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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志奈子先是凝视着窗外的日落,然后转头看向户田,握着刀叉的手停在那里。店里的挂钟显示现在已经过了六点。

“你怎么了?”户田漠不关心地问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看着眼前的鸭肉。

“因为我很疑惑,户田先生为何选了我。”

她实在忍不住想问。本来餐桌上就弥漫着尴尬的静默,现在又多了个沉重的话题。

户田叉起肉块送进嘴里,细细咀嚼了好一会儿,又拿起腿上的餐巾擦了擦嘴。

“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这个籍籍无名的小辈突然被看中,实在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我还以为户田先生只跟更出名的大画家直接打交道。”

“没错,我对籍籍无名的人没有兴趣。”户田理直气壮地说,“我也没有那个闲工夫给无名的新人浇水施肥,照顾她成长。”

志奈子听着他的话,心情沉闷。户田肯定对画家的才能和魅力毫无兴趣。他从来瞧不起凭着一腔热情培养画家的小画商,等到那些画家终于含苞待放了,他再从高处伸手,强行摘取。

“我们那里不是有个佐佐冈嘛?那家伙最喜欢干这种没用的事情,数他最没事找事了,整天想着发掘新人画家,辛辛苦苦栽培他们。”

志奈子想起佐佐冈第一次找到她的光景。那天,他走进了志奈子借朋友画廊举办的小小画展,还拿出名片说:“你的画很不错,如果有意合作,请给我打个电话。”

志奈子从未得到过如此令人高兴的礼物。

“那个佐佐冈还背叛了我,想独立出去。最后呢?他失败了。”

“他应该不是想背叛户田先生。”志奈子低声说,“佐佐冈先生只是想亲手栽培画家。”

那时,户田的行动很彻底。他挨个儿联系了与佐佐冈关系亲密的画家,必要时甚至亲自上门说服。他先用大幅提升合约金额的方法收买画家,如果这招行不通,就直接威胁:“这个圈子很小,你不想好好混了吗?”就这样,他按住了每一个人。

志奈子没有屈服于金钱,反倒被他那句无比老套的“你的画一定能走向世界”给说服了。

最后的最后,佐佐冈联系到志奈子时,已经难以掩饰声音的颤抖。他说:“你也被户田先生拉拢了吗?”志奈子回答:“是的。”于是他拼命忍住崩溃,低声喃喃道:“是吗……是吗……是吗……”

志奈子向他道了歉,但她必须选择能够提升自己的舞台。她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过程。

可是,她无法忘记佐佐冈挂电话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的画今后还会变得更好。”

“你知道那个人如今在干什么吗?”户田问。

“不知道。”志奈子摇摇头。她不可能知道。

户田没有告诉她,只是愉快地叉起了鸭肉。

志奈子的座位正对着餐厅大门。那是一扇沉重的大门,店员必须非常用力才能打开。可是,那扇门突然自己开了,与此同时,门口传来了怪叫。

一个中年男人走进店内。他穿着墨绿色的西装,没有系领带,满是泥泞的运动鞋已经严重磨损。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这人不应该出现在这种档次的餐厅里。他脸上有一片明显没有刮干净的胡楂,眼圈通红,看上去有四十出头。

“啊。”志奈子之所以发出惊叫,是因为那个人朝他们的座位走了过来。

男人看见户田的背影,猛地逼近过来。他虽然没有奔跑,但气势非同寻常。

户田毫不在意店里的骚动,只顾着享受眼前的美食。

男人手上有一把刀。

一声惨叫。志奈子甚至没有发现那是她自己发出的惨叫。她双手捂着嘴,猛地站起来,撞倒了椅子。

周围的人也发出了惨叫,几位客人慌忙躲闪时跌倒在地。

店里的服务生面无血色,冲着持刀的男人大声喊叫。

户田要被刺中了。志奈子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她实在太害怕,怎么都站不起来。她忍不住想象户田背部中刀,鲜血直流的样子。鲜血就像鸭肉上的橙子酱汁,流淌得到处都是……她太害怕了。

等她好不容易撑起身子,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光景。

户田面不改色,甚至露出了愉快的表情,拿起红酒喝了一口。他看见志奈子站起来,便眯着眼睛指了指身后。“你看着吧。”

持刀的男人在户田身后叫嚷着,拼命挣扎。两个穿西装的男人将他牢牢地按在地上。

那两个人刚才就在旁边的座位上吃饭。

看他们的动作,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况。

户田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傲然说道:“我不是说了,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包括安全也能买到。”他又喝了一口红酒,继续说,“我雇用那两个人,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什……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很久了。我不关心这个,只要能保障我的安全就好,这就是他们的工作。”

志奈子再次看向户田身后的人。因为有西装遮盖,看不到肌肉结实的体格,可是他们面无表情的动作的确很像专业人士。实在太熟练了。

户田对身后的情况毫无兴趣。那不像装样子,是真的毫无兴趣。志奈子觉得这一切都太不真实,头晕目眩地坐了下来。

周围的人还在骚动,目光全都集中在志奈子和户田身上。

户田露出苦涩的表情,仿佛在想他们为何不老老实实坐下来吃饭。

暴徒被两名保镖押送出去了。志奈子看到了他的脸,一张软弱的脸。他看起来不太聪明,但也不像心怀不轨,靠伤害他人获利的人。

“户田!”那人已经被保镖收缴了刀子,被一路拖向门口。“你对我老婆做了什么!”被拖出店门的那一刻,他大喊道。

户田不再面无表情。他面露微笑,拿起餐巾胡乱擦了一下嘴角。志奈子不知他为什么笑,因为鸭肉好吃,还是男人喊的话好笑?

“听声音我就知道那人是谁了。”他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是谁?”

“某个演艺事务所的社长。事务所不算大,不过是经济好的时候乘势开起来的公司。一个月前,他因为缺钱来找我了。”

“找你借钱?”

“跟别人一样,都是来求我的。不知为什么,他们明明有求于我,却要说成我不出钱就会吃亏。太愚蠢了。我又不想利用别人的公司赚钱。我一路走过来,靠的只是远见和果断。”

“你没借钱给他?”因为没借到钱,所以拿着刀子来泄愤了?这的确有点夸张。

“不是啊。”户田勾起了嘴角,“他提了个奇怪的交易方式,说我可以跟事务所的年轻女孩,或者他们那儿的偶像女明星共度良宵。也就是他给我安排女人,我给他出钱。”

“哦……”志奈子含糊地点点头。她觉得这是个陈腐而蛮横的策略。

“于是我就产生了一个想法。”户田愉快地拿起了酒杯,“既然有钱什么都能买到,不如就买那个人最宝贵的东西吧。”

“最宝贵的东西?”

