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走向车站前的银行。他的上衣内袋里装着刚刚到手的二十万,但是这一刻,那已经不是“偷来的钱”,而是“技术性收入”了。
他穿过大学校园。这里没有正在使用的教学楼,因此外部人士也能自由进出。穿过校园后,他又走向拱廊商店街。就在这时,有人叫住了他,声音平静而纤细。
黑泽转头一看,原来是一对老夫妻。丈夫满头白发,戴着眼镜,脸型细长。妻子长着一张圆脸,个子很矮。“请问到仙台车站最近的路怎么走?”老妇人问道。
若是肩膀上有刺青、头发染了色的愣头青,或是脸上留着伤疤的男人,黑泽肯定会心生戒备。
他正忙着说明路线,老头突然走向了建筑物背面。黑泽以为他只是老糊涂了。老太太喊了一声:“老爷子,你到哪儿去?”说完便跟了过去,于是黑泽也紧随其后。应该是这个举动害了他。
追到没有人的后院时,老头突然回过身,面朝着黑泽。他暗道糟糕,但为时已晚。老太太站到老头旁边。老头手上端着一把枪,对黑泽说:“把钱交出来。”
那老头的声音异常平稳,听不出一丝震颤。
黑泽抬头看天,强忍住大笑的冲动。光天化日之下,他被一对老夫妻堵住了去路,用枪威胁交出钱来。如果这不叫滑稽,这不叫诙谐,还能叫什么?
这两人身子还算笔挺,不过看样子都七十多岁了,相比手枪,应该更适合拿拐杖。
黑泽认命地举起双手。“钱给你,但也别太高兴了。我兜里这些钱少得可怜,你们可能会同情我,反倒给我一点呢。”
老太太开口道:“少啰唆,钱包拿出来。”
“请你听从她的命令。”老头说道。莫非这两人还排好了台词吗?
黑泽把手伸进裤子后袋,取出钱包。他瞥了两名劫匪一眼。老头虽然瘦削,但是双手稳稳端着手枪,还扎着马步降低了重心。那副样子虽然不好看,但胜在够稳。老太太一直盯着黑泽的动作。黑泽把钱包扔到地上,老太太走上前拾起来,打开看了看。黑泽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头,却被老头警告:“请不要动。”
“请让我多嘴问一句:两位这是缺养老钱吗?政府发的养老金真的这么少,以至于要出来打劫吗?”
“我们不缺钱。”枪口依旧对着黑泽,“虽然不是多得没处花,但也够两个人生活了。”
“而且还有余钱买枪。”
“你真的好穷啊。”老太太检查完钱包,插嘴道,“两张千元钞票,再就是几张小票。”她似乎还有点感慨。
“堪称捉襟见肘对吧?”
“这是啥?”老太太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纸。
那是早上捡到的写了外语的纸片。“应该是外国的护身符吧,具体我也不清楚。那上面写着数字,也有可能是彩票。如果你想要,就拿去吧。”
“我才不要这种怪东西。”老夫妻俩对视一眼,似乎在估算黑泽的价值。
“我能放下手了吗?”
“你好像不怎么怕枪啊。我可告诉你,这是真枪。”老头说。
“我猜也是。不过,开枪的始终是人类。”
“什么意思?”
“你不会朝我开枪的,对不对?我是很怕手枪,但我不怕拿枪的你。”
“这人胆子还挺大。”老太太说完笑了起来。
“这不是胆子大不大的问题,而是人格问题。”
黑泽又问他们是否缺钱,两人再次对视一眼。他们的动作很娴熟,仿佛在漫长的人生中,每次遇到困难和转机,他们都是这样彼此商议过来的。
“我们不是为了钱,而是想让人生更充实。”
“让人生更充实?”黑泽重复道。
“不知不觉就这把年纪了。我跟这家伙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现在看来却像一转眼的事情。”
黑泽默不作声地示意老头说下去。
“就在上个月,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迟早也会迎来人生结束的那一天。于是我就想,何不趁最后搞点活动呢?”
“于是你们就临时起意成了劫匪?”
“我们一辈子都在忍耐,做什么事情都考虑别人的感受,也从来不抱怨。总是吃亏,却得不到什么好处。”戴眼镜的老头语气很平和,皱纹随着他的话语微微颤动,“可是,就算我们平平淡淡地离开人世,也没有人会表扬。甘于平凡并不能延长寿命,也得不到奖励。既然如此,倒不如做些以前绝对不敢想的事情,留下一点美好回忆。”
“美好回忆?”黑泽忍不住嗤笑。
“当然,也不是非要做这个。”老太太补充道,“只不过啊,我碰巧得到了这把枪,才跟老头子商量,要不干脆出来打劫吧。”
“结果很讽刺,以前我们一直被视作麻烦,没有人把我们当一回事。可是有了这把枪,对方的态度就完全不一样了。本来嚷嚷着‘老头别挡路’,还上脚就踹的人,一看到枪就变得特别安静,缩成一团。”
“看到他们那副样子,你们开心吗?”
“有时候觉得很痛快,有时候觉得也很悲凉。”老头的叹息似乎不是演戏,而是发自真心。
黑泽重新打量这对劫匪。他轮番看着夫妻二人,一言不发地放下了双手,但两个老人并没有说什么。
“不过啊——”老头苦涩地说,“就算有了枪,我们这种老人想跟年轻人平等交谈,也顶多只有五成的机会。你听了可能觉得很奇怪,但这是真的。老年人很难提出自己的主张。我们一直都只能忍耐,但并不意味着理所当然应该这样。”
“你真的不害怕啊。”老太太咧嘴笑道。
“看到老人拿着枪出来打劫,我心里特别感慨,有点顾不上害怕了。”黑泽耸耸肩,“不过外面有真的劫匪,所以你们最好小心,不要太乱来。”
“这是你的建议吗?”
