大的问题。已经消失的书包,到底是什么原因,竟然那么巧地出现在了学校。这件事的不可思议让小林百思不得其解。

“你要去教师办公室吗?”增田也靠近过来说道。他对洪作去教师办公室这件事非常关心。

“我觉得去教师办公室的话,老师应该立马就会给你的。”

“会给我吗?”洪作说道。

“那肯定会给的啊。——老师不是说让去拿嘛。——去吧。”增田鼓励似的说道。

事实上即使没有被鼓励,洪作也只能去。书包的主人是谁,体操老师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不仅是体操老师,应该所有老师都知道了吧。

“要去校长办公室吗?”洪作问道。

一个站在洪作旁边的学生一脸严肃地说道:

“又不是去接受表扬,应该不是去校长办公室吧。”

洪作跟前往教室的同学们分开,独自一人朝教师办公室走去。他的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一样。

洪作尽可能慢吞吞地走。虽然也有脚步沉重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想要等老师们离开办公室,各自去教室上课了之后再进去。这样可以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洪作走到从运动场通向教师办公室的走廊上,正好碰到了三四个老师。每个老师的胳膊下都夹着一两本书。洪作低头朝老师们行礼,与他们擦肩而过。紧接着,又碰到了两个老师。这次洪作也是一样低头行礼之后过去了。但是很快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喂,喂。”

洪作停下了脚步。

“丢了书包的,是你啊。”

年轻的数学老师说道。这个老师还没有教过洪作他们。

“是的。”

洪作说道。

“你到底把书包忘在哪里了?”

数学老师的脸映在洪作眼中,显得格外无情。小小的个子,看起来充满恶意,端方的脸庞,薄薄的嘴唇,看起来都那么刻薄。

“不是忘在那里,是把它放在那里了。”

“放在那里?!撒谎!哪有人会把自己的书包放在外面呢。就算刚开始是故意放在那里的,后来也忘记了吧。”

不是的,洪作很想这么说,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么说会很危险,就没有说出口。

“你是几年级的?”

“初三。”

“都初三了,还会忘记书包,这可不行哦。”

接着,老师又说:

“说我错了!”

“我错了。”

洪作说完之后,年轻的老师继续朝前走了。

洪作心想,连在没教过自己的老师这里都要挨骂,要是遇上教过自己的老师,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洪作稍稍推开了教师办公室的门。看到有两三个老师正坐在办公桌前。都是没有教过自己的老师。洪作猛地推开了门。他走进办公室,站在那里,寻找体操老师的身影。身穿黑色西服的关口正坐在窗边的位置上。洪作径直地朝那里走去。

“老师。”

洪作来到老师的办公桌前,叫了一声。

“有什么事?”

对方微微抬了抬头,但是很快目光又回到了办公桌上的便签上。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只见密密麻麻地都是小字。体操老师一边看着便签,一边说道:“什么事?快说。”

“我来拿书包。”洪作站得笔直说道。

听了这话,老师的脸慢慢地朝洪作转了过来。

当体操老师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洪作很没出息地、自然而然地低下了头。早会的时候骂得那么厉害,这会儿不知道要被骂成什么样。

“书包就在那里,拿走吧。”对方说道。

洪作绷紧了身体,等待着老师接下来的话。他想怒喝声会突然落在自己头上吧,但是结果什么声音也没有。

洪作抬起头,看着体操老师。对方还在看着桌子上那张写满了小字的便笺纸。洪作还是站在那里没动。于是,对方又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洪作。

“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接着又说道:“赶紧拿着书包走吧。马上就要开始上课啦。”

“是。”

洪作立刻离开了那里。他感到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消失了似的。真是太出乎意料了,竟然没有挨骂。

洪作朝放在教师办公室门口附近桌子上的书包走去。正是自己的书包。从黄濑川神社内的橡树洞里消失的书包,此刻不可思议地出现在了这里。耳边传来了老师的声音。

“捡到书包的人说,饭盒里的饭已经馊了,所以他就倒掉了。”

“是。”

“我后面会告诉你捡到书包的人的地址,你去写封信感谢一下人家。”

“是。”

“行了,赶紧去吧。”

听了这话,洪作朝自己数日未见的书包伸出手去。拿到书包之后,他立刻离开了教师办公室。他感觉自己渡过了一个难关。接下来的难关是走进教室的时候。不知道班上同学会怎么笑话自己,不过被同学笑话也没什么,就是正在上课的老师可能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洪作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校园里。要走到自己的教室,必须要斜穿过校园,走到另一头。他正横穿校园时,一旁的灌木丛后面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很有特点的声音。

“喂,喂!”

