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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六年三月,洪作从沼津中学 毕业。一毕业,洪作就穿上了带袖兜的和服。升中学五年级时,身在台北的母亲曾给他寄来一件带袖兜的藏青底白花纹和服,可他一天也没穿,一直放在箱子里。如今他拿出来穿上了。

中学时代,洪作几乎一直穿着粗棉布的学生制服。虽然有两三件窄袖的藏青底白花纹和服,但还是穿制服更方便。不管弄得多脏、磨得多破,只要是制服,就不必觉得害臊,别人见了也不会觉得扎眼。即使身上的制服破烂不堪,也不会被任何人看作是穷人家的孩子。

因为衣着破烂,即便在学校,洪作也很引人注目。在寄宿的寺院里,有个比洪作大四岁的姑娘,名叫郁子,开始总为洪作补衣服、洗衣服,但很快就甩手不干了:“你就这么凑合到毕业吧。我觉得就这样破着还比缝补了顺眼呢。真想把这身衣裳给你在台北的爸妈看一看呀。”

她语气中多少含着一些对洪作父母的指责。不管离得多远,对孩子穿衣方面总该多上点儿心。虽然终究不能明说,但郁子的话锋中有时却流露出这层意思。

然而这方面的责任不能全都归到洪作父母身上,洪作得负主要责任。母亲在来信中说,衣服要是小了、破了,就做新的,需要多少钱尽管说,她随时汇款。这样的信应该已经写过不止一次两次了。

可是,洪作却从没要过做衣服的钱。这并非不得已,只是他总觉得要钱怪麻烦的。三年级以前他一直穿自己的制服,四年级的时候,他拿到了毕业生不要的制服。

洪作自己没有去毕业生那儿要制服的胆量,这差事由同班好友藤尾代办。洪作的这类委托,对于藤尾而言不在话下。他目测一下洪作的身高,便去找跟洪作体格差不多的毕业生,不花一分钱就把制服拿回来了。

升五年级的时候,藤尾也为洪作从毕业生那儿要来了制服。

“没爹妈的孩子真麻烦啊。”藤尾说了这样的话。

从中学毕了业,不管对一直以来穿着的破衣烂衫有多留恋,也不能再穿了。洪作第一次穿上了袖兜和服。虽说家在沼津的少年一般从中学四年级左右就开始穿袖兜和服,洪作已经看惯了,可自己穿上却觉得别扭。

洪作并非是因为到了该穿袖兜和服的年纪而穿,而是因为没有其他可穿的,这才不得不穿上它。按理说中学毕了业,应该继续升学,穿上新制服,洪作也分别在四年级结束和今年毕业时报考了静冈高校 ,但两次都落榜了。即便没能考上静冈高校,也可以选择升入一所跟自己学力相称的学校,可是洪作却总觉得没有那份干劲。和洪作一样,木部和藤尾也都没有考上静冈高校,但木部将要升入东京一所私立大学的预科,藤尾也考进京都一所私立大学的预科。金枝报考第一高等学校落榜了,升入一所私立医科大学的预科。

想要升学的人,就算没考上志愿院校,也都在某个高校落了脚。一般来说,即使打算明年重考一次,也都会先把学籍落在某个学校。因为他们厌恶那种没有学籍、不从属于任何学校的落榜生生活。因此,木部、藤尾和金枝都有可穿的新制服。只有洪作没有。

去故乡伊豆的亲戚家复习一年吧。如果被亲戚拒绝了,大不了还像现在一样,寄宿在沼津的寺院,在沼津度过自己的失学生活。对于洪作而言,东京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吸引人,在沼津或伊豆逍遥自在更合他的心意。

洪作知道,如果不认真努力地复习,明年也考不上国立高等学校。可他并没有那么纠结于此。他想,至少先让自己自由自在地玩到夏天吧。

郁子曾说:“你家里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你都中学毕业了,他们也没来信让你回家?”这话里也隐含着对洪作那住在台北的父母的指责。

“去了台北也没好处,又不能一直住在台北,那还不如待在这儿呢。”

“你不想见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吗?”

“不想见。”

“嗬,你可真行。”

“我说的是真心话。”

洪作并不想见父母。他觉得,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别见。上小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升入中学以来也是如此。

洪作的父亲是陆军军医,因此几经辗转调任,从长子洪作的出生地北海道旭川,到东京、静冈、丰桥、滨松,直至现在的台北。

洪作五岁时离开了父母,被托付给身在老家伊豆的外祖母。当时母亲正怀着洪作的妹妹,没人帮她,这才把洪作送到外祖母那里,不过是权宜之计。然而之后不知怎的,事情总耽延着,他便一直在外祖母身边生活。大约是外祖母舍不得放手,洪作也越来越离不开外祖母。因此洪作远离至亲,在伊豆度过了小学时代。小学六年级时外祖母辞世,洪作去了父亲的工作地滨松,报考中学落榜,进入小学高等科 学习。他与家人一起生活了一年,后来升入了滨松的一所中学,但随着父亲赴任台北,洪作又与家人分别,来到家乡附近的沼津,度过了中学时代。这是为了避免洪作跟着父亲四处转学——虽说去了台北,但父亲的工作性质特殊,恐怕不知何时又要调任。

洪作转到沼津中学是在第二学年初。所以说,从小学到中学的大部分时间里,洪作都不知家庭氛围为何物。虽然小学时代生活在外祖母身边,但这个外祖母是当医生的外曾祖父的妾室,在外曾祖父死后才入了洪作家的户籍。因此虽然从户籍上来讲她是洪作的外祖母,但两人并无血缘关系,换言之她是外人。可洪作却被这个身为外人的外祖母疼爱着,而洪作也恋慕着这位身为外人的外祖母。

洪作和外祖母这样一起生活,多少有些交易的味道。外祖母一手把洪作养大,从而稍稍巩固了自己并不稳定的地位;洪作则通过向这位外祖母尽忠,无止境地索取她的爱。

总之,洪作和外祖母一起住在家乡的土仓房里,度过了童年时代,并没有什么不如意。村里人或亲戚有时会说:“你真可怜呐,成了那个要强老太太的人质了。”虽听人这么说,洪作却并不觉得她要强,也不觉得她心眼坏。外祖母非常温柔慈爱。也许自己真的是她的人质,但当这人质颇受优待。

而到了中学时代,洪作开始寄宿,这下完全没人管他,他过得自在极了。

从幼年成长为少年这段时间,与其他少年相比,洪作的生活多少有些奇特。只有在滨松的两年间,他作为家庭的一员而生活,之后他周围完全没有了家庭的氛围。

可是洪作既不是继子,也不是养子。洪作是父母的亲生儿子,而且也从父母那里得到了嫡长子所应得的一切待遇。然而如果旁人冷静观察,也许会发现他们跟其他家庭有些许不同。

自己的孩子不在身边,自由成长,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了青春期的少年,父母对于该如何对待这个孩子,一定多少感到些迷茫;而洪作也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的父母相处。

当被郁子问道:“你不想见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吗?”若要如实回答,他就只能说:“不想见。”他是真的不想见爸爸,不想见妈妈,不想见弟弟妹妹。见面也许并非坏事,见也无妨,但对他来说并不是非见不可。见与不见,无关痛痒。相较而言,似乎还是不见为妙。见了面,作为儿子,总得关心父母,还得听父母的话。这种事实在麻烦,让人心烦。

“你也太不着调了吧。”金枝曾经这样说过。他是洪作的朋友之一,五年级第三学期初,他听说洪作不拆他母亲从台北寄来的信,已经攒了两三封了,于是发出这番感慨。当时洪作回答:“上面写了是报平安的信。”说着把还没拆封的信朝金枝一亮。上面确实写着“平信”。所谓平信,是指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并不紧要。洪作觉得,既然母亲特意在信封上写了这两个字,那应该就没必要那么急着拆封。即使不看,洪作也知道,母亲的信里写着对他考高校的期望,写着为了以后能当医生,高等学校要选理科乙类。对于洪作而言,这是他不愿看到的信。不想看的信可以不看,这是不生活在父母身边的少年的特权。

中学毕业还不到一个月,洪作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完全变了样。上中学的时候,自己每天都跟藤尾、金枝、木部他们见面,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大部分的时光都是和他们一起度过的。可是到了四月,他们之间的来往一下子断了。大家都在为开启新生活做准备,而且因为已经脱下了中学制服,所以不能像从前那样成群结队地在大街上闲逛了。

洪作穿着和服,久违地上了街。一直以来洪作都觉得自己是沼津人,可如今这座集镇却异乎寻常地有一种的冷冷的疏离感。街头巷尾依然能见到中学生的身影。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自己的学弟学妹,然而现在却没有这种感觉了。基本上没人停下脚步向自己问好。自己没穿制服,所以谁也不认识谁了,但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即使是熟识的学弟学妹,大部分也都眼看别处,佯装不知,就这么走过去了。以前洪作是学长,所以得向他行礼致意,如今他毕业了,已经不是什么学长了,还行什么礼?每个人的脸上好像都在表露着这样的心声。

