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西方哲学史讲演录》是我近年在武汉大学和东南大学两所高校对学生所讲的通识课录音整理稿。从20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我就在武汉大学对全校学生开设“西方哲学史”通识课程。哲学类的课程本来是非常枯燥乏味的,但是也许是由于我在讲课时融入了自己的心灵体验和生命激情,只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而不是规范的教条圭臬来讲课,所以每次听我讲授西方哲学史的学生都把武汉大学最大的教室挤得满满的,有时候我甚至要挤进教室、挤上讲台才能够讲课。毫不夸张地说,近十多年来,听过我讲西方哲学史课程的武汉大学学生已经超过了5000人,几乎相当于苏格拉底那个时代雅典公民人数的十分之一了。近十多年来,我不仅面对全校学生讲授西方哲学史通识课,而且给哲学系的学生讲授西方哲学史专业课。2006年,由我主讲的西方哲学史专业课被评为国家精品课程。在此之前的2004年,我和邓晓芒教授合著的《西方哲学史》专业教材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不久以后我们也建立了相应的课程网站。但是,这些专业教材和课程网站对于非哲学专业的学生来说,未必适用。因此,我一直都想把自己讲授西方哲学史通识课的心得编成一部更加通俗简明的著作。这个夙愿终于在东南大学国家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基地的帮助下成为了现实。
从2008年3月份开始,我应东南大学国家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基地的邀请,到该校给全校本科生讲授文化素质教育精品课程“西方哲学史”。设置这样的精品课程并邀请外校学者来讲授,这是东南大学文化素质教育的一个创举。东南大学是一所以理工科为特色的著名大学,但是该校学生对西方哲学的兴趣和热情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每当我站在东南大学九龙湖校区那个可以容纳400人(加上一些占不上座位而自带小凳坐在走道上的学生,一共有500多人)的教室的讲台上时,我都能深切地感受到东南大学的莘莘学子对于智慧的热爱和那种心有灵犀的聪颖。毕竟,一个讲课者是需要与听课者心心相印、情感相融的,而在东南大学的每次授课都能让我感受到一种淋漓酣畅、怡然忘我的快感。尤其是在第一堂课开讲之前,全体学生起立高唱东南大学校歌,那高洁典雅的词曲和激情澎湃的歌声具有抚古慰今、净化性灵的巨大力量。可以说,这是我所听过的最优美高雅、最振奋人心的校歌。一阕“东揽钟山紫气,北拥扬子银涛。六朝松下听箫韶,齐梁遗韵在,太学令名标”,常令我热泪盈眶、心潮激荡。东南大学所在之地乃是六朝故都、南雍旧址。时至今日,六朝古松仍然屹立,齐梁风流虽已依稀,但东南大学的学子们却呈现一种薪火相传、继往开来的昂扬风貌。每当我站在东南大学的讲台上时,就如同站在武汉大学的讲台上一样,都能够感受到一种深厚的文化底蕴。在这种良好感觉的影响下,每次讲起课来自然就如同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尽管所讲内容都是纯粹的思想和概念,却仍然禁不住时常手舞足蹈、慷慨激昂,得意之时,竟有一种万马奔腾、江河狂泻的畅快之感。而听课学生也如我一般,时而如痴如醉,时而又幡然猛省。一门西方哲学史课程,每晚三节课的时间竟然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正是在武汉大学和东南大学讲课录音的基础上,花费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整理出了这部《西方哲学史讲演录》。
本书从古希腊哲学开始讲起,沿着思想史的线索一直讲下来,到黑格尔哲学为止。至于现代西方哲学,则不在本书的范围之内。这样做,一方面是由于时间和篇幅所限,一本通识课的讲义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而且按照国内大多数哲学系课程设置的惯例,西方哲学史与现代西方哲学素来就是相互独立的两门课程。当然坦率地说,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本人对现代哲学缺乏兴趣,因为现代哲学越来越变成了一种刻板规范的技能,而不再是博大精深的智慧。自从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黑格尔那里被放飞之后,继哲学的“黄昏”而来的就是精神的漫漫长夜了。