“不,我这是苦口婆心。”
“没关系的,我们的目的只是——”老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又看向旁边的妻子。与此同时,黑泽也开了口。“让人生更充实。”三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让黑泽产生了些许快意。
“无论发生什么,都算是充实了人生。”
“其实就在刚才,你记得吗?”老太太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老头,“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哦,那个啊。”老头也咧开掉了几颗牙的嘴笑了,“真的就在刚才,我们打劫的上一个人,他特别奇怪,身上带着莫名其妙的东西。”
“莫名其妙的东西?”
“被拆解的人体。”老夫妻齐声说道。
“怎么会……”黑泽皱起了眉。
“那应该是塑料假人吧。”老太太说,“那人拎着一个带轮子的大旅行袋,还戴着鲜红的帽子。我看啊,那个人本身都不太像活人。”
“红帽子?”
“他把帽檐折弯了,完全挡着脸,也分不清到底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说不定还挺老呢。我们掏出枪时他可能吓了一跳,把袋子掉地上了。而且袋口开了,从里面蹦出了人的手脚。”
“应该是塑料假人吧。”
“会不会最近流行这个啊?杀人分尸什么的。”
“你们看到凶手了?”黑泽佩服地点点头,“而且,你们还用枪威胁了那个杀人分尸的凶手。”
“那肯定不是正常人,而是戴着帽子的死人。他的脸色特别苍白,恐怕事事不顺的中年人都像他那样吧。”老太太继续说。
“袋子里的真是死人吗?”
“不知道。他慌忙捡起掉落的东西,拖着袋子走了。我们又不好追上去。你想啊,那个人一副死人样,还说什么‘从公寓楼上跳下来了’。要是追上去,搞不好我们也要被带到那个世界。”
“但也不能报警。”老头晃了晃手里的枪。
黑泽观察了他们一会儿。这两人不像在说谎,但他告诉自己,说胡话不正是老人的特长吗?
两个老人甚至开起了玩笑,说如果他们当时说出打劫的话,袋子里那节右手说不定会掏出钱包问:“咱们一人一半?”
黑泽把手伸进上衣内袋,飞快地掏出信封,扔到两个老人面前。
“这是啥?”老太太用近乎轻蔑的目光看着脚下的信封,问道。
“你们不是要打劫吗?本来我想藏着,现在改变主意了。”
老太太拾起信封,用皱巴巴的手打开了封口。“挺大一笔钱啊。”
“区区二十万而已。”
“这钱我们不能收。”老太太说。
“你们不是劫匪吗?”黑泽笑道。
“的确。”老头也笑着说。
“而且还是老人家。”黑泽又开了句玩笑。
“正是。”老头又笑了。
黑泽转身离开了。
走出校园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夫妻正往相反的方向走,瘦削的背影和低矮的背影渐行渐远。
黑泽弓着身子走向市区,同时挠了挠头,喃喃道:“他们是劫匪,我是小偷。”劫匪和小偷、劫匪和小偷,他反复嘀咕了十遍,又换了一句。“他们有养老金,而我没有收入啊。”“他们有国民健康保险,我则要全额自费。”接着,他又喃喃道:“早知道就不给那二十万了。”至少不应该全给他们。
他正走在拱廊商店街上,手机响了。屏幕上没有显示号码,于是他边走边按了接听,等待对方开口。
“黑泽吗?”
“是你啊。刚才见到你那边的小年轻了。”
“忠司,对吧?”
“是艾萨克·牛顿。”
“什么?”
“没什么。老大您亲自来电,有啥事啊?”
“刚才忠司联系我了,还跟我告状说黑泽先生好冷淡。虽然我也没怎么指望你,可你真的不想合伙干吗?”
“小偷是独角戏,向来都是一个人登场。”
“这活儿还挺大,不是平时的酒铺便利店。”
无非是银行或者公共机构,他能猜到。
“你还是算了吧。”
“谢谢你的忠告。反正不是现在马上行动,只是快了。你真的不掺一脚?”
黑泽的表情不自觉地扭曲了。行动之前不考虑后果,不先做调查研究的人都没有未来。“你听说过定向运动吗?”
“照着地图寻找标记的活动,对吧?这我还是知道的,你可别小看老年人。”
“跟年龄没有关系。说白了,‘未来’就是这样的东西,需要人们去寻找。如果只是闷头乱撞,不可能找得到‘未来’。必须用脑子。所以你得想清楚。”
“你觉得我没有想吗?”
“要想想将来。不只是你,无论是政治家还是小孩子,所有人都不知道思考,只知道心血来潮地行动。三分钟热度,过后就放弃,哭完就算,骂完就算,搅了局就跑。他们从来不想接下来的事情。这些人习惯了看电视,早已停止了思考。他们只知道感觉,不知道思考。”
“我思考了。”
“那我就不说什么了。我不会跟你搭档的,不是讨厌你,而是不想跟你一起行动。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讨厌我?”那个人显然在苦笑。
“因为我思考了。”黑泽回答道。
过了一会儿,对方又一次开了口。“黑泽,我很看好你。”这个比他年长十岁的男人对黑泽来说就像一个值得同情的上司,“你手艺好,又有学问。很多同行都在议论,你到底为什么干这一行。”
“他们讨论不出什么结果。”
“我只想跟你一起做事。”
对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苍老。黑泽拿开手机,眼睛看向前方。“抱歉,我只单干。”他重新把手机放到耳边,“不跟别人合作。”
“是吗?”对方很遗憾地说,“你只偷普通人家吧,那样不是更坏吗?”
