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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泽盯上了仙台某新建住宅区的高层公寓。他穿过拱廊商店街,来到另一条大路,跳上了正好到站的公交车。

坐了二十分钟左右,他提前一站下了车,同时目测后面下车的乘客与他的距离。

他拉开提包拉链,取出晒褪色的运动服套在身上,又掏出藏青色的帽子扣在头上。

他模仿的是水表和煤气抄表员的打扮。这样一来,即使在公寓里遇到居民,只要光明正大地打招呼,就不会被怀疑。

周边一片荒凉,只有整齐的道路网和人工植被。

这里应该是泡沫经济时期一口气开发出来的众多住宅区之一,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活力。尽管如此,楼房依旧散发着崭新的气息,仿佛一个强撑场面的人。

左手边有个小公园,他翻过栅栏走了进去。远处传来主妇的笑声和孩子的喊声。他坐在长椅上,把包放到一边。

一个年轻男子从眼前走过,这人尴尬地低着头,嘴角上扬。

“喂。”黑泽喊了他一声。

年轻男子有点害羞地抬起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上车前。”

“骗人。”青年瞪大眼睛笑了起来,“真的吗?”说完,他坐到了黑泽旁边。

“干吗跟过来?”黑泽把手伸向提包,并不看对方的脸。

“我想跟黑泽先生说说话。”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咧嘴笑了,“不过你穿成这样可有点牙白。”

“牙白?”黑泽烦躁地想,这算正规语言吗?说话应该使用正确的发音和正确的词汇。“yabai是长在野外的梅花,野梅。

“你这身衣服不行,太土了。”

“这是工作服。”

“哦。”青年的洞察力很好,“原来如此。你扮的是抄表员?厉害、厉害,在哪儿买的?”

“现在网上什么都能买到。”

“不好意思,黑泽先生几岁了?”

“三十五。”

“原来这么大的人也会用电脑上网啊。”

“真不好意思啊。”看来青年这次跟踪并没有什么企图。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黑泽只觉得这人很碍事。

“啊,对了,我发现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

黑泽已经要站起来了。

“不久前我睡得正香,结果树上掉下来一个苹果。”

“你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仙台南边,跟福岛交界的地方。”

“那里有苹果?”

“我家院子里有好多苹果树。一天我正躺在家里,发现苹果掉下来了。”

“那又如何?”

“一开始我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后来一想,是不是有什么力量把它拽下来了?只要这样想就明白了:我们不是站在地球上嘛,地球一直在转,我们却没有飞出去,对不对?所以地球中心肯定有种拉扯的力量,导致东西掉在地上。”

黑泽无语地耸了耸肩。“你是牛顿吗?”

青年愣了片刻,然后问:“那是什么?”

黑泽考虑了一会儿要不要不理他,最后还是说:“你至少应该知道重力是什么吧?”没想到青年怯生生地问:“重力是什么呀?”他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黑泽忍不住笑了。真是个怪人。黑泽在长椅上坐直身子,然后说:“看在你那个大发现的分儿上,说来听听吧。有啥事?你上司说什么了?”

“不是上司,是老大。”

“现在早就不存在那种阶级了,小偷就是小偷。”

“黑泽先生真的很讨厌合伙干活儿呢。”

“击球区里怎么能挤进三五个人,不太好吧?那可是个人竞技。”

“击球区里只能站一个人,你不知道吗?”青年一本正经地说,“是这样的,两三天后有个大活儿。”

“那就去干。”

“除了我和老大,还需要一个人。黑泽先生来吗?”

“没兴趣。反正又是打劫吧。”

“嗯,枪是会带上啦,不过不会用。那活儿真的很大,特别牙白。”

“怎么又是野梅。是你上司叫你来拉我入伙?”

“他说肯定拉不动。不过我大哥很看好黑泽先生。”

“看好我干什么,我又不卖身。”

“听说黑泽先生会瞬移?”

黑泽凝视着青年的脸,强忍住大笑的冲动。瞬移这个词太幼稚了。他一言不发地微笑着,却见青年继续道:“大哥说了,黑泽先生每次都是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前一刻还在跟朋友聊天,转头打开门,就瞬移到了高级公寓。结束工作后,下一刻又回到朋友那边了。他还说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不会被逮到。这是真的吗?”

“你觉得是真的吗?”

“我觉得有可能,因为人的潜力无穷无尽。”

“无穷无尽啊。”黑泽慢悠悠地重复道,“是个好词。”

“黑泽先生信神吗?”

“我讨厌宗教。”

“听说日本人只会在需要的时候随便发明一个神,然后向它祈祷。”

黑泽苦笑起来。“你还相信这个啊。”

“不是相不相信,我觉得那样很牙白。现在这地方到处都是奇怪的宗教。要问我怎么知道的,你昨天看电视了吗?”

“没看。”

“不是有个奇怪的宗教团体嘛,一群人在拜一个叫高桥的人。”

黑泽知道这个团体。“高桥”几年前说出了一起杀人凶案的凶手身份,从此一举成名。他还听说那个“高桥”有不少信徒。

他不清楚那个人是否具备特殊能力,但能吸引到这么多人,肯定不缺少魅力。

“昨天我在夜间新闻上看到的。高桥那个人平时不怎么露面,这次却在镜头前说话了。”

“电视也是一种宗教。”

“也不知道是不是直播,反正在仙台。听说他一直拒绝媒体采访,那天突然接受了。”

“现在不是有个杀人分尸案传得很凶嘛,高桥出来是为了破案?”黑泽随口说了一句。

“我也觉得是,结果并不是。他说的话没什么意思,害我白期待了。你别说,我还是第一次看清楚那人长什么样,毕竟我不是信徒啊。不过他还挺帅的,这让我挺吃惊。”

“他说啥了?”