“那家伙特别爱老婆,你说好笑不好笑。我派人查了,那家伙对事务所的女人蛮横得很,却对自己上了年纪的老婆关爱有加。于是我就用金钱当诱饵对他说:‘让我跟你老婆睡一夜,我就借钱给你。’”

志奈子惊呆了。就算不问,她也能猜到结果。那个人肯定再三烦恼,最后答应了。

他一定真的急需用钱,说了很多大道理劝服妻子和自己。

志奈子想起来,电影里好像也有过类似的故事。一个美国大富翁用金钱作为交换,得到了与年轻人的妻子共度一夜的权利。然而,那个大富翁是帅气的罗伯特·雷德福,一个绅士。跟眼前这个毫不掩饰狂妄自大的老男人不一样。

“你、你做了什么?”志奈子突然感到口渴,伸手拿起酒杯。

“哦?”户田挑起了粗大的眉毛,“你看他刚才的反应还猜不到吗?机会这么难得,我当然把能想到的事情都做了。还没到晚饭时间就让她脱光衣服,给她下药,带她体验了一辈子都没体验过的性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淡然。志奈子一时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是……户田先生吗?”

“你觉得我有这么好的精力吗?外面多得是只要给钱就愿意做这种事的男人。我一开始参加了,然后就在旁边观赏。一晚上很短的,一瞬间就过去了。”

志奈子眼中现出泪水。不知为何,她很不甘心。

户田愉快地问:“你觉得我很过分吗?”

“呃……嗯。”

“不过,我是否真的做了这件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个人倒是坚信我做了。”

“啊?”

“你无法确定我是否真的对他老婆做了那种事,但是可以确定那个人认为我做了。他老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觉得有人对自己做了那种事。因为她醒来时是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

“什么意思?户田先生究竟做了什么?”又没做什么?

“有人对妻子做了什么,妻子又主动做了什么,那个人一定被自己的妄想或想象搞得心神不宁。因为人的想象力会渐渐往坏的方向偏移。你说好玩不好玩?问老婆吧,老婆什么都不记得。太蠢了。我不过是以他的愚蠢为乐罢了。操纵人的想象力,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结果,那个人陷入了半疯癫状态,拿着刀朝户田冲了过来。

“他一定是从什么人那里打听到我会到这里来,这就意味着有人泄露了消息。这个问题很棘手,不过那家伙也太不要脸了。找我借钱,还要对我行凶,究竟谁更坏?”

志奈子已经忘了罗伯特·雷德福的电影结局是什么了。那对年轻夫妻获得了大团圆结局吗?“刚才你说的那些,都是那个人的妄想吗?”

“不,也无法否定我真的做过那些事的可能。”

“究竟有没有做?”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就算我真的让好几个男人轮奸了他老婆,也跟你没关系吧。”

“可是,究竟有没有做?”

“有与没有都不重要。”户田大大咧咧地说,“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仅此而已。我只要有心,就能买到任何东西。看见想买的,我就买。别人的人生、爱情、想象力和安稳的生活,我都能买到。”

说完,户田转头叫来服务生,让他上甜点。

黑泽没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他皱着眉,暗斥自己的失态。屋里没有亮灯,黑泽已经拉出衣箱,正熟练地翻找着,房间里的荧光灯突然亮了起来。

“你、你在干什么!”敞开的房门外传来了声音。

黑泽转过头,看见一个男人。那人与他年龄相仿,是个正值事业高峰的白领。

男人腋下夹着公文包,站在房间门口。

走廊亮灯时,怎么就没意识到有人进来了呢?黑泽暗自咋舌。这简直有辱职业小偷的名声。他缓缓站起来,眨眨眼睛适应灯光,看向走进门来的人。

细看一眼,是他眼熟的面孔。黑泽略有点夸张地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无意抵抗。

“你在干什么?在我家干什么?”男人一直逼问,却不走近。他肯定也一时反应不过来,打开门走进来,却看到不速之客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翻箱子,换作是谁都会惊慌。

黑泽举着手,仔细观察那个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天怎么总在做这个动作。白天被一对老夫妻持枪打劫,勒令他“不准动”。晚上又被公寓里的男人逮个正着,逼问不停。看来有的日子真是事事不顺啊。

可能他就不该把钱交给老夫妻,然后又想再干一票找补回来。

黑泽凝视着对方,暗自反省。不对,这不应该叫反省,更像是客观地审视自己所处的状况。

身穿藏青色两件套西装的男人在强装镇定,实际已经慌了手脚。他目光游移,双脚不断挪动,应该很想逃跑。黑泽努力忍住笑意。

“你、你是谁?”男人说。

“小偷。”黑泽举着双手,露出不羁的微笑。

他仔细观察男人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你是这家的主人吗?”黑泽明知故问道。

那人显然被他光明正大的态度震住了,而且心里可能在想:你不是小偷吗?入室行窃被屋主撞个正着,为何还能如此光明磊落?

该怎么办呢?黑泽动起了脑筋。

“你偷了什么?”男人压低声音,像是要展示威严。

“我还没开工呢。”

黑泽在脑中总结了眼前这个人的信息。

“给我滚。”

“你不报警吗?”黑泽已经料到这个人不会报警。

“可以放你一马。”男人回答。

黑泽缓缓放下双手。他没觉得慌张,反倒很冷静。这种事偶尔发生一次也不错。好在对方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事态失控而朝他扑过来。

“我们聊聊吧。”黑泽提议道。

“你说什么呢?”

“小偷喜欢聊天。”

男人胆怯了。他应该谴责黑泽“搞清楚自己的立场”,或是找到电话威胁他:“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一阵沉默。黑泽有点乐在其中。

“对了。”黑泽竖起食指,看向男人的脸,“我们来玩人类观察游戏吧。”

男人的表情阴沉下来。

“小偷最重要的是手巧,第二重要的是观察力。关键就在于观察能力。如果不能看一眼就推测出一个人的身份、性格和经历过的人生,那就是小偷的失职。”

“那又如何?”男人明显沉不住气了。

“我接下来会对你进行分析,说出你的人生经历。很好玩吧?这是余兴节目。你大可以听完了再报警。我不会伤害你的,这是我的职业道德。不过,既然给堂堂白领人士添了这么多麻烦,我应该说点什么逗你开心才对。”

“你……你在胡说什么?”男人反驳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是家中老二,对吧?”黑泽并不理睬他,而是继续道,“你是家中老二,现年三十多岁,跟我差不多大。家乡在宫城县。”

男人眨眼的频率开始变高。“那又如何?”他逞强地说,“这种信息看看驾照或者什么文件就知道了。”

“我还没说完呢。”黑泽高兴地笑了,“你不抽烟,对吧?”

