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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远处好像传来了枪声。黑泽看向窗外,那也可能是汽车回火的声音。

“怎么了?”佐佐冈说。

“没什么。”黑泽搪塞道。面对十几年不见的朋友,汽车回火这种事不值一提。

佐佐冈有点慌乱,他肯定没想到老同学会出现在这里。黑泽忍住笑意,但是心情十分愉悦。原来小偷当久了,还会遇到这种事。

两人都站着没动,中间隔着长方形的客厅茶几。

“我能坐下吗?”黑泽指了指背后的沙发。

“啊,嗯。”佐佐冈点点头。

黑泽坐了下来,随即笑着说:“你也坐吧。”佐佐冈的动作显得异常尴尬。

“我们多久没见了?”

“毕业典礼以后就没见过吧?”黑泽立即回答,“准确来说,应该是前一天。因为你没来参加毕业典礼。”

“还不是因为你说库布里克在电影里登场了。”

“库布里克也早就死了啊。”黑泽没有告诉他,自己看到这则新闻时,立刻就想起了他。

“最近我都没怎么看电影,原来库布里克的水平变得那么差了吗?”

“喂。”黑泽惊讶地说,“我说‘死了’不是比喻,是真的死了。”

“骗人的吧?”

黑泽见他表情严肃,更是吃了一惊。“你都不看新闻的吗?死了好几年了。”

“我工作太忙了,对那些没兴趣。”

“你就这么虚度人生真的好吗?”黑泽认真地问。

佐佐冈笑了起来。“你上学时也经常这样说。”他苦笑道,“不过说真的,斯坦利·库布里克死了?”

“也有可能是库布里克装死。”

“骗别人说自己死了?”

“他有可能想象过二十一世纪会是什么样子,然后感到厌倦了。因为无论藏在哪里,媒体都能找到他,然后不厌其烦地问他最无聊的问题,比如:‘现在已经二〇〇一年了,你有什么感想?’他不想接受那种采访,就决定装死。”

“真的吗?”

“我瞎编的。”

“现在去看他的电影,肯定也很棒吧。”

“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库布里克的电影也是毫无疑问的无聊。”

“他好像说过‘无聊是最大的罪恶’啊。”佐佐冈忍不住笑了。

黑泽也咧嘴笑了。“那他肯定没有检讨自己的行为。”

“这么说可能有点厚脸皮,不过难得见一面,能给我来点喝的吗?不是酒也行,饮料就可以。”

黑泽坐在沙发上,摊开双手。

佐佐冈突然露出疲惫的表情,站起身说:“嗯,好啊。”黑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个老朋友时隔这么多年还是一副死板认真的模样,丝毫不懂得拐弯抹角,这让黑泽紧咬的牙关几乎拦不住窃笑。“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佐佐冈在起居室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你知道画商吗?”

“卖画的?”

“嗯,差不多。”

“悬疑电视剧里经常能看到。那些人四处倒卖外国知名画家的作品,基本上都长了一张恶人脸。”

佐佐冈笑着说:“我所在的画廊很大,可以说是全日本最大吧。同事们的确个个长着恶人面孔。”

黑泽记得佐佐冈大学毕业后入职的公司,虽然称不上超一流,但也是个比较有名的上市企业。他以为佐佐冈一直在那里工作。

虽然不清楚他为何改行到了美术界,但也没必要专门打听。如果自己不当小偷,而是像个正经人那样生活,或许也会遇到很多转折。

“画廊在仙台吗?”

“没有,在东京。不知为什么,画廊基本都集中在银座。”

“大城市会毁掉一个人。”黑泽严肃地说,转而又问,“那你怎么住在仙台?”

“因为我妻子在这边工作,所以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原来这是你夫人的公寓?”黑泽问道。佐佐冈有点害羞地低下头,然后换了个话题。“黑泽,你真的是小偷吗?”

“说这个之前,你能先把饮料给我吗,当家的?”黑泽调侃道,“我跟你不一样,早就脱离了正轨。”

“人生还有正轨吗?”

“有。”

“那你怎么当上小偷了?”

“一言难尽啊。”

“我想起你毕业前说的话了。”佐佐冈高声说道,“你对我说:‘人不可能有独特的生活方式。’”

“我说过吗?”

“你还说,世界上充斥着各种轨道。人生的道路上随处可见路标和地图,连偏离正轨的道路都备好了。哪怕走进深山野林,也能看见路标。若是想通过旅行寻找自我,照样能找到参考书。甚至还有成为流浪汉的轨道。”

“我说过这么深刻的话?”黑泽挠挠头。

“我当时特别感慨,是带着这番话开始工作的。那时我对进入普通企业工作抱有疑问,觉得‘我一辈子就这样了吗?’,听了你说的话,我就释然了,发现其实往哪里走都一样。”

“我现在也能给你一个建议。”

“什么?”

“废话少说,赶紧去拿饮料。”

佐佐冈闻言大笑起来,好像突然想起了应该怎么笑。他的行动很奇怪,迟迟迈不开步子,一直左顾右盼,先往右边走了一步,马上又停下来,身体转向左边。

“等等。”黑泽竖起食指,“你怎么这么奇怪,难道因为过劳发生了记忆障碍?”

“记忆障碍?”佐佐冈一脸不安地呆站着。

“人的记忆都保存在颞叶还是海马体之类的地方,可以记录和读取。你因为过劳,连日常记忆都读取失败了。”

“什么意思?”

