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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看见了月亮天的光灵，并遵照贝缇丽彩的吩咐跟琵卡尔妲说话。但丁询问琵卡尔妲，在天堂处于较低位置的光灵，会否盼望向高处飞升。琵卡尔妲回答说，天堂的光灵都安于其所，不会有非分之想。解释完毕，再向但丁介绍康斯坦丝。
那太阳 [1] ，初度以爱使我的胸间
充满温暖 [2] 。经过反复辩证，
她向我展示了妙理可爱的一面 [3] 。
而我，想承认自己已获启蒙，
信念牢固，就抬起头来，高度
刚好让我向上方传达心声。
不过这时，出现了另一些景物，
令我全神贯注地凝视谛观，
结果竟忘了把心迹表露。
当玻璃透明而光洁，当净水不转，
月亮天
这时，许多/面孔正这样显现，仿佛要自陈。
（《天堂篇》，第三章，一五至一六行）
穆默而清澄，水底不至于隐没
于深处，玻璃或水面就缓缓
映出我们的容颜；只是轮廓
并不清晰，双眸要辨认，比辨认
白额上的珍珠还难。这时，许多
面孔正这样显现，仿佛要自陈。
昔日，有人错恋过泉中之影 [4] ；
我呢，却向相反的谬误窜奔 [5] 。
我觉察这些颜貌时，以为是水镜
反映的形象，马上回头向后面
望去，看倒影属于哪些神灵 [6] ；
却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向前
直望入向导的光辉 [7] 。而向导这时
正蔼然微笑，圣眸焕发着美嫣。
“请不要惊奇；我在笑你幼稚
如孩提的思想，”向导对我说，
“仍没有信心在真理驻足栖迟；
却一如以往，把你向空虚倒拖。
你眼前所见，都是真实的人物，
因未能履誓而置身这处碧落 [8] 。
那么，跟他们交谈，听他们倾诉
以征信 [9] 吧。真光给他们安宁，
不让他们离开，走其他路途。”
我闻言，几乎叫迫不及待的心情
压倒；马上转向神态最渴望
说话的幻影。“精魂 [10] 哪，你注定
安享天福，在永生的光中亲尝
甘甜，”我说，“不过，这味道如非
这样亲尝，就绝难领会欣赏。
那么，请惠然告诉我，你是谁，
叫什么名字，何以在这里栖身 [11] 。”
灵魂 [12] 听罢，微笑着欣然答对：
“我们的仁爱不会把有心人
关在门外，一如神的慈煦，
要天庭大众怀相同的慈忱。
我在凡间是个童贞修女，
此刻虽美艳胜昔，你也认得出；
如果你仔细地回忆须臾，
就知道我是琵卡尔妲 [13] ，一如
其他的蒙恩光灵，置身这里，
在最慢的天体 [14] 中齐享天福。
我们的感情，寓于圣灵的欣喜，
也只会在圣灵的欣喜中燃烧，
并乐于依循他的纲纪 [15] 。
此处的地位，看来并不算高。
我们身在这里，是因为以前
于是我说：“你们神奇的容颜，
闪耀着无从名状的圣光，使你们
甩去旧貌，叫我们无从复辨。
因此，我见了你，也不能速认。
可是，此刻我得到你提点，已能
清晰地回想你的旧颜和前身。
不过告诉我，在这里 [18] 乐享永生，
你们想不想升到更高的高度，
以扩大视境，使圣宠添增 [19] 。”
琵卡尔妲微笑了一下（一如
众魂 [20] ），再欣然回答我的问题，
仿佛焕然获太初的爱焰 [21] 鼓舞：
“兄弟呀，我们的意志因明爱 [22] 之力
而安恬，只企求本身所获的一切，
不再渴望其他的任何东西 [23] 。
神把我们安排在这一境界；
如果我们想置身更高的天区，
欲念就不再与神的意旨相谐 [24] 。
如果心怀明爱是这里的定律 [25]
（细忖明爱的本质 [26] ，你就会明白），
我们的欲念不可能跟神旨龃龉。
反之，我们能处于至乐状态，
全因为我们恒留神的意旨里，
结果众愿合一而凝聚起来 [27] 。
因此，在天国，我们的地位一级
接一级，上上下下都会像统御
我们意志的君王一样欣喜 [28] 。
君王的意志是我们的安宁所居 [29] ；
也是大海：所造的一切和自然
化生的万物都向它奔赴而去 [30] 。”