“你最好也从小活儿重新开始。无论什么工作,都要注重基础和热身。”
“你在对谁说话呢?”
“少啰唆了,我可以给你情报。”黑泽说完,报了几家自己盯上的公寓和独栋小楼,“这些都是我准备走的场子,也已经完成摸底了。如果你要,就拿去。干大活儿前好好想想。”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黑泽说自己也不明白。“我不想让你那个小年轻干危险的事情,没了他可是日本的损失。”
“我还没有落魄到需要你给活儿干。”
“随你怎么说。等你定了工作内容和日期,保险起见先联系我吧。我虽然不参加,但可以给你忠告。”
“你觉得我需要忠告?”年长十岁的盗贼集团管理者突然表现出了毫无根据的自信。
“你首先需要一个忠告,那就是仔细听别人的忠告。”
黑泽挂掉电话,将手机放回口袋。
他察觉到自己还在往银行走,然而准备存的钱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劫匪抢走了。
他并不后悔自己给了他们二十万。如果因为那两个老人没有特别逼迫就偷偷留下那笔钱,他可能会更难受。他不喜欢骗老人。
又是美学吗?想到这里,黑泽的嘴角有些扭曲。然而这依旧改变不了白干了一场的事实,虽不至于切齿扼腕,但他依旧很郁闷。
他拿出钱包,早上捡到的纸片跑了出来。上面满是看不懂的外国文字。或许这压根儿不是“幸运的护身符”,而是完全相反的东西。他有点想扔掉它,但又有点舍不得。
黑泽想,今晚该不该再干一单?他在脑中列出了好几个已经摸好底的目标。
河原崎跟塚本坐在山上。塚本两只手垫着后脑勺,直接躺在地上。
河原崎抱着膝盖呆呆地坐着,一边俯视刚才走过的山路,一边试着整理思绪。他知道塚本是什么意思,那可能不是什么难事。
“三年前,我父亲死了。”河原崎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感到很惊讶。塚本默不作声地听着。
“他是跳楼自杀的。我眼看着父亲消失,心情特别低落。”其实,他也说不清父亲的自杀为何会给他如此大的打击。“听别人说,他张开双臂从十七楼跳了下去。父亲用这种可笑的方式抛下我们逃离了。他可能早就忘掉了我们。自杀可能是我们家的遗传病。”
河原崎回想起父亲在棒球击球俱乐部大呼小叫的样子。他忘了当时父亲说的是什么了。
“我祖父也是跳楼自杀的。听说他被查出癌症晚期,就心灰意冷地自杀了。大家都跳楼了。”河原崎自嘲地低下头,“反正我家就是活到一半不想活了、从高楼上跳下来逃避的血统。我手上没有接力棒,所以有时候会突然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而活。”
“接力棒?”
“运动会不是有接力比赛嘛。假设生存是一场接力,我家就完全接不上。因为跑者还没把接力棒交给下一个人,就先脱离了赛道。每个人都这样。于是下一个跑者就只能空着手起跑。现在我虽然还能勉强继续,可是迟早有一天也会脱离赛道。一场注定无法传递接力棒的接力赛跑,还有什么意义呢?”
塚本感叹道:“这样啊……”
“当时,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人。”
“你是说高桥先生吗?”
河原崎清楚记得当时的事情。仙台接连发生凶杀案,警方没有任何线索,只能看着被害者不断增多。“我一度认为,那个案子跟我的人生一样。当时我看着电视,不受控制地冒出了这个想法。没有人能阻止案件发生,没有人能阻止恶行,形势会变得越来越糟。人们必须生活在那个阴影中,整个仙台都笼罩着看不见前路的阴云。我心中也笼罩着同样的阴云。”
“然后,高桥先生出现了。”
“是的。”河原崎记得很清楚,那是阴云密布的天空透出一线阳光的瞬间。
“那天,我正好看到了电视上的新闻速报。一开始我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是认真看了一会儿,我突然感到心跳加速。”
“仙台商务酒店连续杀人案嫌疑人被逮捕”——流动的文字一个接一个地撞进了河原崎眼中。他感到心脏被摇撼,有什么东西似乎要改变了。
“那天晚上,电视上就开始报道那个人的消息。不管转到哪个频道,都有播音员兴奋地说‘一位普通市民解决了凶杀案’。”
“媒体简直炸了锅。”河原崎说到这里,塚本也皱着眉点了点头,接过他的话说道:“高桥先生也很为难,可能他没预料到媒体的反应会这么大。对了,你知道高桥先生对媒体说的唯一一句话是什么吗?”
“我记得。”他怎么可能忘记。
“高桥”讲话的画面被反复播放了无数次。当时案子已经解决了好几个星期。“有人对我说‘干得好,辛苦你了’,可是解决那种案子并不难,更困难的是另一件事。真正重要的东西就存在于我们平凡而无趣的生活中。我想拯救他们。”
“请问‘他们’是谁?”记者连忙问道。
“‘他们’自己知道他们是谁。”
这句话拯救了河原崎。他瞬间意识到,自己便是“高桥”口中的“他们”。他很激动,这个人会拯救自己。“塚本先生说的神,就是那个人吗?”他不得不鼓起勇气才敢提出这个问题。
“你是说高桥先生?”塚本皱了皱眉,露出苦涩的表情。他的表情有点做作。烦恼了好一会儿,才说:“以前的确是。”
“现在不是吗?”
