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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
想大才能做大

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人走到最后——总会想起最初。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一种巨大的空旷和寂寞紧紧缠绕着我,让我呼吸沉重。

用过晚膳后,我就屏退了所有下人。我告诉他们,不要来打扰我,谁也不许来打扰我!我需要一种淡定而澄明的心境来独自面对自己的一生。

我闭上眼睛,看见时光支离、岁月弥散,往事像一粒粒飘浮不定的尘埃。我知道,过去的生命像一个黑暗之匣,不肯轻易为我打开。我也知道,人的念头往往就像一群放纵多年而躁动不安的小兽,除非你决然背对俗世的喧嚣,情愿让自己心如止水,否则它们一瞬也不会消停。而此刻,我敢说我是虔诚的。我在一个人的世界上,向自己的孤独顶礼膜拜。我祈求记忆的光照将我穿透,再静静抚摩我斑驳的灵魂,让我纯净如初……

终于,我进入了往事。轻轻地,恍如走进另一个人的梦境。每一条道路迤逦着走过我,每一条河流汹涌着渡过我。然后我就抵达了那个最初的早晨……

一切都始于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在繁华的邯郸街头,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张脸。

那种倨傲与萎靡相互混杂的奇异表情多年后依然在我的记忆中屡屡浮现。

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向我走来,看上去跟所有没落贵族的公子哥毫无二致。然而,当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捕捉到了一种气息。一种王族后裔特有的高贵气息。那是他外表的散淡与落寞所无法掩盖的。

我敢断定,这个人具有非同寻常的身份和血统。

很快我就弄清了有关他的一切,从而证实了我的猜测。他叫嬴异人,是秦国太子安国君并不宠幸的妃子夏姬所生,在赵国充当人质,已经在邯郸住了整整八年。秦昭王当年为了破坏六国合纵、笼络赵国,把这个不起眼的孙子作为一个政治筹码扔在了赵国,一扔就是八年。这几年秦赵之间的军事冲突不断升级,这个筹码实际上早已过期作废,可至今秦国也没有把他召回去的打算。

可以肯定,秦国遗忘了异人,就像一个长大的孩子遗忘了童年的旧弹弓。而对于赵国来说,昔日手中的龙种如今变成了一只寄生的跳蚤,这让他们既尴尬又愤恨。所以,除了保证不让嬴异人饿死,他们实在不可能再为他多做些什么。

面对急剧缩减的车马衣食和赵国人日渐增多的白眼,秦国公子嬴异人的痛苦和无奈是不言而喻的——当下穷愁困顿,未来黯淡无光。嬴异人就像一只被弃的孤雁,只能在自己的断翅中偶尔嗅一嗅往日飞翔的气息……

嬴异人真的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物了吗?

当我对他做出完整而深入的调查之后,我笑着对自己说——不!

我敢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吕不韦,没人能认识到这个落魄的秦国公子身上潜藏的巨大价值,包括嬴异人自己。

洞察到这个巨大商机之后,我兴奋得一夜未眠。我预感到那个早晨的邂逅终将把我的命运和嬴异人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我意识到我的商业生涯正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重大转折——或者说质的飞跃。

而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偶然——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两个素不相识的匆匆过客……

这和一条湍急的河流上漂浮的两枚落叶又有多大差别呢?

说到底,在这世上,人如落叶,亦如飘蓬。旋生旋灭,旋遇旋散。无所谓玄机,也无所谓必然。然而,我还是愿意把那个早晨与嬴异人的相遇视为造物主的安排。因为,在我看来,任何偶然都是一颗上天赐给的种子,你可以任它湮灭,也可以让它成长,端看你是否具有一种甄别良窳的眼光。倘若你有眼光,就能在一颗种子里看见参天大树,从一次偶然中打开一世的繁华与荣光。

我就是准备这么做的。

忘了告诉你们,我来自韩国的阳翟(今河南禹州)。我是一个商人。一个还算成功的商人。所以,我不但具有从沙里淘出金子的眼光,我还具有把金子打造成各种金器的实力,亦即对初级产品进行深加工以使它增值的能力。

很快你们就会看到,我将把嬴异人从沙堆里淘出来,然后告诉他——要发光!