于是，我清楚知道，尽管至善
降恩时各处有不同的沾濡，
天堂的境界却遍布整个霄汉 [31] 。
有时候，我们饱啖了甲种食物，
仍会对乙种食物垂涎欲吃，
结果致谢时仍索求乙种口福 [32] 。
我的情形也如此：说着话打手势，
务求明白，她当年投梭而未能
完成的布，是怎样的物质 [33] 。
“有一位女士 [34] ，德配神恩，一生
美善，”琵卡尔妲说，“结果升了天 [35] ，
并令下界的女子出家崇奉。
同醒。那位新郎，接受所有
以真爱向他许下的誓言。
为了追随该女士 [38] ，年轻的时候
我就出家，以她的衣裳 [39] 裹身，
并且答应对教会尽忠职守。
然后，惯于趋恶而避善的人 [40]
把我从愉快的修道院掳拉。
神会明白，我后来活得多可恨 [41] 。
在我的右边，还有另一道光华 [42]
向你展现，并且在我们的天宇
挟全部的光芒烨烨焕发 [43] 。
她的情形，也像我刚才的自叙 [44] ：
她以前是修女，遮阳的神圣头巾 [45]
也这样从她的头上被夺去。
不过，尽管她被迫违背良心，
违背合乎仪则的礼法而还俗，
心中的头巾却一直把她系引 [46] 。
这光华呢，由崇高的康斯坦丝 [47] 显露。
康斯坦丝为施瓦本的第二股惊飙
生下第三个——也是最末的——君主 [48] 。”
琵卡尔妲说完了这番话，就袅袅
唱起“万福玛利亚 [49] ”。一边唱，一边
隐退，如水中重物，沉没于深渺。
我的视线一直跟随在后面，
到眼前踪影消失于视域之外
全神贯注地凝看贝缇丽彩。
贝缇丽彩 [52] 的光华直射我双眸。
刹那间竟叫我双眸无法张开，
叫我该提问时却未能启口 [53] 。
注释：
[1] 那太阳 ：指贝缇丽彩。
[2] 初度以爱……充满温暖 ：指贝缇丽彩小时候叫但丁一见倾情，“胸间充满/温暖”。当时，但丁不过九岁。参看 Vita Nuova ，II。
[3] 妙理可爱的一面 ：指贝缇丽彩的答案（回答月亮何以有黑点这一问题）。参看《天堂篇》第二章六一至一四八行。
[4] 有人错恋过泉中之影：有人 ：指那喀索斯（Νάρκισσος，Narcissus）。那喀索斯是个美男子，出生时，先知忒瑞西阿斯（Τειρεσίας，Tiresias）预言，只要看不到自己的颜容，就可以安享上寿。那喀索斯长大后，为许多仙女爱恋追求，却无动于衷。一个叫厄科（Ἠχώ，Echo）的仙女，单恋那喀索斯而得不到响应，结果憔悴而死，化为一缕回声。其余的仙女也爱而不得，一一遭拒，于是一起向上天投诉。上天派报应女神涅梅西斯（Νέμεσις，Nemesis）施展神通，令那喀索斯在泉边俯首，得睹自己的倒影，为水中的美貌吸引，产生强烈的爱恋，不能自已，最后憔悴而死，化为一株水仙。参看奥维德《变形记》第三卷三三九行及其后的描写，《地狱篇》第三十章一二八行注。
[5] 我呢，却向相反的谬误窜奔 ：那喀索斯以幻象为真人而犯错；但丁以真人为幻象，所犯的错误与那喀索斯所犯的相反。
[6] 我觉察……神灵 ：但丁以为眼前的人物是倒影，于是回头，看倒影是“哪些神灵”所投。
[7] 向导的光辉 ：指贝缇丽彩的双眸。
[8] 你眼前所见……这处碧落 ：在但丁眼前出现的福灵，其实已经置身于最高天。不过他们也能在其余的诸天出现。至于何以如此，参看《天堂篇》第四章二八至六三行的解释。
[9] 征信 ：指证验所见是真人，并非倒影。
[10] 精魂 ：原文（第三十七行）为“ben creato spirito”，直译是“精美地受造的灵魂”。称之为“精”，是因为这些灵魂能享天福，是众魂的首选。
[11] 那么……栖身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你们〕何以在这里栖身”的原文是“del nome tuo e de la vostra sorte”。在意大利文里，句子前半部的“tuo”（“你的”）是单数，到了后半部变为复数“vostra”（“你们的”），把焦点由一个福灵移到所有的福灵身上。为了照顾汉语习惯，汉译没有把这一转变译出。