“不抽。”男人毫不惊讶地点了点头,仿佛想说屋里没有烟灰缸,一看就知道。

“最高学历是国立大学毕业。”

“这也是一查就能查到的信息。”男人的脸色有些苍白。

“文科,经济学专业。”

“没、没错。”

“学习态度认真,从来不翘课,哪怕整间教室只有你一个人,也会认真记笔记。”

“可能吧。”

“如果感冒了不得不请假,你就会很慌张,忍不住四处奔走打探,想得到那天课程的笔记。完美主义者和胆小鬼的综合体。”

男人咬紧牙关,并不说话。

黑泽看着他,露出了笑容。“跟女人交往时也一样。好不容易约到同学,就会在日程本上制订详细的计划,比如开车带她兜风。当日必须按照前一天制订的计划进行,否则你就会心神不宁。碰头时间、出发时间、车里谈论的话题、中途休息的咖啡厅和店里的菜单,必须全部符合计划,否则你就受不了。”说完,他又问了一句,“对吧?”

男人的脸上现出了焦虑。

黑泽没有停下来。“还有呢。我虽然不是算命婆,但只要看着你,就能分析出各种各样的过去。”

“你能看出来?”对方露出了面对灵媒师的表情。

“当然能看出来。”黑泽愉快地回答,“你跟女生去一处名山旅游地约会过,对不对?是藏王吧?本来想去观景,但是那天山上起雾了,能见度不足十米。计划这种东西基本都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失败。那天根本无法观景,所以你急了,最后开着车在浓雾中满山乱跑,开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地方。你女朋友坐在副驾席,直接被绕晕车了。谁让你在山路上来回跑呢。她忍着恶心,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可能怕弄脏了租来的车吧,她突然开门跳了出去,在弯道上连续滚了好几圈。”黑泽笑了起来,“不好意思,我不该笑的。好在你开车速度很慢,所以她跳车之后只受了一点轻伤。可是那一刻你肯定急疯了吧?因为你的计划里并没有‘女朋友跳车’这一项。”

“你、你胡说。”男人磕磕巴巴地反驳道。

“难道我说错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只要仔细观察,就能清楚看到一个人过去的经历。我还知道你毕业典礼的事情。”

“毕业典礼?”

“大学毕业典礼。你没有参加,对不对?”

男人皱起了眉。

“肯定没有参加,因为那天你去看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了。”

他几乎能听见对方心中的惨叫声。

黑泽继续道:“那天是重映的最后一天。你在仙台某个小影院看了整整一天。你早就看过《2001太空漫游》了,但那天还是去了电影院。你想去看看库布里克是否真的出演了那部电影,对不对?”

“那、那是……”男人忍不住要反驳,然后捂住了嘴,“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听同学说‘库布里克在里面客串了一个小角色’。”黑泽越说越想笑,“你盯着银幕不敢眨眼,就是为了等库布里克出来。坐在电影院里看了一整天如此无聊的电影,肯定特别有意义吧?连毕业典礼都顾不上参加。”

男人欲言又止,可能在想是否真的应该放任这个小偷滔滔不绝。

“你跟同学打赌了吧?等到二十一世纪,人类肯定会像电影里一样,到木星旅行。”

男人的表情突然变了。胆怯的目光里生出疑虑,他眯起眼,仿佛在调整焦点,重新打量黑泽的脸。

黑泽温柔地凝视着他。“你一开始还坚信‘等到了二十一世纪,人类一定能到宇宙旅行’。所以我告诉你:‘等你看了库布里克的电影,就会意识到宇宙只是催人昏睡的无聊地方,再也不想去了。电影里的人只知道在飞船里跑步,没有什么电影比这更无聊了。’”

“啊。”男人终于发出了声音。

他似乎唤醒了早已尘封的记忆。“黑泽?”隔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你是黑泽?”

男人瞬间露出了笑容,就像坚如磐石的面孔找回了久违几十年的笑意。

黑泽很高兴,叫出了男人的名字。“好久不见了,佐佐冈。”

意想不到的重逢让男人惊呆了。他既没有跑过来拥抱黑泽,也没有与黑泽握手。他只是看着黑泽,露出了羞怯的笑容。两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欢喜重逢,不适合用苦笑来应对。

又过了一会儿,佐佐冈才开口。“别说库布里克,我早就忘了电影讲的是什么了。对了,那是骗人的吗?库布里克其实没出场吗?”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黑泽说。

河原崎沿着早已被夜色笼罩的道路一味向西行走。

他感到坐立难安,无法一个人待在家里,就跑了出来。

他一言不发地顺着四十八号国道的狭窄人行道走。弯弯曲曲的道路就像他前途黯淡的人生,平缓的下坡更让他感慨万千。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正在往哪里走。

葛冈的墓园。父亲的墓地。

前方有一个大拐弯,每次对面突然开来一辆车,他都会被吓得毛骨悚然。

他穿过了住宅区。

一只黑猫横穿过去。他听见铃铛的响声,可能来自猫的项圈。黑猫在站定的瞬间与河原崎对上了目光。“三花!”一个女孩子高喊着跑过来。他想,怎么管一只黑猫叫三花呢?

黑猫一溜烟跑上车道,边跑边四下张望,仿佛在找什么人。河原崎又想,它那个样子,就像在拼命寻找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可能走了四十分钟,道路逐渐变直,民宅越来越稀疏,风景变得单调起来。走上右侧的山路,前方就是墓园。

三年前父亲的葬礼规模很小,仅仅是走个形式。这固然是因为父亲死因特殊,母亲最在意的是不能让太多人看见父亲的脸。

河原崎看到化妆师的技术时心中甚为惊讶。没想到他们竟能把一张从十七楼跳下来、摔得支离破碎的脸恢复得如此完美。尽管如此,母亲还是不愿意看到父亲,甚至说那不是他父亲。

墓地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荒芜,河原崎松了一口气。

墓碑上有些泥点,周围的沙地上长了一些杂草,但还不至于让他感到对不起父亲。因为周围有很多类似的墓地。

河原崎献上一束花,是在墓园门口的花店花五百日元买的花束。父亲喜欢花吗?