“那个人是天才,但他不是神。”塚本斩钉截铁地说,“我刚才不是给你看了那张彩票吗?”
“是的。”河原崎激动地说,“那、那是真的吗?”
“是真的,真的中奖了,而且是我都不敢说出口的大奖。包括我在内,干部们都激动坏了。”
“可是?”河原崎猜到他的话有后续,便追问道。
“那个人要把奖金用在很俗的事情上。”
“很俗的事情?”
“反正就是很俗。”塚本突然烦躁起来,语速加快,仿佛在掩饰自己的缺陷,“所以我们暂时拿走了那张彩票。”
河原崎很难相信那真的是张中奖彩票。刚才他拿在手上的东西,怎么看都只是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一张纸片能让人得到幸福,或是逼人从高楼上一跃而下吗?
“天才的运气往往也很好。那个人是天才,但他不是神。”
“因为很俗?”
“如果他不在电视上说三道四,倒还好一点。而且他最近什么都不对我们说。”
河原崎也察觉到了,“高桥”虽然会出席演讲,但给信众的信息越来越少。
“如果高桥先生上电视,你会有什么反应?”塚本问。
“上电视?”河原崎试着想象了一下,“应该会很俗气。”
塚本一言不发地皱了皱眉。
河原崎不知何时躺下了,背靠着山坡眺望天空。突然他眼前一暗,继而出现了塚本的脸。塚本俯视着他,面孔与河原崎视线中的天空重叠在一起。
“是内脏。”
“啊?”河原崎慌忙坐了起来,“什、什么?”
“我啊,做了一些关于神的思考。你知道内脏的定义是什么吗?首先,那是‘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举个例子,你只要有意愿,就可以举起自己的右手。如果脑袋痒,马上就能抬起手挠。可是内脏不行。胃肠不断蠕动,把你刚才吃下的面包往下面送。可是,这不是你的意识能够控制的事情。如果你的意识要控制心脏肌肉不断收缩舒张,同时控制肠道蠕动,还要完成眼前的文书工作,大脑就会忙不过来,直接宕机。”
“的确是这样。”河原崎尝试用大脑操纵心跳,但很快就知道自己做不到。如果一切都要靠意识操纵,说不定睡着之后不小心就没了呼吸。
“你想想,这种关系,不是很像人与神的关系吗?”
“什么和什么?”
“我和胃啊。”塚本揉着肚子说,“我基于我的意愿活着,从未想过去死,也从未想过是什么人保障了我的存活。可是,一旦我的胃不好好工作,我就活不下去了。你说对不对?如果胃停止工作,我努力吃下去的东西得不到消化,我的生活也就到此为止了。然而我控制不了我的胃,所以我要避免暴饮暴食,要细嚼慢咽——”他咧嘴露出了牙齿,“并且一直关注胃的状态。它痛不痛,有没有便血,有没有胀气。换言之,胃支撑了我的人生。那么,我能对胃做什么呢?”
“做什么?”
“我能倾听它的声音,尽量对它好,向它祈祷。”
河原崎感到周围的迷雾散开了。“倾听它的声音,尽量对它好,向它祈祷……”他重复道。
“我无法直接看到胃,只能关注胃是否发出了警告。最后,就只剩下祈祷了。内脏基本上都会一路陪伴我直到死亡。它们始终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但从不离我远去,并跟我一同死去。这不就跟神一样吗?如果我干了坏事,就会触怒神明,对我降下灾害。有时可能是巨大的灾害。而且每个人都有胃,这也跟神一样。每个人都坚信自己的神才是真神,别人的神是伪神。只不过,每个人的胃其实都一样,所以每个人信奉的神,说到底也是一样的东西。”
“是有点像啊。”河原崎微微点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他尝试回忆“高桥”的面容,但是想不起来,仿佛有一团炫目的光芒掩盖了“高桥”的身影。河原崎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塚本再次开口,语气平和舒缓。“如果高桥先生是神,那我们和高桥先生的关系,就像我们和内脏的关系一样了。”
“是啊。”
“胃与我一心同体。如果其中一方死了,另一方也会死。换言之,如果高桥先生真的是神……”
河原崎猜到了塚本想说的话。“如果高桥先生真的是神?”
“只要杀了他,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了。”
如果忽略这句话的猖狂与亵渎,河原崎觉得自己被强烈吸引了。只要杀了就知道他是否为神。塚本的想法虽然很乱来,但也简单直白,充满魅力。河原崎有点兴奋了。
“神不会死。而且,如果神死了,我们自身也会灭亡。”
他要考验神明。河原崎发现,尽管心中怀有恐惧,但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也想考验神明。
两人无声地静坐了几十分钟。地面无比冰冷,山风也无比刺骨。河原崎认为,那都是为了冷却他心中的兴奋。
“你会画画,对吧?”
河原崎闻言,惊讶地转过头去。
“你会画画,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我要拆解高桥先生,以验证他是否为神。既然要做,我希望你把那个场景画下来。你觉得呢?我们必须记录下天才的身体,留作证据,对不对?河原崎君,你会写生吗?”