[12] 灵魂 ：指第四十九行的琵卡尔妲。
[13] 琵卡尔妲 ：Piccarda Donati，西莫内·多纳提（Simone Donati）的女儿，佛雷塞·多纳提（Forese Donati）和科尔索·多纳提（Corso Donati）的姐妹。出家当修女后，遭科尔索掳走，被迫嫁给翡冷翠黑党显贵罗塞利诺·德拉托萨（Rossellino della Tosa），毁弃出家诺言。科尔索迫琵卡尔妲嫁人，完全为了个人的政治利益。由于琵卡尔妲·多纳提和但丁的妻子杰玛·多纳提（Gemma Donati）是堂亲，佛雷塞是但丁的朋友，科尔索是但丁的政敌，琵卡尔妲于一二八八年被迫嫁人的事件，给但丁的印象极深。参看Sapegno, Paradiso , 38; Pasquini e Quaglio, Paradiso , 32-33; Singleton, Paradiso 2 , 67。此外，《炼狱篇》第二十四章八二至八七行，曾提到科尔索。
[14] 最慢的天体 ：指月亮天。月亮离原动天最远，因此转动得最慢。
[15] 我们的感情……纲纪 ：意为：我们因圣灵的欣喜而欣喜，我们依循圣灵所订立的秩序，福乐与圣灵的意志相符。这几行回应了本章第四十一行但丁的提问：“何以在这里栖身。”
[16] 许愿而不履 ：琵卡尔妲许了愿要出家，结果却离开修院，嫁给罗塞利诺，未能履诺。
[17] 空唠叨 ：指徒然许愿，许愿后没有履行。
[18] 这里 ：指月亮天。
[19] 你们想不想……扩大视境，使圣宠添增 ：意为：你们是否希望向更高的一重天飞升，在更近的距离瞻视上帝，以获取更厚的圣宠？
[20] 琵卡尔妲……（一如/众魂） ：琵卡尔妲和其他福灵见但丁问得幼稚，不禁莞尔。
[21] 太初的爱焰 ：指上帝的大爱。
[22] 明爱 ：原文“carità”，指福灵对上帝的敬爱。参看 Enciclopedia dantesca , I, 831-33, “carità”条。
[23] 兄弟呀……任何东西 ：这几行指出：福灵知足，安于上帝的分配，再无他求；此刻所获之恩，就是他们想要的一切。
[24] 如果我们……欲念就不再与神的意旨相谐 ：意为：福灵如果有非分之想（“想置身更高的天区”），其欲念就不再与神的意旨相谐；欲念不与神的意旨相谐，他们就不会快乐。
[25] 如果……定律 ：这行的意思是：在这里，如果深爱上帝是必然。
[26] 明爱的本质 ：明爱的本质是：施爱者必定以受爱者为本，也就是说，依循受爱者的意旨去施爱。在这里，施爱者是福灵，受爱者是上帝。
[27] 结果众愿合一而凝聚起来 ：结果，我们的愿望和神的意旨合而为一；神的意旨就是我们的愿望。参看第八十五行。
[28] 因此……欣喜 ：天堂的福灵都安于其位，并因此而感到欣喜。
[29] 君王的意志是我们的安宁所居 ：原文“E’n la sua volontade è nostra pace”，是《神曲》的名句，也是琵卡尔妲论述的要旨。 君王 ：指上帝。原文“sua”（“他的”），回应第八十四行的“re”（“君王”）；为了照顾汉语的说话习惯，译文补入了主词，以“君王的”代替“他的”。
[30] 也是大海……奔赴而去 ：上帝的意旨是大海；由上帝直接创造的天使和人，以至大自然“化生的万物”，都以上帝的意志为意志，一如众水奔流，以大海为目标。
[31] 于是……霄汉 ：于是，但丁知道，众灵的福分有别；上帝降恩，也有深浅之分；不过至福之境遍布诸天。
[32] 有时候……乙种口福 ：但丁因问题（六四至六六行）得到了答案（得到了“甲种食物”），想向琵卡尔妲致谢；致谢时又希望得到“乙种食物”（即下一个问题的答案）。“下一个问题”，指九五至九六行所述：“她当年投梭而未能/完成的布，是怎样的物质。”
[33] 她当年投梭……物质 ：这两行是比喻，意思是：你当年未能履行的是什么愿。
