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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告诫读者，升天的旅程从未有人尝试过；如无准备，最好回航。祈呼了阿波罗、弥涅尔瓦、九缪斯后，但丁就和贝缇丽彩一起升入月亮天。但丁问贝缇丽彩，月亮的黑点是什么。贝缇丽彩就但丁的问题详加辨析，并说明诸天如何操作运行。
你们哪，置身于一叶小小的舢舨，
为了亲聆乐曲，在后面跟随
我的船，听它唱着歌驶过浩瀚。
回航吧，重觅你原来的水湄，
别划进大海；因为，跟不上我，
你们会在航程中迷途失坠 [1] 。
迎我的水域，从来没有人去过 [2] 。
阿波罗在导航；弥涅尔瓦 [3] 把惠风扇鼓；
至于其余的少数 [6] ，把脖子伸出，
及时吃到了天使的美点——那喂养
凡人、却不能叫他们厌饫的食物 [7] ……
你们哪 [8] ，诚能在深广的海疆
驾船前进，在海浪平伏前
沿着我的航迹驱动帆樯。
光荣的阿尔戈船英雄 [9] 曾航过水天，
往科尔基斯 [10] 。他们见伊阿宋 [11] 犁地 [12] ，
也不会像你们此后那么惊羡。
人类生来就一直希望去归依
天国。这情操，正在把我们负载
向上，速度几乎像目扫天际 [13] 。
我望着向上盱衡的贝缇丽彩，
一刹那，疾矢已中靶飞射脱弦 [14] ——
一刹那（过程也许就这么快），
我已经置身异界，目光一瞬间
叫一幕奇景吸引。我的念头
瞒不了贝缇丽彩。于是，美艳
而欣悦的她，怡然向我回眸。
“怀着感激思念上主吧，”她说，
“上主把我们带到了众星之首 [15] 。”
这时 [16] ，我觉得光云把我们覆裹，
致密、坚稳、光滑，皓辉静舒，
与阳光照射的钻石相若。
这颗永恒的珍珠 [17] ，把我们接入
体内，就像一滴晶莹的水，
接入一线光芒后仍完整如故 [18] 。
我要是形体（凡间不能够领会
哪一种物体能容纳外来的物体。
形体入形体，正是这样的行为），
我们想目睹上主本质的心意
就更炽，因为，在上主的本质中，
我们的本质与上主浑然相系 [19] 。
在那里，信仰变成了可睹的颜容；
没有经过论证，却不言而喻，
就像第一真理为大家所信从 [20] 。
我答道：“娘娘啊，现在，我的微躯
怀着极大的虔敬，感谢上主
使我从凡尘之界向天宇飘举。
不过，请见告，这个形体的黵黩——
上面的黑点——是什么？凡人述说
该隐，也因为受黑点影响之故 [21] 。”
贝缇丽彩笑了笑，然后说：“如果
意识之匙不能够解惑，以致
凡间众庶对事物判断出错，
从这一刻开始，惊诧之矢
肯定不该再刺你。你感官是凭，
也可以看出，理智插的是短翅 [22] 。
你呀，也说说自己的看法给我听 [23] 。”
我答道：“这上界的斑驳景象，
我猜是物质厚薄不均的阴影。”
贝缇丽彩说：“你这样子估量，
是大错特错了。你仔细听我
反驳辩释，看法就会不一样。
第八重天，展示的光芒极多。
这些光芒，就本质和亮度而言，
都能以不同的样貌闪烁。
斑影若仅是物质厚薄的体现，
所有的光芒就只有一种效能；
或深浅不一，或浑然遍布其间 [24] 。
各种不同的效能所以形成，
一定有不同的原理；依你的推判，
就只有一种原理称得上完整 [25] 。
此外，你问月面何以会昏暗。
如果原因是物质稀薄，这个行星，
有的地方就空空如也。不然，
物质在这个行星上分布的情景，
就像分布在体内的瘦肉和脂肪；
或像卷帙，书页的层次分明 [26] 。
第一种情形，会在日食中显彰 [27] ，
因为这时候，月球会像任何
稀薄的物质，漏出太阳的光芒。
事实既不是这样，就得看另一个
假设 [28] 了。如果我能够把它攻破，
你的看法就证明有差讹 [29] 。
如果轻清的阳光不能穿过，
月面该有界限把物质分开，
不让异物穿过月球去闪烁；
阳光就会从月面反射回来，
像彩色照落藏铅玻璃 [30] 的俄顷，
经玻璃反照，还原为最初的状态 [31] 。
好啦，你会说：那一位置的光明，
显得比其他地方阴暗，是因为
它在更远的距离向我们反映。