“很普通的事情。记者问他:‘您对自己的宗教团体有什么看法?’他回答:‘不是宗教。’反正就很无聊。不过那也是因为提问的人太没意思了。”

“他是个怎样的人?”

“跟黑泽先生年纪差不多大,比我想象的普通很多。我嘛,对他还挺有好感的。”

“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领袖型人物,这不是自相矛盾嘛。”

“不知道。”青年笑了笑,“听说他能预知未来呢。这都是他的信徒说的,说他能预知将来会发生什么,还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像混沌理论一样之类的。”

一个可谓混沌化身的奇怪青年口中说出“混沌”,这可真够新鲜的。

“信徒还说,因为他能预知即将发生的事情,买彩票都百发百中呢。能看见未来,这很牙白啊,对不对。”

“如果能看见未来,我肯定想让世界变得更好。”

“最后那个人还对着电视镜头说:‘请你醒过来,我还活着。’”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虽然那句话有点奇怪,不过他认真的样子还挺不错的。”青年苦笑道,“那句话让我印象很深刻,难道是对某个人说的吗?”

“那个人就是你。”黑泽一边调侃青年,一边思考“我还活着”的意思。莫非他是想说,我也过着跟普通人一样的生活?“醒过来”是对信徒说的话吗?还是对信徒以外,比如自己这种人说的话?可疑的新兴宗教大都嘴上高喊“醒过来”,却让信徒死死闭着眼睛。

“他从头到尾都很谦逊,没有趾高气扬的样子,所以很讨人喜欢。”

“因为高傲的人大都肤浅。”

“昨天看完电视,我烦恼了好久宗教是什么、神是什么。那个高桥没有说自己是神,也不认为自己搞的是宗教,可人们就是会聚集在他身边。我实在想不明白。看来我还是比较适合盯着苹果落地。”

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黑泽先生,你等会儿就要开工了吧?”

“难说。”

“可你不是穿着抄表员的衣服嘛。”青年打趣地指着黑泽,“这不是干活儿用的伪装?”

“我也有可能真的是抄表员啊。”

“你刚才说衣服是网上买的呀。”

黑泽又看了一眼青年。对方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黑泽先生,就算你说自己在大企业上班,肯定也有人相信。因为你就是有那种气质。话说,你为什么要当小偷呢?”

“因为我会瞬移。”黑泽随口说了一句。

他正要站起来,却听见青年说:“啊,那里有只死猫。”

黑泽看着公园长椅旁的杜鹃花丛,那里的确有只死掉的黑猫。黑猫脖子上挂着带铃铛的红色项圈,嘴里吐出疑似内脏的东西。想必是被撞死的。

“好可怜。”

“黑猫竟然叫‘三花’。”黑泽说着,指向黑猫项圈上的铃铛。那上面印着“三花”两个字。

“它主人一定在到处找它吧。”

“有可能。”

“黑泽先生,你能让它活过来吗?”青年问道。黑泽一开始以为这是玩笑话,可是看到对方脸上认真的表情,竟无法一笑了之。“我觉得黑泽先生一定行。”

“是啊,我一定行。”他回答。的确,看到青年那张天真无邪的脸,黑泽就忍不住想答应他任何事情。

他轻轻冲着黑猫抬起双手,然后闭上眼睛,心里默默祈祷。接着,他缓缓移动指尖。青年在旁边说这有点像气功大师隔空给人调理身体。

黑泽做了一会儿动作,然后垂下双手,做了个深呼吸。

“它一定能活过来。”他说。

“是啊。”青年也高兴地说。

事实上,黑泽自己都觉得黑猫能活过来。

“刚才说的那个活儿,你要是改变心意了,就给我打个电话。”离开时,青年留下这样一句话,双手插在牛仔裤后袋里,转身走开了。

黑泽希望他们的下一个活儿能成功,但这种想法过于乐观了。凡事都有个度,而带领那个青年的人一直缺乏相关的判断能力。

高层公寓B栋五〇五号房,他已经确定了目标。

这天是驾照更新的日子。

黑泽很不喜欢排队,因此站在更新驾照的队列里对他而言宛如苦修。听完优秀驾驶员讲座,拿到刚做好的驾照,他总算得到了解放。而就在这时,前面的男人掉落了驾照。

驾照正好落在黑泽脚边,他就弯腰拾了起来。上面的地址映入眼帘,他出于习惯记了下来。

他又抬头看向掉落驾照的人。年龄可能在三十五岁往上,还残留着一点年轻人的狡诈,戴着一副眼镜,俨然精英范本。黑泽一看就知道,这人属于那种就算企业大规模裁员,也能一直留到最后的类型。他不喜欢这种人。

然而,他恰好瞥到那人手腕上露出了宝珀表特有的华丽蓝色,顿时产生了兴趣。表盘上装饰着几何状雕金花纹,恐怕是限量款。他一时想不起价格,但肯定不便宜。

那人用低沉稳重的声音道了谢,从黑泽手上接过驾照。他的西装和皮鞋都很高档,超出了一般白领的能力范围。而且,他的腰间囤积着赘肉。

不错。黑泽虽然不想跟他交朋友,但很想到他家里看看。

几天后,黑泽找到了驾照上的住址。这里有两栋高层公寓,外形完全相同,周围的人好像都管它们叫双子公寓。

接下来的几天黑泽一直盯着那个人。有时在公寓门口蹲守,有时跟踪他去车站,就是为了确定他的生活规律。幸运的是,那座公寓虽然很新,入户门却只有一个圆盘锁。更幸运的是,那个人好像是独居。虽不知道他是单身还是离婚后独居,总之他白天都不在家。另外,他每周有一天晚上要开会,那天会很晚回来。如果要出手,就得趁工作日的白天,或者开会的那天晚上。

黑泽走进公寓大楼,缩小了步幅。

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走着。这种时候绝不能战战兢兢地四下张望,只要举止足够光明正大,周围的人就不会怀疑。他戴上手套走进电梯,按下五楼的按钮。