一直以来在洪作他们面前显得很弱小的四年级学生,如今大模大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不知何时已经端起了最高年级学生的架子,让人觉得他们连身量都膨胀了一圈。此外,那些压根不认识洪作的新生也泛滥成灾、随处可见,他们制服上的金属纽扣闪闪发光。看到这些,洪作不得不认识到,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总而言之,随着洪作中学毕业,作为学长的权利和光荣皆被剥夺,连一直以来自认为属于自己的镇子,如今也不得不拱手相让了。

洪作去了御成桥边的藤尾家,可他去京都找寄宿的地方了,没在家。洪作又走到火车站附近的木部家,可木部也在四五天前被将要升入的私立大学的运动队召去了,三月末去了东京,现在还没回来。

洪作最后去找金枝,可金枝发低烧,正卧床休息。若是从前,洪作会毫无顾忌地穿过院子绕到后门,直取金枝房间。可如今身着和服,这么做就有失体面了。

洪作久违地向千本滨走去。踏着白沙穿过松林,浪花翻涌的大海透过松树林的间隙映入眼帘。海边没有一个人影。洪作漫步海滩,向狩野川入海口的方向走去,眼看快要到了,又折返回来。虽然已经入春,但海风还是冷冰冰的。

洪作走向一个被风塑成的小沙丘,坐了下来。一片别墅区背朝这里,里面的别墅除了夏天以外,总是大门紧闭,无人居住。因此在宽阔的千本滨上,唯独这里寂静清幽。之前洪作他们一起来这里的时候,金枝曾说:“别墅这东西,开着门的时候是死的,关着门的时候却是活的。”藤尾接道:“有道理,开着门的别墅庸俗不堪,关着门的别墅却是有思想的。”听了他们的对话,木部即兴作了首诗:“开着门的别墅是喋喋不休的小姑娘,关着门的别墅是苍老的贵族遗孀。”

听着三个人各具特色的表达,洪作深感钦佩。

此时,洪作正坐在那关着门的别墅后面的沙丘上。金枝、藤尾、木部,很快都要离开沼津了。他们的家都在沼津,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如今却要离开他们的家庭。这真像是展翅离巢。

洪作茫然地望着大海。以波涛汹涌而闻名的骏河湾,今天也翻涌着大浪,然而无论是潮水的粼粼波光,还是涨退起伏,都让人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

“我该怎么办呢?”

洪作陷入了思考。如果不回到台北的父母身边,住在哪里都一样。但是,能去的地方很有限。或者继续住在沼津备考,或者回家乡伊豆,去找有几间房的亲戚,寄人篱下,度过一年的失学生活。之前洪作倾向于继续寄宿在沼津的寺院里,可如今他有些动摇了。洪作强烈地意识到,当所有的朋友都离开了沼津,这座集镇也许会变得非常冷漠。

洪作在沙滩上躺下,睡意渐渐袭来。为了躲避太阳光的直射,洪作弯折手肘,以袖兜遮脸。这番用处,让洪作觉得袖兜很是方便。

不知睡了多久,洪作被人声吵醒,睁开眼睛一看,只见三个身穿中学制服的少年把自己包围了。洪作马上认出其中一人是远山。他和洪作虽不同班,却是一个年级的,今年考试不及格,没能毕业。

“呦,我还奇怪谁会睡在这儿,原来是你啊。”远山说。

洪作和远山交情不深,但因为同是学校的柔道运动员,一起去外校参加过两三次比赛。另外两个人虽然不知道名字,但也面熟。他们总穿奇装异服,像是不良少年,在学校很引人注目。

“你还在沼津呐?”远山问着,在洪作旁边坐了下来。另外两个少年也跟着坐下了,其中一个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烟盒递到远山的手上,又递到了洪作手里。

“进了哪个学校?”

“哪儿都没进。”

“没学上了?”

“嗯,算是吧。”

“什么算是吧,既然你哪个学校都没进,那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失学人口了。你家在哪儿?”话一出口,远山就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哦哦,你没父母了。”

“别胡说八道。我爸妈都健在呢。”

“哦,是吗。那不好意思哈。我记得谁这么说过来着。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不回家。我家在台北。”

“行啊你,可真不错。有家,但是不回,离家远远的,这真是太理想了。你打算待在沼津?”

“还没想好。待在沼津也行,可是没人做伴。”

“你得复习吧?”

“现在开始复习,到时候就全忘了。我打算玩到八月份。”

“那你来训练场吧。冢本走了,那些小屁孩太难带了。”远山说。冢本是学校的柔道老师,今年春天辞职了。

说起柔道,洪作想,如果每天中午都去中学的训练场酣畅淋漓地杀两三个小时,估计日子就不会无聊了。远山因为留了级,恐怕现在已经坐上了柔道队队长的交椅。既然是队长请自己去的,自己便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入训练场。况且现在没有柔道老师,没人需要顾忌。

可是,来去训练场的路上,恐怕会在校园里碰见老师,这多少有些麻烦。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

“好,我去训练。”洪作说。

之后洪作和远山他们一起离开了千本滨,去了街上的一家中华面馆。

“和毕业生在一起,你们尽管光明正大地进去。你们不是自己要去的,是毕业生请客,带你们去的。”远山对两个少年说道。

“我可不请客啊,我没带钱。”洪作说。

“这小子带了。”远山的眼神指向两个少年中身材矮小的那个。他制服外套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没有系,看着挺像个不良少年,可是脸上还有几分稚气。听远山说,他身手敏捷,很会打架。两个少年都要升三年级了。

“让三年级的学生请客太不像话了。远山,你掏钱吧。”洪作说。

“不要紧,不要紧。”远山说。“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让他借你呗。这小子身上可揣着巨款呢。是从亲戚那儿借的。”

那个少年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摞钞票:“您别客气,尽管用。”真是十分慷慨。

“收起来,你这傻小子。”洪作用毕业生应有的口气说道。和这种将要变成不良少年的学生交往,对洪作来说还是第一次。比起一直以来与爱好文学的藤尾、金枝等伙伴的交往,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洪作当天回到寺院,对正在打扫院子的郁子说:“我的东西就继续放在这儿啦。”

“你要一直住在这儿?”

“嗯。”

“师父会怎么说呢。”郁子说。郁子一直把自己的父亲称作师父。

洪作决定每天都去中学的柔道训练场。学校的课程大约三点钟结束,所以队员过了三点半才在训练场集合,开始训练。

洪作三点从寺院出发,横穿沼津街区,走过御成桥,穿过田间小路,向学校正门走去。这是他中学时代每天上学往返的路线。

洪作重新穿上了从前的中学制服,但没穿皮鞋,而是趿拉着木屐。和中学生的不同之处,只在于没戴学生帽、没穿皮鞋。洪作身材矮小,混在四五年级的学生里,完全看不出是毕业生。

“那家伙,明明已经毕业了,却还是一副在校生的样子,又开始来上学了。”四五年级的学生肯定在洪作背后说着这样的闲话。可是,一旦碰面,就好像不能装作不认识似的,必须说声“来啦”或是“嗨”,打个简短的招呼。以前见面都要行礼,但他们似乎觉得如今没必要做到那一步了,就以这样的态度敷衍过去。低年级的学生则像从前一样,紧张地向洪作行礼致意。

如果打招呼的是熟人,洪作便也回一句“嗯”或“呦”,若是不认识的,洪作便一律无视。

到了训练场,在队员中间,洪作就可以摆架子了。洪作在毕业前是参赛选手,而且是这些队员们的前辈,所以他们都向洪作行礼。被行礼的感觉真不错。

去训练场训练了十来天,洪作已经完全融入了队员们的生活。练习结束后,洪作会和这些学弟们一起去宿舍的浴室洗个热水澡,然后和几个人一起上街,去中华面馆。这种时候远山通常与他们同行。

“和学长一起,你们尽管光明正大地进去。”远山总是对其他人这样说。洪作虽然的确是学长,但是几乎没掏过钱。

“学长肚子饿了,你们请客。”远山这样说,便有人付钱。远山自己也从没结过账。

“本来我跟洪作一样,也是毕业生。只是我后来没毕业而已。你们要拿我当毕业生对待。”远山总说这种不着调的话,可是没人讨厌他。他虽然痞气,但品性不坏。

洪作刚上四年级时就成了柔道选手。校际比赛选五个人参加,洪作不是打头阵,就是当副帅。他身材矮小,并没有什么绝招,但他擅长打比赛,在赛场上总是获胜。

“你这么小的个子,怎么赢的比赛呢?”四年级的时候,柔道老师曾一脸认真地问他。

“碰到外校那些不认识的对手,总是感觉自己会赢,不觉得会输。我只想着怎么获胜。”洪作回答。这不是假话。无论对手多么高大,抓住对手柔道服衣领或袖子的那一瞬间,洪作只考虑如何摔倒对方。对手似乎比自己强大、自己会不会失败之类,洪作从不去想。

“真可惜啊,你在学习上也这样就好了。”柔道老师感叹道。的确如此。一到考试,无论是期末考试还是入学考试,还没拿到答题纸,洪作就觉得已经没希望了。英语,语文,物理,化学,无论什么科目,洪作都觉得不行。他没有半点儿自信。也正因如此,洪作虽然参加了静冈高校的入学考试,但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自己会考上。他只是试一试而已。