“如果是画画就可以。 ”正确来说,他只会画画。
“你要用画笔记录下被拆解的神体。”
“啊?”
“十六世纪,有人创作了一本书叫《人体的构造》。那本书中详细描绘了人的身体结构。进行公开解剖的人名叫维萨里,他的手法无比精细,让人很难想象那是四百年前的解剖。如果你用画笔记录下高桥先生的神体,其价值将远远超过《人体的构造》。”
“我……吗?”
“维萨里进行公开解剖时应该只有二十八岁,而你比他更年轻。你留下的记录将会成为无比宝贵的财富,甚至可能拯救他人。”
拯救他人。这句话又让河原崎兴奋起来。
“我们被神明包围,大自然就是高于我们的存在。所以,如果我们要为神命名,那有可能是‘地震’‘巨树’‘雷雨’或‘洪水’。所以说,将我们从暗淡无光的道路中拯救出来的,可能不是那个在台上演讲的人,而是……”
“而是?”
“站在高楼上张开双臂一跃而下的,你父亲那样的人。”
抱着双腿的手臂突然绷紧了。那句话在脑中不断回响。
“你父亲的死,或许类似于突发的自然现象。”
河原崎尝试回忆父亲。他是个怪人。有段时间,他每天都要去动物园,甚至深夜潜入其中。有一次,他兴奋地对河原崎说:“每天晚上都有个人在动物园睡觉。你在听吗?那个人啊,其实是动物园的发动机,所以晚上也要待在那里维持动物们的活力。如果他不在,动物园就没有活力了。” 可能从那时起,父亲就不太正常了。
他在儿子眼中是个怪人,而且他的怪异的确有点像反常的自然现象。类似漫长的雨季。
最后,塚本开车送河原崎回了家。他们在车内几乎没有对话,但河原崎有种感觉,他们已经理解了彼此。他甚至觉得自己彻底摆脱了身上的污垢,感到无比爽快。
河原崎下车后,绕到驾驶席想跟塚本道别,可是透过降下的车窗,他看到塚本眼中现出了泪水。“不,这是……”塚本努力辩解道,“其实我也不想杀了高桥先生啊。就算我心里很清楚……不,不对,我之所以这样,肯定是因为遭到了坚信之人的背叛。”
“啊……”河原崎应了一声。
“傍晚六点,我在大学医院的停车场等你。”最后,塚本笑着对他说,“我们一起证明神的真伪吧。”
河原崎感到脑子里像灌了铅,可能发烧了。他试着回忆“高桥”在台上讲话的样子,但是没有成功。他想不起来,脑子里只有刚刚离开的塚本的身影。那辆渐渐远去的敞篷车,仿佛成了唯一真实的东西。
“我说对了吧?”京子坐在副驾驶席,得意扬扬地说。因为刚才青山一脸苦涩地告诉她:“她不同意离婚。”
“你怎么对她说的?”
“‘我们离婚吧。’”
“那女人是不是一开口就问‘对方是谁’?”
青山一脸惊讶,仿佛在想你怎么知道。
“那种女人,都想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她们格外在意自己的立场和位置。”
“是吗……”青山露出了紧张的神色。此时他可能比天皇杯决赛时没有打进任意球那次更紧张。“她怎么都不答应。”
“那就这么定了。”京子噘起下唇。这件事本来就定了要这样。“我们只能做掉她。”
“做掉?”
“我可不是说做爱,你知道做掉是什么意思吧?”
“嗯,我知道。”青山表情凝重地点点头。
“等会儿到了你家就把那女人杀了。”京子故意漫不经心地说,“然后把她塞进汽车后备厢,拉到别处埋了。”
“嗯。”
“泉岳山背面有一大片人迹罕至的林子。”
这种事情要尽量往简单了想。杀人,埋掉。只要尸体不被发现就好。就这么简单,根本没必要做什么手脚。
幸运的是,那女人的父母已经去世了,没有经常来往的亲戚,也没有关系亲密的邻居。京子忍不住感叹,这简直是最完美的受害者。只要青山不说,没有人会发现那个女人消失了。甚至没有人能证明她曾经存在过。真滑稽。
京子将会跟青山一起生活。说不定——她微笑着想,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还能拿到那女人的养老金。
“计划只要粗略做一下就好。太过详细的规划反而会影响行动。到我诊所来的人基本都这样,他们太过细致认真,结果反而因为自己的目标而陷入痛苦。”
青山的表情很复杂。他本来也是京子的病人,难免会露出那种表情。踢歪了那个决定胜负的任意球之后,他就罹患了轻度抑郁症。周围人都说他作为一名职业球员,精神实在太脆弱了。可是,青山自己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啊,对了。我按照京子的吩咐去了一趟车站。”青山说。
“你帮我看了寄物柜吗?”
京子之前打电话让青山去一趟,因为担心有人用了她丢失的寄物柜钥匙。
“柜门还关着。是‘38’号没错吧?上面还显示有延时费用呢。”
“哦,那就好。”
“那个寄物柜怎么了?如果京子在用,最好尽快把东西取出来。”
青山并不知道内情,京子也没有理睬他的提问。他有点不高兴,但没有生气。
“你听说过那个故事吗?”过了一会儿,青山换了个话题。
“什么啊?”