来到五〇五号房门前,他按响了门铃。门口挂着的门牌上写着“舟木”。黑泽往后退了一步,又按了两次门铃。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钩子。那钩子长得有点像挖耳勺。黑泽双手拿着钩子,塞进锁眼里勾了几下。门锁打开的声音给他带来了愉悦的成就感,仿佛在告诉他:“你还可以活着。”他虽然不喜欢宗教,但觉得可以有个盗贼之神。每次撬开别人家的大门时,黑泽都会这样想。

开门溜进去的瞬间是最紧张的时刻。就算之前按过门铃,里面依旧可能有人。比如假装不在家,或是在上厕所,总之碰个正着的情况其实不少。

有人就完了,比赛结束,战败一方只能跑回场下。千万不能像最近的盗窃团伙那样转而加害他人,那样就像犯了错误的棒球选手心怀不甘,愤而殴打裁判一样,太没出息。

屋里没有声音,似乎没人。

黑泽脱掉鞋子走了进去,然后转身把鞋摆整齐。整个玄关只有他这双又破又旧的鞋。

黑泽把提包放在房间中央,接下来就要与时间赛跑了。最理想的情况是五分钟完工,一旦超过十分钟,往往就会不顺利。

他要找的是现金。走进起居室后他飞快地看了一圈,然后靠近油亮的高档实木斗柜,从下往上逐个拉开抽屉。

第二个抽屉里放了一捆钞票,乍一看有将近百万日元。再次证实自己的嗅觉依旧灵敏,黑泽的心情很是爽快。

他点点头,先把钱放回原处,然后走向别的房间。

卧室极为豪华,让他有点不好意思进去。里面铺着厚如被褥的长毛地毯。黑泽小心避开大床,察看衣柜内部。

接着他走进了书房。里面满墙都是书架,上面全是他不认识的作家的全集。厚重的书桌上摆着名片盒,他从里面抽了一张出来。屋主的头衔比他想象得还高。

他又逐个拉开抽屉,翻到了五本存折,上面印着让他羡慕不已的余额,但他还是放了回去。

翻完一轮,黑泽再次回到起居室,从刚才那捆钞票里抽走二十万,放进上衣内袋里。剩下的钱则放回原位。

接着,黑泽走向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块垫板。

他坐到沙发上,把夹了纸的垫板放在茶几表面,又拿出圆珠笔,在纸张右上角写下编号。先是年份,然后是横杠,后面跟着序列号。这家是“25”。简而言之,这是他今年干的第二十五个活儿。

纸上写着黑泽构思的文章。算是一份说明书,写明了“我到你家行窃”“用的方法是撬锁,没有砸玻璃,也没有砸门”“盯上你家没有特殊理由”“没有随意翻乱房间”等内容。

曾经有个同行轻蔑地说:“为什么要干这种麻烦事?”

“因为家里遭贼很麻烦。”

“很麻烦吗?”

每次听到这句话,黑泽都会想叹气。他有点瞧不起那些不能理解受害者心情的同行。

“当然麻烦了。首先要报警,还要检查丢了多少东西,还要冻结存折和信用卡,而且还会担惊受怕,为啥贼盯上了我家?难道我跟谁结怨了,他是来报仇的?如果家里有女儿,还会担心女儿的安危,甚至害怕得睡不着觉。”

“所以你就留张纸在屋里?”

黑泽扬起眉毛,然后点点头。“我得告诉家里人,我偷他们单纯是为了钱。这样他们就能放心了,你不觉得吗?只要省去了麻烦和担忧,区区几十万的损失,就算再怎么肉疼,也变得像荨麻疹或者人生教训一样可以接受了。”

“你不觉得这么做很无聊吗?”

“我觉得跟你解释这些真的很无聊。”黑泽说完,那人气得脸都歪了。

写了序列号的纸张左侧还有收据栏,他在上面记下“从抽屉里拿走二十万”。其实他有点犹豫要不要全部拿走,但是转念一想,实在不行就再来一次好了。

每干一次活儿,黑泽基本都只拿十到二十万。一个月干两三次就差不多了。贪婪会导致失手。

接着,他开始确认是否有漏做的事情和遗忘的东西。斗柜抽屉还留了一条缝,他又走过去关紧了。

确认时间,过去了七分钟。超时两分钟,但还可以接受。

黑泽回到门口,穿上鞋,轻吐一口气。他转过身,对着屋子郑重地鞠了一躬,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他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观察屋主的行动,到最后只得到二十万日元。行窃这种事性价比真的不高,如果不当成兴趣来做,就很不值得。

托您的福,我顺利完成了工作。黑泽对窃贼之神低声喃喃。他猜想,那一定是个相貌平平的神。

塚本让河原崎坐进车里,对他说:“我们四处转转吧。”

这是一辆银色敞篷车,不过拉起了顶棚。河原崎对汽车没有兴趣,坐上去才知道原来里面只有两个座位。至于其他方面,他实在不知如何评价,只好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这辆车不大,转弯应该很灵活吧?”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于是又问:“请问拆解是什么意思?”说完,他脑中闪过了“高桥”抱着猫站在河边的样子。

塚本坐在驾驶席上,看着前面。他打开转向灯,转动方向盘,同时说:“拆解就是拆解,字面意思。”

“就是切成一块一块的,对吧?”

“没错,就是那样。我们要研究其构造。”

“什么构造?”河原崎战战兢兢地问。

“神的构造。”塚本低声说完,缓缓踩下油门。

河原崎被惯性按在椅背上,他斜眼看着塚本的脸,说:“是说……”

“高桥先生。”塚本若无其事却无比严肃地说道。不夸张地说,河原崎几乎当场昏过去。

拆解神明。应该不像拆解农田里的稻草人那么简单。

汽车驶过市中心,开上了北环线。路上没有拥堵,车子顺着车道顺畅地前行,滑下坡道。车里没有人说话,也没有放音乐。

河原崎希望只要一直保持沉默,塚本最终就会说“我是开玩笑的啦”。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塚本说。

“什么?”