他在墓碑前站了一会儿。黝黑发亮的坚硬石碑丝毫没有父亲的影子,可他还是凝视了一会儿。

“说几句话吧。”一个声音响起。

正确来说,是他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河原崎惊讶地环视四周。那个声音并不清楚,听着有些沙哑。周围没有人。他又看了一圈,还后退一步,仔细打量了墓碑。他似乎看见了父亲模糊的身影。河原崎反复眨眼,脑中一片混乱。说不定他潜意识里想跟父亲对话。

“爸爸?”河原崎决定开口。如果只是幻听,那就更好了。“最近我听说,发生大地震或龙卷风这种自然灾害时,只要父母保持冷静,孩子就不会产生心理阴影。反过来,如果父母慌乱失措,就算最后得救,还是会给孩子造成精神上的伤害。”

“你想说什么?”父亲的声音问道。声音里似乎还带着笑意。

“只要父母情绪稳定,孩子就能快乐成长。”

“你在责怪我选择了逃避吗?”

“嗯,是的。”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懦弱而对亲密之人恶语相向,父亲还是生前的性格。

河原崎沉默了。他叹了口气,自己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听父亲说这种话吗?

“肯定会逃向宗教。”那个声音断言道,“像你这种人,基本都会逃避到宗教里。”

“我没有。”河原崎有点气愤地说。

“你不是很崇拜那个叫‘高桥’的人吗?还是个你根本不了解的人。你瞧,这不就是逃避到宗教里吗?”

河原崎吓了一跳。

自己的确不了解“高桥”。自己竟然为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醉心不已吗?自己竟然在盲目崇拜这个人吗?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要这样做吗?那不就像英年早逝的创作型歌手的狂热粉丝,还有聚集在教祖周围的新兴宗教信徒一样了吗?“那不是宗教。”他强行撇开心中的疑惑,反驳道。

“说什么傻话呢。”那个声音笑道,“你就是个典型的愚蠢信徒,盲目信奉那些莫名其妙的宗教。”

“我没有。”河原崎小声反驳,“那不是宗教团体。”他的声音有点尖厉。周围的人,包括媒体和评论者,都异口同声地说“高桥”是“教祖”,把聚集起来聆听演讲的河原崎他们称作“新兴宗教的信徒”。虽然他从没有站出来反驳过,但总有种异样的感觉。他对“信徒”这个称呼没有什么抵抗情绪,因为他的确是“相信这个的人”。然而,那不是新兴宗教,他总是对此心怀不满,不希望别人将他们与新兴宗教混为一谈。

“你把一个普通人类奉为神明,那不是邪教是什么?”

“照你的说法,人就不能相信神明了。”

一阵笑声。

“我看见了。”

“什么?”

那个声音很得意。“是我从十七楼跳下去的时候。下落的过程中,地面离我越来越近,自行车停车场锈蚀的顶棚、聚集在垃圾站的乌鸦的鸟喙,这些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你知道当时我眼前闪过了什么吗?”

“什么?”

“蚊子。”

“蚊子?”

“不是有那种腿很长的蚊子吗?那东西从我眼前闪过。”

“你想说那是神明吗?”河原崎嗤之以鼻。

“我心里清楚。”

“为什么蚊子是神明?”

“死前的一刻我看见了,所以心里清楚。那才是神明,其他全是假的。你现在相信的东西,都是谎言。”

“我相信什么了?”

“我换个说法吧。你现在怀疑的东西,全都是谎言。”

“这跟蚊子没关系吧。”

“蚊子会吸食草汁或血液,对不对?‘啾啾’地吸。而‘啾’不是跟亲吻一样吗?神明的作用,本来就是亲吻所有人类。”

河原崎无言以对。这种半疯癫的歪理邪说的确很符合父亲生前的性格。

“人类总是见到蚊子就一巴掌拍扁,然而神明其实近在咫尺,就在我们身边。人类完全没有察觉神明的存在,满不在乎地将其击杀。可是啊,神明依旧不会生气,因为那是神明啊。它们甚至会在被击杀的瞬间笑着说:‘怎么这样?’我们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满不在乎地杀死的东西,往往就是神明。”

河原崎觉得父亲的声音越来越真实,甚至怀疑他就戴着那顶红色棒球帽躲在什么地方。

“你想说什么?”

“睁开你的眼睛。”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四十八号国道。

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河原崎搞不清墓园的经历是否真实。真的跟父亲说话了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走到墓园。

会不会没有走到墓园,而是在四十八号国道上随便找了个地方掉头?河原崎茫然思索着,顺着原路返回。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走向大学医院,等回过神来,已经在寻找停车场了。他四处走动,寻找车辆开出的方向,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那辆银色敞篷车。

塚本看到河原崎后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然后露出了笑容。

“我答应你。”河原崎说。

塚本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指着副驾驶席那边的车门说:“好了,上车吧。”

“高桥先生死了。”塚本在引擎发动的轰鸣中说,“可我们还活着。”他表情扭曲,似乎很痛苦,“神明死了,我们却没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证明完成了。”

听了塚本的话,河原崎毫不慌乱,这让他自己都有点惊讶。他只是凝重地咽了口唾沫。

“就是刚才的蚊子。”他喃喃道。汽车加速,盖过了他的声音。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河原崎已经决定了。父亲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只要把“神明”——“高桥”解体,就会知道。

为了平复心情,他在副驾驶席上闭起了眼睛。他想,这是要去哪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抬手按住胸口。

“到了。”

一开始,他还以为那是父亲的声音。他不清楚自己在车上坐了多久,甚至感觉是一瞬间便移动到了这里。

他被带进一座公寓,走出电梯,他发现公寓旁有一片树林。等待塚本开门时,河原崎的心跳越来越快,就像远处传来的警钟。

“进去吧。”塚本说。河原崎在玄关脱掉鞋子,走了进去。他首先注意到房间里传出了声音,是钢琴声。从门口通往起居室的走廊显得无比的长。

塚本走到起居室门前,拉开房门,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那是个将近三十平方米的大房间,内部连接厨房。

房间里只有电视机和音响,显得空空荡荡。遥控器落在地上,整个屋子都铺着透明塑料膜。河原崎脚下也踩着塑料膜。他看见了房间中央的东西,一个赤裸的男人姿势端正地躺在地上,注视着天花板。

河原崎与塚本相对而立,两人中间就是那具皮肤惨白的尸体。神死了,河原崎想。

“名侦探”“神”“天才”,无论罗列多少陈腐的词汇,都绝不会掩饰其光芒的完美之人,如今赤裸地躺在地上,死了。

河原崎一时无法动弹。

“我们要拆解神明。”塚本说。

“好好整理一下。”京子说话时,依旧能感到下腹传来明显的尿意,让她心神不宁,“你开车撞到人了,这点绝对没错。死者是个男人,就躺在那里。”

“嗯。”青山绷着脸,表情凝重,“好像是个年轻男人,大概三十出头,正值事业上升期。”

“我们有几个选择。第一,扔着尸体不管,我们离开,杀了你的妻子。第二,报警。现在我们还没杀人,只要自首就还有救。这条路那么窄,光线又暗。啊,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开车难道没有看前面吗?你没发现那个男的吗?”