藤尾和木部也没考上静冈高校。但他们心存侥幸,觉得并非没有考取的可能。可洪作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念头。先优哉游哉地复习个两三年,到时候总会有出路——这才是洪作的想法。所以洪作没有先在其他私立大学安定下来,也没寄希望于明年,去上什么补习班。洪作并不纠结于这些问题。报考国立高校,也是因为住在台北的父母心心念念,洪作不忍打碎他们的美梦。洪作考入滨松中学时名列前茅,因此他的父母以为他现在依然是优等生。这令洪作很是为难。

柔道则与学业不同,洪作很有自信。洪作觉得只需稍作练习,便闭着眼也能拿下初段。四年级的时候洪作在学校里已经系上了黑带,他觉得把这当作讲道馆 的黑带也不错。到中学的训练场训练了十来天,入学考试的事情已经从他脑中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黑带。

藤尾、金枝、木部、洪作四人久违地相会,是在四月下旬。大家很快都要离开沼津,前往东京、京都,升入各自的新学校。这次聚会就算是中学时代的散伙饭了。地点定在清风庄的二楼。清风庄是一家炸猪排店,就在千本滨的入口处。洪作他们第一次去是在去年秋天,对店里炸猪排的美味久久不能忘怀,此后谁要是有钱,四人便会光顾,成了常客。当然,中学生出入这种地方是被禁止的,他们总是从后门进去。

“这儿可不是你们来的地方。”胖胖的老板娘总这样劝告,但还是端来啤酒和饭菜。

“能吃到这种炸猪排的店,估计在东京也不多。”藤尾是公认的美食家,他这样说,没人反对。基本上也没人了解其他餐馆的情况。在清风庄,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吃炸猪排,不好吃是不可能的。藤尾煞有介事地称其为日本第一美味,大家便一致认同,全无异议。

如今,他们已经中学毕业,不再有所顾虑,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进清风庄,不必再为避老师眼目而从后门进出了。

洪作来到清风庄二楼时,其他人都还没到。胖胖的老板娘走过来,用她那颇男人气的口吻确认道:“木部、金枝和藤尾都会来,是吧?”老板娘无论对谁都只称呼姓,唯独对洪作,不知为何不以姓相称,而是“洪作、洪作”地叫他的名字。

“说是木部和金枝去东京,藤尾去京都?托他们的福,沼津这地方都上档次了。关于你我倒没听说,你有什么打算呐?”老板娘问道。

“我打算留在沼津。”

“都毕业了,为啥还留在沼津啊?”

“在这儿复习。”

“复习?!真的会复习吗?可别又交上什么坏朋友,成天游手好闲。”

“怎么可能。”

“这可说不准。要我说,还是回到父母身边靠谱。毕竟你有父母嘛。”老板娘擦完桌子,出去了。

木部到了。木部身材矮小,朝气蓬勃,几乎擅长所有的运动。他今天身穿一件飞白花纹窄袖和服。

“呦。”木部打声招呼,走了进来。“我刚游完泳。”说着便像筋疲力尽一般,仰面躺倒在草垫上。

“你一个人去的?”

“嗯。”

“水很凉吧?”

“可凉了。金枝和藤尾都还没来啊。要不咱先点上菜吃着吧,我饿了。”木部随即拍了拍手。很快,老板娘就走了进来:“还是个小屁孩呢,别像大人那样拍手叫人。”

“先给我们上点儿吃的吧。”

“等人到齐了再说吧。去了东京,一定得收收心,好好学习啊。”

“我知道,我知道。”

“不许躺着说话。坐起来说。”

“烦死啦。”木部坐了起来。这时藤尾走了进来。藤尾穿着带金属扣子的大学制服。一进屋他就脱下了外衣,说道:“今天是饯行会。阿姨,可得给我们做点儿拿手菜啊。”藤尾长得偏胖,无论是体格还是说话语气,都像个成年人。

“别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说话,明明是花父母的钱。你刚才说饯行会,给谁饯行啊?”

“给所有人。”

“洪作说要留在沼津哦。”

“是啊。只有这小子想送也送不走。阿姨,他就托付给您啦。”

“我可不干。”

“您别这么狠心嘛。光吃寺院里的饭是会营养不良的,您得时常让他吃顿炸猪排。”

“这是买卖,只要给钱,随时可以吃啊。”

“钱嘛,洪作总归不富裕。”

“那就记你账上。”

“啥?!”藤尾仰面向后一倒,一抬腿便翻了个跟斗。

看到藤尾的绝技,木部问道:“你会这个吗?”说着便把胳膊贴在草垫上,抬起腰部,胳膊缠住双腿。

“行了行了,别闹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老板娘训斥着,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又端来了啤酒。

“这酒算我请客。为你们饯行嘛。”

此时,轮到洪作一展身手。他身子向前一折,双腿向上一伸,打了个倒立。

藤尾、木部和洪作三人正喝着啤酒,金枝穿着带袖兜的飞白花纹和服来了。

“刚才碰见一个超靓的女生。”金枝一进门就说道。

“哪儿呢?哪儿呢?”藤尾立刻站了起来,透过窗子向街道张望,“根本没有啊。”藤尾手搭凉棚,吟道:“佳人何在?”

“怎么可能还在呢。刚才那位不是矫揉造作型的,超级可爱。”金枝说着,以手托腮撑在桌上。“我最近啊,常对美女动心。我知道,这么发展下去可不行。但是,这就是青春啊,没办法。”

“你这是发情了。”木部说。

“我讨厌发情这个词。”洪作说。洪作确实厌恶这种无视为人尊严的用语。

“那这应该叫作什么呢?你不也在发情吗?”

“怎么可能。”洪作认真起来,生气了。

木部表现出非常不耐烦的神情:“我真是服了这个少年清教徒。他讨厌发情这个词。一听到这个词,他就感到心痛。可是他自己偏偏正在发情,这便是可悲之处。你啊,既然说了那样的话,那么以后一旦背负上情欲,就没法在漫长的人生路上走下去。你知道和情欲抗争是怎么回事吗?逃是逃不掉的。无论怎样逃避,情欲都会追上你。只能坦然面对。你把发情这个词吼上几百遍,这样它就什么都不是了。它算什么?”

然后,木部大声吼道:“发!情!”

“别喊了,干吗呀你。”金枝说。

“发!情!”木部又吼了一声。他脸色发青。

洪作知道木部发了狂。他神色异常,令人感到吃惊。

“行啦行啦,你们真让人糟心。一个听到‘发情’就生气,一个大吼着‘发情、发情’。那就说是春心荡漾吧。这么说总行了吧?”

“这个词我也不喜欢。”洪作说。

“那怎么说才好呢?”藤尾问道。

“我回去了。”洪作站了起来。洪作真的打算走了。

“别生这么大的气嘛。”金枝说道。他是最冷静的。

“今天是中学时代最后一次聚餐了。别为这种无聊的小事生气嘛。”

“不,我要回去。”洪作觉得,既然自己已经说了要回去,就不得不回去了。这时老板娘走了进来。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老板娘环视着在座的人。

“这家伙生气了,说要回去。”

“洪作要回——为什么啊?”

“木部说他发情,他就生气了。”金枝回答。

“你们净谈论这种无聊的事!既然是饯行会,你们就搞得像样一点嘛。菜正在做呢,做好了你们自己来端。”

“好,那我去切卷心菜。”木部说。

“卷心菜不是现切的,是提前切好,放在笸箩里。到时候只是把它抓到盘子里而已。”藤尾说道。

老板娘十分佩服:“你真懂行啊。”说着便拍了拍洪作的肩膀:“行啦,别傻站在那儿了,下楼来帮忙吧。”

肩膀被拍的一瞬间,洪作感到自己别扭的心绪一下子恢复正常了。

洪作来到楼下,木部也走了下来。洪作端着汤盘,木部端着盛着汤的锅,两人回到二楼。

“辛苦了,辛苦了!”藤尾说,“今天吃的是套餐,有汤有鱼有肉。咱这儿很少有人点套餐,所以老板很激动,要好好露一手。听说他因为想着今天的事,昨天晚上兴奋得睡不着。”

“果戈理的《外套》!”金枝说道。但另外三个人都没懂他的话。他们猜想果戈理的小说《外套》里的主人公恐怕和这家店的老板有相似之处,但其余的就不知道了。在这种事情上,无人能与金枝匹敌。金枝读了太多的外国小说和诗歌。在文学方面,学校里的老师都逊他一筹。

大家围坐在桌前。金枝站了起来,拿起汤锅,用一个大勺子往每个人面前的盘子里舀汤。

“这个叫法式清汤。”金枝说。

“真的?”木部问道。

“我觉得是。因为这个汤很清。我在外国小说里看到过好几次了。”

木部马上尝了一口,说道:“哪有这样的法式清汤?法式清汤肯定不是这样的。这不就是咱每天喝的味噌汤吗?区别只在于是用盘子盛的,没用碗。是吧藤尾,这是法式清汤吗?”

“稍等,稍等。”藤尾尝了一口。“确实是西式的汤。不过,我对汤没什么研究。”

“这个就叫法式清汤。是很清澈的汤。反正都是人喝的。不管是哪个国家的汤,都不会有啥大区别。即便是日本,也既喝清汤,又喝浓汤。”

“浓汤是啥?”