“你这不是忘了自己家的布局吗?”

佐佐冈毫不掩饰困惑,像孩子一样涨红了脸。“什、什么意思啊?”

“我叫你拿饮料,你却连厨房都找不到,也不知道坐在沙发上。这里明明是你家,你怎么比我还坐立不安?”

“因为家里平时都是妻子在打理。”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

“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五年前。”

“肯定关系不太好吧?”

“好厉害。”佐佐冈又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

“瞎猜的。”黑泽摊开双手,“这句话无论对谁说,基本都能说中。”

“我跟妻子是在某个奖项的派对上,由另一个画商介绍认识的。”

“她很年轻,对吧?像你这种死板的人,每天活着就很拼命了,见到年轻一点的女人就会马上动情,就像刚从矿洞里爬出来见到日光的人一样。”

佐佐冈自嘲地笑了。

“你在东京,你老婆在仙台,相当于分居吧。”

“倒也不是。”佐佐冈摇摇头,“我因为工作要到处出差,本来就不怎么着家。妻子又有自己的工作,我们彼此很独立。”

“这也能叫夫妻吗?”

“根据我的定义,可以。”

“再也别在我面前提起‘定义’这两个字。”黑泽说完,两人齐声大笑起来。因为那是黑泽上大学时经常挂在嘴边的词。

“对了。”黑泽再次打量佐佐冈,“你夫人今天回来吗?我待在这里没问题吧?”

“你是我朋友,又不是小偷。而且我妻子不会来这里。”

黑泽看着这个词不达意的朋友,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无论经过多少年,人的本质都不会改变。佐佐冈还是跟以前一样不会撒谎。

“你怎么样?真的以当小偷过活吗?”

“对,我一直在当小偷,从来没有正经工作过。”

“这样过充实吗?”

黑泽想起那对号称人生充实的劫匪夫妇。“这不是什么好活法,全靠溜进别人家里偷钱,自己一分钱不赚,而是霸占别人的劳动成果。”黑泽耸耸肩说。

佐佐冈沉默不语,可能不知说什么好。

“我从小到大都在逃避。”黑泽笑着说,“而且已经放弃抵抗了。”

“抵抗?”

“抵抗自己的人生。世上有一股大的潮流,即使努力逆流而上,最后也会被击垮。一旦意识到自己活在巨大的不可抗力之下,就不会感到害怕了,也没必要继续逃避。哪怕我们觉得自己是凭自身意志选择了人生,实际也是‘被动地活着’,难道不是吗?”

“这不就是你读书时最讨厌的‘宗教’吗?”

“不是。我只是认为,人生并非道路。”

“并非道路?”

“人生是一片大海。”黑泽又耸耸肩,“没有轨道,也没有路标,而是一片茫茫大海。我们只能紧紧依附在大鱼身上,任凭自己随波逐流。”

“我们都靠依附大鱼生存吗?”

“大鱼和大海。”

“那真是个奇怪的宗教。”

黑泽笑了。“宗教、信仰,我很不喜欢这种徒有形式的东西。最近不是有个号称解决了杀人案的家伙吗?有一群人特别崇拜他。”

“你说什么呢?”看佐佐冈的样子,不像在装傻。

“你还真是不谙世事啊。有个普通市民,解决了好几年前发生在仙台的杀人案。”

“发生在仙台?”

“对。有的人把他推崇为福尔摩斯,对他顶礼膜拜,还搞起了集会。”

“现在也在搞?”

“对,现在也在搞。就是一种新兴宗教,‘名侦探万岁’。”

“那可真辛苦。”佐佐冈想了想,这样说道。

“为什么?”

“因为名侦探必须不断解决各种事件。”

“一点没错。”黑泽点点头。

“我想说的跟宗教完全不一样,更加单纯。你听好了,我们人类原本也是阿米巴原虫或者单细胞生物,后来花了很长时间,才进化成现在这样。”

“我想起库布里克电影里的黑石板了。”

“现在我们已经进化成了非常复杂的生物,拥有感情,还可以操纵记忆。我们会说谎,会乘人之危,会渴望名誉,还会演奏爵士乐。”

“那又如何?”

“光是这样就足够厉害了。我们无须言及宗教,只须感叹生命本身。”

“你说话真有意思。”

两人沉默了片刻,黑泽享受着短暂的宁静。

过了一会儿,佐佐冈开口道:“对了,我的画廊里也有个怪人。他在画框店打工,经常到店里来。那人的履历很可疑,过去当过系统工程师,听说还被警察逮捕过。画框店老板很喜欢他,所以雇了他。小伙子年纪轻轻,脑子很好使,说话思路特别清晰,让他卖画框有点大材小用了。不过那个人经常说起‘稻草人’。”

“稻草人?”

“他说他见过会说话的稻草人。

黑泽愉快地笑了几声。“是比喻吗?”