[34] 一位女士 ：指圣嘉勒。一一九四年生于意大利阿西西（Assisi），力倡艰苦俭朴；一二一二年与圣方济创立圣嘉勒修会（ordine delle Clarisse），供女性出家修行。卒于一二五三年八月。
[35] 升了天 ：原文（第九十七行）“inciela”（不定式incielare），为但丁所创，直译是“使上天堂”“使升天”。
[36] 这些女子 ：指出家的女子。
[37] 新郎 ：指耶稣。“新郎”这一比喻，经常在《圣经·新约》里出现。参看《马太福音》第九章第十五节，《马可福音》第二章第十九节，《约翰福音》第三章第二十九节。
[38] 该女士 ：指圣嘉勒。
[39] 她的衣裳 ：指修女的衣裳。
[40] 惯于趋恶而避善的人 ：指琵卡尔妲的兄弟科尔索·多纳提及其黑党随从。参看本章第四十九行注。
[41] 神会明白……多可恨 ：上帝洞悉一切，包括琵卡尔妲的思想和感受，因此会明白，琵卡尔妲被迫出嫁后活得多痛苦。
[42] 另一道光华 ：指本章一一八行的康斯坦丝。天堂的福灵在安享天福时都发出烨烨的光华。
[43] 挟全部的光芒烨烨焕发 ：也就是说，这位福灵的光华最盛。
[44] 她的情形……自叙 ：意为：她也像我（琵卡尔妲）一样，出了家当修女，却遭人以暴力掳走，结果不能履愿。
[45] 神圣头巾 ：修女所戴的头巾。
[46] 心中的头巾……系引 ：虽然还了俗，在形式上没有戴头巾，心中仍然头巾是念；也就是说，精神上依然是个修女，依然想念基督。
[47] 康斯坦丝 ：Konstanz，诺曼王朝罗哲尔（Roger，意大利文Ruggero）二世的女儿，生于一一五四年，卒于一一九八年。是普利亚和西西里王国最后的一个继承人，德意志国王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六世（Heinrich VI，一一六五年至一一九七年）之妻，腓特烈二世（Friedrich II，一一九四年至一二五〇年）之母。出家当修女后，遭帕勒尔摩（Palermo）大主教瓜尔提耶里·奥菲阿米利奥（Gualtieri Offiamilio）掳走，于一一八五年嫁与施瓦本（德文Schwaben，英文Swabia）公爵亨利（日后的亨利六世）。
[48] 施瓦本的第二股惊飙……君主 ：“施瓦本”，德文Schwaben，中世纪德国西南部的一个公国（又称“公爵领地”），是现代德国巴登至符腾堡（Baden-Württemberg）和巴伐利亚的一部分（参看 The Random Hous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Swabia”条）。意大利文叫Soave，又称Svevia。最初由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红胡子腓特烈一世（Friedrich I Barbarossa）统领。红胡子的儿子亨利六世继承父位后，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同时也管辖施瓦本。其子腓特烈二世，是施瓦本王朝（Swabian Dynasty）的第三任（即最后一任）君主，卒于一二五〇年；在但丁心目中，是神圣罗马帝国最后的一位合法皇帝。这里以“惊飙”形容施瓦本王朝，目的在于强调其凌厉、疾速、短暂。
[49] 万福玛利亚 ：原文（一二一至一二二行）“Ave/Maria”，拉丁文，是天主教《圣母经》的第一句。
[50] 我的视线……才回转 ：但丁的视线一直在后面追随琵卡尔妲的踪影，到琵卡尔妲完全消失为止。
[51] 它更加渴望的容颜 ：“它”，指但丁的视线。“它更加渴望的容颜”，指贝缇丽彩的容颜。但丁对贝缇丽彩的渴念，甚于对琵卡尔妲。
[52] 贝缇丽彩……启口 ：这几行强调，贝缇丽彩的光华炫眸。
[53] 叫我该提问时却未能启口 ：但丁想发问，却因贝缇丽彩的光华炫目而未能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