“也是汤的一种。你可以理解为味噌汤里加牛奶。我也没喝过,不太清楚。去了东京,可以喝个够。上野有家餐馆叫精养轩,芥川写过那里的舞会。去了那儿,就会看到菜单上写着各种各样的汤。我猜是这样。”金枝说。

楼下响起了拍手声。

“来喽。”藤尾回应着,马上下了楼,很快拿上来一篮子面包。拍手声又响了,这次下去的是洪作。

“把黄油和果酱拿上去。抹在面包上吃。可别舔。吃不完就剩下。”

“知道。黄油可能会剩,果酱可剩不下哦。”洪作说着,走上楼梯。大家喝起了啤酒。

突然,藤尾“嘘”了一声,示意大家安静。“我听错了?”他竖起耳朵。

“你听错了。”木部的表情耐人寻味。“人家晚上上班,还没来呢。——木部,我们要分别了。你什么时候去东京呀?”木部的后半句模仿了女孩子的语气。

“你可真够讨厌的。”金枝说。洪作也觉得木部的这种行为令人厌恶。

四个少年自然地轮换着,每当楼下响起拍手声,便有人下楼去。大家都异常顺从,很是勤快,嘴里说着“得嘞,我去”,麻利地起身而去。有一次木部空着手回来:“人家说压根没拍手。刚才是谁说楼下拍手了?”

“谁都没说啊。是你自己应了声,自己要下去的。傻瓜。”话刚出口,藤尾突然正色道,“这次是真的了。”

楼下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

木部两眼放光:“来了?”

“千真万确。”藤尾点了点头,“那么,这次我下去吧。不过,如果有人想去的话,我也可以把机会让给他。各位同僚意下如何?”

“你去吧。”木部爽快地说。藤尾立刻站起身,可似乎又改变了主意。

“我不去了。”藤尾说。他又坐了下来。

“真没办法。那我替你去。还会被她吃了不成。她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

木部下了楼,久久没有回来。

“这小子,干吗去了?”金枝问道。

“不可以嫉妒。”藤尾说。

“我去看看。”洪作起身下楼。洪作并不像其他三人那样心系那位出现在楼下的女性。他更关心炸猪排。他真想快点享用美味。

楼下只有老板娘一个人。

“木部呢?”洪作问道。

“在后院劈柴呢。”

洪作鼓足勇气,问道:“那玲子姑娘呢?”

“真是的,连你都春心萌动了?去后院,替木部劈柴去。”老板娘说。

开什么玩笑,洪作心想。这时木部回来了。

“她去澡堂了。”木部放低了声音,只有洪作能听见。“我现在正在为佳人效力。我在替她劈柴。”说完他把后厨水罐里的水倒进玻璃杯,痛饮了一番,又从后门出去了。

对于这场中学时代的散伙饭,所有人都非常满意。喝了汤,吃了炸鱼和炸猪排,还喝了咖啡。菜上齐后,他们又喝起啤酒。十七岁的玲子身上系着白围裙,坐在桌边。

据藤尾所言,就算在东京和京都,这样的美少女也不多见。对此,没人表示反对。的确,与沼津两所女校的学生相比,玲子更加楚楚动人。

藤尾管玲子叫“小玲”。藤尾来店里的次数最多,所以也跟玲子最熟,但“小玲”这个称呼还是让洪作多少感到不快。木部也许也反感藤尾的叫法,所以他直呼“玲子”。因为是直呼其名,所以他对玲子的言行显得比其他人粗鲁几分。但他并非心怀恶意,也非冷漠无情。

金枝称呼玲子为“姑娘”。洪作对她没有特别的称呼,既不叫她“小玲”,也不叫“姑娘”,更不直呼“玲子”。玲子在旁边时,洪作总觉得别扭,言行举止都不自在。玲子不在时他更愉快。

日暮时分,楼下来了客人。在二楼都能听到他们的声音。玲子不再上来作陪,二楼的房间显得冷清无聊。最无所顾忌的藤尾有时站起身来,冲楼下呼唤:“小玲!”这样喊了两三次,木部训斥道:“闭嘴。别这么亲昵地叫她。”

藤尾也许是被触怒了,他回到房间,说道:“那我直呼玲子?你玲子玲子地直呼其名,我听了不舒服。你可别说你不是故意这么叫她的。”

“行了行了。”金枝说,“叫小玲怪怪的,叫玲子也不好。”

“那像你一样叫她姑娘,用这种莫名其妙的称呼,既不得罪人,又掩盖了你内心的想法,这样就好了,是吗?”

藤尾对金枝也反唇相讥。酒精让他变了一个人。

“怎么称呼都行啊,这无关紧要。”洪作说。

“这儿轮不到你插嘴。说起来,你冲她大大方方地说过话吗?你不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吗?”藤尾这样说,洪作无可反驳。藤尾说的是实情。

这时,木部突然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什么好笑的!”藤尾呵斥道。

“不好笑吗?这不好笑吗?算了,不管这些啦。咱们走吧,去千本滨散散步,我想大声唱歌。”木部说道。金枝和洪作都赞成。

“怎么样,这位老爷?就这么办吧。”木部说。

“你说什么?”藤尾还在生气。这时老板娘上楼来了。

“你们该回家啦。你们还是孩子,跟其他客人可不一样。”

“知道了,我们正要走。”木部说。大家走下楼梯,从一桌桌客人之间挤了出去。到处都不见玲子的身影。

洪作和木部肩并肩走向千本滨。藤尾和金枝走在后面,与他们稍微隔了一段距离。

温热的海风迎面吹来。

“终于,也要跟你说再见了。”木部说。

“什么时候进京?”

“后天。去东京可能也好不到哪儿去,但家里我真是待够了。你要一直住在寺里吗?”

“估计是。”

“听说你天天去训练场。跟远山他们混在一起,你可就废了。你很容易受别人的影响。把你留下,在这一点上我多少有些担心。”

“少用这种长辈似的口气和我说话。”

“不,我是认真的。金枝和藤尾都这么说。连前川老师都说过。——洪作那小子,明明已经毕业了,还每天来学校玩。”

“前川老师这么说的?”洪作感到心烦。没想到自己在老师们那里是这样的名声。“那我不练柔道了,改成游泳吧。”

“你别净想着玩。你可是落榜生。虽说我也是。”木部说。

在千本滨入口处,金枝和藤尾赶了上来。藤尾的心情彻底好转了。他用一种独特的、哀伤的声调,吟唱着大家去土肥旅行时木部写的歌:

“游女徘徊红霞映,日暮几多愁。”

也许藤尾是借着唱木部的歌,向刚刚吵了架的木部发送重归于好的信号。

洪作也喜欢木部的这首歌。乡野渔村的黄昏景色在眼前浮现。木部在土肥旅行时创作的诗歌之中,还有一首是洪作喜欢的:“人妇悲戚如游女,正因孟春至。”当时大家住在旅店里,年轻的老板娘虽然对中学生喝酒多有非难,但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为木部和藤尾把酒斟满。两人十分感激,在店里住宿期间,如骑士一般为老板娘效力。

木部的歌,唱的就是那位老板娘。看到这首歌时,经木部一说,洪作觉得旅店老板娘身上的确有一种娼妓般的妩媚,而且确实不难让人联想到初春时节。

木部没有参加任何运动队,但是一旦参赛队员不够,他就会被拉去救场。无论是网球,棒球,还是剑道,木部一旦参赛,就会尽到救场的责任。他行动敏捷,做任何运动都很灵活。他打架时也很机敏。碰上那些从东京来参加修学旅行的中学生,他会冷不防把人家揍一顿,然后逃之夭夭。

有着如此性格的木部,却很擅长作短歌 。只有在作歌时,他才会认真起来,出神地思索着。他想出的歌谣总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老到。

“喂,藤尾,我替你作了首歌。”木部说。藤尾一向任性肆意,凡事都要争个第一,但在短歌方面,他自认输木部一筹。

“什么歌,唱来听听。”

“好,那我唱了。”木部深沉地吟唱起来。这曲调之前曾经听过。木部唱歌总是声嘶力竭,但这次却声调低沉,轻轻地唱着:

“抛却是非恣意骂,吾辈正年轻。”

木部的歌声比藤尾的还要哀伤。不觉间,这歌声中掺杂进了海浪的声音。

四人来到了海边。正值晚春时节,落日后的微明笼罩着海滩,但海面上一片昏暗。在黑色海面的衬托之下,翻涌的浪花像某种白色的生物,令人悚然。

“今天晚上,咱们就要暂时作别了。”木部语气平静,“虽然我和金枝都去东京,但我觉得我们可能不会再见了。”

“喂喂,别说这种丧气话。”藤尾说。

“不,我说的是真的。除了洪作,咱们三个从小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但是现在咱们要分开了。分开好。金枝不应该再找我,我也不应该再去找金枝。我这人放荡,而且以放荡为美,恐怕早晚会作出让金枝看不惯的事。而金枝严于律己,总是向着穷人,往后他也只会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不是这样的。”金枝说。

“你别说违心话了。你很聪明,可一到关键时候你就含糊其辞。你可能是不好意思说实话,但这可是个坏毛病。不仅是和你金枝,我和藤尾也要分开了。”

“什么分不分开的,像两口子吵架似的。”藤尾说。

“不,藤尾,我和你也要分开。你要去京都,我要去东京,我想这正是个好机会。咱们都各自拥抱自由吧。托你的福,我从小学时代起就不自由。要是没交你这个朋友的话,我会成长得更好。”

“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真的。其实你也一样吧。你一写诗,我也写诗。我写了首歌,你就也要写。你偷家里的钱,我就效仿。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你就也坠入爱河。今天在这里,我要跟你藤尾说再见了。”

自从走上海滩,木部的醉意似乎就开始泛上来了。

“我也要和大家告别了。”洪作突然说道。“和金枝告别,和藤尾告别,和木部告别。”

“啥?这可真麻烦了。”藤尾夸张地长叹一声。

“大家彼此间都受够了。”洪作说道。

“嗯,没错。”木部说。

“这就叫分崩离析。一直以来都很亲密的团体,因为某种内部作用力,自内而外开始崩溃,眨眼间便四分五裂。这样也好,不是吗?”