“可能是比喻。他还说,那个会说话的稻草人知晓一切,一直守护着大家。我觉得很有道理。就算不是会说话的稻草人,只要有个能让人放心的存在看着我,我可能就不会如此不安了。他总说‘神明的配方决定未来’,他口中的‘神明’,可能是指某种普遍的存在吧。”

“‘神明的配方’?这说法真奇怪。”

“你不觉得这比命运更好吗?对了,他的意思可能跟你刚才说的‘鱼’差不多。我们都按照配方而活,随着大鱼的行动生存。”佐佐冈说着,露出了笑容,然后转头看向厨房方向,“我得去拿饮料了。”

黑泽凝视着佐佐冈。“我们今天在这里重逢,说不定也是‘神明的配方’。”

“是啊。”

“算了吧。”黑泽低声说着,站了起来。他看着朋友,平静地说:“你说说这里的地址,还有电话号码吧。”

对方愣了片刻,然后低声回答:“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黑泽说,“那你还记得我们上学时一起去高档餐厅时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佐佐冈的表情一下亮了起来。“你叫我‘学你的动作吃饭’,然后你就拿起餐后咖啡用的小勺子挖米饭了。”

“是吗?”黑泽装傻道。

“有过那次教训,我就再也不轻易模仿别人了。”

“我们可以从别人身上学到很多东西。”黑泽举起双手,“今天可能就是这样的日子。”

“啊?”

“你就别装傻了。我倒是想问你,今后准备怎样?”

佐佐冈微微涨红了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别看我这样,多少也是个有经验的小偷,每次行动前都会先做调查。房子主人是谁,在哪里工作,有没有家人,有没有养狗,什么时间段不在家。”黑泽顿了顿,继续说道,“这里不是你家。”

佐佐冈害羞地低下了头。这个反应还是跟以前一样。

“你一出现我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了?”

“你一直说什么画商画廊,这套房子里却一幅画都没有。”“哦,也对。”佐佐冈越发不好意思了。

“这里不是你家,你也是小偷,对不对?”

真是太好玩了。黑泽看向天花板。

神死了——河原崎感到愕然。世界尚未终结,神却已经死了,这不就像商店卷帘门还没关闭,店员却已经离开了一样吗?他双腿发颤,但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

立体声音响里传出安静的钢琴曲。

“这是什么曲子?”河原崎问塚本。

“凯斯·杰瑞的独奏。”

钢琴奏出的旋律在安静的室内淡淡流淌,听起来的确美妙。河原崎想起父亲经常皱着眉说:“好听的音乐往往可疑,你要小心。”

这个回荡着钢琴曲的房间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雪白的墙壁,铺满整个地板的透明塑料膜,还有孤零零的电视机。浑身赤裸的男人躺在中央,散发着神圣的光辉。河原崎甚至有些感动。

他只见过集会讲台上的“高桥”,因此记不清祂 的面孔。不过,眼前这具尸体的脸,的确像是“高桥”。

这光景太过缺乏现实感,河原崎突然觉得视野蒙上了一层雾气。“祂个子不高啊。”尸体比他想象中的矮小。

“因为他不像平时那样站在高台上。一旦褪去光环,人就显得小了。”

“但是,很美。”河原崎靠近了一些。塑料膜沙沙作响,穿着袜子踩在上面有点打滑。他站在尸体旁边,凝神俯视。尸体头部对着窗户。“怎么弄的?”河原崎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们是怎么杀死祂的?”

“跟安乐死一样。”

“安乐死?”河原崎脑中闪过父亲坠落的模样。死亡固然可能是为了安乐,但世上真的存在安乐的死法吗?

塚本语气平淡地解释了在水杯里混入安眠药和注射肌肉松弛剂的做法,但河原崎无法理解。塚本还说:“全国药店失窃的助眠药海洛欣足有好几万片呢。”

“这么说来祂是被毒死的呢。”河原崎俯视着房间中央的尸体说道。尸体白皙而美丽,连阴毛都没有丝毫污浊之感。

“神会被毒死吗?”塚本在旁边说,“这不是神的尸体,因为神不会死。”他的声音有点无力,“果然不对,他不是神。”莫非塚本希望“高桥”被注射了肌肉松弛剂也不会死吗?

“那祂究竟是什么?躺在这里的究竟是什么?”

“你把那个包拿过来。”塚本指着放在窗帘下方的包对他说。那是个褐色的厚重皮包。河原崎踩着塑料膜走过去,提起皮包。包没有想象得那样重,但是里面发出了响动,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打开吧。”

河原崎闻言,跪在塑料膜上,打开了皮包。

“那是我们要用的工具。”

他先看到了一把小钢锯,然后是剪刀和裁纸刀。包里还有大约十把手术刀和好几块毛巾。

“这、这是……”河原崎惴惴不安地看向塚本。对方告诉他:“别看我这样,以前也是个医学院的学生。”

此时,河原崎才真正意识到他们马上要做的事情。拆解,塚本是这样说的。他再次看向地上的塑料膜。尸体也会出血吧。拆解肯定就是这样。他看了一眼手术刀,跟西餐厅里的餐刀尺寸不一样。

“旁边还有素描本。”

窗帘布后面的确还藏着一本线环装订的素描本。翻开封面,里面什么都没有,还是新的。

他想起自己的任务,看向塚本。

“你把过程画下来。”

河原崎拿起包和素描本,回到刚才的地方。

“你要用素描记录天才为何是天才。”

“塚本先生呢?”