“没发现。不对,我一直看着前面,虽然在想事情,但也不至于看不见行人。说不定是那个男的突然冲了出来。没错,嗯,很有可能。是他朝着我的车冲了出来,我只是被连累了而已。”

他的解释虽然只对自己有利,但京子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

“自杀或者事故,的确有可能。”

“我是无辜的。”

“就算不是完全无辜……”京子对青山的单纯想法感到无言以对,“那个人应该也要负一定责任。就算我们去自首,肯定也不会得到很坏的结果。”

青山想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可是,如果我去自首……”

“罪名一定很轻。”

“不,不是说那个。”他罕见地提高了音量,“如果我去自首,肯定要被球队开除了吧?”

这时,京子总算明白青山在想什么了。他一点都不在乎罪行的轻重、责任的比例,以及死者的家人。他只在乎自己还能不能继续踢球。因为他下一季度的合约已经快定下来了。

京子愉快地看着深陷烦恼的青山。这人虽然体格健壮,却有点孩子气,而且胆小又无知。正因为这样,京子才觉得他很可爱。享受他的肉体,鄙夷他的无知,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这是一种无上的快乐。

“那当然了。”京子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媒体肯定会特别兴奋地报道这个消息。虽说只是乙级选手,但你毕竟是足球运动员,正好适合做一篇小小的文章。到时候,你的球队肯定会撕毁合约,甚至一点都不会犹豫。”

“真的吗?”

“可能性很高。”

“那我该怎么办?”

京子已经有了答案。其实早在撞击发生、安全带紧紧勒住身体时,她就已经做了决定。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隐瞒啊。隐瞒事故,藏匿尸体。”

“真的吗?”青山一脸惊恐,仿佛听到了自己最害怕的话。

“其实你也想这样吧?”

“我……”

“告诉你吧,你从刚才到现在就没有说过一句觉得对不起‘他’的话,满口都是‘我该怎么办’和‘踢球’。”

“那是……”

“那个人也有父母,可能还有兄弟姐妹,说不定结婚了,家里孩子还小。这一切都因为你的一时分神而被毁了。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他老婆今后可能不得不出去干自己不适应的工作赚钱养家,他孩子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京子故意用了谴责的语气。

青山可能总算产生了罪恶感,伸手抚摸着被撞坏的保险杠,痛苦地皱起了眉。这孩子真的好单纯。京子忍住了嗤笑的冲动。

“那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你一瞬间毁掉了好几个人的幸福。”

“那、那我自首吧!”青山大喊一声,京子一下就慌了,担心被别人听见。

“说什么蠢话呢?我是见你只想着自己,才会那样说。”

“京子想怎么办?”

“你仔细想想,假设你自首了,好处在哪里?能让谁得到幸福?”

“他的家人?”

“家人怎么了?家人难道会高兴吗?他们得知父亲或者丈夫是被撞死的,难道会喝彩吗?看到你这个加害者,他们可能会心生憎恶,绝不会感谢。”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青山明显慌了手脚,“扔下尸体逃走也不会有人得到幸福,对不对?家人甚至可能因为找不到肇事者,而无处发泄心里的怒火。”

“假设发生了事故,但撞人的不是你。这样如何?”

“什么意思?”

“你不需要自首,而是把那边那位放到车上,拉到海边扔掉。”

“啊?”

“听好了。”京子强调道,“我们不是要杀了你老婆吗,何不干脆伪装成这个男的跟你老婆殉情呢,对不对?我们把他们俩放到红车上,扔到海里。只要假装两人在偷情就好了。溺死的尸体不会轻易浮上来,等他们浮上来了,已经很难辨别死因是车祸了。”

青山惊讶地张开了嘴。

“我再说一遍。把他伪装成跟你老婆殉情。”

京子反复思索着自己临时制订的计划,还不错。

“真、真能这么顺利吗?”

“没问题的。这具尸体身上只有被车撞到的伤痕,完全可以解释为落到海里时形成的啊。”

“可是,借用京子刚才的说法,做这种事能让谁得到幸福呢?”

京子露出了兴奋的目光。“几乎所有人啊。你听好了,首先,我和你可以摆脱肇事逃逸的罪名,这算得到幸福对吧?然后,死人的家人也能得到幸福。因为他不是不明不白被撞死,而是跟女人殉情。若他有老婆,那就是婚外恋。”

“其实不是。”

“就算不是,我们也要伪装成是。在他老婆看来,这是背叛行为。他背叛自己,跟别的女人殉情了。谁会对那种老公念念不忘啊?谁也不会。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可能会有点伤心,但她很快就会走出来,对不对?她没必要为一个跟陌生女人殉情的男人久久沉浸在悲伤中。”

青山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睛,一言不发。

“反正人死不能复生,倒不如想办法让活着的人能够更积极地面对接下来的人生,你说是吧?而且,这样我们也能一并处理掉你老婆的尸体了。”

“可是这个人很惨啊,先被撞死了,还要被冤枉成跟不认识的女人殉情。”

“如果还要考虑一个死人的幸福,只会没完没了。”

青山想要反驳,但说不出话来。

“我们必须得到幸福,知道吗?”

青山极不情愿地低下了头。

“既然决定了,那就赶紧行动吧。把他塞进后备厢。”

“后备厢?”青山面露难色。

“行李就该放后备厢啊。那个死人就是件‘行李’。你之前不是跟我吹嘘这辆车的后备厢很大嘛,那不是正好。还是你想让他躺在后座上?”