金枝接着说道:“木部,洪作,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那咱们就提前说好了,以后不要互相写信。这一点一定要遵守。”

“怎么可能写信呢。要写也只给女孩子写,写情书。”

“我也不会写的。”洪作说。

“你肯定是不会写的。毕竟你连父母的信都不回。不过,给父母的回信还是要写的。你这样的孩子,父母也是会担心的。”藤尾说道。

“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写情书。”洪作说。

“你哪有写情书的对象?说起来,你喜欢过哪个女孩子吗?照我说,你不正常。我们现在正是青春期。上天特意设计了青春期,让我们去喜欢女人。这是一段可以无所顾忌地喜欢女人的时期。在这方面,你很怪。”藤尾说。

“开什么玩笑。”

“难道不是吗?总之你很奇怪。”

“没错,这值得研究研究。”木部说。

四个人走在海边濡湿的沙滩上。木部有时走到水滨,小小的浪花翻涌而来,他便跳到一边,不让海水打湿自己的脚。他一边走一边重复着这个动作。

“说起来,”藤尾说,“你啊,明明都毕业了,还穿着破破烂烂的中学制服。在路上总会碰见女生吧。比如我妹妹就来问过我,‘他是落榜了吗?’训练场你想去也无妨,可是你总得有个毕业生的样子,别穿得跟中学生一样。”

“我没戴帽子,也没穿皮鞋。”

“这不是废话吗?都毕业了,还戴中学生的帽子?你倒戴上试试!真是个疯子。”藤尾说。

“唉,总而言之,洪作这家伙啊,一直以来和我们在一起,所以还好,但从今往后可真让人担心。没人监督他了。我们虽然也教他做坏事,但到头来其实是替他父母照顾了他。他这样子真让人不敢放手。”木部说。

“啊哈哈哈!”金枝突然放声大笑。

“说的没错。竟然还煞有介事地和我们告别,这叫什么道理?毕了业,一时见不到我们,就已经开始天天去中学的训练场了。在这儿待着,他肯定会多年如一日,穿成那样去训练场。学校里的学生毕业了一届又一届,到时候他会变成一个笑话。——你拿出你的情欲来,情欲!收起你的食欲,拿出情欲!”

听到食欲这个词,洪作不可思议地感到了饥饿。刚吃完炸猪排还没多久,他就饿了。

“我啊,其实跟你们所认为的正常人有点不一样。”洪作说。

“哪里不一样?”木部问道。

“哪里我说不清楚,总之我不会再受你们的影响,我要自由自在地为自己而活。”

“嗬!”藤尾表现出一副十分惊异的样子,向前跑去。木部也发出一声怪叫,向前猛冲。藤尾的西装和木部飞白花纹的窄袖和服在夜色中渐渐模糊,很快就看不见了。只剩下金枝和洪作两个人。

“你和木部都作了诀别宣言。其实这样做是对的。我也觉得今天晚上是我们友情的结束。大家各自走自己想走的路就好。我会像刚才木部说的那样,走自己的路。”金枝平静地说。至于金枝究竟要走向何方,洪作似乎可以预想。金枝给过洪作各种各样的书籍杂志,都是左翼的。有一本名为《告青年》的油印册子,上面写着作者的名字——克鲁泡特金,是个外国人。这本书藤尾读了,木部也读了,但真正认真读的只有金枝。这些都是金枝身在东京的哥哥让他读的。

“不过啊,干什么都行,但对柔道着迷可就太没劲了。还不如对姑娘着迷呢。”

“你说的姑娘,是指餐馆里的那个女孩?”

“是。”

“她算美人吗?”

“是不是美人,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洪作是真的不知道。在这方面,连洪作自己都意识到,自己是异于常人的。

四个人走到了靠近狩野川入海口的地方,又折了回来,向松林的方向走去,最后在沙滩的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

“喂,那儿是不是有一对男女?”木部望着右手边方向。

“哪儿呢?哪儿呢?让在下为您辨别。晚上我看得远。”藤尾说。然而相距太远,不是夜色中人眼所能辨别的。只勉强能够看出有两个人影在海边移动。

“你去看看吧,木部。”藤尾说。

“不看也知道是一男一女。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是两个男的在漫步?”木部说道。

“总之,在下对这种事情十分感兴趣。”藤尾站了起来。

“别去了。”最明辨是非的金枝想要阻止他。

“我去那儿借个火。洪作,你跟我一起去。”

“我不去。”被洪作拒绝后,藤尾站起身,向着人影的方向走去。没过多久,就听到藤尾唱起了若山牧水的歌。这是最后一次听到藤尾的歌声了,洪作心想。

藤尾许久不见回来。

“那小子是不是聊起天来了?”金枝说道。经他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样。远处的人影似乎已经变成了三个。

很快,三个人影开始一起向这边靠近。

“真烦人,藤尾把他们带过来了!”木部说。藤尾高亢的歌声再一次响起。

“真是为所欲为啊,这家伙。”金枝说道。藤尾做这种事的确毫无顾忌。想想他的所作所为,说他为所欲为也并非言过其实。

藤尾带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

“想拜托你们关照的,就是这小子。”藤尾向这对男女说道,继而转向洪作,“喂,洪作,我给你介绍一下。”

洪作站了起来。

“这两位今年刚结婚,是一对正经的年轻夫妇。刚才是谁那么没礼貌,说人家可疑?”

“我可不知道。”洪作说。

“不是你啊?那是木部?”藤尾又转向那对夫妻说,“他叫洪作,拜托你们了。他就寄宿在你们家附近的寺院里。他毕竟不在父母身边,麻烦你们多关照。”

藤尾带来的这对夫妻是小学老师。

“从寺院往鱼町去的那条路上,不是有个烟草店吗。那后面有个二层小楼,我们就住在那里。有空来玩吧。我们刚到沼津,没什么朋友。非常欢迎你来。”年轻男子这样说道。不知道藤尾跟他们说了什么。

“洪作,跟人家打个招呼啊。”藤尾这样讲,洪作便说了一声“请多关照”。能够和素不相识的人轻而易举地拉近关系,并且博得对方的信任,这是藤尾的才能,也是他的绝技。

“这小子经常把扣子弄掉。到时候还请您帮他缝上。”木部从一旁插嘴道。

“缝扣子这种事,需要的话请随时来找我。”年轻的太太笑着说道。“复习会很辛苦吧,打算考哪里呢?”

“还没决定。”

“这方面麻烦你们也给他参谋参谋。毕竟他一个人留在沼津,没人管他可不行。”

“是让我们监督他吗?在这方面我可完全没自信。”年轻男子接着说道:“那,藤尾,我们就先走啦。”

年轻夫妇向洪作他们告别,走开了。

“真服了你。”金枝说。

“我之前见过他们一次。他们不记得我了,可我还记得他们。我在今冈书店碰到他们订有关禅宗的书,当时我想,没想到沼津也有这么脱俗的人。”接着,藤尾又对洪作说道,“你要跟人家搞好关系。他们看上去不错。你时不时地去一趟,蹭人家一顿晚饭什么的。有主妇在,什么事情都很方便。说不定偶尔还会帮你洗个衣服呢。”

“他们叫什么名字?”洪作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人家不是说住在烟草店后面的二层小楼吗?你去了不就知道了。你啊,真让人操心。”藤尾回答。

“这样一来,就不用再担心洪作,可以放心地离开沼津了。”木部说。

“再给我多介绍两三个人嘛。木部,你姐姐不是嫁人了吗?告诉我她家在哪儿。”洪作说道。

“不行,不行。你之前在我家吃过一顿饭,所以会这样说。可是你在我家人那儿完全没信誉。他们现在还觉得我成绩不好都赖你。”木部说。

夜晚的寒气开始渗入身体,四个人离开了千本滨。一进街区,藤尾就说:“咱们再去见小玲一面吧?”

