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门学科都有它的方法论问题,哲学史也不例外,它也有一个方法论的问题。下面我为大家总结几条最基本的方法论原则,但愿它们能够对大家有所启迪。
哲学史方法论的第一条原则就是要把哲学知识与哲学素养有机地结合起来。这一条原则与我刚才讲到的知识与智慧的关系问题密切相关。知识是我们积淀下来的成果、思考的结果,哲学史也有很多知识,比如柏拉图怎么说的、亚里士多德有什么样的观点等,我们后人可以把它们汇集起来,按照形而上学、伦理学、逻辑学、物理学等学科分类,编纂成为一门一门的知识体系。这些知识体系,只要我们去读书,就可以掌握。但是这只是知识,对于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要透过这些知识获得一些智慧,也就是我们要把自己身临其境地放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的思想背景中,放在他们所面对的那些问题面前,想象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想,我会怎么解决这些问题。
作为后来者,我们具有一种更加开阔的思想背景和历史眼光,所以我们还要善于去发现他们观点中的偏颇之处,或者有待商榷的地方。每一个哲学家都有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也就是自己的致命弱点,我们要学会如何去发现每一位哲学家的“阿喀琉斯之踵”,这才是一种智慧。如果你仅仅是将老师所讲的谨记在心,把柏拉图的观点、亚里士多德说过的话背得烂熟,但是不会运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哲学问题,那么这就说明你根本没有学到哲学。哲学知识是一套客观化的规范体系,哲学素养则是一种主观性的智慧。通过学习这种客观的知识体系,更多的是为了培养这种主观的精神素养、哲学素养。这就是哲学这门学问不同于其他学问的地方,它侧重的不是传输知识,而是培育智慧或素养。比如说,这门课上完以后,你们到底能够记下多少哲学概念和哲学命题,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大家学会了一种哲学地看待世界的方法,养成了一种哲学的态度或境界。这种态度或境界很难具体描述,它能够使你在对待具体问题时比别人思考得更深和更广,这一点只能靠大家自己去体悟了。哲学更多的是靠你用心智去悟,而不是用记忆力去背。这就是哲学知识和哲学智慧的关系,智慧往往出现在知识的穷尽处,当你在具体的问题面前感到现有的知识不够用时,某种属于智慧的东西就呼之欲出了。
哲学史方法论的第二条原则就是要培养一种“有教养的”怀疑精神。年轻人在学习西方哲学史时,一般可能有两种倾向。一种倾向就是认为什么都对,比如说有人读哲学史,发现哲学家们的观点都是相互矛盾的。读张三的,觉得张三是对的;读李四的,觉得李四也有道理。这应该是一种良好的开端,它使年轻人很容易相信和崇拜那些历史上的哲学家。还有另外一种倾向,那就是说“不”。现在的年轻人比较有勇气,敢于说“不”,对什么都喜欢说“不”。比如说,当我们介绍某一个哲学家的观点时,有些人就会认为这个哲学家的观点不对。说“不”当然是一种怀疑精神的体现,怀疑精神是哲学家的一种非常可贵的素质,是哲学的基本素质。我老喜欢说,我在讲哲学时,给大家传授的主要不是知识,而是一种哲学素养。这种哲学素养,如果用概括的语言来表述,那就是“怀疑精神”和“批判意识”。
但是,这种怀疑精神应该是一种“有教养的”怀疑,而不是简单地对什么东西都说“不”,那恰恰是一种缺乏教养的怀疑。所以我要在“怀疑精神”这几个字的前面,加上“有教养的”这个限定语。也就是说,你的这种怀疑精神必须建立在你对所怀疑对象的深入了解的基础上,你必须真正懂得了你所怀疑的对象,这样你才有资格去进行怀疑。如果你根本不了解一位哲学家为什么会这么说,不知道他的这种观点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深刻内涵,一上来就对他说“不”,这恰恰说明你在对自己说“不”,恰恰说明你自己是肤浅的、缺乏教养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是对一种观点盲目加以崇拜,还是对一种观点简单地加以怀疑,这两种态度都表现了一种思维的片面性。而问题的关键恰恰在于,我们如何能够把这两种对立的态度有机地、辩证地结合起来。
我们学习西方哲学史,对待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每一位哲学家,都要做到既能够走进去,也能够走出来。我们必须真正地进入每一位哲学家的思想,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首先会发现他确实了不起。如果我们自己处在他那个时代,我们未必会像他那样,有那么精辟的创见;面对同样的问题,我们未必会有他那样敏锐的眼光、深邃的思想。所以我们首先应该崇拜他。但另一方面,由于我们有着更加开阔的视野和思想背景,我们知道后人是怎么说的,我们也知道这位哲学家的观点后来又是如何被后人所超越和否定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应该在了解他的思想观点的前提下,通过一种内在的怀疑和批判来超越他。我们就要善于发现,他的思想之要害和弱点究竟在哪里?他的“阿喀琉斯之踵”在哪里?这样做才是一种“有教养的”怀疑。所以我认为,当我们面对一位历史上的哲学家或者某种哲学观点时,我们都既不要简单地说“是”,也不要简单地说“不”,而是应该辩证地把握。而辩证地把握的前提是什么呢?就是你必须真正地走进每一位哲学家的思想深处,只有这样,你才能最后对他说“是”,或者对他说“不”。如果不这样做,你对于哲学的认识永远都只是隔靴搔痒,限于皮毛。所以,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哲学史方法论的第二条重要原则。