洪作很快就知道了这是谁的声音。

是一个老教师,那个名叫山根的教导主任。

洪作瞬间感觉自己浑身发冷。

“喂,喂!”

他又听到了同一个声音。洪作停下了脚步。洪作觉得山根老师像是特地埋伏在那里,等着自己过来似的。

“你怎么回事啊?上课都迟到啦,这可不行啊。”

老教师说着,走了过来。洪作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也发不出声音。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猫盯上了的老鼠一样,眼看着越缩越小。手、脚、身体,都变得越来越小。

老教师背着手,慢慢地走了过来。脚步安静得就像是朝老鼠走过去的猫一样,丝毫不见粗暴。山根老师总是迈着这样的脚步靠近学生,而被靠近的学生就像被他的精神力控制住了一样,一动也不敢动。

洪作站在那里。他感觉自己不仅身体越缩越小,连大脑也停止了思考,脑子里只有一片混沌。

“第二个学期才刚开始你就迟到,这可不行啊。你是几年级的?”

老教师用他低沉的声音慢慢说道。他的声音甚至可以说是很没精神的。被他影响着,洪作也很快用同样低低的声音回答道:“是初三A班的。”

“抬起头来!”

洪作抬起头。

“哦,你是初三的学生啊。”

“是的。”

“看着不像个粗心的啊。”

接着,山根老师突然语气一变,怒骂道:“混蛋!”

洪作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说道:“我不是上课迟到了。我是去教师办公室拿书包了。”

话冲出口之后,他才想到自己或许不应该说。可是,既然已经说了,也没办法了。洪作的心沉了下去,看来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去教师办公室拿书包?为什么?”

老教师脸上闪过一瞬怀疑,但是很快变得兴奋起来。

“啊,是你啊,丢了书包的。”

“是的。”

“连书包都能丢,真是令人佩服啊。这个学校从成立以来,还从来没出现过丢书包的学生呢。你是第一个。做成了谁都没做到的事啊。你爸爸妈妈应该很高兴吧。”

“……”

“书包到底是在哪里丢的?”

“在黄濑川边上的神社里。我把书包放在神社内一棵大橡树的树洞里,结果不见了。”

“橡树的树洞里?!为什么要把书包放到那里?”

洪作没有说话。他没法立刻回答出能令对方接受的理由。接着,老教师又问:“你家住哪里?”

“三岛。”

“是骑自行车上学?”

“走路上学的。”

“哦。那肯定是上学路上东游西逛,结果丢了书包吧。笨蛋!赶紧去教室吧。”

“是。”

洪作马上离开了。就像挣脱了绳索的小狗一样,跑开了。跑到一半,他发现自己正在朝着运动场跑,于是又转身朝教室跑去。书包里铅笔盒发出的哒哒哒的声音,洪作已经好几天没有听到了,感觉格外亲切。

走进教室,这个春天刚从东京的官立大学毕业来到学校就职的年轻教师神代正用他独特的尖锐嗓音在读英语课本。

神代用右手往上扒着一不小心就会掉到额头上的长发,一边扒着,一边用学生们怎么也无法模仿的流畅发音一口气读了好几行书。学生们很快就不知道神代到底读到哪里了,所以很多人的眼睛都离开了课本,盯着神代白皙的面孔上像女性一样嫣红的嘴唇。那里正流利地发着卷舌音。

一般老师都有个外号,但是神代没有。他是官立大学毕业的才子,据说有资格成为更好的学校的老师,所以学生们都是半带尊崇地看着神代。什么样的人才是值得尊敬的,对这一点学生们并不是很清楚,但是想着尊敬这样的老师多半是不会错的,所以学生们对于年轻的英语老师总是另眼相待。

神代读完课本之后,问道:“刚刚进来的是谁?”

“是我。”

洪作在自己的位置上举起手。

“回答是我,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啊。”

说着,老师看了看学生名单,又看了看手表,说道:“唔,迟到了十五分钟啊。”

说着,他在学生名单上写了点什么。

“我不是迟到,是关口老师让我去教师办公室拿书包,所以我就去拿了。”洪作纠正道。

他心想,因为书包的事情,自己已经挨了很多骂了,再被冤枉迟到的话怎么行呢。学生们哄地大笑起来。

“哦,是你啊,丢了书包的。”

神代抬起头看着洪作。学生们又大笑起来。

“丢了书包也没什么。就算你不带课本,也没什么。不管是丢了,还是不见了,都没什么可惜的。但是,迟到就是迟到。你来上我课的时候已经是迟到了。是吧?”