“我要配合你的写生速度进行拆解。你先把拆解前的样子画下来吧。”

河原崎被自己咽唾沫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又真实地感受到自己正处在神明拆解的现场。

河原崎依旧认为“高桥”一定没死,哪怕拆解了也不会死。他的大脑已经麻木了。

他坐下来,缓缓呼气,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铅笔。

他凝视着尸体。

无意识间,手已经开始移动,铅笔划过白色的画纸。先勾勒出身体的轮廓,然后开始描绘细节。他没有罪恶感,而且异常冷静,耳边只有甜美的钢琴旋律。

***

一旦集中精神,房间里便只剩下他和尸体。河原崎轮流注视着躺在地上的“祂”和手上的素描本,在白色纸面上留下黑色线条。

画到现在,纸面上还没有一根无用的线条。这是个好征兆。有时他状态不好,会不断重新勾线,最后只剩下一团漆黑。根据河原崎的经验,写生的线条越少越好。写生就像人生,从头再来的次数以少为佳。

“你啊,将来去当画家吧。”河原崎想起父亲经常这样说。

早在上小学时,河原崎就很擅长绘画,也很喜欢欣赏绘画作品。那天,他在教科书上看到《麦田群鸦》,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由于睡不着,他拿着教科书走进了父亲的房间。父亲告诉他:“哦,这是梵·高啊。”还很高兴地称赞他:“你能看出这幅画非同寻常,证明你也非同寻常。”

父亲还煞有介事地对他说:“所有颜色都由红色、黄色和绿色组成,所以你一定要遵守信号灯的指示。”

父亲总是对他说:“你将来当画家吧。”那就像在告诫河原崎:“你千万别变得像我一样。”这让他难以忍受。河原崎希望父亲别再寄希望于孩子替他挽回平庸的人生。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绘画才能?”父亲经常用难以分辨是愤怒还是哀叹的语气对他说。可是,河原崎只为自己作画。停在窗户上的飞虫,倒映在水面的自己的脸,他看到什么日常风景,都会忍不住描绘下来。仅此而已。光是这样就够了。他没有考美术大学,心里一直抗拒所有会让父亲高兴的选择。

“你听过那个吗?”

塚本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他转头看向塚本,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什、什么?”

“名侦探啊。那些人都把高桥先生说成是解决杀人案的英雄。”

光是从塚本口中听到“高桥”的名字,河原崎就心惊肉跳。对他来说,直呼其名是一种亵渎。

“难道不是吗?”

“不,其实一点没错,他的确说过‘下次的案发现场是仙台花园酒店三楼’。高桥先生是个天才,他预测到了凶手的下一次行动。然而,并非只有那一次。”

“啊?”

“几年前不是发生过一起市长被杀害的案子吗?”

河原崎很快就想了起来,便点了点头。他记得父亲当时听到那起案子也很兴奋。现任市长突然失踪,最后被人发现死在了公共厕所里。

“当时高桥先生也展露出了天才的本领。”

“真、真的吗?祂那次也说中了真凶吗?”好像没在新闻上看到过。

“不,他没有说出凶手的姓名。而且他也没说出商务酒店那个案子的凶手的姓名。简单来说,他只不过是看穿了背后的法则和原理罢了。”

“法则?”

“天才发现的通常都是法则。高桥先生知道‘世界是这样构成的’‘人是这样构成的’。对于案子也一样,他发现了凶手和犯罪的法则。”

然后,塚本又列举了几个被“高桥”说中真相的案件。

其中包括横滨的电影院爆炸未遂案。河原崎也记得那个案子。 塚本告诉他,安装炸弹的座位遵循了一定的规律。

“但是,高桥先生并没有公开发言。他只要发现了法则,就不会再去理会。但不知为何,到了商务酒店的案子,他突然公布了自己的发现。然后,他就成了公众人物。”

河原崎坚信,“高桥”一定是为了他这样的人,才站了出来。一定是这样。

如果没有商务酒店一案,河原崎就永远不会知道“高桥”。光是想想,他就感到浑身冰冷。那不就像赤身裸体走在风暴中,却浑然不知五十米之外就有避雨的屋檐吗?“高桥”一定是为了在暴风雨中赤裸前行的人,一定是为了他这样的人,才主动走了出来。

“高桥先生能看见法则。”塚本重复道,“就像我们都处在二维世界,只有他能看到三维构图。如果站在俯瞰的角度,一切就都会变得清楚明了,宛如在空中俯视纳斯卡巨画。高桥先生处在不同的维度,可以看清人的悲痛与辛酸。”

“但是,那都是过去了吧?塚本先生不是说,祂已经变了,变得不再善解人意。”

“对,没错。”塚本突然提高了音量,整个人有些慌乱。他猛地抬手指着尸体说:“就是这样。高桥先生变了,他不再善解人意了。他明明看透了一切,却不愿救赎。就像气象学家明知道第二天有台风,却要嘲笑为远足做准备的孩子。”

“现在发生在仙台的杀人分尸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白天也提起过这件事吧。报社和电视台每天都来找高桥先生。”塚本皱起了眉。

仙台的杀人分尸案惊动了媒体,媒体又煽动了市民。他们最擅长炒作话题,因此纷纷找到“高桥”,希望他发表见解。

“所有人都在起哄:‘你不是名侦探吗?快说凶手是谁啊。’对他们来说,高桥先生和被外星人绑架的人没有两样。”

河原崎看向仰躺的尸体。其实他也暗自期待“高桥”说出分尸杀人案的凶手。其他信徒一定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们都希望“高桥”能一语惊人,让所有媒体为之震惊,希望“高桥”证明自己的非凡。

名侦探必须不断解决事件。

“可是,祂再也不会开口了。”河原崎注视着眼前的尸体。他还没有感到失落。尸体脸上微小的汗毛清晰可见,全身毛发并不旺盛,这或许就是祂显得无比神圣的原因。

“就算高桥先生还活着,也不一定会开口。他好像已经变成了普通人。其实,我亲口问过高桥先生对杀人分尸案的想法。”

“真、真的吗?”