“别去。”木部反对。金枝和洪作也反对。藤尾那馋涎欲滴的样子令人厌恶。

大家走到了火车站对面,把木部送到家门口,在这里与这位少年歌人作别。

“到夏天之前,我是不会和你见面的。你好好学习,别忘了自己落榜生的身份。”木部对洪作说道,接着又转向藤尾:“让你去京都,真是不放心,但是也没办法。你多保重。”木部走进了窄小的家门。

“光说不听,说完就走,转眼就不见了。”藤尾说。事实的确如此。三个人离开了这里。与木部就此别过了,洪作想。

晚春时节温热的微风迎面吹来。天色已晚,路上快要不见人影了。

大家走到了金枝家门口。“我去东京的日期还没定,但从明天起我就得去店里帮忙了。咱们就在这儿分手吧。洪作,别光去训练场,得好好学习。我已经解放了,不用再为考试复习了,但你还没学上呢。——再见啦。”金枝也迅速地走进了家门。

“接下来你送我,然后回寺院。”藤尾说。

“我最亏了。”

“这是理所应当的嘛。因为我们都要离开沼津了,只剩下你一个人在这儿。按照礼节,你该把大家都送回家,作最后的告别。”

藤尾悠然走在沼津的主干道上,大声唱着中学的校歌:“春江水暖,狩野川畔……”

到了家门口,藤尾问:“在我家住一晚?”正门已经关了。

“不了。”洪作说。若在以前,他会毫无顾虑地留宿。然而毕业之后,他总感觉不好意思登门了。

“你什么时候去京都?”

“后天。来火车站送我吧。”

“好。”

“小玲也来送我。”

“那我不去了。”洪作说。送走藤尾以后,只剩自己和玲子两个人,恐怕会很尴尬。年轻女孩对洪作来说,是个大麻烦。他不知该如何应付。

“那,咱们就在这儿告别吧。我妈说让你常来玩。就算我不在,你也要来露个面啊。”

“嗯。”洪作虽然答应了,但他并不想去朋友不在的朋友家。

“我虽然去了京都,但夏天之前应该会回来两三次。因为不常见到你我会担心嘛。那,回见啦。”藤尾转身离开,但很快又折了回来:“奇怪,我心情好沉重啊。我知道抛下孩子的父母是啥心情了。”

“你心情沉重?我倒是神清气爽呢。”

“你有钱吗?”

“没钱。”

“你别说得这么直白。你说没钱,我也没有啊。”

“那你就别问。——再见了。”

这次洪作先转身走了。洪作心想,终于,自己跟朋友们也分别了。告别了木部,告别了金枝,也告别了藤尾。

——那么,我该做什么呢?

洪作思忖着,向着寺院的方向,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一种无以言表的空虚寂寥,攫住了刚刚与朋友分别的洪作。这无疑是孤独感,然而洪作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孤独。自幼年起,洪作就与家庭氛围无缘,因此,他的孤独与常人有所不同——并非孤身一人时的感触,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寥、凄凉之感。

藤尾他们觉得处于青春期的洪作和他们有所不同,然而洪作不会和女孩子交谈,其实是因为他没有和女孩子交谈的经验。寺院里的女孩郁子,是洪作身边唯一的年轻异性。可以说,除了郁子,洪作没跟其他女孩子交谈过。

——那么,我该做什么呢?

其实,该做的事已然明了。洪作应该复习。只是所谓的复习,被洪作任意搁置在一旁。他想偷懒,便会肆无忌惮地松懈下去。没人督促他学习了。只要不打开母亲寄来的信,洪作就可以完全屏蔽督促他学习的声音。从前他受着中学老师的监督,但如今他也已经摆脱了那种监视。

——嗯,还是练练柔道吧。

练完柔道,去学校宿舍的浴室洗个热水澡,这似乎是洪作现在最有兴致做的事。

洪作依然穿着破烂的中学制服走在大街上。这身衣服虽然毕业后一度不好意思再穿,但洪作如今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寺院里的郁子可能也放弃了,洪作穿成这样,她也不再提意见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罢了,你就这么穿吧,不过,至少把头发留长一些,怎样?”郁子说。

“我不干,我才不留头发。”

“可是,不做点改变,怎么能跟中学生区别开呢?”

对于洪作来说,跟中学生一样也无所谓。

在沼津的街道上走着,有时会碰到老同学。他们都没升学,有的帮忙操持家里的营生,有的在别处上班,总之都在社会上占据了小小的一席之地。大家像商量好了似的,都为自己还没适应的西装打扮感到不好意思。也有人头发正在蓄长。

“呦,真像样!”洪作说。

“听说你还住在寺院里。”

“来玩啊。”

“等有空就去找你。”

“就今天吧。”

“这可不行。上了班,就只有周日有空了。”

“请个假不就行了。”

“可不能这么随便,和上中学的时候可不一样了。真羡慕你啊。好好复习,明年考上大学就好啦。”

“能考上当然好,但是有可能考不上啊。”

“要是考不上的话,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没法办。考不上只能维持现状。有烟吗?”洪作碰到老同学,总要搜刮香烟。有的人会爽快地掏出烟来,也有的会说:“我呀,早戒了。公司领导不让抽!”也有人上学的时候不抽烟,一毕业却抽上了。当这种刚开始吸烟的人,手法颇不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洪作便说:“你们啊,抽烟还太嫩了。都给我吧。”说着便把整盒烟都夺去了。

新的朋友取代了那些爱好文学的伙伴,把洪作包围了。他们每天都在训练场见面。柔道队以留级的远山为队长,此外有五六个核心队员。这些少年都是五年级的学生,学习成绩差得步调一致,但都很单纯,没有坏心眼。

洪作得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新称呼——阿洪。他们都“阿洪”、“阿洪”地叫他。被比自己小一两岁的家伙这样称呼,洪作最初感到反感,很不愉快。

“谁都管我叫阿洪,什么阿洪!也太小瞧人了!以后谁再敢这样叫我,我饶不了他!”洪作曾对一个五年级的学生这样说道。过了两三天,远山跟洪作说:“听说你让人别再叫你阿洪了。叫阿洪不是挺好的吗?我觉得这称呼里可是含着八分的友爱,两分的尊重。去问了问其他人,大家也都这么说。大家自然而然地开始叫你阿洪,你让大家改口也改不过来了。现在连一年级的小屁孩儿都管你叫阿洪呢。”

“两分的尊敬是什么意思?尊敬我什么?”

“当然得尊敬了,你是毕业生嘛。”远山说,“一般人毕了业不会再踏进学校半步,可你却每天都来。练柔道,玩单杠,在宿舍的浴室洗澡,和大家一起上街——究竟毕没毕业,完全看不出来。这除了尊敬还能说啥?我觉得大家对你都佩服得很。”

远山说了这样一番话。这种事情究竟值不值得尊敬另当别论,但他对洪作的友爱之情,似乎是货真价实的。

不管怎样,虽然洪作一开始对“阿洪”这一称呼十分反感,但不知不觉间也就习惯了,不再介怀。

“阿洪,阿洪!”从训练场回家的路上,洪作听到背后有人呼唤。回头一看,是人到中年的化学老师。

“啊,老师好。”

洪作和这位宇田老师并肩走着。

“在复习吗?”

“是的。”

“明年考哪里?”

“还没决定。”

洪作不擅长这种交谈。

“总之我不会选择考试科目里有化学的学校。”

“我想也是。这么考虑没错。”宇田说。

“你上学的时候不怎么爱学习。”宇田一脸严肃地说道。这位化学老师从没笑过。他自己虽然不笑,有时却会说出惹人发笑的话,有种睥睨一切的感觉,很有意思。洪作想,如果这个人不是化学老师,自己一定会喜欢他的。

“可是这回不学习可不行了。”

“……”

“学习虽然重要,但不能熬坏了身体。大家好像都学得太猛,把身体搞垮了。今年毕业生里落榜的大约有三十个人,好像都在复习。秋本、斋藤、花井他们都在东京上补习班,前一阵来信说,为了学习,连睡眠时间都压缩了。”

“可以想象,他们是会这么做的。”洪作无可奈何,只得这样附和。洪作觉得刚才老师提到的这些同学,是会做出这种事的。

“你也是,再怎么拼命学习,也不能把身体熬坏了。”

“嗯。”

“睡眠时间也许不得不压缩,但睡得太少也不行。”

“嗯。”

“前一阵星见同学给我写信,说不在桌前学习的时候,总翻开英语辞典背单词。”

“这像他的作风。他背英语辞典,一旦背下来,就把那页撕下来吃掉。”

“嚯,吃辞典?”

“是的。但那家伙还是没考上。他现在恐怕也在吃吧。明年他也还是考不上。”

“不要讲别人。——小心你自己考不上。”

“没事的。”

“没事的,没事的,你这‘没事的’可靠不住。毕业前我说,化学考不到九十分就会落榜,你说‘没事的’。”

“嗯。”

“可是,结果还不是‘有事’!”

“我没考到九十分吗?”

“考没考到,你自己不知道吗?”接着,宇田又说道,“你‘没事的’,只是你的身体。”

“没错。”

“我可不是在夸你。”

“我知道。”

“没听说过光练柔道,就能考上大学的。”

洪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宇田也笑了。

“欸,你笑了,老师。”洪作说。以不苟言笑闻名的老师竟然笑了。

“什么叫‘欸,你笑了’!”老师迅速收敛了笑容,恢复了原本睥睨一切的神情。

“可老师是绝对不会笑的。”洪作说。

“你凭什么下这样的定论?”

“可事实就是如此。同学们都认为老师是不会笑的。”

“你们真讨厌。如果遇到好笑的事情,我也是会笑的。可是,哪有什么好笑的事?没有好笑的事,能笑得出来吗?你说是不是?”老师说。

“话虽如此。”

“你也只是在感到好笑的时候才笑吧?”