“是的。”洪作回答道。

“好,你明白了就好。要我说那个把书包送回来的人才是不该。好不容易把书包丢得一干二净,结果它又出现了,是吧?既然它又出现了,你偶尔也不得不读一下了。”

神代不负责任的话,在学生们听来却很新鲜。洪作也被神代的话吸引了。虽然被当成迟到这件事令人遗憾,但是至少老师没有因为丢书包这件事责骂自己,而且他话里甚至还有一种肯定的意思。这令洪作感觉精神一振。

不管怎样,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书包又出现了,而且没什么波折地回到了自己手中,所以这一天对于洪作来说,是第二学期开学之后第一个开心的日子。

上课的时候再也不用像昨天、前天那样感觉低人一等了。他心想,原来拿着教科书这件事本身就能够让人这么开心快乐啊。两三天来笼罩在洪作心上的卑屈感一扫而空。他坐在教室内,从自己的位置朝窗边看去,映入眼帘的一切,都跟昨天截然不同,散发着勃勃生机。校门方向传来蝉鸣声声,操场上也传来了正在教体操的关口老师的声音。

说到体操老师,洪作去拿书包的时候,关口老师一句斥责都没有,爽快地让自己拿走了书包,这令洪作感觉到很意外。看他早会的时候气势汹汹的样子,洪作还以为自己会被臭骂一顿,结果不仅没有挨骂,连冷脸都没有挨一个。真是位好老师啊,洪作心说。

和体操老师相反,山根老师就让人讨厌了,洪作心想。怪不得全校学生都怕他。他那会儿是躲在哪里呢?突然就从灌木丛后面出现了。想起山根老师喊“喂,喂”的那个低沉的声音,洪作就感到一阵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寒意从身体里流过。除了山根之外,在去教师办公室路上,还被年轻的数学老师说了几句。那也是个无法让人信赖的老师,洪作暗暗想道。怎么着也不该把没教过的,而且都已经走过去了的学生,还巴巴地叫回去骂一顿。

同样是年轻老师,英语老师神代真不愧是东京的官立大学的毕业生,说出来的话就是与众不同。好不容易丢了书包,结果又出现了!不出现的话就可以不用学习了,真是太可惜了。他说的大体就是这个意思。

这天,洪作在上课的时候两次被老师提醒了。这两次都是他满脑子想着体操老师关口、教导主任山根、英语老师神代、年轻的数学老师的时候。

国语课上,被高个子的尾形老师提醒的时候,洪作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意外的时间被一个出乎意料的敌人攻击了。

“喂,喂,书包,朝哪儿看呢?!”

老师说道。老师口中的书包指的是洪作,这一点学生们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洪作也好,其他学生也好,都没有马上意识到老师说的书包是指洪作。结果,老师又说:

“喂,喂!看哪儿呢?!再这么发呆,书包又会丢的哦。”

学生们哄堂大笑。

“把书包放进树根下的树洞里,这本身就是不该做的事。为什么会丢书包,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洪作出人意料地大声回答道。这声音大得洪作自己都吃了一惊。为什么书包会丢,洪作自己也想知道。

“不明白就不要这么得意嘛。”老师说道。

教室里又响起了笑声。

“你的书包是住在黄濑川神社附近的人送来的。据说有三只狗在鸟居那边叼着个奇怪的东西争来抢去,他走过去一看,是你的书包。”老师说道。

学生们都不约而同一脸紧张地看着讲台,听到这里,又是一阵大笑。

“书包里装了便当,野狗们闻到了味道,所以就开始你争我夺了。”老师说道。

教室里又响起了大笑声。

“总之,怎么会有人把装了重要的便当的书包放在路边呢。”

不是路边,洪作想要纠正老师的说法,但是又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就没有说话。

“最后被人发现了当然是好事,但是如果没被人发现呢,便当会被狗吃掉,课本会被撕裂。以后请一定要好好保管自己的书包。——便当要尽早吃掉哦。”

教室里响起的笑声几乎要把老师的声音都盖过了。洪作稍稍朝一旁看去,对面的角落里,小林正和大家一样,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似的,大笑着。再看看增田,也一样在笑着。

洪作感到自己有很多话想要辩解,想要说,但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小林和增田跟这件事情并不是毫无关系。但是最后却只有自己一人背负了所有罪过。

“昨天的国语课,你是怎么上的?没有课本,就那么坐在那里?”

“是的。”

“没有笔记本,也没有课本?”

“是的。”

“便当呢?”

“便当是带了的。”

洪作的回答干脆利落得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满堂的笑声中,洪作觉得这些笑声就像是千本浜的波涛声一样,波涛不停地拍打在自己身上,又把自己拉进深海。洪作僵直地抬着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一种强烈的情感,令他的神情显得比平时更为生动。 adk9xycLqdyrKNMp73TZ/nJIpOQMRTCoST9dYE+zYaEAvAG1NMSU5mlLJGAJ4e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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