“想拆解高桥先生了吗?”这句话有了点开玩笑的感觉。

河原崎险些发出惨叫。

下了环线,他们又驶过几条小路,向泉岳方向前进。周围都是山,眼前是一条开阔而平缓的直路。

塚本突然踩下刹车,车身猛地停住,安全带勒住了河原崎的身体。

“怎、怎么了?”

“等我一会儿。”塚本表情凝重地挂上倒挡,把车停在了路边,关掉引擎走出车外。

河原崎慌忙要跟出去,却忘了解开安全带,动作一急就被拽住了。好不容易解开了,这回又忘了开门,整个人撞在门上。真是干什么都不顺利。

一走到外面,冷风就迎面而来。虽然很冷,但吹吹风也挺舒服。

塚本从后备厢里拿出一把铁锹,还戴上了橡胶手套。

“你瞧,前面有只狸猫。”

他用铁锹指着前进方向的车道。河原崎刚才没发现,现在才看到那里确实躺着一只小动物,还真有点像狸猫。应该是被车撞死的。

塚本笑了笑说:“可不是我撞的。”

他用铁锹铲起血肉模糊的动物,金属和地面摩擦发出沙沙声。接着,塚本端着铁锹走到路旁,放下了小动物。他的动作很轻柔,就像把蛋包饭的蛋皮转移到盘子里。

接着他又动作娴熟地挖起了坑,挖到一定深度后,就把死掉的狸猫放进去,埋了起来。

“您平时都带着这个吗?”河原崎指着铁锹说。

“在地上铺沥青是我们的自由,驾驶烧石油的大铁块也是我们的自由,对不对?但毫不相干的小动物却深受其害,这也太冤枉了。这就是人类的专横。既然如此,我想至少给它们一个安眠的地方,免得在坚硬的沥青地面上被风吹日晒。”

塚本把铁锹放回了后备厢。

河原崎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眼前又闪过“高桥”在雨中救起落水猫咪的光景。

那一刻,连“高桥”背上的烧伤疤痕都如此美丽。当时他凝视着广濑川的浊流在想什么呢?是使命感吗?是自己的存在吗?还是在为独自从十七层一跃而下的那个普通人默哀?抑或在为一个失去了目标的青年神伤?

“塚本先生。”

“怎么了?”

“我好感动。”河原崎喃喃道。

塚本爽朗地笑了,似乎毫不在意河原崎的话。

敞篷车启动后持续加速,很快就变成疾驰。

河原崎坐在副驾驶座上,反复说着“塚本先生的铁锹让我感动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

车子开进了泉岳的停车场。由于登山季已经过去,停车场里空荡荡的,只有两辆丰田陆地巡洋舰。

他们下了车。“我好久没来泉岳了,上次来还是小学组织的远足。”河原崎说。

“你知道这里海拔有多高吗?”塚本锁了车,抻直身体指着山的方向问道。

“我不知道。”

“比二十层楼的公寓还高。”

“啊?”河原崎闻言,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他想到了父亲一跃而下的公寓。红砖色的外墙,螺旋状的逃生楼梯,俯视地面时看到的无机质的灰。父亲沿着楼梯螺旋上升,最后垂直坠下。

“怎么了?”

河原崎摇摇头,回答道:“那就是比十七层还高呢。”

“那当然,因为比二十层楼还高啊。”

登山道已经关闭,所以两人顺着山脚的斜坡向上走了起来。这里到了十二月就会变成滑雪场的雪道,现在则是一片杂草。不远处有登山索道,但是没到季节,所以没有开放。

两人花了十五分钟爬到索道终点,并肩坐了下来。坡道很陡,他们都喘着粗气。

“视野这么开阔,是不是很爽?”

河原崎发现自己很想写生。

“你看这个。”听见塚本这样说,河原崎还以为他在指风景,后来发现不是。因为他递了一张纸过来。“这是彩票。”

河原崎从未见过这样的彩票。上面不是日语,而是写满了不认识的文字。因为还有数字,他才勉强能认出这是一张彩票。

“这、这是?”

“这是高桥先生抽中的香港的彩票,一个信徒根据他报的数字去买了。那个人是天才,轻易就能猜中这种东西。”塚本的声调突然变得有些高亢,“你知道这张彩票中了多少吗?”

“呃,不知道。”既然对方特意问了,河原崎猜测应该有很多,只是不知道该说多少塚本才会满意。要是说少了,塚本可能觉得他瞧不起人。万一说多了,也有可能坏了对方的情绪。

“特别多。”塚本咧嘴一笑,把彩票收进上衣口袋里。

“特别多吗?”

“嗯。”塚本说道,“因为那个人是神。”

“我要拆解高桥先生。”塚本突然说道。远处是仙台的街景,河原崎正呆呆地眺望着,听到他的话不禁吓了一跳。

“这、这是开玩笑的对吧?”

“高桥先生要被杀死。”

“啊,什么?”

“高桥先生会死。之后我们要拆解他。不管你是否帮忙,高桥先生都要被杀死。”

河原崎无言以对。

“被谁杀死?”似乎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勉强挤出声音来,“他要被谁杀死?”

“我们的干部,也包括我。这是干部的一致决定。”

河原崎再次无言以对。

“是不是很难相信?”塚本说道,“其实最近高桥先生变了……不,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

“请、请告诉我。”

塚本想了好一会儿。河原崎反复窥视了几次,最后才见他吐出一口气说:“他不再善解人意了。”塚本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仅仅是这句话,就会让他彻底冻结。

“善解人意……吗?”

“善解人意。就是能明白他人的忧愁。这就叫善解人意。说白了——”

“说白了?”