哲学史方法论的第三条原则就是要做到历史与逻辑相统一。这条原则非常重要,它最初是在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里明确地表述出来的。那么这个原则的基础是什么呢?就是我们刚才所说的黑格尔的那个重要思想:哲学史就是哲学。正是由于哲学史就是哲学,所以哲学概念自身的逻辑演进与哲学家的历史传承具有一种内在的统一性。哲学研究的是一个个抽象概念以及它们之间的逻辑联系,哲学史研究的是在历史舞台上出现的一个个哲学家的思想。如果你把哲学史理解为哲学,那么你就可以在一个个哲学概念的逻辑联系与一个个哲学家的历史顺序之间,发现一种内在的一致性。
举个例子来说,古希腊自然哲学从泰勒斯开始,然后顺着米利都学派、爱非斯学派这条线往下发展,后来又出现了恩培多克勒、阿那克萨戈拉,一直到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尽管古希腊自然哲学这条路线经历了不同的时代,产生了不同观点的哲学家,但是我们发现,实际上这个历史脉络表现的是同一个概念的不断深化过程,这就是从质料意义上所理解的“本原”概念的深化过程。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些外在的东西,将这些哲学家的名字剥离掉,剩下的恰恰就是概念自身不断的深化和扩展。反过来也一样,如果我们按照概念自身的逻辑进展而考察哲学发展的历史顺序,我们恰好可以在历史舞台上找到与每一个概念进展环节相对应的哲学家。也就是说,在不同哲学家出现的历史顺序与哲学概念逻辑发展的各个环节之间,保持着内在的一致性。按照这条原则来理解哲学史,才能真正地把握住哲学史的内在精神。
正如黑格尔所说的,哲学史不是一个堆满了古人尸骸的战场,不是一堆思想、概念的凌乱堆积,而是有着内在的逻辑一贯性的思想宝库。我们学习哲学史也不是到一个古战场上去凭吊先贤,去捡几块死人的“骨头”来做一个考古学的研究。哲学史中的智慧就表现为,善于在这些零散的“骨头”之间去发现某种内在的精神联系或逻辑联系。我们不应该把哲学史看作一个堆满古人尸骸的战场,而应该把它看作自由精神穿越历史的一个舞台,它是概念或精神自身有机发展的过程,是哲学概念在历史过程中的逻辑演进,这就是历史与逻辑相一致的原则。
遵循这个原则,我们就会发现,一个哲学概念或问题是如何被最早的一位哲学家提出,然后又怎么一点一点地发展到最后一位哲学家的。在这个理解的过程中,一方面,我们是在了解一个一个哲学家的思想观点;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则是要揭示出潜藏在这些哲学家们的思想观点背后的东西,那就是哲学概念自身的合逻辑发展过程。就像莎士比亚剧本中所说的那样:不是哈姆雷特在说话,而是有一个东西借助于哈姆雷特在说话。同样,哲学史从根本上看,也不是哲学家们自己在说话,而是哲学概念发展到某一个时候,就必须要选择这么一位哲学家来说话。
在历史学上有一种决定论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18世纪的法国如果没有拿破仑,历史也一定会创造出另一个人来完成拿破仑的宏伟事业。同样,在哲学史上,我们可以说,如果没有柏拉图,也一定会有另外一个人来把柏拉图的那套思想表达出来,因为思想、概念发展到柏拉图的时代,必然会这样表述。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哲学概念的发展是必然的,不是偶然的,它有着内在的逻辑联系,非要这样发展不可!所以,我们所讲的哲学史也不是一大堆零散知识的简单拼凑,而是哲学概念和思想自由地、合逻辑地穿越历史舞台的一场正剧。这就是黑格尔多次表述的思想,他把哲学史看作哲学概念自身生长和发展演化的一个历史过程,这个过程到了他的哲学那里最终实现了绝对精神的自我认识。黑格尔甚至认为,整个大千世界无非就是同一个概念自身发展的结果,只有一个概念,整个世界就是这个概念如何从抽象到具体、从简单到复杂、从客观性经过主观性再到主客观相统一的这么一个过程。简单地说,就是这个概念不断地通过自否定而实现自身和认识自身的过程。因此,偌大一个气象万千的世界,说到底,无非就是同一个概念自身演化的不同阶段和现实结果而已。
如果你能够这样看待哲学史,那么你就是真正地理解了哲学。当然,黑格尔的这种表述方式可能有他霸道的地方,他说得太绝对了。但是我认为,一个优秀的哲学家,就应该有这样一种意识,那就是他所面对的决不是一堆杂乱无章的东西,而是有着内在逻辑联系的一个有机生命体。也就是说,我希望你们不要用机械论的观点来看待哲学史,而要用一种生存论或者有机论的观点来看待哲学史。哲学概念和思想就如同一个生物一样,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概念是有生命的,哲学思想也是有生命的,它们在历史的长河中自己生长着,而不是一大堆彼此毫不相干的、随便拼凑起来的大杂烩。这就是我们反复强调的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它是哲学史的基本方法。
上面所讲的这些方法,当然只能靠你们在学习哲学史的过程中逐渐加以体验,逐渐加以把握。它们需要灵活地把握,而不是机械地背诵。当然,也不是仅凭着我这么一讲,你们就全明白了,而是要学会自己来领悟和贯彻这些方法。把握了这些方法,你们就把握了智慧本身,因为智慧就蕴含在方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