“结果他什么都没说,只叫我别理睬那种事情。我很无奈。最近高桥先生做过的事情,也就是猜中中奖彩票而已。”

塚本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张彩票,让河原崎看了一眼。

“选择六个数字,只要跟开奖号码完全一致,就能拿到奖金。”

“祂说中了所有号码吗?”

“那个人能看到法则,人生的法则。这种数字罗列的法则自然轻易就能看穿。可是,他现在只在这些方面动用力量。”

“有、有多少?”

“至少过亿。”

河原崎惊呼一声,浑身僵硬。“至少过亿”,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这么一张小纸片,简直太蠢了。”塚本说着,又收起了彩票。他虽然将其斥为“小纸片”,动作却异常小心。“被这种东西左右人生,真的太蠢了。”塚本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显得无比粗俗。

河原崎目瞪口呆。他试着想象过亿的金钱。如果有那些钱,父亲还会在高层公寓的十七层扮演蝴蝶吗?

他又看向尸体。高挺的鼻梁朝着天花板。他忍不住想问,人生真的很蠢吗?他很难相信“高桥”已经死了。你不是应该救赎我吗?

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并非出于悲伤或罪恶感,他只是觉得自己被抛下了,永远等不到迎接的船只。他很想问为什么?因为我没有立志成为画家吗?我该如何重新开始?

泪水滴落在画纸上,握着铅笔的手颤抖不止。塚本似乎没发现他的变化。

河原崎扭过头,偷偷用袖子擦拭眼角,重新看向尸体。

什么都不要想,继续写生,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声音。他感到,描绘“高桥”的同时,自己也在创造与“高桥”的联系。

你是神吗?

河原崎没有问出来,而是专心致志地写生。他开始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归根结底只有这一样。

一路上,京子不断提出休息,她要求青山见到便利店就停车。“我想上厕所。”

青山双手紧握方向盘,盯着前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你听见了吗?”

青山平时都是单手握方向盘,瘫在座椅上开车,此时却一脸严肃地看着前方,显得无比滑稽。京子不耐烦地想,连刚从驾校出来的新手都不会这样。“没出息。”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尽管如此,青山还是没有移动目光。他一脸谨慎,仿佛在极力避免尸体再从后备厢掉落。

“好了,给我停车。”京子烦躁地提高了音量。这是一条没有路灯和信号灯的林间小道,看起来不像有便利店的地方。

她一直在忍耐尿意,但她已经无法承受忍耐这个行为了。

太气人了。她哼了一声。

青山似乎放弃了坚持,先是点点头,然后点亮转向灯。前方没有车开过来。车子一停,京子就下去了。

她径直走向树林。青山从驾驶席出来,问了一句:“你要在林子里解决?”

“没关系,很快就好。”京子说完,继续向前走。道路两旁是一片橡树林。青山看了一眼后备厢。

“你过来陪我啊,太黑了,我害怕。”

“我还是有点在意后备厢。”青山说,“我先看一眼,马上就过去。”

京子很不满意他的反应,但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周围没有明显的道路,但是杂草只到脚踝,不会阻碍行走。

她想找个尽量隐蔽的地方,往前走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看去。高大的橡树遮挡了视线,看不见停在路边的车。路上闪过一道车灯,她吓了一跳。虽然从路上应该看不见林子里的光景,但她还是不太放心在野外上厕所。

她找到一个杂草比较密的地方,脱下裤子上了厕所。果然,虽然有憋尿的感觉,尿量却没有多少,而且结束后还有残留感。虽说早已见怪不怪,但这还是很烦人。

她还在系裤子,青山就走了过来,笑着对她说:“你胆子真大。”

“什么啊?”

“在树林里上厕所啊。”此时此刻,青山忘却了被自己撞死的青年,也忘却了掉出后备厢的尸体,露出一脸猥琐的表情。

男人真是单纯。京子连生气的心情都没有。但凡跟性有关,他们就极易受到影响,沉醉在诱惑和窃喜中。那些到诊所找她的男患者,他们的问题归根结底都是性欲得不到满足。性快感无非就是本能的需求,再说简单一点,就是尿道痉挛罢了。因此,京子很难理解他们的问题。

不过她想,简单总比复杂好。她想到了提出离婚的丈夫。那种男人总是把事情复杂化,整天板着面孔,极力回避做与性有关的思考。跟他相比,京子反倒更喜欢青山这样单纯而好懂的男人。

“管它是树林还是公路,无论在哪儿上厕所,还不都是从体内出来。”

“嗯。”

“你那可爱的尸体又从后备厢跳出来了?”

这句话好像瞬间把青山拉回到了现实世界。“尸体乖乖地躺在里面呢。可是……”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周围,“要不我们还是在这儿埋了他吧。”

“你胡说什么呢?”

就在这时,公路那边传来滑轮滚动的声音。京子吃了一惊,转头向那边张望。青山好像也听到了响动,朝同一个方向看去。但是那阵响动一闪而逝,再也没有出现。难道是错觉?