“就是想象力。”塚本的表情很复杂,他还噘着下唇,似乎在闹别扭,“高桥先生不再有那种能力了,就像可乐跑了气一样。”

“真、真的吗?”

“他依旧是天才,但是缺少了善解人意。他现在只是个有野心的人罢了。”

河原崎感到很意外,且难以置信。媒体闹得最欢腾时,“高桥”一直没有现身,那样的人似乎跟“野心”毫无瓜葛。

塚本又说了几件事。“高桥”冷漠地嘲讽自杀者,看到被车撞死的野狗面露嫌恶,等等、等等。

他觉得塚本的话会永远持续下去。他很想说那不可能,但是开了口却无法发出声音。河原崎亲眼见过深夜跳进河里救猫的“高桥”。

那究竟是什么?

在路灯的映照下,抱着猫的“高桥”连背上的伤疤都无比美丽,浑身散发着善意。他看起来并不高大,但在河原崎眼中却是善意的巨人。

而现在,“高桥”看到被撞死的狗,只会咋舌道:“真晦气。”

“他不再善解人意了。”塚本断言道,“今天。就今晚。”

“啊?”

“今晚,高桥先生要被杀死。”

河原崎对塚本接二连三的话语应接不暇。

“然后,你和我必须一起调查神明的结构。”“为、为什么?”

“神之将死,我们有义务继承它的秘密。”

“义务?”

“换一种说法就是,使命。”

使命……实名……失明……无聊的谐音词在脑中闪过。河原崎想起了喜欢讲冷笑话的父亲。父亲的使命是什么?经营了十一年的辅导学校被突然出现的大型预科学校吞并。他又想起父亲一脸沮丧地说“想去看山”,那一刻的父亲显得无比脆弱。“你看过岩手山就知道了,大得不像话。就算花一辈子,也赢不了那么大的山。”河原崎只觉得父亲是在逃避现实。他很讨厌父亲这样。山又如何?如果岩手山能救人,那就不会有麻烦事了呢。

“最近,我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塚本俯视着街景说道,“讲几个旅行者被山贼杀害,旅行者曾拼命抵抗,最后还是全都被杀了。他们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为后来的旅行者写下了山贼的弱点,于是,后来的旅行者就能击退山贼,获得胜利。”

“大团圆结局吗?”

“不,没有。后来山贼带来了新同伙,又杀了旅行者。”

“那是悲剧吗?”

“你觉得呢?我一开始觉得是悲剧,不过换一个视角,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一样吗?”

“其实旅行者是细菌,山贼则是抗生素,故事只是把两种物质比喻成了旅行者和山贼。抗生素更新后,成功灭掉了细菌。”

“啊?”河原崎惊呼一声。

“就算是这么单纯的故事,只要稍微做点加工,也会变得极具迷惑性,对不对?所谓正义和邪恶,往往会因为视角的转变而完全反转。”塚本揉了揉鼻子,继续说道,“不断从事恐怖袭击的宗教激进主义者,原住民和开拓者,还有益虫与害虫,谁是正义的一方,会因为视角的不同而不同。”

河原崎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话究竟是对是错,但希望你明白这点……”塚本在他旁边继续说道,“一个只在台上演讲的天才,和坐在你旁边说话、除了带着把铁锹一无是处的凡人,究竟该相信谁,跟谁一起走。这可能是同样的问题。”

河原崎听了,轻触头上的红帽子,摘下来又重新戴好。

父亲也有一顶这样的帽子。他感觉父亲可能并没有死,而是戴着折了帽檐的帽子,活在什么地方。

京子放下喝了一口的咖啡,强忍着没有说出“这算什么”。这咖啡味道太淡,香味太假,真不明白为何这种店还能大排长龙。她甚至有点气愤自己竟排了三十分钟凑这个热闹,不过是被连锁店首次进驻仙台这种话术愚弄了。

店铺开张前发了很多半价券,京子也用了一张。现在她感觉,因为用了券,所以拿到的咖啡也被掺了一半的水。

她凝视着收银台前排队的客人,心想:他们应该把脏兮兮的人和穷学生都赶走才对。

她很想当即站起身,离开这家讨人厌的店铺。可是这样一来,就会让等待空位的愚蠢客人高兴。于是她耐着性子,慢悠悠地喝咖啡。

京子把手伸进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提包,拿出一把钥匙。钥匙很小,是开车站寄物柜用的。

一想到这把钥匙价值三十万日元,她就控制不住面部抽搐。京子压根不知道市场价是多少,只能按照对方的要求转账。

买枪。

她听闻网上有人买卖各种各样的违法商品,但没想到真的有那种页面。

最开始她是听患者说的。

那是一名到京子的诊所来看诊的四十岁女性。她从来不敢直视京子,却不断嘀咕“毙了他”“打死他”。

“你要毙了谁?”京子问。女人眨了好几下眼睛,才说:“嗯,我很讨厌政治家。”接着,她开始按照五十音的顺序背诵众议院议员的姓名。还扳着指头细数党派,说哪个党派的哪个人整天去高级料亭吃饭,哪个党派的哪个人都长白发了还被称作新生代议员,总之找到各种理由宣称“因此要毙了他”。

京子听完了女人的宣言。一是觉得中途打断她太麻烦,二是觉得很好玩。“参议院的就不用枪毙吗?”