于是他就有了光!

我那时还不知道两千年后从西方传来了一个宗教,也不知道他们的偶像耶和华说过类似的话,所以你们不能说我掠美或者抄袭,也不能说我太过狂妄把自己当成了上帝。其实我要说的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上帝,一切都要靠自己。

我想说,天堂就在尘世——在你的心、你的手、你的汗里。

说穿了,你才是自己的上帝。

好了。人一老就变得啰唆(我今年快六十了)。扯远了,打住。

遇见嬴异人的三天之后,我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故乡,见到了我的父亲——一位精通商道、洞明世事的老人。我迫不及待地问父亲,耕田之利几倍?

十倍。父亲说。

珠玉之赢几倍?

百倍。父亲说。

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父亲微微一怔。

我笑了。我想那一刻我肯定笑得有些诡异。

因为父亲正在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知道,这个问题严格来讲已经超出了商业领域——它指向了政治。它等于是在向父亲表明:我日益强大的欲望和能量已经不允许我再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我需要一个释放和展现自我的新舞台。

我知道,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说出这种“立国家之主”的话,很可能被人视为痴人说梦。但是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想大才能做大!

是的,想大才能做大。你们说,成功者和普通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在我看来,就是两个字:梦想。

一个人之所以能够获得别人难以企及的成功,就在于他敢于梦想。普通人看到的总是他现在的人生是什么样子,而成功者关注的是——人生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一天,父亲肯定也看出了潜藏在我身上的那个巨大的梦想,所以他并没有过多迟疑就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说,无数。

这正是我需要的答案。

我当天就辞别了父亲。回邯郸的路上,我注意到了那些在烈日暴晒之下挥锄洒汗的农人。他们终年胼手胝足辛苦劳作却往往不得温饱。我也遇见了许多同行——那些风尘仆仆的商队。他们一年到头四处奔波赚取的只是有限的价差,而且一不小心就会血本无归。与此相反的是,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诸侯大夫们却能享有肥马轻裘钟鸣鼎食的生活。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权力。

因为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作权力。

农夫耕种土地,创造价值;商人贩卖货物,交换价值;而政客掌握权力,所以他们占有价值。道理就这么简单。当然,这世上没有人不想当后者。问题是大多数人没有机会。想到这里,我再次为自己能够发现这样一个机会而得意不已!我说过,我是一个还算成功的商人。所以用我的眼光来看,世间万物皆为商品,包括人。

不,尤其是人。在某些时候,人是最有价值的商品。

当邯郸城上的旌旗和雉堞依稀映入我眼帘的时候,我已经做出了一生中最为重大的决定——我要倾尽所有,投资嬴异人!我坚信这个特殊的商品必将给我带来无数的利润!

那一刻,我对自己说了一句话。没想到这句话居然广为流传,成为你们现在所说的“成语”。

我说的是“奇货可居”。

回到邯郸后我匆匆洗了把脸,便策马奔向嬴异人的府第。这是一个天色阴沉的午后,我心里却装满了阳光。一个下人为我开了门,听完我的自我介绍后,把我引进了院子。片刻之后,嬴异人神色倦怠地走了出来。他站在廊上,微仰着下巴,狐疑地瞟了我一眼。看那样子,丝毫没有请我进去坐的意思。

他肯定以为我找错人了。一个韩国的商人,能和他有什么瓜葛?

我粲然一笑,无遮无拦地说了一句:“我能光大您的门庭。”语气之直白与狂妄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

异人笑了。笑容中满是讥嘲。他说:“你还是先光大自己的门庭,再来光大我的吧!”