“嗯。”

“不好笑的时候也笑,那是你们历史老师。”

“三河老师不好笑的时候也会笑吗?”洪作问道。

“我不知道。你去问他本人吧。”接着,老师又说,“办公室里的老师都说你在逍遥快活,看来确实如此。逍遥快活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不好笑的时候还笑的家伙强。”

此处化学老师又一次提及三河,抛出一句辛辣的讽刺。两人走上了御成桥。

“今天水涨了。”老师驻足俯视着狩野川的水面。今天河水的水位确实高于往日。

“我经常想,要是水流再大些,这条河就像样了。”

“是吗?”洪作的表情有些意外,“我觉得这条河很美。”

“嚯,这条河很美?!嚯,美在哪儿?”

“缓缓流淌,就很美啊。总之很有气度。”

“除了这条河,你还认识别的河吗?”

老师把洪作问住了。富士川、天龙川和安倍川,洪作都是在火车上惊鸿一瞥,算不上是“认识”。

“不认识了。”

“我猜也是。你不认识其他的河,所以才会觉得狩野川很美。美丽的河可不是狩野川这个样子。筑后川 才美呢。河水悠然地流淌着。逝者如斯夫。——你知道这句话吗?”

“不知道。”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啊。五年的时间全荒废了,真是可怕。”不带一丝笑意的老师说道。

“告诉你,筑后川才不像这条河这样寒碜。在久留米看到的筑后川,水位高涨,河水茫茫一片。到处都是防洪闸。河水清澈,连河底的水藻都清晰可见。水藻总见过吧?”

“见过。”

“在哪儿见到的?”

“三岛的河里也能看见水藻。”

“嗯。”

“三岛那条河的源头就在三岛大社 后面,水很凉,很清。河底的石子和水藻都清晰可见。我大致能想象到,筑后川就是那样的河吧。”

“开什么玩笑,你竟然把人家跟三岛的涓涓细流相比,筑后川可要哭了。筑后川是大河,在日本屈指可数的大河。提到大河,你可能会想到县内的富士川、天龙川、大天井川之类。可是,即使同是大河,品格也不同。——逝者如斯夫。”

老师久久倚在桥栏杆上,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虽然轻蔑地称狩野川为小河,然而却一直望着河面,看上去也不是不喜欢。

“您老家在久留米?”

“对。不过,只是小时候住在那儿。”

“在久留米住到多少岁?”

“住到上小学之前。”

“还是小孩的时候。”

“对。”

“您偶尔回去?”

“不回。”

“为什么?”

“父母和兄弟姐妹都不在,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小学的时候,暑假回去过一次。那是唯一的一次。”

“这样的话,老师,您对筑后川的印象也不太可信。就算只有两米宽,在小孩眼里也是大河。”

“没这回事儿。你不能以己度人。我自小失去了父母,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样,很老成。我上小学的时候已经读了《论语》,知道孔子是何许人也。”

“……”

“‘逝者如斯夫’也是小学时记住的。虽然年幼,但站在大河之畔,总会想起这句话。”

“您是说孔子,还是您自己?”

“当然是我。”

洪作看到老师的脸上再次浮现出笑意。

“老师您又笑了。”

“人啊,觉得好笑的时候就会笑。”

“刚才很好笑吗?”

“当然好笑了。站在河边时,被同样的感慨所触动,在这一点上,我和孔子是相同的。”

老师离开了桥身,向前走去。下了桥,老师问道:“要不要去我家?”

“去您家?”

“嗯。你忙吗?”

“我倒是不忙。”

“我想也是。你有什么可忙的。”

“……”

“来吧。”

“好。”洪作答应了。真是飞来横祸。

“你这表情,好像很不情愿啊。”

“怎么会呢。”

“总之,跟我走吧。既然已经毕了业,来老师家也不会受什么罚。我当时可是一让再让,给了你及格分呢。”

老师这样说着,走进了街角的水果店。洪作站在店门口。老师夹着用报纸包好的一包东西,从店里走了出来,向洪作问道:“你喜欢牛肉还是鸡肉?”

“两样都喜欢。”

“两样都喜欢我也不会两样都买。那就牛肉吧。”

“好。”

“稍微绕点路,有一家便宜的店,咱们去那儿买。”

洪作和老师并肩走着。

“我小时候父母就死了,你好像也是吧。”老师说。

“我父母都健在。”

老师看向洪作,一脸疑惑:“是吗?那,真对不起!可是我听谁说过,你是个孤儿,学费是你亲戚出的。”老师顿了顿,又说:“哦,那么,学费也是你父母出?”

“是的。”

“学费他们都有按时寄吗?”

“嗯。”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是军医。他是台北驻军医院的院长。”

“是你亲生父亲?”

“是的。”

“哦,这样的话学费是不会缺的。可是,我之前是听谁说的?”

“是不是藤尾?”

“藤尾?”稍作思索,老师说:“没错,是藤尾,绝对是他。”

“是吧,肯定是藤尾。”

“你怎么知道是藤尾?”

“我猜就是他。他会说这样的话。”

“我真是被他给骗了。就因为他的话,我才多给你打了分,让你及格。是你让他这么干的吧?”

“我没有。”

“你们干的事,真让人捉摸不透。”老师说。

两人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老师,肉铺在哪儿啊?”洪作问道。

“啊,把要紧事给忘了。怎么都走到这儿来了?对不住,咱往回走吧,去买肉。”宇田说。两人眼看就要到火车站了,又折了回去。路上老师买了鸡蛋,由洪作拿着。

“人啊,总是会做这种浪费生命的事。正常的话现在都该到家了。这趟至少毫无意义地浪费了十五分钟的时间。”

“不过,不然也不会买到鸡蛋。”

“鸡蛋本来就打算买,又不是临时想到的。——你这种想法,就是典型孤儿式的。”接着,老师又问道,“你知道人的定义是什么吗?”

“人是会思考,用两条腿走路的动物吧。”

“要是再加上一条——不停地浪费生命,我觉得就更完整了。”

“也有不浪费生命的人吧。”

“几乎没有。你现在也在浪费生命。如果直接考上高等学校,就不用浪费时间重新备考了,可现在呢,你也不好好学习,真是可悲。你是从早到晚都在浪费时间。我也在浪费。在沼津这种地方,找你这样的人作伴,知道吗,这怎么想都是一种浪费。不过,像这样浪费时间,也算是人之常情吧。也有个别的人不浪费时间。虽然很少,但也还是有的。教导主任就属于这极少数人。凤毛麟角,很可贵。”

“教英语的菅沼先生也属于这极少数人之一吧。”

“菅沼君属于浪费生命的那类,知道吗?如果非要找出一个不浪费生命的,那也应该是另一位英语老师。”

“三原吗?”

“不许直呼老师的名字。”

“那,是三原先生吗?”

“不是,教英语的老师不是还有一位吗?”

“池上先生吗?”

“对,是池上。对他你倒是可以直呼其名吧。就算我不说,你们好像也都是直接叫他的名字。”

“没有直呼其名,我们叫他阿上,前面加了‘阿’。”

“阿上?池上的上?”

“是的。”

“上先生也是一个可贵的人。他不浪费时间,简直像个死脑筋。他不懂浪费为何物。因为不懂浪费,所以也不懂英语。”

老师变得健谈起来。他似乎越说越起劲了。

眼看就折回到通向御成桥的那条路了。

“还往前走吗?”洪作问道。已经路过两家肉铺了。

“说的是啊。”宇田的回答有些莫名其妙。他停下脚步,向四周望了望,问道:“你吃甜食吗?”

“吃。”

“那顺便也买些点心吧。虽然我觉得家里有。”

说着,宇田走进了旁边的点心铺。洪作也跟着走了进去。

宇田买的东西不像是化学老师会买的。他买的是豆形软糖。洪作之前一直以为这种小小的软糖是小孩子吃的,所以在接过袋子的时候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宇田出了点心铺,继续往回走。此时此刻,洪作觉得无论怎么看,都像是离目标肉铺越来越远了。

“老师,我们是不是走过了?”

“没有。”

“可是……”

“不要只追问别人肉铺是不是已经走过了这种事。要追问,就追问有价值的问题。老师们在办公室里都议论说,今年毕业的学生里面没几个好的。好像确实如此。”

“呃。”

“不过,嗯,你这样的,在那些不怎么样的毕业生里面,还算是强的吧。”

“谢谢老师夸奖。”洪作回答道。没想到这位化学老师还有这么有趣的一面。恐怕金枝、藤尾和木部都不知道,洪作心想。

“你好像特别地无忧无虑。”

“没有没有。”

“不,你好像确实是这样。要不然你也不会被老师们表扬。”接着,宇田又说:“马上又要经过一家肉铺,为了不让你误解,我提前说明一下。我说的那个便宜的店不是这家。是另一家。这家肉贵。”

两人从这家价格贵的肉铺门前经过,又向前走过了约十家店铺,在便宜肉铺的门前停住了脚步。

“你进去买吧。”

“我买吗?”

“像你这样的,比起吃价高的肉,吃得少,更乐意吃便宜肉,吃得多,对吧?”

“……嗯。”

“有三个等级的肉。你去买两斤三等肉。我先慢慢往前走着。”宇田把钞票递给了洪作。

宇田家在火车站后面。沿着火车站的木栅栏走了一段路,再走过铁道口,眼前的景象就变得破败起来,令人感觉仿佛来到了城镇的背面。农户风格的住宅和职工宿舍似的木板房混杂在一起。洪作和伙伴们很少涉足这片区域。

走过铁道口时,化学老师说出了与洪作此时感受正相反的话:“虽说同属沼津,但这附近挺不错吧。”

“嗯。”洪作含糊地应了一声,心想,不是开玩笑吧?

