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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序

由当年计划汉译《神曲》,到此刻译注工作完成,开始校对,写译者序,为译本挑选古斯塔夫·多雷(Gustave Doré)的插图,经历的时间已超过二十年。二十多年的大部分时间,译稿一直跟着我东西游走;其中部分完成于香港,部分完成于多伦多,也有一小部分,完成于太平洋之上三万尺的高空,在香港飞北美、北美返香港途中。

《神曲》的汉译工作,始于一九八四年。当时迫不及待,要到最高天窥看神的容颜,先译了《天堂篇》第三十三章,然后再返回《地狱篇》第一章,从黑林出发,断断续续,一行一行地缓进。一九八六至一九九二年在多伦多期间,断的时间远比续的时间多;其中有两年半,即一九八九年九月至一九九二年三月,因忙于其他工作,暂时把《神曲》搁在一边。一九九二年八月返港后,《神曲》汉译的步伐渐渐加快;到了完稿前数年,除了教书、行政、写学术论文、出席学术会议,时间几乎全放在《神曲》汉译的工作上,结果一向受宠的写作和文学评论活动,遭到前所未有的冷遇。

这样笔不停挥,到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完成了《神曲》汉译初稿。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十日,译稿修饰、打印完毕。二〇〇〇年二月十二日,开始注释工作。二〇〇二年七月四日,在第十七届世界杯足球赛结束后四天,注释工作完成。

与文字结缘以来,由于自娱、读书、教书、评论、写作需要,有机会与不少作家长时间神游,其中包括尹吉甫(《诗经》编者)、庄子、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曹雪芹、莎士比亚、米尔顿、叶慈、艾略特……这些作家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他们的宗庙宏富,风格独特,叫我动了偷师之念。偷师的途径极多:当大学本科生时,修读系内开设的有关课程,“借力打力”,让考试的压力强迫自己熟读大师的作品,是其一。当教师时,教你喜欢教的作家,备课时“心怀不轨”,设法研究这些作家的武功,是其二。念研究院时,论文以你喜欢的作家为题目,日夕与他们相对,细读你心目中的武林秘籍,是其三。写评论时,选真正有分量的作家来评,动笔前设法窥探他们的看家本领,是其四。

由于我“居心叵测”,常常为自己制造机会,多年来乃能借文字之桥,亲承上述前贤的謦欬。不过这些前贤之中,没有一位能像但丁那样,一直在我桌上或身边与我相处,长达十又八年,且多次伴我飞越浩瀚的太平洋,在香港和北美洲之间来往。十又八年,与奥德修(Ὀδυσσεύς,Odysseus)阔别佩涅萝佩(Πηνελόπη,Penelope)的时间只差两年。十八年来,我跟着但丁一步步地走入地狱,然后攀登炼狱山,最后以天火脱云的高速飞升月亮天、水星天……穿过恒星天、原动天直冲亿万兆炯光齐聚的最高天,看“高光深邃无边的皦皦/本体,出现三个光环;三环/华彩各异,却同一大小。/第二环映自第一环,灿然/如彩虹映自彩虹;第三环则如/一二环浑然相呼的火焰在流转”;同时也跟但丁赞叹:

Oh quanto è corto il dire e come fioco

al mio concetto! e questo, a quel ch’i ’vidi,

è tanto, che non basta a dicer ‘poco’.

O luce etterna che sola in te sidi,

sola t’intendi, e da te intelletta

e intendente te ami e arridi!

言语呀,是那么贫乏,不能描述

我的情怀!我的情怀与所见

相比,说“渺小”仍与其小不符。

永恒之光啊,你自身显现,

寓于自身;你自知而又自明;

你自知,自爱,而又粲然自眄!

由此可见,在文字的旅程中,我与但丁所结之缘,深于上述任何一位作家。

要认识一位作家,最全面、最彻底的方法是翻译他的作品。而翻译一位作家的作品,又是偷师大法中的大法,境界比上面提到的四种方法都要高,对偷师者的要求也严苛多倍。翻译,用流行的术语说,是“全方位”活动,不但涉及两种语言,也涉及两种文化,涉及两个民族的思维;宏观、微观,兼而有之。翻译时,你得用电子显微镜谛观作品;作品也必然用电子显微镜检验你的语言功力,绝不会让你蒙混过关。就文字工作而言,论挑战之大,除了创作,大概没有其他活动比得上翻译了。由于这缘故,我与但丁的读者至作者关系,也远比我与上述大师中任何一位的关系密切。我这样说,并无薄彼厚此、贱远贵近的意思;凡是给我启发过的巨匠,在我心中的万神殿(Pantheon)里都有一个神龛。阿格里帕(Marcus Vipsanius Agrippa)在古罗马建造的万神殿会遭雷电轰击;我心中的万神殿,却始终有心香缭绕,无畏于暴雨烈风。不过,如果有人问我,殿中的万神,谁跟我同游的时间最长,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神曲》作者”。