我没有理会他的讥讽,而是盯着他的眼睛说:“您有所不知。我的门庭必待您的门庭而光大。”

嬴异人半张着嘴看着我。颓废的目光中忽然有火焰一闪。然后他毕恭毕敬地走下台阶,牵住我的手,把我请进了内室。席地而坐之后,我毫不客气地挑明了他当下的困境。我说:“秦王已经老了,您的父亲安国君被立为太子。我私下听说安国君宠爱华阳夫人,并不宠爱您的母亲夏姬。现在你们兄弟有二十多人,您又排在中间,并不受宠幸,而且长久在诸侯国为人质。一旦秦王死后,安国君立为王,您根本没有机会和长子竞争太子之位,甚至也没有机会跟那些早晚都在秦王跟前的兄弟竞争!”

异人苦笑着说:“没错!可我还能怎么办?”

我说:“依你看,安国君要立谁为嫡嗣,是不是由华阳夫人说了算?”

异人点头说:“是。”

我说:“那么,华阳夫人是不是无子?”

异人依旧点头说:“是。”忽然间,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抓住我的手,嘴巴张了几下。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慢慢又松开我的手,颓然坐了回去。

我笑。我知道他已经猜到了一半。“您刚才想得没错,”我说,“我就是要让华阳夫人认您为义子,然后再立您为嫡嗣。”

嬴异人再度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要做到这一步他还缺了样东西,那就是——钱。可他忘了,他所缺少的,恰恰是我所拥有的。我吕不韦之所以来找他、之所以对这桩生意成竹在胸,正是因为我可以和他达成这种微妙的优势互补。他拥有高贵的王室血统,而我拥有必要的资本和运作能力。这就是商业的奥妙之所在,它能把分散和闲置的资源整合在一起,从而产生惊人的效益。当然,进行资源整合的前提条件是要敢于投入成本,并且承担风险。而我现在正是要这么做。我对嬴异人说:“我知道,您目前被困于邯郸,经济状况不好,没有条件交结应酬。不韦虽不富裕,却愿携黄金千斤替您到秦国走一趟,去侍奉安国君和华阳夫人,说服他们立您为嫡子,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永远不会忘记听完这一席话后嬴异人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和喜悦撞击得无所适从的表情。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腾地从坐席上跳起来,然后趴在我的面前频频叩首。他用一种战栗不止的声音对我说——

如果先生的计策成功,我愿意与先生分享秦国的土地!

我笑了。

我想那肯定是我有生以来最灿烂的一个笑容。

我出发了。目标咸阳。临行前我给嬴异人留下了五百斤黄金。我告诉他,他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花钱,尽情地花钱。要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秦国公子嬴异人是个慷慨仁义、贤明有为、宾客遍天下的人。异人心领神会。从此以后,穷愁潦倒的嬴异人摇身一变成了挥金如土、仗义轻财的知名人士。我另外用五百斤黄金购置了一车的奇珍异宝,来到了咸阳。可我并没有直接去找华阳夫人,而是找了另外的两个人。

很多时候,两点之间并非直线最短,巧妙的迂回才是捷径。

经过一番打点,我见到了华阳夫人的弟弟阳泉君。我第一句话就说:“阳泉君,你有罪,而且罪足以致死!您可知道?”

阳泉君当场就蒙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我接着说:“君之门下,无不是高官厚禄;而安国君的儿子们,却一无显贵之人。况且,君之府库藏珍韫宝,骏马盈外厩,美女充后庭。而安国君年事已高,一旦崩逝,将来的太子执政,君必然危于累卵、命在旦夕。这一切,君可曾想到?”

也许这就叫一语惊醒梦中人。阳泉君极力想保持镇定,可他的惶悚之情已经溢于言表。他说:“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我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一策,可让您长保富贵、安如泰山,绝无危亡之患。”

阳泉君立刻离开坐席,起身行礼,诚惶诚恐地说:“愿闻先生高见。”

我说:“安国君年高,华阳夫人无子,长子嬴傒势必承继秦国政权。届时,华阳夫人与您的整个家族都将门庭冷落、命运堪忧。如今公子异人是个贤明之人,却作为人质被遗弃在赵国。他每天引颈而望,思念故国。如果华阳夫人能说服安国君立他为嫡嗣,那么异人将无国而有国,而夫人亦将无子而有子。”

阳泉君沉吟半晌,重重地点了个头,说:“对!”