“你不觉得这里正好吗?”青山回过神来,再次说道,“这里不会有人经过,现在挖坑也来得及。就算我们把尸体拖过来,也不会被人看到。”

京子发现青山说得很兴奋,顿时觉得有点好笑。“你就这么想把尸体埋掉吗?”

青山脸上闪过怒容,但马上说:“你不觉得这样更好吗?”

“怎么好了?我们要把被你撞死的人还有那个女人一块儿处理掉,伪造成殉情也好,强迫殉情也好,总之要连车一起弄进海里。不是都说好了吗?”

“可是那个男的跟我老婆什么关系都没有。他们都不认识。”

“马上就认识了,死后相识,多浪漫啊。”京子烦躁地反驳道。她觉得每跟青山多说一句话,膀胱炎就会恶化一些。青山这种优柔寡断的态度跟残尿感差不多。

“可我还是觉得应该在这里埋了。”

“埋在这里,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发现。”

“被人发现了也无所谓,他已经跟我们没有关系了。”

“那你要怎么解释车上的凹痕?”京子发现自己提高了音量,赶紧看看四周。

两人沉默了片刻。

附近突然传来枯枝折断的声音,京子吓了一跳,连忙看向青山,问:“刚才是不是有声音?”

“这里怎么可能有人?”

京子没有回话,再次环视四周。她缓缓移动视线,仔细凝视黑暗,但是什么都没看到。“回去吧,赶紧离开这里。”

青山没再坚持把尸体埋在这里,转身走向公路。

***

回到公路上,前后都没有汽车的灯光,他们完全被黑暗笼罩。周围能见度很差,但这是一条笔直的道路,只要有一点灯光,肯定马上就会发现。

京子正要打开副驾驶席那边的车门,突然停下了动作。“后备厢情况怎么样?不会再掉出来了吧?”如果尸体再掉出来,那肯定是车子本身就设计成这样了。

“没问题。”青山顿了顿,又补充道,“大概……”

“你听好了。”京子加重语气,“这不是我的问题,人是你撞死的,跟我没有关系。所以你才更应该检查清楚。”她继续说道,“下一个赛季还能不能踢球,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靠谱一点。”

“那当然了。”青山倾身,愠怒地点点头。一阵风吹过,头顶的树枝仿佛在喃喃细语。落光了叶子和橡果的树木随风轻轻摇晃。

“我再帮你检查一次,看后备厢是不是关紧了。”

京子说完,松开车门把手,走向后备厢。

“没问题的,我刚才检查过了,还上了锁。”

“好了,把钥匙给我。你这车盖可能松了。”

“不用你操心了。”

“别说了。”京子站在后备厢前,打断了他。

青山一脸不情愿地走了过去。“每次都是京子拉着我做事情。”

“你不喜欢吗?好了,快把钥匙给我。”她伸出手。

青山摆摆手。“里面是尸体,京子不想看到那种东西吧。”

“世上哪会有人爱看尸体,连吸血鬼都对尸体不感兴趣。”

“你最好退后一点,怕吓着你。”

“有什么好吓的,刚才都看过了。你觉得一具尸体能吓着我吗?刚才你开车撞倒那个人的瞬间才真正吓着我了。”

“你刚才看着尸体的表情就很难受啊。”

“都跟你说了……”京子已经说累了,“我不会受到惊吓,但也不享受那个过程。你理解不了吗?”

青山不服气地噘起了嘴。“我要打开了。”

“赶紧开吧。”京子说着,后退了一步。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忍不住检查前后是否有来车。周围没有汽车的灯光。

“我要打开了。”青山又说了一遍,才把钥匙插进锁孔,小心翼翼地拧开。

后备厢盖开启,车身微微震动了一下。

里面太黑,看不清楚有什么东西。于是京子眯起了眼睛。

“嗯?”青山皱着眉,把脸凑过去。

京子上前一步,仔细打量后备厢内部。

又一阵风吹过,头上的枝叶发出诡异的响动。

她瞪大眼睛,盯着后备厢内。

“啊。”由于过度震惊,京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旁边的青山倒抽一口凉气。两人大张着嘴,全身颤抖,仿佛忘记了如何呼吸,也发不出声音。

后备厢里的确有一具尸体。可是,那已经不是刚才京子看过的年轻人的尸体。

后备厢里的尸体变得七零八落。

双手和双腿交叉在一起,躯干部分滚落在一旁,都已被完全切断。她没看见脑袋,可能滚到后备厢深处了。

刚才还四肢完整的尸体,短短几分钟后就变成了尸块。京子一屁股跌坐在柏油马路上。

“京子,你还好吧?”

青山的声音变得异常尖厉。

“还、还好。”她想逞强,但是失败了。

我怎么会这么软弱,她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感到全身冰冷。可能因为无法理解眼前的事情,也可能因为突然目睹了尸身上的断面,京子感到一阵恶心。

男人才会被吓得贫血,她在脑中呵斥自己,身体却完全使不上力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恐惧与恶心交杂在一起,京子的意识渐渐模糊。

丰田快步离开了公园。虽然是那几个年轻人先挑事,但他不能肯定对方一定不会报警。年轻人最擅长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高高挂起,而且一旦挂起,就再也不会放下来。

