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坐沙发,有人坐板凳。
我四岁学琴,老师只许坐板凳,坐三分之一,不能满。
板凳又凉又硬,小伙伴们一排排坐得笔直,不得乱动。
谓之规矩。
“无规矩难成方圆”,大概是我自幼听到最多的警句。
父母都是颇有风骨的知识分子,生怕我沾染了市井小民的俗气,家教森严,规矩也多。
闺密笑我没有童年。
五岁,每天午休,爸爸从成语词典手抄一条成语,让我背诵;傍晚,妈妈讲一首古诗,第二天陪我晨跑两公里,听我边跑边背;每周一篇习作,上交爸妈,择优发表;周末学琴和英语,风雨无阻,马不停蹄。
从小学到初三,我坚持了近十年。
我生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早教尚未普及,小朋友以“放养式成长”居多,沉醉在童年的“温柔乡”,迷恋李宇春和周杰伦,讨论郭芙蓉和周芷若,给男同学递皱巴巴的小纸条,在教学楼拐角偷偷“约会”。
凡此种种,皆与我无关。
父亲在手抄本扉页写道:“一天一条成语,终成语言大师。”
尽管距离“语言大师”前路漫漫,但每念及此,还是会深深感恩父母,在一座不甚发达的北方小城,深信“玉不琢不成器”,为了培养我,花去半生心血。
他们本不必如此辛苦。
规矩多的人最容易野,物极必反嘛。
念本科,离家千里,我的少女时代,终于扑面而来。
看《春风十里不如你》,朋友说我可能是伪装成赵英男的肖红。
赵英男根正苗红,父亲是军官,管教严苛。成绩出众,深得师友赏识,举手投足一派大家闺秀的风姿。可敬,可畏,却不可亲。
肖红叛逆,古灵精怪,多的是小性子和小可爱。翻墙逃学,殴打教官,简直五毒俱全。有股子小坏,倔劲儿上来按都按不住。
父母苦心培养十八年,没让我成了方圆,终了落得貌似端庄得体,心里装的,到底都是吃喝玩乐的小把戏,我戏称为“热爱生活”。
读书时,周遭同学忙着上进,天天泡在自习室,我只顾大江南北地游历。吐鲁番的烈日,蝴蝶泉的传说,大昭寺的经筒,日月潭的清波……醉心于无用,不争为人上,只对那些不务正业的琐碎头头是道。
毕业后,身旁好友在风口行业激流勇进,我却猫在天色渐晚的夕阳行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有种匠人的情意与满足。屡屡拒绝老友的内推邀请,因不急着“才华变现”,高薪自是诱人,却不足以让我榨尽例行发呆的闲暇时光。
职场数年,除却出席活动,平素从不化妆,不舒服的,都不去做。剃过光头,穿过男装,不愿讨好别人,只想取悦自己。
前辈苦口婆心,劝我少壮努力,成名暴富,可我依然加班十分钟便如坐针毡,埋头写点小情小爱的闲篇,两天不出门也自得其乐。稿酬时有时无,不懂营销和热度,写作发乎心境与本能,不求富贵,只试图用文字,一再回到曾惊心动魄的生命现场,沉溺,重温,改写结局。
年纪渐长,对生活琐细的小情意越发多了。
穿越大半座城,寻找全北京最好吃的冷锅串串;用废弃纽扣在帆布包上缝一朵小花;花一个周末,去临市的海边淋一场雨。没有这个年纪的焦虑,最不担心的,就是“被同龄人抛弃”。
这是怎样的时代呢?
“加班族”熙攘,“焦虑症”盛行,想红、想升、想富是通行于世的价值,对物欲、享乐、奢侈的执念,日益变得炙热且赤裸。
可是,行色匆匆的人生,我不想要。
山川湖海,日月草木,昏旦晴雨,皆是世间赠予的爱意和礼物,芳华易逝,我怎忍辜负?
于是,我读书旅行,走走停停,花时间陪伴家人,“爬格子”陪伴读者。
王开岭老师写过一篇文章,谈论“小妇人”。
她们懂人、知世、勤勉,对人生的条纹肌理了然于心,对尘世有无限的忠诚和热情,动力十足,精耕细作,小日子过得盈盈满满、蓬蓬勃勃。可我们现代人里,仕女太多,妇人太少,女人们光去忙表面上的事了。所谓热爱生活,所谓人间烟火,这些小妇人才是主体,是俗世的主人和仆人,聚精会神,全力以赴。
读罢,惊觉邂逅知音,一拍即合。
小时候舍不得吃的最后一口麻辣拌,记了多年的某句无关痛痒的台词,只能逗乐自己的笑话,一不留神失手撞破的八卦,霎时都有了出口——那些好吃的,好玩的,游手好闲的,才是我心底精耕细作的田。
对这俗世烟火爱得贪婪肆意,且不加克制。
爱人,爱故事,也爱世情,永远对真实发生的,拥有无与伦比的热切。
梦露、香奈儿、赫本、杜拉斯、苏菲·玛索……这些被世人铭记的女性,明艳得不可方物,爱过数不清的男子,历尽离合悲欢。她们的故事,或温暖,或励志,或凄然,这些都是我所探寻的,执迷的,热忱的。
旁人的生活,皆与我有关。
诗人余秀华讲:“生活有太多曲折和不尽人意,我们在爱与恨的余暇里,爱这生命本身的存在,如果还会流泪,如果还有悲伤,也是对生命的刻骨之爱。有这爱,便是欢喜本身。”
从香港到北京,从作者到编辑,严丝合缝的生活突然打滑,总归经历了些不得已和不甘心。
但真正临到人生自由落体的时刻,倒也有种“任它去”的潇洒。
命里有时终须有,得不到的,都不重要。
我只是急急忙忙投奔到生活的怀抱,去爬天梯,去撞南墙,在严肃生活里走神溜号,深情又爽利。
怀揣滚烫的自由,无畏俗世的目光,更不屑活在他人的舌尖上。
不迷失,不偏颇,不张皇。
有人坐沙发,有人坐板凳。
坐了那么多年板凳,还是觉得沙发更适合我。
没那么多规矩感和进取心,只求坐得稳稳当当,舒舒服服,看书,听戏,讲故事。
然后,爱这个摇摇晃晃的人间。
或许你因《一生欠安》而喜欢我,但这本书里的我,似乎不大一样。
我们终其一生,都在自我发现的道路上持续行走,推翻重建,自我成全。
或许这条路,一辈子都走不完。
但是,永志不忘,小姑娘。
李梦霁
——二〇一八年初冬于瑞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