她这么一问,对方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回答道:“参议院的今晚再背。”

“可是,手枪很难弄到吧?”听到这个问题,对方露出了漂亮的笑容。

“不,医生,其实有地方弄枪。我就偷偷告诉你吧。”女人突然换上了优雅的口吻,拿起笔在桌上的便笺本上写了几个字。

那是一个网址。

京子很好奇,当天夜里就输入了那个网址。眼前出现一个与想象完全不符的简陋页面,只有灰色的背景和黑色的文字,没有任何装饰。她按照上面写的步骤操作,又来到了一个界面优雅的网站。中间花了足足一个小时。终于看到页面一角显示着“卖枪”。

京子还是半信半疑,不过她用可以隐藏发件人地址的免费邮箱给对方发了邮件,只问:“多少钱?”当天就收到了回信,她不由得感到震惊。竟然如此简单,如此容易。

对方似乎住在东京都市中心,但可以发货到全日本的主要城市。京子不清楚他是自掏路费送货,还是在各地都有同伙。另外,对方还告诉她,如果是仙台,可以用寄物柜交货。

那就这样吧。京子付了钱。对方用的可能也不是正式邮箱账号,因为很快就联系不上了。

大约一周前,她收到了对方邮寄过来的寄物柜钥匙。外面有很多代领邮件的跑腿服务,所以京子也叫了一个。除了钥匙,邮件里还放了一张纸,注明寄物柜的位置。

她没有马上去拿。若是大大咧咧地走过去,被埋伏在寄物柜附近的人用相机偷拍,添加到顾客名单上,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她决定先等几天。寄物柜的延时费用恐怕少不了,但只要把它当成成本里的固定费用的话,就不觉得心疼了。

今天,她必须拿到手枪。要杀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有把手枪最好。这东西最适合用来展示自己的优势,因为持枪的人和被枪口对准的人有清楚的立场区别,可以明确上下关系。这一定就是手枪的用途。

京子在店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故意没收拾餐具就离开了。

果真如青山所说,车站门口站着一个白人女性。她手上也的确拿着貌似标语牌的东西。

虽然京子看她不顺眼,但也必须承认这是个美女。她的头发垂顺光滑,特别符合她的气质。一个大白天就醉醺醺的中年男人走过去,表情猥琐地说了几句话。活该,京子低头笑了。

京子走过去,听到白人女性说:“能写下你最喜欢的日语吗?”京子很想啐她一口转身离开,但是中途改变了主意。

她接过马克笔,在白纸上写下“心”字,同时强忍着几乎冲口而出的大笑。

“心,是吗?”白人女性眯起了眼睛。

“这不过是无心之举。”京子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走了两步,她感到下腹部传来刺痛。刚刚才上过厕所,现在又觉得还残留着尿意。她皱起眉,暗道不好。

不知是压力太大还是冻到了,抑或性交的方式不对,京子每年都会得一次膀胱炎。一有残尿感和腹部刺痛感,她就知道犯病了。

严重的时候要上医院,如果不严重,她就先给自己灌一升水,然后不停喝茶饮料,再使劲儿睡觉。

这样基本就能自愈。当然,也有朋友告诉过她这样不可能治好,正因为不好好治才会反复发作。每次京子都把那些话当作耳旁风。她认为她的身体必须由她自己掌控。

憋尿会让症状恶化。她快步走向车站。

就在此时,手机响了。“干什么啊。”京子嘀嘀咕咕地拿起手机,发现来电号码未显示。换作平时,她不会理睬陌生号码,但这次她没多想,就直接接听了。

“你好。”对面传来一个冷静的男声。

“干什么?”

“我想当咨询师。”这个声音很耳熟。

“你早上也打过电话吧?”

“是的,我上午打过电话。我知道这样很打扰你,可我真的想洗心革面。你不觉得这是个好词吗?洗心革面,从头开始。”

“是啊,这个词很适合你。下次到诊所来吧,我们慢慢聊。”

京子一口气说完,挂掉了电话,又很想怒吼“再也别打过来了”。光打座机还不够,甚至要追到手机上来,真不要脸。

嗯?手机?她猛地停下了脚步。

那人为何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京子的家就是诊所,通过电话簿和网络都能轻易查到座机号码,平时接到一些恶作剧电话或奇怪的电话也并不稀奇。可是手机不一样。她从未公开过手机号码,那人又是如何查到的?当然,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只要找个认识我的人问问就好。不过,他找的是谁?

身体猛地晃了一下,片刻之后京子才意识到自己被撞了。可能因为站姿毫无防备,她一下子跪倒在地,包也落到了地上。

一名车站保洁员双手抱着空纸箱,大声对她说:“对不起!”接着他慌忙放下纸箱,想帮京子拾起提包。

“别碰。”京子站起来,压低声音说。用刚摸过纸箱的手碰Gucci包,这人究竟有多愚蠢?

京子劈手捡起了提包。撞倒她的保洁员是个一脸没出息相的男人,对她反复道歉了好几次。

京子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立刻向洗手间走去。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我这么倒霉。

她很生气。那个想当咨询师的怪人为何给我打电话?搬纸箱的蠢货为何偏偏要撞上我?

她走进洗手间,坐在马桶上,心情依旧很烦躁。

尿液已经排尽,疼痛却没有缓解,同时还残留着一些尿感。这就是膀胱炎的烦人征兆。

从隔间出来,她看着镜子开始补妆。凝视着自己的脸,京子不禁想起了青山的妻子。她需要枪,这次来车站也是为了拿枪。要是没来车站,就不会被那个蠢货撞倒。

全都是那个女人的错。京子打开提包翻找,却忍不住惊呼一声。旁边的老妇人受到惊吓,转头看向她。

寄物柜的钥匙不见了,应该是掉了。都怪那个女人。

丰田看到前面有条狗。

不是干净的宠物狗,而是反复淋雨、在泥地里滚过,已变成灰色的野狗。就像曾经单纯的少年饱受世事的摧残。

他感到很亲切,甚至觉得那就是自己。

自己在公司的立场,不就像那条狗吗?不,应该也不是。他年轻时也被器重过。为某款饮料设计的包装得到过一定的好评。另外,提议在罐装咖啡上加纯白标签的人也是他,用深褐色做点缀的设计也得到了好评。后来,年轻人的话语渐渐有了分量,指名找他的工作渐渐变少,他不得不改做打杂和辅助的事。丰田被放到顾问这个位置上,却没能提出什么意见,就这么荒废了自己的技术。被裁员前甚至有人说:“你的设计很像在模仿别人。”