“死人复活的故事。”
“蠢死了。”京子皱起眉。青山很喜欢那种不科学的故事,但她不明白他为何要挑这种时候说这个。
“最近大家都在传呢,说死人放的时间长了就会变成碎块。而且变成碎块之后,身体还会动。”
“身体七零八落地动起来?”那一定很滑稽。京子联想到了断尾的壁虎。
“没错。然后啊,那些碎块会一点一点连接起来。”
“连接起来?”京子轻蔑地说,“那不就变成磁石了。”
青山认真地说:“破碎的身体真的会连接起来。”
“那又如何?”
“没有,我是昨天在路上等红灯时听旁边的高中女生说的。好像有人到处传播这个怪谈。”
“太无聊了。怪谈的源头不就是现在很多人讨论的杀人分尸案嘛。骗小孩的东西。那跟我们有关系吗?”
“谁也说不准到底会不会有关系。”
最先响起的是刹车声。轮胎在沥青路面上摩擦,尖厉的声音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京子的身体猛地被抛到了空中。
咚,一声巨响。她毫无办法。保险杠被撞击变形的震动顺着车身传达到身体。
安全带死死勒住肩膀,被抛起的身体猛地反弹,落到了座位上。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脑中一片混乱。突如其来的疼痛和惊讶让她瞬间充满怒火。虽不至于失去意识,但京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注意到坐在驾驶席的青山有点奇怪。
只见青山瘫在方向盘上,痛苦地捂着下巴,似乎撞到了什么地方。“完了。”他面无血色地说。
太阳已经西斜。他们本来计划从市区穿过西侧大道,沿着四十八号国道笔直前进,可是京子想上个洗手间,所以中途把车开向了爱子地区。右拐进入小路后,周围的光线就变得非常暗。
太倒霉了,京子烦躁地想。
青山又嘀咕了一声“完了”,接着解开安全带跳了出去。
京子也下了车。她一踏上地面,就感到浑身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条路很黑。虽说是单向车道,但也太窄了。
她立刻打量周围。右侧是某个零食厂商的仓库,外面围着一圈栅栏。左侧是酒馆和咖啡店,似乎倒闭很久了,玻璃窗已经破碎,大门也歪斜了。
京子转了转脖子,然后舒展身体。刚才撞到的右手上有一道伤痕,除此之外哪儿都不疼。
她开始想,这里又黑又窄,应该是不幸中的万幸吧。我果真很走运。
青山已经完全慌了神。他没有大声哭叫,但那显然不是出于冷静,而是因为头脑过于混乱。
青山从红色轿车的另一头走出来,战战兢兢地确认前方的情况。
京子已经猜到刚才的冲击是怎么回事了。那个沉闷的声响至今仍在她的身体中震荡。撞到东西了。
周围没有别人。
青山蹲下身,过了许久才抬起头,用颤抖的声音说:“京子,是人。”
“冷静点。”京子走到青山旁边,同时飞快地思索。快想,快想啊,她催促自己。
即使光线昏暗,她也能看出那人已经死了。那是个年轻男子,可能跟青山差不多大,姿势奇怪地倒在汽车前方,可能骨折了。
京子并没有见惯尸体,但她也不害怕。因为眼前的光景太缺乏现实感了。那人就像坏掉的塑料小兵,姿势扭曲地倒在地上。
青山拼命做着深呼吸,肩膀剧烈起伏,仿佛刚才忘了吸入空气。如果让他再重复一次那个失败的任意球,他肯定会露出同样的表情。
“怎么办?”
“小声点。”京子提醒了一声,但是青山还未恢复冷静,他再次大声说道:“完了。”
这人为什么不会动脑子呢?京子无奈地想。他们在一条没有人的昏暗道路上,这不正适合悄无声息地解决问题吗?
“京子,你快看看,他真的死了吗?我是个外行,但京子是医生对吧?你怎么什么也没干呢?”
他的说法让京子气不打一处来,连表情都僵硬了。青山噘着嘴,像个愤愤不平的孩子。
“我是精神科医生。车祸尸体跟精神异常有关系吗?难道还有患者到诊所来说‘我被车撞了,很抑郁’吗?”
“我也不懂啊。”
“是吗?足球运队员不是跟交通事故更有关系吗?”
“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这个现役后卫不就撞了人。”京子毫不客气地说道。
青山无言以对,只能颤抖着回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现在不是赛季。”
麻烦的是,京子又感受到了尿意。“怎么又来了。”她啧了一声,暗自嘀咕道。
青山虽然害怕,但还是蹲下身去,鼓起勇气碰了碰尸体。
“这里有厕所吗?”
“这种时候?”