我笑了。可我心里捏了一把汗。虽然这场对话的结果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可那样的开场白明显属于剑走偏锋,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的。搞不好,我这个无权无势的韩国商人就有可能脑袋搬家。

可见,这是一次冒险。

所幸的是,最终的事实还是证明了,这是一次成功的冒险。

我第二个找的人是华阳夫人的姐姐。当然,我收起了对付阳泉君的那一套,采用了让一个女人最容易产生好感的方式——给她奉上了一份价值不菲的见面礼。然后我很自然地跟她聊起了异人。我谈起异人的贤能、异人的聪明以及所结交的诸侯宾客如何遍布天下等。当然,我顺便还提到了异人的孝顺。我说:“异人把华阳夫人当成像天一样,日夜以泪洗面,深切思念太子和夫人。”最后我说,请夫人代我向尊敬的华阳夫人奉上几件小礼物,顺便转达几句话。

我所指的几件小礼物就是我用五百斤黄金购置的那一车奇珍异宝。而请她转达的那几句话是这么说的:“我听说,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如今夫人侍奉太子,深受宠爱,膝下却无子,那就应趁早在安国君的众多儿子中选择才德之人立为嫡子。如此一来,丈夫在的时候则备受尊重,丈夫百年之后,所立之子即位为王,终究不会失去权势。不在繁华时树立根本,一旦色衰爱弛,即使想进一言,还有可能吗?如今在太子的诸位儿子中,属异人最为贤能。他自知排行中间,按次第不得被立为嫡嗣,而且他母亲又不得宠幸,所以自愿依附于夫人。夫人如果能在这个时候立其为嫡子,那必将终生在秦国享有富贵。”

据我所知,这些话当天就原封不动地落进了华阳夫人的耳中。事后我在想,华阳夫人的姐姐在转达的过程中,很有可能还会加上女人所特有的那种绘声绘色,以及姐妹之间闺中秘语所特有的那种推心置腹和语重心长。

所以,这些话从我的口中还是从她姐姐的口中说出来,对华阳夫人来说,效果是大不一样的。

当弟弟和姐姐都异口同声地劝说华阳夫人立异人为嫡子以长保富贵时,华阳夫人自然不可能不动心。就这样,事情完全按照我的计划进展。我并没有花多大的功夫,就成功地把嬴异人的未来与华阳夫人和他们整个家族的未来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当然,这里头也包括我的未来。

我说过,所有成功的商业策划,其秘诀都在于优势互补和资源整合。这一点在我的此次咸阳之行中再次得到了验证。另外,金钱的魔力也不可忽视。当那一车奇珍异宝赫然呈现在华阳夫人姐妹面前时,她们那一刻的眼神是相当动人的。还有一点我必须指出,那就是在影响和说服华阳夫人姐弟们的过程中,我采取的原则和策略是——

永远只谈对方所需要的,而不是我所需要的。

这就是影响力的本质。

只要你善于抓住所谓“人性的弱点”,你就很容易获得别人的合作,从而无往不胜。无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商业活动中,甚或在政治事务中,这都是一条颠扑不破的铁律。

我相信下面这几句话你们都已经耳熟能详——当我去钓鱼的时候,我不会去想我要吃什么,而是想它们所需要的。你为什么不用同样的常识,去“钓”一个人呢……为什么我们只谈自己所要的呢?那是孩子气的,不近情理的。想想你永远在注意你的需要,别人对你却漠不关心。要知道,其他人都像你一样,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世界上唯一能影响对方的方法,就是谈论他所要的,而且告诉他,如何才能得到它。