他把手枪放回包里。虽然无处可去,但他决定先回市区。人多的地方更安全。若是独自走在没有人的路上,更容易成为警察询问的目标。他应该混进商店街的人群里。

直到他想走上人行天桥,才发现双腿在颤抖。他使不上力气,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慌忙抓住扶手,但仍无法支撑体重,最后还是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手也在抖,肯定是因为对人开了枪。这是恐惧,还是罪恶感,抑或是单纯的兴奋?他无法分辨自己的情绪,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确开枪打了人。就像自己现在没有工作那样肯定。

过了许久,他才挣扎着站了起来,然后尝试深呼吸。尽管还是无处可去,但他迈开了脚步。凝视着四条腿有规律地运动着的老狗,他渐渐恢复了平静。

还好有狗在,他想。别害怕,他想起那句台词,对啊,别害怕。

丰田沿着广濑大道一直向前走,前方就是拱廊商店街。路上有几个牵狗散步的人,他顿时松了口气。混在人群中的自己并不显眼。

他侧耳倾听,暂时还听不到疑似警车的鸣笛声。对了,刚才打劫邮局的事情怎么样了?他有点想过去看看,但预感到可能会有刑警把他揪出来,罪犯会再次回到现场,就不太敢往那里走。肯定是离得越远越好。

左边有一所小学。丰田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狗也停了下来。

狗似乎提高了警惕,不断四下张望。它是在留意周围的警察吗?还是担心刚才的年轻人回来报复?或许又会有什么人跳出来嘲笑失业的男人,也有可能是想起了自己曾经是条看门狗。

“这不是丰田君嘛。”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丰田发现左边冒出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人,头上已经长出了白发,体型瘦小。

“哦!”丰田想起了这个人,“井口。”

这人是跟他同期入职的。丰田不禁感叹,事情怎么这么凑巧。那天上司要求他自愿离职时,提到的人就是井口。

如果你不辞职,别的员工就要辞职了。那天上司表情凝重地说出了一个人名,就是井口。

井口正推着轮椅走在路上,轮椅上坐着一名少年。丰田看不透,这个轮椅上的少年究竟是井口的不幸,还是他无可替代的幸福。

“听说你辞职了。”井口平淡地说。

“受不了了。”丰田强装平静,用力绷紧腹部,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一旦放松下来,他就有可能把手伸进包里,又一次拿出手枪。他很想怒吼,究竟是谁害我变成这样的?

你一脸平静地推着轮椅,我却为你受了这么多苦。

“那是你的狗吗?”井口指着丰田脚边的老狗问。

“自己跟过来的。”

井口含糊地笑了笑,可能不确定丰田是否在说笑,又觉得这条狗身上这么脏,有可能是真的。“这个人以前跟爸爸是同事,而且是同一年进公司的。”井口转而对轮椅上的儿子解释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这个问题深深刺中了丰田。“还没定下来。”他小声说,“现在我只是个上了年纪的失业人士。”他控制不住谴责的语气。

“经济真是太糟糕了。我也暂时找不到工作,只能住在老婆娘家。说起来真是愧疚,但也没办法。现在正帮丈母娘和老丈人打理生意呢。”

井口的语气有点自嘲,但非常干脆,像是完全整理好了心情,正在积极前进的人。

“啊?”丰田一时说不上话来,“你也辞职了?”

“是Restructuring啦。”井口故意慢吞吞地念出了裁员的英语单词。

“等等,我也是被公司裁员的。”

“我知道。不只是你,我们那一辈的员工全都被裁了。包括我。”

“可我当时听说不会裁你啊。”丰田没有说自己当了他的替身,看来那天就算他不同意,最后肯定也要被上司裁掉。

“你是第一拨。传出你被裁员的消息后没多久,就找到我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演那出戏啊!他很想原地坐下。老狗看着丰田的脸。“我还以为你能保住工作。”丰田好不容易挤出话来。

“结果还是没保住。”井口的语气有点自虐。

“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你说要我辞职的事吗?”井口说完,稍微想了想,然后报了个大概日期。那跟上司找到丰田的时间几乎相同,间隔不超过一个月。

老狗坐在地上,看着丰田,似乎在说:“你被骗了。你以为自己辞职是为了保住一个关系并不算好的同事,其实一切都是谎言。你还沉浸在自我牺牲的感觉中,事实上根本没有这种事。一切都是幻觉。”

就算狗不说,丰田心里也清楚。那个眼镜猴一样的上司其实在戏弄他。上司肯定欺骗了丰田,而且几乎可以肯定,也戏弄了他。

“丰田君,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以为你能留下。我记得那家伙是这样说的。”

丰田道出了那个上司的姓名。

“哦,就是那个人负责裁员一事,听说他升官了呢。毕竟他帮公司干了脏活,也难怪。”

“我还以为你会没事。”丰田还是放不下,又重复了一遍。

“世上哪有绝对的安稳。”井口的语气还是那么平淡。

“不,我不是说这个。”丰田勉强挤出一句话。他的确不是说这个。眼前闪过舟木的脸,他闭上眼睛,想甩开那张脸,但是没有成功。舟木竟然升官了,难以置信。

后来,他与井口道了别。他们没有对彼此倒苦水,也没有咒骂公司的行为。井口给了丰田一张餐馆的传单,说这是他老婆娘家开的店。

丰田答应他“下次会去”,其实井口可能也知道丰田绝对不会去,但还是说:“我等你来。”

丰田注视着井口的背影,那人自豪地推着儿子的轮椅渐渐走远了。接着,丰田叹了口气,还是不知道该对此事作何反应。

丰田走进设在地铁入口旁的大号电话亭。他好久没进电话亭了,只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老狗的表情似乎也有点苦闷。