为了翻译《神曲》的一个字,有时会花去一整个晚上。在这样的一个晚上,我会翻阅多种注本、多位论者的著作、多种语言的工具书。在《半个天下压顶——在〈神曲〉汉译的中途》一文里,我曾经说过:

二十年前,我决定译《神曲》而放弃另一“至爱”《失乐园》,也许没有错。现在回顾,也没有后悔的意思。不过光就时间的投资而言,如果我能够重返七十年代,有再度选择的自由,我大概会选《失乐园》,甚至《伊利昂纪》来翻译;因为这样,我的英语史诗或古希腊史诗汉译,一定比《神曲》汉译出版得早一些

早多少呢,大概早五年、六年,甚至七年、八年吧?

差别会这么大吗?会的。其中的一些原因,诸如超长句之绞脑,三韵体(terza rima)之缠心,我在《半个天下压顶——在〈神曲〉汉译的中途》、《以方应圆——从〈神曲〉汉译说到欧洲史诗的句法》、《自讨苦吃——〈神曲〉韵格的翻译》、《兵分六路擒仙音——〈神曲〉长句的翻译》、《再谈〈神曲〉韵格的翻译》几篇长短不一的论文里已经谈过 ;现在稍加补充。

一般诗歌,翻译的工作完成,就可以付印了;《神曲》却另有文章:需要译者跑完了马拉松之后,立刻跑另一次马拉松——为译稿注释。上文说过,拙译的注释工作由二〇〇〇年二月十二日开始,到二〇〇二年七月四日,即第十七届世界杯足球赛结束后四天才完成。谈注释而说到世界杯,是因为拙译的注释工作,有点像世界杯的结尾阶段。到了这一阶段,已身历多个回合的苦战。不过,到了这阶段就不再出赛,也就是说,译稿完成而不加注,加注而不详尽,也只算为山九仞。

注释《神曲》,至少有两个目标:第一,给初涉《神曲》的汉语读者必需的方便,让他们经翻译之门,走进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第二,给学者(尤其是翻译学者、比较文学学者)提供各方面的资料。要达到第一个目标,困难并不大;要达到第二个目标,就得像赫拉克勒斯(Ἡρακλῆς,Heracacles)决意接受十二件苦差了。因为,即使在世界的伟大诗人群中,但丁仍是博大中的博大、精深中的精深;注他的《神曲》,有如注一部百科全书:天文、地理、历史、社会、神话、风俗、政治、神学、哲学、医学、生物学、语言、文学、文学批评……都不能回避 [1] 。于是,在注释过程中,要翻看的注本、评论、工具书虽然未必“充栋”,却至少可以“汗牛”——或者“汗人”,“汗”我这个不再力壮年轻的人。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吧,不少《神曲》译者译毕全诗,就会把注释工作交给另一人或另一些人去完成

任何有分量的古典长诗,译成另一语言后,通常都需篇幅颇长的注释。面对《伊利昂纪》、《奥德修纪》、《埃涅阿斯纪》、《失乐园》,哪一位严肃译者能逃过注释之“厄”呢? 然而就注释所花的时间而言,这几部伟著都要屈居《神曲》之下。

荷马的史诗,是论者所谓的“第一期史诗”(primary epic),不太引经据典,对于注释者的要求不算太苛。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和米尔顿的《失乐园》,是所谓的“第二期史诗”(secondary epic) [2] ,开始大引经典,不断与前人呼应,与第一期史诗迥异 [3] 。因此,就注释而言,《埃涅阿斯纪》和《失乐园》的要求远苛于《伊利昂纪》和《奥德修纪》;但是和《神曲》比较,《埃涅阿斯纪》和《失乐园》又“仁慈”多了。以《失乐园》为例,道格拉斯·布什(Douglas Bush)注本里的注释 [4] ,即使扩而充之,所需的时间也颇为有限。米尔顿和杜甫一样,都是渊博型大诗人;其作品需要大量注释,谁都不感意外。可是就注释的工作量而言,《失乐园》和《神曲》比较,又颇像泰山之于昆仑。正如上文所说,注释《神曲》,有点像注释百科全书;结果译文的一行,甚至一字,常会花去一整个晚上 [5]