京子忍着尿意,飞快地催促道:“赶紧去啊。”

青山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他弯下腰,双手塞到尸体身下,一口气将死者抱了起来。

“一股酒臭味。”

“应该是喝醉了。”

把尸体塞进后备厢是一项特别艰难的工作,因为无法直接放进去。当然,京子不会帮忙,因为体力劳动就是男人的工作。

青山先把尸体放在地上,用力折起他的双腿,边折边说:“骨头都折断了,身体软绵绵的。”接着又问,“京子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尸体啊。我看你好像没什么反应,因为你是精神科医生吗?”

“跟那个没关系。”京子没好气地回答。她最讨厌那种看到尸体就浑身颤抖,甚至双腿发软坐在地上的软弱女人。见血就晕不是男人的事情吗?从这个意义上说,青山抱着尸体还能保持冷静,她对这点非常满意。

青山换了好几个角度,总算把尸体放进了后备厢。接着,京子听见他对着后备厢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道歉干什么?”

“我、我觉得挺对不起他。”青山安静地合上后备厢盖,这样说道。

“对不起尸体?说什么蠢话呢。”

京子马上回到了副驾驶席。青山坐进来时,脸色十分苍白。“我第一次碰尸体,原来是那种感觉啊。”

“这能帮助你提升自信。世界上有那么多职业足球运动员,只有你处理过尸体。”

车子缓缓向前开,途中,后备厢里好像传出了声音。京子疑惑地皱起眉,往后看了一眼。“你听见声音没?”

“声音?”

“他会不会还没死啊。要不停车检查检查?”

“不,那人明显死透了。这么说可能不太对劲,但我可以肯定,他真的死透了。”青山可能很不愿意再看尸体,回答的语气异常强硬,连方向盘都随着他的话语左右摇晃。

突然,他踩下了刹车。一阵尖厉的响声之后,汽车猛然停下。

京子再次感到安全带勒住身体,惊讶地说:“不会吧?”难道十分钟前刚刚经历过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

可是,她没听到保险杠或是车身遭到撞击的响动,也没有震动感。

“怎么了?”京子瞪了一眼旁边的青山。他死死盯着后视镜,啧了一声。

“怎么了啊?”她加强语气又问了一遍。青山总算回过神来,回答道:“糟糕,尸体掉出去了。”

京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不明白青山在说什么。青山一言不发,左手放在挡杆上,慌张地切换倒挡,但是一直切不过去,连踩了好几下离合器。

车子开始后退。

后方没有车,无须担心追尾。车子一路后退了数十米,才停下来。

“尸体掉出去了。”

“怎么回事啊?”

“后备厢打开了。”

京子慌忙回头,后备厢的确开了。

“为什么?你没关好?”

“不是啊,我关好了。京子没听到吗?我特别使劲,发出好大的声音。”

“才没有,你刚才关后备厢时就像摸了它一下。”虽然没有仔细看,但京子还是断言道。

“尸体只是弹出去了,就在旁边。”

“那就赶紧捡起来啊,万一有车开过来怎么办。”

“太麻烦了。”青山说着,解开门锁,正要下车,却回过头来说,“对了。”

“干什么啊?”

“不如让后面的车撞到尸体吧。”青山两眼放光,似乎觉得自己想到了好主意。

“让后面的车?”

“对啊,上行下行都可以,把尸体放在地上,等别的车开过来撞到,就变成那边的责任了。只要一撞,就不知道是谁先撞了他。”

看来青山真的很想抛下尸体逃走。“这不就跟糊两遍墙一样吗?只要不知情的人再撞一遍,就看不出我们先撞过了。”

“肯定会露馅的。只要仔细检查,管你糊两遍还是三遍,肯定都会露馅。”京子无情地打消了他的想法。不过,她的确很羡慕青山的单纯性格。“要是后面的车开过来,发现地上躺着个人怎么办?万一对方报警,我们岂不是更危险。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不小心吗?”

“那就趁车子开过来时把尸体推出去,那样后面的车就避不开了。”

“那我们要躲在哪里?不可能的,太不自然了。你就是因为这样,才被人嘲笑是给不出指令的后卫。”

“那你说要怎么办嘛。”青山噘起了嘴。

京子深吸一口气,飞快地说:“现在立刻下车,把尸体抱起来放进后备厢,仔仔细细关好车门,然后回到车上,对我低头道歉说‘让你久等了’,最后开车。”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然后强调道,“你该做的事情就是这个。”

青山无言以对,只能用力抿着嘴,一副可爱的模样。最后,他没有说话,直接开门走了出去。

京子没有下车,而是转过身子盯着后视镜。外面光线很暗,但她能依稀看见青山壮硕的身体。他蹲下身,一口气抱起尸体,片刻之后,后备厢传来一声闷响,车身跟着摇晃了几下。接着是后备厢关闭的声音。

“这回关好了吗?”

“刚才也关好了。他身上好冷啊,人死了都会变成那样吗?”

“怎么可能一下就变冷。”京子嘲笑了他的无知。

青山想了一会儿,突然发动引擎,把车开了出去。

后面出现了车灯的亮光,显然有车开过来了。好险,京子不禁感叹。若是再晚一点,可能就要被人发现尸体了。

尸体连续两次从关好的后备厢里掉出来,这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尸体第二次掉了出来,就像刚才的场景重现。急刹车,车胎尖厉的摩擦声,车身猛然停下,安全带紧紧勒住身体,所有事情按照同样的顺序又发生了一次。

京子看向后视镜,发现尸体落在了几十米开外的地方。

她转头准备痛骂青山,却发现他的表情很复杂。他面无血色,但不像是出于恐惧,反倒像沉浸在痛苦中。那是他在禁区内撞倒了对方选手时的表情。他弓着身子,额头顶在方向盘上。

京子立刻回头,看见后备厢又打开了。“是不是坏了呀?”

青山没有回答,默不作声地挂上倒挡,猛踩油门,然后急刹,开门走了出去。

后面传来尸体被放进后备厢的声音,车身随之摇晃了几下。接着,青山回到了驾驶席。

“怎么回事?”

“尸体又飞出去了。”

“肯定是后备厢盖坏了,你去看看啊。”

“后备厢盖没坏。”

“那为什么连续掉了两次?”

青山用力握住方向盘,显然非常烦躁。本来要去杀死妻子已经让他精神紧张,现在又撞死了陌生人,那具尸体还一直往外掉,这种情况的确很容易令人崩溃。

“对了,后面有车吗?刚才我看见车灯了。会不会有人看见尸体掉出去了啊?”