如果你愿意实验，就可以摧毁
这个论点，不再受它的拘牵。
（实验这泉源，恒为众艺的溪水。）
你找来三面镜子，使其中两面
与你等距，而第三面离你
最远，在中间对着你的视线。
然后，你向着镜子，在背后燃起
一朵火焰，把三面镜子照亮，
让光芒受众镜反射照向你自己。
离你最远的光芒，就大小来讲，
虽然和第一二朵有所分别，
可是论强度，却会完全一样 [32] 。
被暖光照射，雪的本体就融解，
失去原先的颜色和寒冷属性。
现在，像属性在雪的本体泯灭，
你的心智也同样空灵澄明 [33] 。
让我在里面点燃强光吧！这强光 [34] ，
会熠熠生辉，映入你的眼睛。
为圣宁天堂 [35] 所围绕的下方，
有一个天体 [36] 在运转；万物的本质
都在这个天体的大能里潜藏 [37] 。
其下的一重天，焕然把大观展示，
把本质分配与大千万物。万物
与该天有别，又为该天所包持 [38] 。
其他诸天，循不同的径途
引导本身所具的独有资禀，
叫它们完成使命，把事功撒布 [39] 。
宇宙怎样操作，你已经看清：
宇宙这些机关 [40] ，就这样一级
推动一级，自上而下地运行 [41] 。
现在请注意，看我怎样从这里
走向你所寻求的真理 [42] 之中。
这样，你才能单独涉水前移 [43] 。
神圣的转轮 [44] 能够有力量旋动，
是受了福灵 [45] 的原动力运转，
就像锤艺，靠铁匠方能为功。
天宇 [46] 因众星添彩而华丽炳焕。
它由深邃的神灵 [47] 旋动，从神灵
取象为钤印，而使该形象复传。
一如灵魂在你的尘躯内充盈
四肢百骸，四肢百骸为配合
各种功能而具有各种特性 [48] ，
天使也把本身的美善之德，
以众星为媒介去播扬添增；
本身呢，则运行于和谐的轨辙 [49] 。
不同的德能，与珍贵的天体组成
不同的合金；德能赋天体以活力，
并像灵魂与人体，紧结为同盟 [50] 。
德能禀承了天使欢悦的元气 [51] ，
与天体结合后再由天体散布，
一如灵活的两瞳闪传欣喜。
由于这个缘故，光的亮度
互殊，与光质的稀稠 [52] 并不相干。
这，就是化生之理：看禀赋
是优是劣而产生光明和黑暗 [53] 。
注释：
[1] 你们哪……失坠 ：诗人但丁在明告读者，他即将吟诵的篇章，非浅人所能领略；能力不足的读者，最好趁早回航，不然就会“迷途失坠”。参看Anonimo fiorentino, Tomo 3, 37。
[2] 迎我的水域，从来没有人去过 ：“迎我的水域”，指《天堂篇》所写。但丁的意思是：他的天堂境界，从来没有人写过。米尔顿在《失乐园》第一章的开头，也说过类似的话，强调《失乐园》的题材，从来没有人以韵文或散文写过。见 Paradise Lost , I.16: “Things unattempted yet in prose or rhyme.”（“散文或韵文都未写过的题材。”）
[3] 弥涅尔瓦 ：原文“Minerva”，即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在《神曲》里，但丁一再向缪斯、阿波罗等众神祈呼求助，表示自己所写的题材，光凭人力难以胜任。但丁在这里同时向阿波罗（象征想象力）、弥涅尔瓦（象征智慧）、九缪斯（象征诗歌和文艺）祈呼，表示《天堂篇》的宏构前所未有，需要最大的神力帮忙。有关史诗作者（如荷马、维吉尔）的祈呼传统，参看拙文《以方应圆——从〈神曲〉汉译说到歌洲史诗的句法》（见拙著《语言与翻译》，页四七至七二）。
[4] 九缪斯 ：司文艺、诗歌的九位女神。
[5] 大小熊星座 ：原文的“Orse”是复数，指大熊座和小熊座。古人航海，要靠星星（尤其是小熊座内的北极星）指引方向。但丁在这里举大小熊座为导航星座的代表，继续把前文的航海意象扩而充之。
[6] 其余的少数 ：指能够随但丁航过浩瀚海疆的人。
[7] 天使的美点……食物 ：“天使的美点”，指智慧。智慧这种食物，分量无论多大，都不会叫吃者厌饫。凡间的人，得睹神的圣颜，才会真正餍足。参看《圣经·诗篇》第七十八篇（拉丁通行本《圣经》第七十七篇）第二十五节：“panem angelorum manducavit homo...”（“各人吃大能者的食物……”）。