“我想去,你管得着吗?”京子咬紧牙关,瞪着青山。
“你、你等一下啊。我们得先把这件事解决吧?稍微忍忍。”
京子忍住了火气,忍住了怒吼的冲动。要是憋尿导致膀胱炎恶化,搞坏了肾脏你来负责吗?她烦躁地抖起了右腿。
“这人凉了。京子,他真的死了。”
青山蹲在地上摸了摸尸体的下颚,一直闭着眼睛。就算是被撞死的,身体也不可能这么快变凉。京子露出苦笑。青山可能把冬天北风吹冷的体表温度误会成了尸体的温度。然而这无法让她会心一笑,反倒更烦躁了。这个除了高大一无是处的年轻人,没了我恐怕活不下去吧?真是的,如果我不在旁边,他连一场车祸都处理不了。
“最好别摸。”京子厉声做出了指示。乱摸尸体很不明智,而且不卫生。接着,她叫了青山一声,道:“你过来,我们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丰田走在拱廊商店街上。他一开始还有点担心狗会四处乱逛,然而那条老狗可能受过严格的训练,始终没有远离丰田。这有点像年轻时在军队受过训练的老人,即使记忆力衰退了,依旧不会忘记行军的纪律。
商店街上有一家比较大的宠物店,他在那里买了散步用的牵引绳。
“蓝色可以吧?”他拐进小路,蹲在电线杆下,把牵引绳扣在狗的项圈上。与脏兮兮的身体相比,项圈和牵引绳都格外崭新,显得很突兀。
他牵着狗走出拱廊街,又走了十五分钟。穿过人行天桥就是公园,他顺着宽敞的台阶斜着走下去。桥下繁忙的车流就像另一个世界的光景。公园很宽敞,不知是否有人管理。赏花的季节,这里挂满了灯笼;夏天时,这里又会挤满观看烟花表演的人群。不过冬天寒冷的白昼这里就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孩子在玩飞盘。
丰田找到一张长椅坐下来,老狗蜷着身子躺在他脚边。
“怎么,你不想玩吗?”他指着空中的飞盘,老狗却丝毫不感兴趣。
丰田很累,于是闭上了眼睛。
他又想起了今早通知他没被录用的公司。这家公司给的工资只有他上一份工作的六成不到,没有奖金。他应聘的岗位既不是管理岗也不是设计师,而是杂务工。可以说,这是极大的妥协。他已经放弃了高要求,决定随便找个工作稳定下来。尽管如此,还是没有被录用。据说那个岗位只招两个人,却有三十个人应聘。其中是否有两个人接到了录用通知呢?如果连那种公司都不录用他,那他的前路究竟何在?
“无能!”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让丰田抬起了头。周围没有人,他只是听错了那几个孩子的欢叫声。
丰田再次垂下头,闭起眼睛。
“败类!”
这回,他意识到声音来自自己内心。
他很担心,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太悲惨了。唯一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的只有牵引绳,另一端则是一条老狗。他有点害怕,泪水不知不觉涌了出来。
“我想工作。”丰田发出了声音。只有找到工作,让生活稳定下来,才能彻底消除这种不安。他抱住自己的身体,害怕得几乎要颤抖起来。他有点自嘲地想:如果因为害怕而冻死了,会不会变成新闻啊。
坐着一动不动,他又渐渐感到烦躁。莫非不安与饥饿一样,也会让人感到烦躁?我该怎么办?他问自己。就算坚持找工作,既然今天这家不行,恐怕也没有别的机会了。
他很绝望,眼前是一面绝望的峭壁。不,是真的很绝望吗?丰田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想工作。”
他又说了一遍,打开手提包,拿出随身听,戴上耳机,慌忙点开了披头士的曲子。 Here Comes the Sun 。“I t's all right.”他在心中唱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老狗抬头看了丰田一眼,但并没有瞧不起他的样子。
“这句话真好……”丰田再次感慨道,“太阳将会升起,I t's all right,不会有事的。”他年轻时从不听音乐,甚至瞧不起音乐。他曾经很鄙视披头士乐队,万万没想到人到中年了,竟会需要他们的安慰。他听了两遍,然后摘掉耳机,关掉电源,站了起来。
丰田穿出地下通道,与几名女学生擦肩而过时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可能是受到了响亮脚步声的刺激,他突然想到了那个主意。不知为什么,听到年轻女性的脚步声,丰田突然决定去打劫。
只能靠打劫了。这个想法一闪而过。
手枪。
我不是有手枪吗?现在只能靠它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仿佛报出自己的姓名。“我有手枪。”
他碰巧捡到了一把寄物柜钥匙,碰巧找到了那个寄物柜,碰巧在里面发现了一支手枪。人的幸运大多是“碰巧”得来的,不是吗?
这支手枪的出现是为了拯救我。这是侥幸,就像心血来潮落在干旱田地上的雨水。那把寄物柜钥匙的掉落是必然,一定是这样的。对啊,连续四十次应聘失败,不就相当于复杂的祈雨仪式吗?