青山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说不定是尸体自己跳出去的。”

“你知道我最讨厌听这种话,对吧?”

京子看向后视镜,镜子里映出了后车的灯光,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后面来车了。”

青山一言不发地点点头。他神情严肃地轮番看着前方和后视镜,就在此时,对向车道开来一辆卡车,与他们擦过。

“啊。”青山叫了一声。

“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京子想。

“没什么,刚才我借着卡车的车灯看到了后面那辆车的司机。”青山有点为难地挠了挠脸。

“你认识那个人?”

“不认识。不过那人戴着一顶帽子,红色的帽子。京子有印象吗?”

青山报了一个巴西队中锋的姓名。“那是他经常戴的帽子,有段时间特别流行,很难买到。”

又一辆卡车开了过去。京子也回头看了看。“啊,我也看见了。他戴着红色帽子,帽檐还折了一下。”

“因为那段时间很流行这样戴。把红帽子的帽檐折一下,戴到遮住脸的位置。”

“那又如何?”京子有点生气。后面那辆车的司机戴什么颜色的帽子跟他们有何关系?“不过那个司机的脸色好苍白,像鬼一样,真恶心。”

“让鬼戴那顶帽子太浪费了。”青山低声说。

丰田感叹,失业人士跟公园长椅为何如此相称呢。如果还是一个连打劫邮局都失败的男人,就更合适了。

公园里没什么人,几个小时前还在玩飞盘的孩子也走了。寒风贴着地面吹过,落叶随之起舞。

他呆滞地坐在长椅上,反复叹息。

刚逃出邮局时他还很兴奋。紧张、恐惧和微弱的成就感让他呼吸急促,甚至不断地对老狗说:“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但是短短十分钟后,“忧郁”就笼罩了他,渐渐渗透他的身心。丰田为自己的罪行感到后悔,牵着狗绳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坐立难安,觉得自己必须带着枪去警察局自首。

又过了三十分钟,他已经不在乎警察了。独自一人带着手枪,勇敢地闯进了邮局,这让丰田十分骄傲。他想随便找个人,最好是就业保障办公室的负责人,向对方高声宣称自己只要有想法就能做到。

兴奋与不安此起彼落,形成连绵不绝的躁郁。丰田坐在长椅上,心却一刻也无法安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丰田看着蜷在脚边的老狗,默默思索。闯进邮局,掏出手枪,这都还算正常。可是,邮局职员突然跑光了,那不是玩忽职守吗?他们竟如此胆小,这也太奇怪了。甚至有点奇幻。他不禁怀疑,那真的是现实吗?

丰田高喊“举起手来”的瞬间,那几个职员就像大海退潮一样跑了个精光。这真的有可能吗?不是光一个人,而是三个人同时跑了。他们如此不负责任,如此胆小,倒不如换自己来干这份工作,反倒更能负起责任。

就在这时,丰田听见了警笛声。好几辆警车高声呼啸着穿过了街道,红色警灯在夜色中不断回旋。

他不认为是自己那场失败的打劫引来了这些警车,有可能是别的案子。而且,警车行驶的方向似乎与邮局相反。

我连打劫邮局都做不好吗?

他很后悔扔下了那三百万。心中的阴云不断扩散,他突然很害怕。

丰田感到体内充满了失业者的忧愁。他又叹了一口气,叹息仿佛印证了他的无能。如果叹息能够堆积在地面上,那他恐怕早就被埋没其中,窒息而亡了。

“大叔,大叔。”一个声音喊道。

眼前站着一个人。由于光线太暗,丰田一开始还看不太清楚,但这个人顶多只有十几岁。他跟丰田差不多高,满脸都是青春痘,还大大咧咧地开口道:“借点钱花花吧。”

丰田很快意识到,这是年轻人专门针对中年公司职员的“狩猎”。

他感到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只见另外两个年轻人也笑眯眯地走了过来。一个人满头金发,嘴里嚼着口香糖,另一个人头戴黑色棒球帽,朝地面吐了一口唾沫。丰田看向脚边的老狗,它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地坐在地上。

“大叔,你身上有钱吧?”痘痘脸青年对他说。

“那肯定啊,因为你是支撑日本经济的白领精英嘛。”戴帽子的青年越走越近。

相比遭到勒索这件事,这些年轻人的话语反倒更有杀伤力。身为失业者的不安让丰田感到胸口抽痛。

不,现在的我不一样了。丰田想起插在腰上的“那东西”。他手上不是有一支字面意义上的武器吗?

“不、不好意思,我不是白领精英。”没等他反应过来,话语已脱口而出。丰田双手绕到背后,握住插在皮带里的手枪,抽出来对准了戴帽子的青年。这些不出去工作,只靠恐吓获得金钱的年轻人,怎么会懂失业者的痛苦。怒火上涌,他失去了冷静。

那几个青年瞬间不动了。

丰田用颤抖的右手握住手枪,对准面前那个人的鼻尖。血液猛地涌向脑袋。老狗在他脚边,抬头看着丰田和包围他的三个青年。它先看看丰田,然后看看枪口,最后瞥了一眼戴帽子的青年,扬起了鼻子。

“别小看失业者!”丰田喊道。

青年们一开始还面露怯色,一点点往后退,可是听到丰田那句“失业者”,他们好像得到了什么信号,突然改变了行动。他们似乎都觉得“失业者不足为惧”。

绕到他背后的痘痘脸青年伸手抱住了他。

丰田被控制了行动后,戴帽子的青年趁机抓住他的右手。手臂被拧成了奇怪的角度,等他回过神来,手枪已经被夺走了。

转瞬之间,形势就发生了逆转。

嚼口香糖的金发青年照着丰田的肚子来了一拳。剧痛让他弓起了身体。

“一个老头带这东西干什么。”夺走手枪的戴帽子的青年可能过度兴奋,露出了扭曲的笑容。痘痘脸青年松开了手。

恢复自由后,丰田失去平衡,仰面倒了下去。

三个青年大笑着把他围在中间,其中一人举枪对准了他。

“大叔,大叔,快拿钱出来呀。”举枪的人咽了口唾沫,然后对他说。

旁边的痘痘脸青年笑容更灿烂了。“你带这东西干什么呀,不如送给我们吧。”

“等、等一下。”丰田伸长了左手,“等一下。”

“好想开枪试试啊。”戴帽的青年说道。那不像是威胁的话语,更像扭曲的欲望。

“开枪,开枪!”旁边响起冰冷的催促声,是嚼口香糖的青年在起哄。

“别、别开枪……”丰田坐在地上向后退缩,还很没出息地开始颤抖。

以失业者的身份被枪杀,这并没有让他感到恐惧。但是他很害怕,害怕他们枪杀自己只是嚼口香糖之余的消遣。

就在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旁边的老狗突然低吼一声,咬住了持枪青年的脚踝。

所有人突然僵住不动。

被咬的青年大叫一声,拼命踹开老狗,但是老狗死死咬住没有松口。另外两人也想上脚去踹,但都踹不到。丰田呆滞地看着老狗,觉得自己遭到了当头一棒。这条狗竟然在保护我吗?