[8] 你们哪 ：指第十行的“其余的少数”。
[9] 阿尔戈船英雄 ：英文Argonauts，希腊文Ἀργοναῦται，指伊阿宋和他的伙伴。这些英雄寻找金羊毛时，所乘的船叫“阿尔戈号”（Ἀργώ），因此称为“阿尔戈船英雄”。“阿尔戈号”由阿尔戈斯（Ἄργος）获雅典娜之助建成，因此以其名为船名。金羊毛是科尔基斯（Κολχίς，Colchis）国王埃厄忒斯（Αἰήτης，Aeetes）献给战神阿瑞斯（Ἄρης，Ares）的祭物，挂在科尔基斯的圣林里。由于金羊毛有毒龙看守，生人难以接近。有关伊阿宋的典故，参看《地狱篇》第十八章八三至九六行和本章第十七行注。
[10] 科尔基斯 ：阿尔戈船英雄寻找金羊毛时，曾到过科尔基斯。
[11] 伊阿宋 ：伊阿宋（希腊文Ἰάσων，拉丁文Iason，英文Jason），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其父埃宋（Αἴσων，Aeson）的色萨利王位，本该由他继承，却遭叔父佩利阿斯（Πελιάς，Pelias）篡夺。为了取回王位，伊阿宋必须满足佩利阿斯所提出的条件：盗来科尔基斯圣林的金羊毛。
[12] 犁地 ：在希腊神话中，伊阿宋曾制伏两条口喷烈火的恶龙，并且驱恶龙犁地。参看《变形记》第七卷一〇〇至一五八行。
[13] 速度……目扫天际 ：指但丁和贝缇丽彩升天的高速。
[14] 疾矢已中靶飞射脱弦 ：但丁把疾矢脱弦、飞射、中靶的三个步骤颠倒描述，目的在于强调三个动作同时发生，强调旅人但丁和贝缇丽彩飞升天堂的迅疾。这种把过程先后倒置的描述法，修辞学称为“以后为先”法（ὕστερον πρότερον，hysteron proteron；拉丁文praeposteratio）。参看Sapegno, Paradiso , 23; Singleton, Paradiso 2 , 43。
[15] 众星之首 ：指月亮。在托勒密天文体系中，月亮最接近地球，所以称为“众星之首”。
[16] 这时……完整如故 ：这几行描写但丁进入月亮的经过。
[17] 永恒的珍珠 ：指月亮。这意象诉诸读者感官，具体而鲜明。
[18] 仍完整如故 ：指但丁和贝缇丽彩进入月亮时，没有引起任何干扰，一如光芒穿过水滴。
[19] 我要是形体……浑然相系 ：意思是：如果我是形体……我们要目睹上主本质的心意就更强烈。在凡间，物质不相入定律牢不可破；按照该定律，此刻的奇景不可能发生。但丁不明白，自己进入了月亮，月亮何以仍完整如故；也不知道，自己进入月亮时有没有形体。诗人的言外之意是：进入月亮而月亮仍完整如故，就像基督（神性）披上血肉体（人性）一样不可思议。
[20] 在那里……信从 ：在凡间未经证验的信仰，到了天堂却成了可睹的现实；就像第一真理或自明之理，不容置疑，无须证验。
[21] 这个形体的黵黩——/……之故 ：古代的欧洲人相信，该隐犯了罪，要在月亮背负荆棘，结果形成了月亮的阴影。在本章第二十九行，贝缇丽彩叫但丁“怀着感激思念上主”。四六至五一行是但丁回应贝缇丽彩的叮嘱。
[22] 意识……短翅 ：这几行强调凡人的智力和感官有局限，无从认识天道的深远。
[23] 你呀……给我听 ：Singleton（ Paradiso 2 , 49）指出，诗人但丁安排贝缇丽彩说这句话，目的是让旅人但丁说出错误的想法，再由贝缇丽彩加以纠正。
[24] 第八重天……遍布其间 ：指恒星所组成的一重天。这几行的意思是：第八重天有许多星体，本质和状貌互殊。如果这些星体的差异由物质的厚薄造成，那么，所有星体的力量、效能、属性应该一样：唯一的分别只在于多寡。事实呢，却并非如此（也就是说，分别不在于多寡）。各星体有不同的颜色，就证明这一想法错误。
[25] 各种不同……完整 ：这几行的意思是：星体有不同的效能，一定基于不同的原理。可是，按照你（旅人但丁）的说法，就只有一种原理（即“物质的厚薄决定一切”）。
[26] 此外……分明 ：贝缇丽彩继续驳斥但丁的猜想。
