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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症患者中的超级大骗子

2004年,英国天空广播公司对其供应商之一的美国电子数据系统公司提起法律诉讼。该案主要围绕天空广播公司指控电子数据系统公司在一个信息技术项目的时间和成本上存在欺诈展开。天空广播公司提出的赔偿金额高达数亿英镑,而行业观察人士则对此案胜诉与否抱怀疑态度,因为这种规模的案件以前从未胜诉过,其核心是很难证明电子数据系统公司的所作所为属于欺诈性的虚假陈述而非简单的沟通上的误解。

庭审进行到第37天,电子数据系统公司的执行官乔·加洛韦(Joe Galloway)在法庭上面对天空广播公司的律师马克·霍华德(Mark Howard)时是否诚实成了全场争议的焦点。霍华德并没有继续在指控涉及的复杂内容上纠缠,转而向加洛韦问其证词中提到的工商管理硕士学位一事,按照证词,加洛韦被美属维尔京群岛的康科迪亚学院授予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加洛韦非常自然地就自己在美丽的圣约翰岛上学习的一年时光聊了起来。他说,他在岛上时曾就读于康科迪亚学院,并为一家总部位于美国得克萨斯州的前雇主服务,该雇主曾委托他监督一家总部位于圣约翰的可口可乐经销商的项目,该项目要求他乘坐小型通勤飞机往返于该岛,这种飞机印象中是四座或是六座的。随后他描述了自己非常熟悉的三个主要的大学建筑,之所以如此熟悉,是因为该学校要求严格的夜间学习计划要求他每周几个晚上必须回到校园进行每晚不少于三个小时的学习。他甚至答应向法院提供所述课程的教科书,并且最终还真的提交了一本。

作证时,加洛韦表现自信且叙述流利,甚至有时候看起来很开心,他的这个状态贯穿整个审判过程始末。那些不知情的看客甚至是那些消息灵通的观察人士都不会猜到,加洛韦实际上是在瞎编。

精神病学家安东尼奥·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在1985年发表的一项精神病学案例研究中,讲述了一名在几次连续的中风后大脑受损的中年妇女的故事。

这位中年妇女在连续中风之后,依旧保留了大部分的认知能力,并且可以进行连贯的表达。但是,她说的很多话着实让人难辨真假或者说经常让人顿感意外。在对她进行基于事件的认知检查时,达马西奥围绕马岛战争对她展开了询问,然后她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描述起她在岛上度过的一个幸福愉快的假期,包括与丈夫长时间散步的那些瞬间,以及从商店购买当地小饰品的回忆等。而当这位中年妇女被问及岛上说什么语言时,她脱口而出:“马岛说的当然是马岛话啊,那不然要说什么?”

用精神病学的术语来说,这个女人展示的这种表述情况属于“虚构”。慢性虚构症是一种罕见的记忆问题,只有一小部分脑损伤患者会患有这种疾病。在相关文献中,这种情况被定义为“对自己或世界产生了不存在的、歪曲的或存在误解的记忆,但无明确的说谎意图”。相比健忘症患者会犯的“缺失”的错误(他们发现无法填补记忆中的空白),虚构症患者所犯的错误多数可以用“捏造”来概括(他们会编造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出来),不是忘记,而是发明。

患虚构症的病人总是对自己的病情毫无察觉,而且会非常认真地对自己的情况做出一些荒谬的难以置信的解释,比如他们为什么住院,或者为什么需要看医生。有些人会为自己捏造出一个职业,或者是假装在说话的同时还忙碌地处理着本就不存在的工作。一名患者在被问及自己身上的手术疤痕时解释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突然对一名少女发起袭击,然后这名女孩向他头猛开三枪,当时他就一命呜呼了,至于这些伤疤,其实是后来医生为他做起死回生手术的时候留下来的。而当这名患者被问及自己家人的情况时,他立刻就开始声情并茂地描述自己的家人是如何在不同的年代在自己的怀抱中走完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的,或者在他眼前被别人杀害的。这并不是最荒诞的,还有更多的虚构症患者讲述了更多荒诞的故事,比如去月球旅行、在印度与亚历山大并肩作战,或者在十字架上看到耶稣活了过来等。虚构症患者并不是想欺骗别人,他们只是深陷神经心理学家莫里斯·莫斯科维奇(Morris Moscovitch)所说的“诚实的谎言”中。他们处于一种不确定中,并被这种不确定性所困扰,同时他们还会出现一种无法遏制的“叙述的冲动”——一种根深蒂固地去塑造、整理和解释他们并不理解的东西的冲动。