它已经如此衰老,体型差距又这么大,明知道没有胜算,还是扑了过去。这是对刚刚得到的饲主表示忠心吗?还是上古时代群居的祖先流传下来的规矩?抑或老狗特有的痴呆症状?总之,老狗就是死死咬住敌人,不愿松口。

勇猛,果敢,这些词汇闪过脑海,同时丰田也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丢人,仿佛听到了斥责。

那条老狗都在勇敢战斗,你凭什么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丰田不断鼓励自己。他伸手抓住颤抖的双脚,用力握紧。你这没用的东西!他听见自己的怒吼,慌忙想要站起来。再这样下去,那条老狗若是骂他“丧家犬”,他也无法反驳了。

正在左右踌躇之时,他听到了狗的惨叫。

戴帽子的青年甩开了脚上的老狗。

接下来事情发展得很快,就像观看一部减帧的电影。嚼口香糖的青年拦腰抱住老狗,大声喊道:“快开枪,先干掉这条狗。”

不知是已经认命,还是体力用尽,老狗并没有过多挣扎,任凭自己被人抱着,凝视黑洞洞的枪口。

丰田连忙站了起来,由于脚下沙砾打滑,站成了奇怪的姿势。

只因好玩就能杀狗吗?丰田脑中闪过疑问。当然不能。但是,他的身体无法动弹,恐惧控制了双腿,一步都迈不出去。

“你把狗放下,我要开枪了。”戴帽子的青年说。

金发青年依言放下了狗,老狗并没有逃跑,而是坐在了原地。

“准备好啦。”戴帽子的青年说道。他好像已经把这儿当成了游戏厅。

丰田站直了身体,大喊一声:“快跑!”他觉得自己喊了出来,但不确定是否真的发出了声音。

戴帽子的青年闭起一只眼,对准目标,勾起撞针。

枪口正对着老狗。

“快跑!”这次,丰田真的喊出了声音。

老狗没有动弹,而是满不在乎地看着枪口。你这笨狗。丰田突然无比绝望。

另外两人可能担心子弹打偏,都后退了好几步。

丰田看见青年的手指扣动扳机,还听见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但是,他没有听到最害怕的枪声。丰田疑惑了片刻,随即想起来了。枪里没有子弹,唯一的子弹已经在邮局里射出来了。他竟忘了这件事。

戴帽子的青年没有意识到子弹的问题,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只有那条老狗无比淡定,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丰田。

它一脸“我早就知道”的表情,似乎知道枪里没有子弹。

此时,丰田的身体总算能动了。虽然有点晚,但还来得及。

他扑向戴帽子的青年,用力将其撞倒。

青年还在疑惑手枪为何不起作用,毫无防备地倒在了地上。丰田猛地跨坐上去,一拳砸向倒地的青年。青年奋力抵抗,但丰田还是不管不顾地继续殴打,一顿乱拳砸向青年的头部。过了好久,他才感觉到拳头生疼。

“这老头干啥啊?”另外两人搞不清楚状况,愣愣地看着同伴被揍了好一会儿,才慌忙跑过来。

丰田的动作很快。他一把抄起掉落在地上的手枪,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两颗子弹,奋力用笨拙的动作填进弹槽,颤抖的双手死死绷紧。

勾起撞针,好了。千钧一发。

他把枪口对准了正要朝他扑过来的痘痘脸青年。

“我、我要开枪了!”丰田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但是效果显著。痘痘脸青年和金发青年面面相觑,双双神情惊恐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跑。

现场只剩下被丰田坐在身下的戴帽子的青年。他的脸已经被揍得又红又肿,但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也不见胆怯,只是不服气地看着丰田。

仿佛年轻人的肉体全部由不服气组成。

丰田端着枪站了起来。

“老头,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青年按着地面撑起身子,大言不惭地说,“竟然敢揍我。”

丰田呼吸急促,老狗走到他脚边,又坐了下来。

“白痴,举着那个玩具有什么用,你不就是个老头吗?”

青年拾起掉落的帽子,拍掉上面的沙土,坐起身来。

丰田把枪口对准青年,他已经豁出去了,说不定只有这种夸张的暴力才能让他的人生发生戏剧性的转变。他握紧了手枪。

“你敢开枪吗?白痴。失业中年。”青年咧开牙齿脱落的嘴,继续说道。

听到这句话,丰田扣动了扳机。短促的枪声过后,他自己也吃了一惊。青年惨叫一声,子弹击中了他的右腿,激起一串口齿不清的呻吟。

丰田惊讶地看着手枪。青年还在叫唤。丰田咽下一口唾沫。“我真的开枪了。”

怎么办?该怎么办?青年的叫唤声已经完全传不进他的耳中。

丰田转身要走,突然看见老狗,不由得愣住了。

老狗抬头看着夕阳没入地平线,表情平静。

他停下了脚步。看到老狗的瞬间,心中的恐惧突然变轻了。被焦虑、惊恐和不安笼罩的大脑突然云开雾散,青年的惨叫声渐渐远去。

丰田凝视着老狗,不禁着迷。

脏兮兮的老狗的脸上,竟是早已接纳了一切的神情。

他突然想起大学时读过的小说。痴呆女主人公有一句台词:“别害怕,别离开我。”

眼前这条老狗虽然没有说话,但好像对丰田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他只是被裁员了,就失去冷静,变得如此手足无措。而这条狗,反倒淡定自若。

它不害怕手枪,不害怕活着,勇敢而淡然地面对一切。

丰田用力抱住了老狗。“你真棒。”

老狗的表情似乎在说:你这老头,说什么呢? 2vrqPsODmPDh+dkk7WRXr1Gs2Q71rNqSWedRG4HL/ML/YBfz52VT4sJqDO7XA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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