这是两千多年后一个叫戴尔·卡耐基的西方人说的。我觉得他说得很好。这番话不啻于是对我的咸阳之行所做的一个有力注脚。所以说,无论日月如何轮转,世事如何变幻,也无论人间几度沧海桑田,我们身上所秉有的人性却往往亘古不变。基于此,我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你们一点,那就是两千多年后风靡世界的西方成功学理论,有不少都可以在我所处的这个战国时代找到相应的案例。所以,作为中国人,你们也不宜太过妄自菲薄。

当然,我们缺乏系统的理论。这也是事实。

又扯远了。我很抱歉。打住。

后来发生的事情基本上可以说是水到渠成。华阳夫人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向安国君提出了要求:立异人为嫡嗣,以托终身。也许是安国君当时没什么思想准备,所以略微迟疑了一下。而华阳夫人的眼泪就在那一瞬间悄然滑落。

眼泪是一个女人温柔的武器。尤其当这个女人既年轻又美丽,那就更是一件致命的武器。华阳夫人梨花带雨的脸庞立刻唤醒了安国君无限的怜惜之心和恻隐之情。他当即表示同意,并与夫人一起刻玉符为据。然后托我将一笔数目可观的馈赠带给异人。

当我大功告成归来的时候,嬴异人欣喜若狂。从此,他不再是那个被人遗弃的“质子”了。他现在是堂堂秦国的嫡长孙,未来的大秦国王。这一重大的政治新闻即刻传遍了邯郸城的大街小巷,并且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各诸侯国。与此同时,我吕不韦也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韩国商人了。离开咸阳前,安国君和华阳夫人就郑重其事地邀请我担任嬴异人的老师。我非常自信也非常光荣地接受了这一名副其实的职务。

在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更适合当他的老师呢?我吕不韦之于嬴异人,与其说是伯乐之于千里马,还不如说是一只点金手之于一颗形同废物的石头。我的所作所为,几乎可以用“化腐朽为神奇”来形容。我相信,直到两千多年后,当你们在阅读这段历史时,仍然可以感受到贯穿其中的那种过人的胆识和卓越的智慧。

别把我说成是什么野心家或政治投机商那么不堪。野心和投机心谁都有,这并不值得拿来说事。值得你们关注的是一个人究竟是凭什么实现了他的梦想(或者说野心),而世上绝大多数的芸芸众生,又为什么只能把他们的梦想与野心带进坟墓,连同肉体一起腐烂。你们可曾想过,在一个允许自由竞争的社会上,自甘平庸和无所作为就是一种耻辱,而敢于梦想和追求成功是一个人应负的责任?你们是否习惯于让一种狭隘而僵死的眼光遮蔽着,所以总是把包括我吕不韦在内的许多古人贴上形形色色的道德标签?在面对历史、面对古人的时候,你们是否总是倾向于论断和评价,而不善于体验和感受?你们是否总是有意无意地忘记,人是复杂而矛盾的动物,因而总是习惯于对事物做出非黑即白、非善即恶的一刀切?是否直到两千多年后,你们仍然纠缠于所谓的义利之争和善恶之争,仍然在道德和欲望的夹缝中徒劳地挣扎,看不到义利之间、善恶之间那个广阔的中间地带?所以,你们的梦想总是很容易枯萎,而你们的生命能量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耗散。

也许这些问题又扯远了,但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谁能回答我?

谁?

我一直自认为是一个相当成功的男人,除了因为我拥有智慧、能力和财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拥有邯郸城最美丽、最能歌善舞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赵姬。

她是赵国一位富豪的女儿,和我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可以说是一对天造地设、令人艳羡的佳偶。我深爱着这个女人。在我们同居数年之后的某一天,赵姬忽然羞怯地告诉我,她怀孕了。当我得知自己即将成为父亲的那一刻,一种巨大的温馨和幸福之感迅速弥漫了我的胸臆。我预感到,即将投奔人间的这个小生命肯定是个男孩儿,而且他必将负有一种非凡的使命。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正确的。这个男孩儿在未来的岁月里将扫灭六国、统一天下,实现五百多年来无数英雄豪杰为之肝脑涂地而未能达成的伟大梦想,并且——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至尊无上的皇帝。