曾经干净整洁,备受宠爱,如今却浑身泥污,惨被抛弃。是啊,他果然跟那条狗一样。丰田想来想去,最后坦然接受了。仔细一看,狗脖子上还有项圈。莫非它以前也有过家,但是后来被抛弃了吗?可能宠物狗也有裁员制度,而它正好被裁了。

这里是仙台车站一楼通道往北约十米的地方,头顶是人行天桥,挡住了天空。老狗蜷成一团,躺在车站大楼入口附近。

丰田瞥了一眼狗,准备径直离开。他很害怕,因为一直看着那条老狗,仿佛能看透自己的未来。

他发现狗旁边还站着一个奇怪的女人,嘴里念念有词。

丰田有点好奇,便朝那边走去。

老狗蜷成一团,不时舔两口爪子尖。

“分尸。”女人嘀咕着,“我要把你分尸。”

丰田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女人不正常。她看起来三十几岁,虽然不年轻了,但也不算老。她穿着修身的长裤和藏蓝色毛衣,头发缺乏光泽,虽不像烫了卷发,发梢却有点卷翘。

那女人正在手上的提包里翻找,最后拿出一把剪刀。丰田吓了一跳,因为女人手上那把剪刀,是能够轻松剪开布料或瓦楞纸的大号剪刀,此时还被她摆弄得铮铮作响。

“你要对狗做什么?”丰田忍不住开了口。

这女人看起来真的很不正常。她的目光没有焦点,皮肤又很粗糙,恐怕已经无法理智思考了。自己是不是多管闲事了?心中涌起一阵惊惧,那条狗却满不在乎地把头搭在了前爪上。

“你、你别用剪刀吓唬别人的狗好吗!”丰田脱口而出。

“别人的狗?这是你的狗?”

“对,就是我的狗。”

“白痴,这是条野狗,已经在附近晃悠好久了。”

女人手中的剪刀再次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咔嚓咔嚓的金属摩擦声,让丰田不禁觉得这把剪刀真是“裁员”(砍头) 的好工具。

“在附近晃悠就是野狗吗?那你不也一样。这是我的狗,我有证据。”

丰田一时兴起说出这句话,马上就后悔了。以前上班时也是这样,总会不顾一切地开口,边说边希望自己能给出个有说服力的方案,但是到最后,一句有用的话都说不出来,被周围的人嘲笑。每次都这样。

女人愉悦地拧起鲜红的嘴唇。“证据?在哪里?”

“它、它很亲我。”丰田有点自暴自弃地回答。

“说什么蠢话呢。”女人尖声反驳道。

“先不说这个了,你拿着剪刀是想干什么?”丰田总算转移了话题。

女人不情不愿地看向自己的手,目光依旧涣散。“想干什么?我拿着一把剪刀,当然是要剪啊。”她跺着脚说,“要剪个稀巴烂。”

丰田开始后悔,看来自己惹到麻烦了。一个没本事的待业中年男人,哪有空闲去管别人做什么呢。

“你知道吗?”女人大叫,“人的身体会变成碎块,然后接在一起。手和脚不知怎地就变成碎块了,不知怎地又会接在一起。变成碎块的东西会接在一起。”

她说的话太奇怪了,听着又不像咒语。她究竟想表达什么?“碎块”和“接在一起”是隐喻吗?

她歇斯底里了一通,又压低声音嘀咕起来。

“像我这样的女人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没、没错,因为你太坏了。”丰田指着她说。

“肯定还有人遭遇同样的事情。”女人的话听着就像预言,阴郁、语调扁平、语气笃定,“外面还有好多可怕的东西。身体变成碎块,然后接起来。所有人都会变成这样。”

丰田想到了整个仙台都在议论的杀人分尸案。

他想,眼前这个精神错乱的女人会不会是凶手?不过剪刀应该无法分尸。

现在没时间应付这个吓人的女人,丰田决定离开。就算自己没有工作,多得是时间,也没必要插手这个半疯癫的剪刀女的人生。

但他放心不下那条狗。这个嘴里嘀嘀咕咕着“碎块”和“接在一起”的女人手上有把剪刀,丰田很担心那条脏兮兮的老狗早晚被她分尸。

这并非不可能,因为世上到处都在发生难以置信的事情。他自己就过度信任终身雇佣制,还坚信自己给公司作过贡献,坚信自己绝对不可能成为裁员对象。就算可能性并非为零,他也认为绝对不可能。结果,他错了。只要可能性不是零,那就意味着有可能发生。

那条狗有可能被疯女人扎死。就算这个想法很可笑,也并非不可能。

于是,使命感突然从天而降。

丰田抱着尝试的心态转向老狗,拍了拍右侧大腿,叫它过来。

他几乎能听见女人的嘲笑声。说不定再过几秒,她真的会开口嘲笑。

然而,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因为刚才还一脸淡漠的老狗抬头看向丰田,然后起身走了过来。

丰田甚至比那个女人还要惊讶。老狗走到他的右手边,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他。

“那就、就这样了。”丰田磕磕巴巴地说完,拔腿朝车站走去。野狗跟在他身后。

背后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

丰田很为难,因为他给自己招来了一个包袱。

短短几分钟前,他还很难想象现在这个状态。一个再就业面试四十连败的沮丧男人,竟然带上了一条狗。这是怎么回事?