[27] 第一种情形，会在日食中显彰 ：如果月亮“有的地方……空空如也”（第七十五行），月食时，阳光就会穿过“空空如也”的部分；事实呢，却并非如此。
[28] 另一个/假设 ：指本章七五至七八行的假设（“不然，/……层次分明”）。
[29] 如果……差讹 ：如果两个假设（七五至七八行）都被攻破，但丁的厚薄论就不能成立。
[30] 藏铅玻璃 ：指镜子。在古代的欧洲，镜子（“玻璃”）的后面都涂铅（“藏铅”）。
[31] 如果……状态 ：如果阳光不能穿过任何部分，就证明月亮到处都有物质，第七十五行的假设（“有的地方就空空如也”）就不能成立。
[32] 好啦……完全一样 ：贝缇丽彩指出，三面镜子之中，其中两面和火焰（如烛光）的距离相等，第三面放得较远，结果观者所见的火焰虽有大小之分，火焰的亮度却毫无二致。这一论点，以现代科学来衡量，当然不能成立。现代人都知道，从地球观天，星体会有光暗之别，有时是因为这些星体离地球有近有远。
[33] 被暖光……空灵澄明 ：这几行的意思是：雪的本体（substance）是水，其颜色、寒冷只是偶有属性（accidental attributes）。现在，你像融雪一样，返回了本真，不为偶有属性所缚，能够领悟永恒的真理了。
[34] 这强光 ：指上帝的真光。
[35] 圣宁天堂 ：原文为“ciel de la divina pace”，指最高天（Empireo）。最高天是上帝所居，是安宁的极致，因此是“圣宁”的“天堂”。
[36] 一个天体 ：指原动天（Primum Mobile）。
[37] 都在这个天体的大能里潜藏 ：最高天的大爱把大能传诸原动天，使原动天成为万物（包括其余的八重天和地球）本质之源。在《天堂篇》第二十七章一〇六至一四八行，贝缇丽彩会详论原动天的本质。
[38] 其下的一重天……包持 ：在原动天之下是第八重天，即恒星天。恒星天把原动天所传的大能（本质）再传给众恒星和行星。众恒星和行星，都为恒星天（“该天”）所包持。
[39] 其他诸天……撒布 ：指第八重天之下的七重天，都循不同的途径，按本身的特质影响凡间。
[40] 机关 ：指上面提到的诸天。
[41] 宇宙……运行 ：这几行所写，是托勒密的天文体系。
[42] 你所寻求的真理 ：指但丁在四九至五一行所提出的疑问。
[43] 单独涉水前移 ：指不需贝缇丽彩之助而得到结论。
[44] 神圣的转轮……为功：神圣的转轮 ：指诸天。
[45] 福灵 ：指九级天使（天主教称为“天神”）。每一级天使掌控并推动一重天。九级天使有高低之分，由低至高，意大利文依次为Angeli, Arcangeli, Principati; Podestadi, Virtudi, Dominazioni; Troni, Cherubi, Serafi。参看Chiappelli，352；《天堂篇》第二十八章九八至一三九行及有关注释。天使的大能来自上帝的圣智。天使推动诸天，犹如铁匠运锤。
[46] 天宇 ：指恒星天。恒星天里遍布恒星，因此但丁说“因众星添彩而华丽炳焕”。
[47] 神灵 ：指普智天神（Cherubi）的心智。恒星天由普智天神推动，同时也从这些天神的心智取象，一如盖在纸上或蜡上的图章以钤印为本。
[48] 一如……特性 ：灵魂把功能传给身体各部分（“四肢百骸”），借身体各部分彰显其特性。
[49] 天使……轨辙：天使 ：普智天神（“天使”）把恒星天运转，并且把本身的特性传给众星，就像灵魂把功能传诸四肢百骸，本身完整和谐，不受任何影响。
[50] 不同的德能……同盟 ：不同的德能由天使的神灵散播后，就与“珍贵的天体”（包括恒星和行星）结合，一如灵魂与人体结合，赋人体以生命。
[51] 天使欢悦的元气 ：天使欢悦，是因为他们能安享上帝所赐的真福。
[52] 稀稠 ：指上文（第六十行）所提到的“厚薄”。
[53] 由于这个缘故……黑暗 ：这几行的意思是：决定明暗的，是天使所传的德能，并非物质的稠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