慢性虚构症通常与大脑额叶受损有关,尤其是负责自我调节和自我审查的区域,听到一个问题,或者只是一句话,都会立刻引发病人的一整套联想。当然,这样的情况在我们身上也会出现,比如当听到“伤疤”这个词时,你可能就会联想到在战争中负伤、一些老电影或濒死体验的故事等,但是你并不会让所有这些随机产生的联想到达自己的意识层面。假如你这样做了,你也会发现自己并不能清晰地表达它们,你会基于真实性(我并没有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理智性(你并不能被杀后复活)甚至社会适宜性去进行自我审查。但是慢性虚构症患者就不会做这些事情,他们会把真实的记忆和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愿望、希望随意结合,然后从混沌中编造出一个故事来。

虚构症存在某种更广泛的意义,它是对正常人思维的一种深层次的揭示。具体来说,它揭示了我们大脑所蕴含的源源不断的创造力。我们是天生的虚构主义者,会不断地从我们的经验和想象中汲取素材编造故事,试图冲破那些将我们束缚在现实中的枷锁。只是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会运用大脑对所说的故事进行审查,对听众以及我们希望听众相信的事加以控制,但这个控制的程度则取决于不同个体的个性和讲故事的时机。

马克·霍华德可能对加洛韦当下立刻就能胡编乱造这么久还编得这么细致感到惊讶,但他也非常乐意让他继续表演下去,因为他早就知道加洛韦在说谎了。在对加洛韦进行彻底的背景调查的过程中,天空广播公司的法律团队发现圣约翰从来就没有上过一个叫康科迪亚的学院;岛上也从来没有过可口可乐的任何办公室或设施,甚至连机场也没有,根本就不可能坐飞机飞到岛上去。而加洛韦递交给法庭的教科书上的条形码和印章都表明这本书属于美国密苏里州加洛韦家附近一个图书馆的馆藏。更戏剧化的是,在加洛韦出庭作证的几天后,霍华德也向法庭递交了一份MBA证书,上面赫然写着他的雪纳瑞宠物狗露露已经被圣约翰的康科迪亚学院授予了工商管理硕士的学位。实际上,康科迪亚学院是一家总部位于美国特拉华州的未经认可的机构,只要你有点生活经验、给点钱,就可以授予你学位了,其实就是我们说的“野鸡大学”。出庭律师进一步指出,自己的宠物狗露露设法取得学位时所获得的毕业分数甚至比乔·加洛韦还要高呢,随后,他还展示了一封由康科迪亚学院校长帮宠物狗露露写的推荐信。

也许乔·加洛韦的谎言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在于他多此一举的编造。一旦霍华德开始向加洛韦询问他工商管理硕士学位的具体内容,加洛韦最好的策略其实就是直接承认这个学位是怎么来的,因为只要稍微动脑子想一想就知道,在这样一个利害关系如此重大的案件中,他站在证人席上所说的每一个字,甚至是每一个标点都有可能被仔细研究并确保其真实性;当然还有第二个选择,就是用回避大部分律师问题的惯常招式“我不太记得了”来搪塞过去。但是,这两个选择他都没有做,反而是相当细致地回忆起了自己在圣约翰读书的那一年。尽管加洛韦从欺骗行为上得到的快乐可能远不及他丰富的想象力肆意挥洒时所带来的那么多,但他在法庭上的这种行为,依旧向众人揭示了说谎专家们口中所谓的欺骗的快乐。

法官在解释自己支持天空广播公司诉讼请求的原因时说,加洛韦在工商管理硕士学位这一点上说谎时所展现的那种轻松和自信摧毁了他作为证人的全部可信度,并表明他在商业交易中确实可能存在欺诈的倾向。法官说,谎报学历是一回事,加洛韦的行为和证言同时也证明了另一件事——惊人的说谎能力。法庭最终完全支持了原告的诉讼请求,电子数据系统公司被勒令向天空广播公司支付两亿多英镑的赔偿。