我要用这支枪杀了他。丰田首先想到了这个。舟木。他要用这支枪杀了那个解雇他的上司。
不可思议的是,一旦做出决定,他整个人就平静下来了。这几个月来从未体验过的平静笼罩了全身。杀了那个上司,这主意不坏。
可是,他很快就恢复了冷静。不能忽略了重点。丰田做了个深呼吸,重新开始思考。他喃喃道:“我想工作。”他想要的难道不是工作吗?换句话说,他想要的是工资。
杀了那个人并不能解决问题。
他应该先去赚钱。为何一直想不通如此简单的事情呢?如果找不到工作,那就自己创造工作。
一名失业者在开始派发“我的工作是失业”的名片的瞬间,就不再算是失业者了。不,对啊,只要把劫匪当成职业就好了,丰田兴奋地想。
最好的目标是邮局,小邮局即可。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有过多地烦恼。
只要拿枪威胁工作人员,对方肯定会立刻拿钱出来。听说日本的邮储存款高达三百兆亿日元。他们有那么多钱,自己拿走一点应该不会产生影响,就像从沙丘掬起一捧沙子带回家一样。
他对老狗说:“我有工作了,太阳升起来了。”
老狗没有反应,但也没有反抗他的步伐。
站在邮局门口,丰田的决心依旧没有动摇。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颤抖。相比罪恶感和对自己这个鲁莽行为的担忧,他更在意藏枪的地方。
他把手枪揣在西裤口袋里,却很担心会不会走着走着掉出来。电影里的警官不都把枪塞在皮带里吗?他试了一下,又很害怕手枪走火,把他的下半身毁掉。
他不由自主地想象到自己鲜血淋漓的性器,顿时毛骨悚然,赶紧把手枪卡在了腰上。由于卡得很深,腰部勒得有点紧。
他只装了一发子弹,只要让邮局的人知道这是真枪就够了。
丰田把老狗拴在门口的电线杆上,狗觉得他要扔下自己,似乎想叫,但他很快说了一声“没关系的”。听到他的话,狗露出了放心的表情,沉默下来。
他在街对面的百元店买了副廉价的墨镜和医用口罩。
接着,丰田戴上墨镜,握住手枪,手忙脚乱地拿起耳机塞进耳朵里,又听了一遍披头士。最后,他做了三次深呼吸,关掉电源,走进邮局。
“举起手来!”邮局自动门打开的瞬间,他就扯下口罩,大喊一声。接着,他平举手枪,放低了重心。
邮局里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没有,丰田甚至觉得自己紧张得耳朵出了毛病。四周如同死水般静寂。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了问题所在。这里没有客人。
他的心跳宛如轰鸣。
他把枪口对准柜台。
他向前走了一步,看见三个身穿制服的男人。于是,他拉起口罩盖住了嘴。
丰田强忍住慌张,不断告诉自己保持冷静,轮番看了看那几个穿制服的男人。
两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全都惊讶地张大了嘴。
不知为何,他突然犯起了恶心。丰田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因为与好几个人隔着一段距离面对面的场景让他联想到了不堪回首的面试。他们是选择与被选择的人。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开了一枪。他不记得自己何时给枪上了膛,也不记得何时扣了扳机。他只想打破四十连败的现实。
他本想对着天花板开枪,但是动作没有跟上。子弹击中了前方鼓励存款的条幅。
“这是真枪!”丰田喊了一声,但是声音被口罩挡住,显得有点模糊。于是他扯下口罩,又喊了一声:“我要开枪了!”
丰田想象的场景是工作人员如同青蛙见到蛇,害怕地高举双手向后退。或者他们丝毫不害怕丰田,反而向他逼近过来。
可是,柜台里的三个男人并没有采取任何他预想的行动。
首先,最年轻的那个人说了一句:“警察?”其他两人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丰田。“举起手来”确实像警察的台词。
年轻人看向另外两名同事,他们又打量起彼此身上的制服。
下一个瞬间,年轻人竟拔腿朝着柜台后面的门跑。没等丰田反应过来,那人就消失在了门外。
其他两个人也一样。他们显然是刚才逃走的那个年轻人的上司,但并没有感叹或责怪下属的行为,而是跟着跑了出去。
“啊?”反倒是丰田惊呼了一声。
这不是玩忽职守吗?他举着手枪,脑子陷入混乱。
莫非全国的邮局都教育工作人员,见到劫匪要转身逃走?
看到劫匪出现,务必趁其不备转头就跑,这真的算是一种应对方案吗?然而,他的确目睹了这样的一幕。
他们瞬间逃离了工作岗位,既没有老实配合,也没有奋起反击。
这意想不到的情况让丰田不知该怎么办。“怎么回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了手枪。
他被扔在没有面试官的面试会场了。
丰田缓缓走向柜台。
他双手撑着台面坐了上去,然后转过身,翻到柜台另一侧。这里不再是客人活动的区域,而是邮局工作人员办公的地方。
他有点奇怪,这里应该有女性工作人员吧。那几个男人竟然都是胆小鬼,一见到他举起手枪就放弃了责任。
柜台内侧摆着好几捆钞票,仿佛早就等着丰田过来。
金额不多,共有三捆万元钞票。
三百万。他不清楚这算多大的数额,是否值得他做这件事。
他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监控摄像头,慌忙又低下了头。然后,他调整好口罩和墨镜,慢慢转过脸,又看了一眼摄像头。
这一刻,他还不怎么害怕。鲁莽地决定打劫,被摄像头拍到,最后被警察逮捕,也比失去工作饿死要好。
丰田把钱装进口袋里。
接着,他再次翻过柜台,走向出口。可能因为内心动摇,他加快了脚步。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被绊倒,肩膀狠狠地砸在地面上。
丰田瞬间恢复了理智。跌倒的那一刻,压抑在心中的恐惧爆发出来,他突然很害怕。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他拼命挣扎着要站起来,无奈双膝发软,很难站直。
刚才塞进口袋里的钞票滚落在地上,墨镜也飞到了一边。
好不容易站起身,他又低头去捡钞票。就在此时,他发现门口有个人影。
一个学生模样的男人正在操作取款机。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那人拿起机器吐出的存折,瞥了丰田一眼,但好像没有察觉邮局里正在上演抢劫戏码。
丰田认为时机已经错过,决定不要钱了。他得逃离这里。丰田走到门外,首先摘下了口罩。
他迅速跑向电线杆,解下老狗的牵引绳。
他拼命转动焦急的大脑思考,牵着狗或许能巧妙地隐藏身份。没人会觉得一个牵着狗散步的人就是冲进邮局打劫的匪徒。
“我行动了,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刻跌倒了。”丰田用颤抖的声音向老狗汇报,“你说可笑不可笑。”
终于拐进了看不见邮局的道路,丰田悄无声息地长叹一声,心中暗想,自己鼓起勇气做出的行动能写进简历吗?老狗吠了一声,仿佛在告诉他:当然不能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