在注释拙译的过程中,我参考了各种注本、评论、工具书;然后直接征引或间接转引;直接征引或间接转引时先录原文(包括意大利文、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拉丁文、古希腊文),然后把原文译成中文。这种做法,又是另一次“自讨苦吃” ,结果注释工作所耗的时间超过了两年;注释文字所占的篇幅,也超过了正文。这项工作如何繁重,译本第三册所附的参考书目,以至每章之后的注释,都是具体而详细的说明。

一九七七年夏天,乘火车首次越过南岭到内地各省旅行。最辛苦的经历,全发生在最初的一段时间:从广州到杭州,从上海到北京,从郑州到西安,都在硬座和硬卧车厢中修炼正果,在接近四十度的高温中受炙熬;尤有甚者,是以自苦为极:旅程中不管是昼是夜,一律像百眼巨怪阿耳戈斯(Ἄργος,Argus)那样,拒绝睡眠。旅程的最后阶段,是从南京乘软卧列车南下无锡,悠然滑行在江南的凉风中。经过挫骨劳筋的大苦之后,这段旅程的轻松、舒服竟无与伦比,叫我觉得,在地球上驰行的交通工具之中,没有一种比得上江南的火车。

十八年的汉译工作结束;此后,我的翻译旅程,应该是南京到无锡的凉风了吧?

黄国彬
二〇〇二年十月八日


[1] 翻开有关但丁的评论集,我们会发觉,下列题目多不胜数:《但丁与神学》、《但丁与宗教》、《但丁与天文》、《但丁与占星学》、《但丁与政治》、《但丁与经济》、《但丁与形而上学》、《但丁与物理》、《但丁与医学》、《但丁与地理》、《但丁与算术》、《但丁与维吉尔》、《但丁与奥维德》、《但丁与斯塔提乌斯》、《但丁与亚里士多德》、《但丁与奥古斯丁》、《但丁与阿奎那》……光从这些题目,我们就可以看出,但丁的涉猎有多广。参看Fallani, Dante: Poeta teologo ; Moore, Studies in Dante (First-Fourth Series); Singleton, Dante Studies (1 and 2); Iannucci, Dante: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s 。詹安东尼奥(Giannantonio)在 Dante e l'allegorismo 一书(187)里所说,撮述了但丁的这一特点:“但丁无疑有广博的文化经验。”(“Dante, non c’è dubbio, fruiva di una vasta esperienza culturale.”)正因为如此,德桑提斯(De Sanctis,73),才说:《神曲》是“人类心灵所构思的最庞大的统一体系”(“la piú vasta unità che mente umana abbia concepita”)。穆尔(Moore, Studies in Dante: Series 1; Scripture and Classical Authors in Dante , 2)直接提到“但丁学问和研究的百科全书式特征”(“the encyclopaedic character of Dante's learning and studies”):认为“〔但丁〕作品所涵盖的学科广度,在作家当中,恐怕前无古人,迄今亦无来者;在极巨的巨匠当中,他肯定无人可及”(“〔his〕works cover...a wider range of subjects than perhaps any other writer, certainly any other very great writer, ever attempted”)。这一论点,基门兹(Siro A. Chimenz)也有论及。参看Siro A. Chimenz, a cura di, La Divina Commedia di Dante Alighieri (Torino: Unione Tipografico-Editrice, n.d.), pp.xi-xii。

[2] 有关“primary epic”和“secondary epic”的说法,参看C.S. Lewis, A Preface to Paradise Lost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1), pp.13-51。

[3] 有兴趣的学者,可以按姝莉亚·克里斯特瓦(Julia Kristeva)的文学理论,全面研究第二期史诗和第一期史诗的互文关系(intertextualité)。有关但丁《神曲》的互文关系,参看Jürgen Wöhl, Intertextualität und Gedächtnisstiftung: Die Divina Commedia Dante Alighieris bei Peter Weiss und Pier Paolo Pasolini (Frankfurt am Main/Berlin/Bern/New York/Paris/Wien: Peter Lang, 1997)。

[4] 见John Milton, Poetical Works , ed. Douglas Bush(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6), pp.201-459。

[5] 翻译如是,注释过程亦如是。不过与但丁学者的工作比较,我的注释只算小巫。譬如“carità”这一词条,在 Enciclopedia dantesca 一书里占了三页(vol.1, pp.831-33);“virtù”占了十页(vol.5, pp.1050-59)。此外如Benvenuto的 Benvenuti de Rambaldis de Imola Comentum super Dantis Aldigherij Comoediam ,洋洋洒洒,厚达五巨册,也足以叫一般读者却步。 WpBtQU77fLLUcKtoXmitWgIiIqTw/roU2ssmZZcOxnlaJ04DpsK4SHIr/3KsVV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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