他的名字叫嬴政。天下人都称他为“秦始皇”。

他——就是我的儿子。

可是,他姓嬴,不姓吕,所以他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父亲”。这是命运跟我开的一个最大的玩笑。它几乎给了我想要的一切,却剥夺了我作为父亲的权利。如果说我这一生有什么遗憾的话,这就是最大的遗憾。我和他有父子之实,却一生没有父子之名。我另一个深深的遗憾就是赵姬。我和她大半生都有夫妻之实,却从来没有夫妻之名。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

也许你们已经猜到了。这是因为异人。

所以,我这一生始终对嬴异人怀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我喜欢他,因为他是对我最有价值的人。有了他,我才可能拜相封侯、位极人臣、一生显赫、驰骋天下。可我也恨他。就是因为他,我失去了当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的权利。

他让我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可他也让我丧失了生命的完整。

也许,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得失相倚,利弊相生。只有缺憾,没有完美。做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也许就在我做出某种貌似伟大的选择之后,人世间的许多平凡幸福就已经离我远去……也许人只能直面现实的残忍,慢慢学会在回忆和遐想中体味幸福……也许我无权怪任何人,要怪只能怪自己……想到这里,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真是一场该死的酒宴。

迅速到来的巨大成功让我们每个人都有点儿忘乎所以。那天在我的府上,我,异人,还有赵姬,三个人都喝得有些飘飘然。

我微醺。异人半醉。而赵姬笑靥嫣然,面若桃花。

我真该死。

我居然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刻,美丽就是一种错误。

我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赵姬的美丽只属于我一个人。可我错了。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没有谁注定属于谁。当我终于察觉到异人注视赵姬的眼神中荡漾着一种无可救药的痴迷时,一切便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异人端着一只酒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我敬酒。我也笑着端起酒盅。异人忽然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他说得含混不清,可却异常清晰地落进我的耳中。他说,希望我把赵姬送给他。

仿佛是一声惊雷炸响在我的头顶。那一刻我差点失手跌落了酒盅。

有没有搞错?!

论辈分,现在赵姬应该算是异人的师母了。他居然还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不知廉耻的话?!还有没有一点长幼尊卑了?!

可其实我们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我和异人真正的关系是合作伙伴。说得更明白点,是一对商业搭档或者说政治搭档。而无论是在商人还是在政客之间,都只有利益的交换,没有什么天经地义不可违背的道德准则。

怎么办?

我强抑着内心的愤怒,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我已经把我几乎所有的家产都押在了异人身上,我梦想中的辉煌事业刚刚露出了一线曙光,前方的道路还很漫长,未来难以预料。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我和异人之间绝对不能出现任何性质的裂痕。我们必须竭尽全力扩大双方的利益结合面,以至让二者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所以,异人并没有搞错。如果我任由自己的愤怒倾泻而出,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然后异人狼狈而去、我们双方关系破裂,而我的所有投资和努力付诸东流、功亏一篑,最后我守着爱情、守着赵姬、守着我们的爱情结晶,贫贱一生抱憾终老,那么——我才真的是搞错了!

这一切思考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所以,我没有来得及去看一眼赵姬的反应,也没有来得及去考虑她腹中胎儿的未来命运——以及我们一家三口未来的关系和命运——就发出了一声无比慷慨无比爽朗的大笑。我说:“行!”

那一刻,是否有某种与生俱来的晶莹的东西在我的灵魂深处无声地碎裂?