在1995年上映的美国电影《非常嫌疑犯》( The Usual Suspects )中,侦探们陷入了寻找神秘的恺撒·索泽所带来的绝望中。索泽在黑社会中是近乎神一般的存在,无情、暴力且超级聪明,尽管双手沾染的罪行数不胜数,但关于他的身份、过去,甚至是他的长相都像谜一样无人知晓,之前那些见过他的人都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所以在整个调查索泽的过程中,侦探们只能依靠一个跛脚的骗子、外号“口水金特”的罗杰·金特的证词来寻找哪怕一点点的蛛丝马迹,而他也因讲述了他所知道的索泽的信息而被免于起诉,随后被释放。

“口水金特”讲述了他和他那些职业犯罪团伙的同伙是如何被索泽通过自己的律师小林威逼,替索泽摧毁了一大批属于索泽竞争对手的毒品的故事。而在那次行动中,除了“口水金特”和另一个人外,其他人都被打死了。他还向调查人员坦白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关于索泽生活的信息,比如早期他在自己的祖国土耳其只是一名级别很低的毒品分销贩子,但是在匈牙利黑手党杀死了他的一个孩子后,他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可怕的独行侠,并开始对黑手党进行可怕的报复。“口水金特”所说的这些故事,将警察的调查方向引向了一个叫迪恩·基顿的人,而这个人很显然就是索泽。

然而,在这部电影堪称一绝的结局中,真正的索泽浮出了水面,这个人并不是别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审讯“口水金特”的人,包括我们,索泽正是“口水金特”本人。“口水金特”在审讯中所说的所有的故事和信息都是精心编造的谎言,是从他周围的环境以及进行审讯的警察办公室公告栏中,临时拼凑出来的一系列细节。当调查人员看着公告栏中的信息时,发现有一些公告栏中的内容刚好就是不久前“口水金特”所讲的内容,调查人员一瞬间后背发凉并反应了过来。而后续的一个场景,更是让这种不寒而栗更加明显,调查人员碰掉了审讯时喝咖啡的杯子,在电影中杯子摔碎的过程被慢放了,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到杯子摔得粉碎的全部过程,同样也可以看到杯子底部印刷的制造商标志,制造商的名字正是小林。

就像电影中的“口水金特”一样,虚构症患者可以用自己周围的任何东西来编造他们的故事。就像那个讲述她在马尔维纳斯群岛度假的女人一样,故事似乎一瞬间就编出来了,只需要问一个问题,或者说一个特定的词,就可以激活他们,就像一名爵士萨克斯手用同台的钢琴家抛出的一段旋律作为独奏的引子一样。一个虚构症患者可能会向来看望自己的朋友解释自己待在医院的原因,她会把自己解释为一名精神科医生,把站在她旁边的人(真正的医生)说成自己的助手,而此时她们正要去看望一名病人。慢性虚构症患者通常会在语言上展现出较强的创造力,可以用荒谬但有暗示性的方式把单词组合在一起:当被问及法国的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王后发生了什么事时,一名患者回答说王后是被自己的家人逼得“自杀”的。这些病人就像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描述的小说家一样:“不浪费任何一个想法。”但是又不完全像小说家或骗子,因为虚构症患者会完全被素材所支配。

“口水金特”和马尔维纳斯群岛的女人两个例子,都向我们展示了创造性想象的核心过程。哲学家大卫·休谟(David Hume)在其著作《人性论》( A Treatise on Human Nature )中写道:

要塑造一个怪物,必须加入不协调的形状和外观,其所需要消耗的想象力其实要比构思最自然和熟悉的对象还要多……虽然,我们的思想似乎拥有这种无限的自由,但当我们进一步去审视它时就会发现,思想实际上被限制在非常狭窄的范围内,所有这些思维的创造力只不过是合成、转换、增加或减少感官和经验提供给我们材料的能力。当我们想到一座金山时,我们所做的只不过是把我们以前熟悉的黄金和山这两个普通的概念组合在了一起……简言之,所有这些我们用于思考的材料,都离不开我们外在和内在的情感范围,而混合和组装这些材料,则属于头脑和意志的专属工作。 8rE3AJmKdQu6pIvav6DN66utbXq2Ze4D/spUo80csGLbTxNExRYeDhC9WcY1xkU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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