“从这儿看,富士山真美啊。”

宇田停住了脚步。在这里的确可以看到美丽的富士山。这里与富士山之间没有任何遮挡物,只有坡度低缓的平原,让人感觉是站在富士山山麓的原野上,仰望近在咫尺的富士山的丰姿。

“还是富士山漂亮啊。”

“嗯。”

“每天早晚都能见到富士山,这是沼津唯一的可取之处。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优点。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无论什么地方,至少都会有一个优点。”

“嗯。”

“在学校教职工厕所旁边看到的富士山也很美。”

“嗯。”

“学校无聊透顶,只有一点好处,就是能看到富士山。不过跟在这里看到的还是没法比。从这儿看富士山,最美的时候是黄昏。就是从现在开始的一个小时。”

“嗯。”

除了“嗯”、“嗯”地应声之外,洪作不知道该说什么。洪作从未关注过富士山的美。洪作是从小看着富士山长大的,对富士山没有特别关注过。富士山的美是理所当然的。要是富士山不美了,那才奇怪呢。

“好了,请进吧。”宇田说着,迈步向前。原来两人驻足之处,就是宇田家门口。

“就是这儿吗?”洪作惊奇地问道。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宇田先一步走了进去。这是一座二层小楼,只有房前围了一排低矮的茶梅篱笆。洪作站到了门口。

“进来吧。”

宇田话音刚落,又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女声:“请进!家里脏,请不要嫌弃。”

洪作站在未铺地板的玄关,向这位年轻女子打了招呼。说是打招呼,也不过只是鞠了一躬而已。若是知道对方的身份,便能寒暄一番。可这位究竟是老师的太太,还是老师亲戚家的女儿,实在难以分辨。

洪作走上了二楼。这里好像是宇田的书房,窗边放了一张书桌,沿墙立着三个书柜。书柜里的书满满当当,显示出一个教师的房间所应有的威势。

洪作来到窗前,迎面便是富士山。宇田说黄昏时分的富士山是最美的,的确如此。浅蓝色的富士山,鲜明地浮现在傍晚湛蓝色的天幕上。简直像是一幅画。比起在中学校园里看到的,这里的富士山显得更加高大。

宇田穿着和服走进了房间。

“洗澡吗?”

“我在宿舍的浴室里洗过了。老师您请便。”

“我已经洗完了。”

“好快啊,您已经洗完了?”

“简单地洗了洗。像乌鸦洗澡一样,一冲了事。”宇田走到了窗前的洪作身边,“接下来的每一分钟,富士山都会变换表情。”接着,他又说道,“坐吧。”但眼睛仍注视着富士山。

宇田自己先坐了下来。

“抽烟吗?”

“嗯。”

宇田把烟盒和烟灰缸放到了榻榻米上。

“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三年级结束的时候。”

“真拿你没办法。酒呢?”

“酒只能喝一点。是最近才开始的。”

“我想也是。要是从三年级就开始喝酒,恐怕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第一次喝啤酒是四年级的时候。藤尾从他家里偷来啤酒,在我的寺院里喝的。”

“不要用‘偷’这种字眼。——什么叫你的寺院?”

“就是我寄宿的寺院。”

“那你就该这样说明白。说起来,你这不还是从四年级就开始喝酒了?”

“没有,那次喝醉了,很难受,所以之后就不喝了。藤尾他们喝啤酒的时候,我都喝汽水。”

“是吗?你说的话好像也不怎么可信。”

“怎么会。”

“不,我觉得就是。总之,你交的朋友不怎么样。物以类聚,就是说不着调的人会聚到一起。那些家伙走了,学校也终于安静了。”宇田突然话锋一转,“煮好了吗?”他使劲吸了吸鼻子。的确,楼下煮肉的香味已经飘到了二楼。

楼下客厅里,两人围坐在寿喜锅旁。榻榻米上铺着草席,上面有一个小炭炉,小炭炉上放着锅。

年轻女子端来了啤酒。“这样东西就都上齐了吧。”说着,她也坐了下来。

宇田把啤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又把洪作的杯子斟满了。

“你也来点儿,怎么样?”

“好呀。”女子拿起酒杯的手特别白皙。洪作心想,手这样白的女人恐怕不多。

“你叫阿洪,对吧?”

“嗯。”洪作有些局促。

“喜欢喝啤酒?”

“喜欢。”洪作说。对方好意款待,不说喜欢可不礼貌,洪作想。

“明明刚才还说不会喝。你就是在这些地方让人觉得不可信。”宇田说。“肉好了。敞开吃吧,不够的话,你就再去帮我买。”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洪作松了松皮带。

“你在干什么?”宇田问道。

“我把皮带松了松。”

“嗬,真有气势啊。你的朋友们也都这么干吗?”

“只有我和木部。这么做,就有一种要大吃一顿的劲头。没有大餐的时候我们不松皮带。”洪作说。

“真好啊。吃东西都这么有干劲呢。那位木部同学,下次也一起带来吧。”女子说。

“他去东京了,不过夏天会回来。邀请他的话他肯定会高高兴兴地来赴宴的。他能每天都来。”

“每天来我们可受不了。”宇田说。

“每天来也没事的。非常欢迎。我最喜欢请年轻人吃饭啦。”

“真可惜,早知道的话大家都会来玩的。”洪作说。他真心觉得很可惜。但他还是看不出这位女性究竟是何人。既然她和宇田两个人生活在这里,那么视她为宇田的太太总没有错,然而她过于年轻,过于漂亮,说的话过于活泼,不像是化学老师的妻子。刚才洪作一声“太太”都到了嘴边,但还是咽了下去。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洪作下了决心。宇田望向他,示意他问。

“……是老师的太太吗?”

宇田仿佛不明白洪作的意思似的,瞥了一眼旁边的女子,问洪作:“你是说她吗?”

“嗯。”

与此同时,这位女子也开口了:“你是说我吗?”

“嗯。”

“天呐,真讨厌。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呢?”

“我想大概是老师的太太……”

“嚯,真是奇了。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情人吗?”

“不是的。”

“那是什么?”

“是不是亲戚,或者女儿什么的。”

“女儿?我的女儿吗?”

“是的。”

“真服了你了。你是不是压根看不出女人的年龄啊?你好好看看她的脸。”

老师的太太使劲憋住笑,说道:“请看。阿洪说的没错。我吃亏啦,嫁给这么老的人。”

“不老。”洪作说。

“别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我怎么带了这么一个不懂礼貌的人回来。别说废话,专心吃肉。你不是把皮带都给松了吗?”

“我在吃。”即使宇田不这么说,洪作也没停筷子。

“在我这儿还好,在别人家,可不能把人家妻子说成是女儿。会给人家添堵。”

“我以后会注意的。”

“当成女儿还算好的,当成人家母亲可就麻烦了。这类事情,即使心里觉得疑惑,也不问为妙。话说回来,当着本人的面,问人家这是不是你老婆,也太没礼貌了,而且可笑。这种事都判断不了,真够愁人的。中学教育也多少负有责任。连三河都能教历史的学校,就是容易出这种问题。”

“别这么说。”太太呵止了宇田。

“问题严重啊。——拿啤酒来。”

“我不喝了。”洪作说。

“你不喝我喝。”宇田说。

锅里的肉见了底,洪作准备告辞之际,宇田挽留:“吃饱了就走可不好。”

“可是,我该告辞了。老师,您有点儿醉了吧?”

“是。”

“没想到您酒量这么小。”

“是。”

“三河和池上酒量大吗?”

“不许直呼老师的名字。我讨厌他们,所以说他们的坏话。可就算我说了他们的坏话,你也不能附和我。一附和就卑鄙了。再怎么说,老师都是老师。”接着,宇田又说道,“你有很不错的地方。但是,也有不足之处。不足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其中,第一条就是你不知道努力为何物。你努力过吗?”

“没有。”

“不可以回答得这么直白。这不是值得骄傲的事。”

“我是真的觉得没有过。”

“第二条,你不懂得自律。你自律过吗?”

“自律?”自我约束的事,想来想去似乎的确没有。“没有过。我觉得没有。”

“我想也是。不可能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太优秀了。神仙都服你。”

“……”

“像现在这样,你再复习多少年也考不上。柔道什么的倒是无所谓,要紧的是备考,你要好好学习。”

“是。”

“一会儿回家以后,马上到书桌前学习。虽然学了也不一定有用,但总比不学强。”

“……”

“化学这科,严格评分的话,你是零分。”

“我不会报考要考化学的学校。”

“你有这种想法,可就没希望了。”

“行啦,别说了。”太太从旁说道。

“不行。这种青年也有父母。”

“这话太狠了。”洪作笑着说。

“你这种人啊,跟你说什么你都没反应。不过,有空常来玩吧。今晚就先放你走了,回去吧。”

听了这话,洪作便向老师的太太告辞,起身走了。 kPr4eVArxOAc1eY86qBmYwaEq5my4e0NzCwzvEwCrpY0tr8ezH6dhtHIBVHMz25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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