我不知道。

在这个变幻无常的世界上,在这个人人心怀叵测的世界上,我们真的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比如,就这么一顿酒宴的工夫,我失去了我的女人,还有我的儿子。看着杯盘狼藉的桌案和空空荡荡的房间,我的生命好像忽然间失去了重量。

再比如赵姬离去时的那个眼神。她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缠绵与忧伤,这一点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固然,她也流露出了一丝眷恋和不舍,但是,我从中看见的更多的是平静。

她的平静意味着什么?是绝情寡义,还是坚忍自持?是甘愿为我做出牺牲,还是怀藏着比我更深的权谋?毕竟,我现在仍然是一介布衣,而异人是堂堂秦国的嫡长孙,未来的大秦国王……哪一只鸟儿不想攀高枝呢?想到这里,我苦笑了一下。如果真是这样也好,起码我不用背负道义和感情的债务,我可以笑着对他们说,大家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多好!谁也不属于谁,谁也不亏欠谁,多好!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还是一片空旷。

这是一种如释重负之后的轻松,还是一种若有所失之后的茫然?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是两千多年后一个叫卞之琳的诗人写的。可那时的我很想知道——在我、异人和赵姬之间,谁是谁的窗前明月?谁又是谁的梦?

秦昭王四十八年(公元前259年)正月,我的儿子降生了。他们给他取名叫“政”。赵姬当初隐瞒了怀孕的事实,所以嬴异人兴高采烈地当上了我儿子的父亲。他丝毫没有怀疑。没过多久,他就把赵姬立为夫人。

跟我同居了好几年,赵姬一直没有名分。这一回,她总算有了,而且尊贵无比。

秦昭王五十年(公元前257年),秦国突然派遣将军王齮率领大军进攻赵国,并迅速兵临邯郸城下。赵王一怒之下,下令捕杀秦国人质嬴异人。形势万分危急。我没有片刻的犹豫,当即拿出我最后的财产——黄金六百斤贿赂赵国捕吏。那个捕吏经过短暂而痛苦的抉择后,一咬牙收下了黄金。

那是他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所以,他宁愿用他的政治生命来交换。当然,他收下钱后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用比我们更快的速度逃亡。

我和异人什么也顾不上了,立刻乔装出城,马不停蹄地逃进秦军大营,随后在秦军铁骑的护送下顺利到达了秦都咸阳。直到进入城门的那一刻,我和异人才相互对视了一眼。除了大难不死的庆幸,我们眼中闪现着相同的焦虑和不安。

赵姬和嬴政还在赵国,他们逃得过赵王的屠刀吗?

所幸的是,赵姬的父亲在邯郸还是有一些势力的。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可能也动用了大量的金钱和他在政商两界的关系。详细的情况我和异人都不得而知。我们只是从随后陆陆续续传来的消息中获知:他们母子平安。

赵姬的父亲想方设法把他们母子藏匿了起来。

这一藏整整藏了六年。

我不敢想象,在那暗无天日、与世隔绝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中,这对可怜的母子是如何生活的。

幽闭的时光,渗入骨髓的恐惧,无止境的思念,近乎绝望的期待。除此之外,陪伴她们的还能有什么呢?

那些日子,我总在无人的时刻独自遥望邯郸的天空。一想到他们在那里承受苦难,我却在秦国独享安宁,我便心如刀绞、愧悔难当。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对她们母子怀有的那种尖锐而痛切的愧疚之情就在我心中刻下了一道伤痕。那是我一生都无法抹平的伤痕。很多人都知道,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对赵姬百种迁就、千般纵容。为了满足她那永无休止的欲望,我做出了许多有悖常理的举动,甚至犯下了愚蠢而致命的错误。所有这一切,也许只有从我的内心深处才能找到合理的解释。

还有一点也是让我一生为之心痛的——那就是六年的穴居生涯对童年嬴政所造成的伤害。两到八岁,这本来应该是一段幸福而灿烂的时光。可嬴政所面对的,只有无尽的恐惧和黑暗。童年的屈辱和不幸给他幼小的心灵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并且伴随他的整整一生。多年以后,身为秦王和始皇帝的嬴政之所以显得阴郁、冷漠、敏感、多疑,甚至还有些刻薄和残忍,我想在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咎于那段不堪回首的童年记忆。