在古希腊,哲学体现了一种生机盎然的智慧,虽然这种智慧带有一些童稚的旨趣,但是它却几乎涉及了人类思维所能关注到的一切深刻问题,而且是在一种没有前人的参照系统、从而也没有圭臬约束的情况下来思考这些问题的。因此,希腊哲学家们的哲学观点往往都带有清新通达的特点,表现了自由心灵对于宇宙、人生的思考和关怀。正因为如此,我在本书中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讲解古希腊哲学。在中世纪,古希腊哲学开始以一种扭曲的形式融入基督教神学中。哲学的这种异化和扭曲的情况虽然在近代得到了纠正,但是由于近代实验科学的影响,哲学日益由自由心灵的智慧之学演变成一种规范化的知识体系,哲学家们在古希腊和中世纪的思想前辈所确立的规范中来思考各种哲学问题,并且把哲学问题系统化和条理化。在这种情况下,独创性的思想已经无法与希腊人相比了,但是气势磅礴的哲学体系却一个接一个地建立起来。到了现代,哲学就完全堕落为一种技艺性的职业,人们只会照着古人模式鹦鹉学舌或者进行文本转译,再也没有任何创造性的思维了。一个生活在两百多年以前的康德,在今天就可以养活成千上万个把康德哲学研究得比康德本人还要清楚的康德哲学家;而那些关于《精神现象学》的解读文本,已经多得足以把任何一个敢于研究黑格尔哲学的人弄得晕头转向!在古希腊,哲学原本是每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人面对宇宙万象和人类命运的一种独立思考和生命体悟,是一种自由性灵的智慧。但是在今天,这种智慧已经蜕化为一门刻板的知识技能,哲学成为一种炫耀精湛技艺的思想考据学,它面对的不再是鲜活的宇宙和人生,而是以往哲学家对宇宙和人生的解释。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哲学家就再也不是那个对客观世界具有独立见解的人,不是那个具有赤子之心的爱智者,不是像苏格拉底那样“自知其无知”的人,而是那个躺在已逝哲学家的著作中引经据典、把古人的智慧当作自己的财产来加以批发和零售的精神掮客。
当然,哲学在今天虽然衰落了,生活却变得丰富多彩。现代人心安理得地陶醉在快餐式的消费文化中,哲学这种深刻的东西已经成为一种不合时宜的怪物。现代人不需要思考本质,他们只相信现象,因为他们看穿了本质只不过是人自己虚构的一个幻象。现代人太清醒了,哲学的斯芬克斯之谜已经不可能再让他们感到困惑,因为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去思考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活着,并且快乐着,这就是现代人的生活秘诀。在这种情况下,哲学这个沉重的怪物当然就被弃之如敝屐了。
然而,在这个哲学没落的时代,仍然有一些顽强的追求者怀着一颗爱智之心在追问着那些根本性的哲学问题,尽管这些问题千百年来都没有终极答案。我虽然长期在大学里讲授西方哲学史,却不敢自诩为哲学家,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传扬以往哲学家思想的教书匠而已。正如荷马并不会因为吟颂了英雄史诗就成为英雄一样,我也不会因为讲述了一些哲学家的思想就成为哲学家。虽然黑格尔坚持认为哲学史就是哲学,但是这并不等于每一个讲哲学史的人都是哲学家。每当我站在讲台上时,我只是以一个先学者的身份带领学生一起去仰视那些伟大的思想圣贤,体验他们的哲思,分享他们的感受。正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一个哲学的热爱者应该学会从简单的生活中去发掘复杂的道理,同时也应该学会把复杂的道理用简单的方式表述出来。完全用讲故事的方式来讲哲学(这正是我们这个用“戏说”方式来表达一切深刻道理的时代所热衷的做法),固然不是一种值得提倡的做法;但是把哲学讲得像天书一样难懂,也未免有点故弄玄虚的嫌疑,这如果不是表明了讲述者的诡谲,就是表明了他的笨拙。因此,我在这本书中尽可能把西方哲学史中的那些深奥晦涩的哲学思想讲得通俗易懂一些,然而又要力图做到不失哲学的本性和旨趣。我的一个基本信念是,每一个人都具备哲学的慧根,这慧根能否长成参天大树,主要靠每个人自己的机缘和悟性。而通过讲述古人的哲学智慧,或许将能够启发年轻的朋友们去发扬自己的哲学慧根。
是为序。
赵林
2009年2月18日于武汉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