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上回到家,手中攥着一张名片,这是分别之时莫恒山给她的。只见上面用烫金的字体印着名字和E-mail,名字是中文和法文,他的法文名字叫Raphal,在法国人中比较少见。
谢云上把名片收起来,打算去洗个澡,这时手机响了,这么晚了给她来电的不用想一定是池逸。谢云上按下接听键,池逸的声音同一时间传来:“下午逛得怎么样?”
“就随便看了看,”谢云上说,“我把工作证放前台了。”
空气安静了几秒,池逸说:“这几天忙,没能抽出时间陪你,等你过生日的时候好好给你做一顿大餐。”
“池医生的大餐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到的。”谢云上边说边走到窗前,一阵微风吹来,风铃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
“就没有别的想说的吗?”池逸听着手机里的风铃声,微微笑道。
“比如……”
“比如,生日礼物。”
“你的大餐难道不就是吗?”谢云上笑道。
“不够。”对方语气微顿,然后说,“我想给你最好的,云上。”
谢云上没有说话,仰起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今晚没有星星。
“累了吗?”没有听到她的回答,池逸有点不安地问道。
“池逸,”她看着夜空,想起白天在会展的经历,茫然地问道,“有没有可能……我的记忆里住着另一个人?”过了许久,池逸都没有回答,“喂,你在听吗,池逸?”
就在谢云上以为是不是信号出问题的时候,池逸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他此时的情绪:“为什么会这么想?”不等谢云上开口,池逸接着说,“从新西兰回来我就发现你不太对劲,云上,你在新西兰遇到了什么?”
“没有。”谢云上咬着唇。
“真的没有?”池逸语气微沉。
沉默片刻,谢云上深吸一口气说:“池逸,我在新西兰很安全,如果遇到了什么,我还能像现在这样和你聊电话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唯恐谢云上对自己产生误解,池逸放柔了声音,“我不过是担心你,好了别生气了,只要你说没有就没有……”一时没有得到谢云上的回应,池逸叹了口气,无奈地解释道,“你现在出现记忆混乱是治疗过程中必经的阶段,等下次手术之后这种症状就会减轻许多。云上,记忆是你的就是你的,哪怕是丢失了的也不会是别人的。相信我,我总有办法让它回来。”
“可是……”
“没有可是,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胡思乱想。”
尽管还有很多疑问,谢云上却知道从池逸这里问不出什么。他是她的主治医生,她的病他知道得最清楚,一直尽心为她治疗。池逸甚至比她更执着于恢复她的记忆,他为她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云上,我是你的医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情况。记住我的话,不要胡思乱想。”
“知道了,谢谢你。”她嘴唇微动,除了说谢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还需要说谢谢吗?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结束通话,谢云上躺在床上,今天的一切对她而言是一个谜。闭上眼,白天的情景再次在脑海中回放,她记忆中的那幅画是莫恒山的妻子画的,莫恒山的妻子叫林奈……
她努力回想那幅画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又是在何种情形之下,然而此刻混沌的大脑就像死机的电脑一样,怎么也工作不了。
她不禁懊恼为什么没有加莫恒山的微信,随即想到麦克之前说的,莫恒山没有微信。谢云上找出那张被她收起来的名片,上面只有E-mail,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联系方式。这个莫恒山活得比她还要“古董”。
谢云上想着明天醒来通过茉莉联系莫恒山,谁知第二天一早,收到了一条添加好友消息。看到微信名字,她就猜到是谁了,莫先生不请自来了。
莫恒山的头像是一个小女孩背影,名字是莫,看不到朋友圈。谢云上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刚刚注册的,只见他发过来一个字:“早。”
“早。”
谢云上手指一颤,回了同样一个字。只见莫先生的下一句话是:“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吗?”
谢云上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字,难道对方和她的想法一样,也困囿于那幅画?
他们约在她经常去的那家蓝山咖啡店,谢云上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莫恒山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他穿一件深蓝色大衣,咖啡店此时没有多少客人,她一眼就看到他,而她进来的那一刻,莫恒山的视线从窗外落到她的脸上。
她径直走过去,莫恒山露出笑容:“你不介意我帮你点了一杯美式吧。”
“你怎么知道我喝美式?”谢云上坐下来问道。
“店员说你是这里的常客,喜欢喝美式。”他唇角微扬,目光清澈明亮。
谢云上默然,怪不得他问她平时去哪家咖啡店。这时服务生端着咖啡走过来,微笑道:“谢小姐,您的美式。”她将美式放到谢云上面前,又将另一杯同样的美式放到莫恒山这边。
“谢谢。”空气里散发着咖啡浓郁的香气,谢云上抿了一口,两个人一时无言。
咖啡店里正放着歌,他们默默地听了会儿,直到一首歌结束,莫恒山开口道:“我想跟你聊聊昨天的事。”谢云上抬起头,他看着她说出心中的困惑,“虽然你不再执着于那幅画,但我还是想知道,它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吗?”
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不久,但是以莫恒山对谢云上的了解,她昨天的行为未免令他感到反常。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特意跑去看那幅画的,“志愿者”只是一个搪塞他的借口。
谢云上垂下眼眸,过了会儿,她说:“我只是觉得似曾相识,但有可能认错了也说不定。”
“只是这样?”他深深地凝视她,声音含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云上,你常常发呆,想心事的时候喜欢低着头,你有一些小动作也许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看着她握杯子的手指微微颤抖。
听了他的话,谢云上没有回答。莫恒山觉得回来之后的谢云上没有在新西兰时那般洒脱快乐,她的身上像是背负着枷锁,似乎在隐瞒什么。她不是一个行事冲动的人,他后来又询问过店主,店主说并不认识那位索画的小姐,也从来没有见过她,那幅画自女儿故去后就一直锁在仓库里,直到这次交易会才重见天日。他很确定,除了莫恒山这个买家,没有人问过。
那么,谢云上为什么唯独钟情于这幅画?
是真的似曾相识?还是,有别的不可说的隐情?
这时店里又换了一首歌,是一首老歌,谢云上听着舒缓哀婉的歌声,微微出神。
“莫先生,我记得你说我不喜欢被看穿。”她侧过脸看向窗外,眼里有隐隐的水光,轻声道,“三年前我出过一场意外,失去了记忆。我的一些看起来不想被看穿的行为只是出于自我保护……我不想让别人看出我失忆。”
老实说,失忆这种事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以为只有在电视剧里才会出现。她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先是得知自己失忆,后来了解到,除了失忆,她其实还得了一种更严重的病,阿兹海默症。
那是人到了很老的年纪,记忆力严重丧失,仅存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渐渐地,生活不能自理,直至死亡。患这种病的人,没有清醒的意识,身边的亲人、爱人甚至连自己都不认识,活着和死去都没有尊严。
池逸没有隐瞒她的病史,这个病有可能来自家族遗传。在这么早的年纪病发,实属罕见,就连池逸这样的顶尖医学家,一时间也束手无策。她知道、接受、配合治疗……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受到影响,只有自己明白,一个人在经历着什么,又在恐惧着什么。
她在半夜突然惊醒,经常一个人发呆,手指无意识地颤抖。她很难入睡,有时候睡着睡着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醒来泪流满面。她分不清真实和幻觉,有时候自言自语,和脑中的“她”对话……长此以往,即使“阿兹海默症”没有病发,她都要怀疑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
一曲终了,她转过脸对他说:“你失去了你的妻子,我失去了我的记忆……我们其实不知道人生会开到哪个渡口,但我想,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