让他意外的是,他带着狗走进车站,也没有被赶出去。

许多人向丰田和老狗投来了狐疑的目光,但谁也没有叫他们“滚出去”,也没有人指着他们说“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带着一条脏狗”。既没有车站工作人员一脸嫌弃地过来请他们出去,也没有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围过来叫他们别弄脏了车站。

行人们都露出了怪异的表情,但都没有直接对丰田说什么。

老狗是一条小型杂种犬,看着有点像柴犬,身上的短毛沾满泥污。

虽然它身上很脏,但尚不至于在走过的地方留下脚印,而且它走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怡然自得。

老狗一直跟着他,让丰田不禁产生以前养过它的错觉。它虽然没有紧贴着丰田,但即使没有狗绳,依旧紧跟在他脚边。

老狗丝毫没有想跑的样子。丰田想测试一下,就故意停在卖纪念品的地方。老狗往前走了几步,立刻回过头来,一脸不耐烦地折返到丰田脚边。可能因为年纪大了,它做每个动作都很慢。

四十多岁的单身男人本来就难找工作,现在还多了一条又老又脏的狗,状况可谓绝望。假设有公司愿意聘用他,恐怕那里的人事要特别喜欢狗,一看到丰田带着狗去面试就跑过来说:“原来你也喜欢狗吗?”或者公司的老板是条狗。

就在此时,老狗换了个方向。“你跟我来。”虽然狗没有说话,但丰田觉得它就是这个意思。它一改原来笔直前进的线路,转而走向车站出口,还把鼻子凑近地面,弓着身子前进。看来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地上有一把寄物柜钥匙。

通往一楼的自动扶梯附近,丸子店背后的地面上,有一把带有黄色号码牌的钥匙。

丰田拾起钥匙,狗没有什么反应。他拿近一看,果然是寄物柜的钥匙,不会有错。于是他把钥匙塞进口袋,再看看周围,发现没人在看他们。接着,丰田就上了三楼。他记得在那里见到过寄物柜。他没有走自动扶梯,因为狗可能不让上去。

丰田在三楼连接车站大楼的出入口附近找到了钥匙对应的寄物柜。因为柜子上挂着的钥匙跟他手上的差不多,而且这把钥匙对应的“38”号寄物柜上正好没有钥匙。

丰田没有犹豫,也没有罪恶感。当然,他也没指望里面装着一袋子钱。

丰田每天的生活都阴郁无聊,他可能在不知不觉间想寻求刺激。他需要一点不负责任又轻松的娱乐,比如用捡到的钥匙打开柜门。

寄物柜里会不会放着哪个老板的包,包里会不会装满了招聘广告设计师的传单?丰田幻想着——对啊,可能性并不是零,一切皆有可能。

“今天的面试结果也一样。”丰田边走边对老狗说,“所有人都觉得肯定能行,所有人都认为今天这家公司会录用我,都认定不录用的可能性为零。不仅是就业保障处的人,肯定连面试官都有同样的感觉。”

老狗对他的话漠不关心,但仅仅是身边有个说话的对象,丰田就感到获得了救赎。

“38”号寄物柜上有延时费用的标记。一般寄物柜都会注明超过三天无人领取,里面的东西就会被转移到别的地方存放,但是这一片的寄物柜没有这个规定。

此时,丰田开始烦恼。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用捡来的钥匙打开柜门,但是身为一个无业游民,真的有必要花自己的钱打开别人的寄物柜吗?他有点犹豫了。

他低下头,与老狗对上了目光。“这可能是对我的考验啊。”他说。如果因为区区一点延时费用就放弃,那种人肯定什么都得不到。“你觉得呢?”

老狗歪着头,好像点了点头。丰田心中一阵激动,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获得过别人的赞同了。

丰田下定决心,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千元钞票,走到旁边的小卖部换了一把百元硬币。

打开寄物柜的瞬间,他的良心被刺痛了一下,但是丰田并没有在意。里面有一包东西,用随处可见的包装纸包着。打开纸包,里面是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还有个小纸包。这东西沉甸甸的。此时他应该产生怀疑才对。

然而丰田没怎么怀疑,哼着小曲打开塑料袋,又拆去另一层包装纸。他有点期待里面是一沓入场券,或是秘密招聘信息。

然而他的期待瞬间落空了。后来他甚至感慨,自己当时竟然没有发出尖叫。

那是一把枪。打开包装纸,里面是一把冰冷的手枪。

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接着,他用指头戳了几下。小塑料袋里还装着几十枚子弹。

他只呆立了一小会儿。看见脚边的狗起身离开,丰田也跟了上去。他表情呆滞,手上还端着那把枪。

现实感突然消失无踪。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塑料袋,迷迷糊糊地下了楼梯,在一片混乱中拼命思考:究竟出什么事了?

丰田只在电视或电影里见过枪。脑中闪过某部讲述越南战争的电影,被俘虏的士兵拿枪指着太阳穴,在赌俄罗斯轮盘。自己的人生应该跟手枪完全扯不上关系才对。

呆滞感持续了几十分钟,但不到一个小时,丰田的心情就平静了下来。也许除了“恋爱”和“生死”,人在面对其他任何意外时,都只要这么长的时间就能接受事实。

丰田走向伊达政宗雕像旁的出口。

有工作人员向他跑来。丰田慌忙把塑料袋塞进包里。他很紧张,难道被发现了?一个死气沉沉的男人带着狗,还端着手枪到处走动,可能特别引人注目。有多少人会相信待业中年男性说的话呢?他有点担心。就算他说钥匙是捡来的,恐怕也没人相信。他真的以为柜子里塞满了正在招聘的岗位信息,然而这句话肯定也无人相信。各种借口闪过脑海,又消失无踪。

“不好意思,您这条狗要么拴上绳子,要么别带进车站里。”工作人员可能心情不太好,红着眼睛对丰田说。

丰田涨红了脸低下头,慌忙走了出去。老狗依旧跟在后面。

带着一条狗和一把枪,无业人士究竟能干什么?他感到茫然失措。没有工作,却有狗和枪,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juZbzQlk6vst9IZEYDlEcvks2YGLRx/r0nDCZIIQY754UUffvqxJ44/yGRy/6e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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