可能很少有带着狗走进电话亭的,周围的行人都忍不住看向他们。想笑就笑吧,丰田挺起了胸膛。随便你们怎么指指点点,我都无所谓。因为他知道,一个没有工作的男人跟一条脏兮兮的老狗待在狭小的箱子里,的确显得滑稽可笑又令人厌恶。

他插入电话卡,有点担心自己记不起号码,但是实际操作之后,他很快就想起来了。

会是谁接电话?他惴惴不安地握着听筒。

铃声响了几次,接着有人报出了熟悉的公司名称,电话里的女人的声音很陌生。丰田报了假名,请她转接比他晚几年入职的设计师。

对方接了电话。这名设计师是男性,声音很尖,三十多岁了还像个孩子。

丰田跟这个人在同一个组工作了将近四年。他给人的印象有些肤浅,工作却很扎实。刚入职时是丰田负责带他,然后丰田看中了他的能力,把他调到了自己的团队。当时周围的人都不太愿意让刚进公司两年的人参与大项目,但是丰田坚称“这是为了让他有机会学习”。丰田很看好这个人,而这个人也表现出了超出丰田预料的活跃,不断推出让人眼前一亮的设计,很快就得到了客户的好评。

丰田咽了口唾沫,表明身份。

他很紧张。一起工作时,这个人对他很殷勤,也很尊敬他。然而,那时他们是职场上的前辈和后辈,完全有可能只是表面功夫。现在,他已经是个被裁员的中年男人,不再是前辈,更像是反面教材,所以这个人就算瞧不起他、不理睬他,甚至忘记他的名字,也完全正常。

“丰田先生,最近怎么样,还好吧?”对方的声音很开朗。

“啊,嗯,我很好。你呢?”

“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对方笑了起来。他并没有表现出丰田担心的距离感和冷漠,这让丰田安心了不少。

“我想问问舟木先生的情况。”丰田说出了前上司的名字。

“哦。”他的音调变了,说不定还四下看了一会儿。

一提到“舟木”,对方可能就猜到了打电话的用意。丰田已经做好了后辈劝他不要记仇的心理准备。

然而,那个后辈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你别说什么舟木先生了,直呼其名就好。”

“嗯?什么意思?”

“大家都知道丰田先生是被迫辞职的。听说舟木有权决定裁员对象,所以他就把容易威胁到自己的或是他看不顺眼的人都辞退了。”

“喂……”丰田慌了,因为后辈没给舟木加上尊称,“你在那边说这种话不会有事吧?”

“没关系的。”对方的回答游刃有余。是因为周围没人,还是公司内部已经可以随便说这种话了,要么就是所有人都默许了说舟木的坏话。

“好多比丰田先生更应该辞职的人都留下了。”

丰田不禁苦笑。后辈是在安慰他吗,还是单纯的客套?

“你想问什么?”

“听说舟木升职了,真的吗?”

“应该说,干脏活的人得到奖励了吧。虽然我很不服气,不过那个人现在当上常务了。”

握住听筒的手不禁加重了力道。

“谁叫他干了脏活呢。”对方咬紧牙关,挤出一句深谙事理的话语。

“舟木现在在哪儿?”

“还在这座办公楼里,不过再过不久就要调回总部了。拿着仙台离职人员的名单回去报到。”

要回总部了?丰田满怀怨恨地想道。让他陷入这种困境的人竟然出人头地,荣升到总部去了。“哦,是嘛。”他握紧拳头,强忍怒火,保持平静的语调。现在不能让任何人看穿自己的心思。

不过,这是个机会。只要舟木还在仙台,就有机会。

“丰田先生,你现在在干什么工作?”后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心脏开始刺痛,胃部也随之缩紧。“嗯,就随便干干。”丰田再次挤出声音。

片刻的沉默。这个后辈很机灵,可能已经猜到他现在没有工作,而且对现状极不满意。

“丰田先生,回头出来喝一杯吧。”

“啊?”

“挺久没见你了。”这个后辈跟最近的年轻人不一样,并不喜欢聚餐。虽然公司举办的活动会参加,但很少跟同事去居酒屋闲聊。

“你用不着关心我。”丰田笑着说。

“我可是丰田先生一手带上来的啊。”

“你本来就有才华。”

“一开始我都是在模仿丰田先生。”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丰田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狗无奈地抬头看着他,似乎在说:“你这家伙怎么哭了?”丰田抬手抹了一下眼角。

他放下听筒,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发现自己忘了对后辈说“谢谢”。

“我要杀了他。”丰田说着,走出了电话亭。

我要报仇,他想。说是找借口也好,迁怒也罢,他都无所谓。为了整日疲于找工作、整日提心吊胆的自己,也为了耷拉着肩膀推动轮椅的井口,他一定要报仇。丰田握紧拳头,感到这是自己的使命。

私愤有什么不对,私怨又有何不可。

这不是比冠冕堂皇的战争和内讧更正常吗?蜂和蚂蚁会为了维护集体的巢穴而战斗,但不会为了个人的怨恨打击对手。私人的复仇才更像人类所为啊。

人类就这么伟大吗?我最讨厌人道主义了。老狗似乎在这样说。 DOo9xG28wcYeC6kHVSqyBQGfEzfhc4BE5e73a+oGulhmoSiVZhW47mV8DVXtK3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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