当然,我不可能一味地沉湎于儿女情长。对于我吕不韦来说,情感永远是人生的后栈。唯有权力和对权力锲而不舍的追求和渴望,才值得占据我生命的前台。所以,对赵姬母子的强烈思念并没有阻挡我向秦国政坛迈进的脚步。

就在我和异人死里逃生回到咸阳的当天,我就告诉他,我们必须马上去见一个人。

惊魂未定的嬴异人顺从地看了看我,那意思是一切听从我的安排。我们匆匆洗沐之后,我就给异人找来了一套火红色的、上面绣有金色凤鸟的“楚服”。

换上它。我说。

异人迟疑了一下,可他很快就按我说的做了。等他穿戴齐整,我顿时感到眼前一亮。

这就对了。我想,这才像是华阳夫人的儿子。

服饰是一种文化。而对于从楚国远嫁秦国的华阳夫人来说,楚地的服饰就是故乡的象征,是最容易唤起她情感认同的有效媒介,也是嬴异人能给她的一份最好的见面礼。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当华阳夫人看见嬴异人的一刹那,她惊呆了。她绝对没想到异人会以这样的装束出现在她面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异人,喃喃地说:“我是楚人。我是楚人。异人你太让我惊讶了……”

这次令人感动的会面所带来的一个直接结果是:异人获得了一个新的名字——子楚。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异人和我惊喜呢?

华阳夫人赐给他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王位继承权的标志。

新生的子楚就这么闪亮登场了,而且一举站在了秦国政治舞台的中央。昔日异人的二十几个异母兄弟睁着困惑的眼睛,看见自己在这颗政治新星的映照之下黯然失色。

秦昭王五十六年(公元前251年),也就是我和异人回到咸阳的六年之后,秦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秦昭王嬴稷终于告别了他的王国和子民,带着统一宇内的未尽梦想撒手西归。安国君嬴柱也终于告别漫长的太子生涯,带着迟来的喜悦登上宝座,是为秦孝文王。华阳夫人被立为王后。而异人也终于成为太子。

异人被立为太子之后,命运多舛的赵姬母子总算迎来了他们的出头之日。赵国断然没有想到他们缉捕多年而不得的人犯居然成了秦国的太子妃和嫡长孙。无奈之下,他们做出了一个痛苦却是明智的决定——主动把赵姬和嬴政送回秦国。

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面对如日中天的秦国,借赵国一百个胆,他们也不敢有别的想法。

阔别六年之后,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不,我这么说不太准确,应该说秦王嬴异人一家终于团聚了。当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的妻儿带着苦尽甘来的笑容被秦王拥进臂弯,然后携手步进王宫时,我还能作何表情?我当然只能送给他们一个甜美的、祝福的笑容。

那一刻我知道,今晚等待我的,必然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不过,总是会习惯的。连动物都善于舔着自己的伤口安然入梦,我凭什么要让自己活在过去?

距离最高权力仅有一步之遥。我和异人如愿以偿,相视而笑。可我们不约而同地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还要等几年?老太子安国君即位的这一年,已经五十三岁。我在想,或许我们不需要像他那样熬那么久,但是等上个十年八年总是要的吧。

没想到,我这次的预测错得相当离谱。我们并没有等十年八年,也没有等三年五年,而是等了三天。

没错,是三天。

孝文王仅仅当了三天的秦王,就迫不及待地跟着他父王走了。秦国人刚刚结束昭王之死的国丧,紧接着又穿上了吊唁孝文王的丧服。

看着那个光芒四射而又空空荡荡的秦王宝座,我和异人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

虽然我不相信上帝,但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人的命运或许只有一半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另一半掌握在谁的手里呢?

偶然,未知,命运,还是造化?

我不得不承认,造化之神有时候就像一个躲在暗处一脸坏笑的家伙,而这个世界就是他信手涂鸦率性而为的作品。谁也不知道他的手随便一抹会抹出什么东西,或者抹掉什么东西——比如,抹掉在位仅三天的孝文王。

虽然这么说对死者有些不敬,可我还是想说,这真是神来之笔!

人的成功固然需要不懈的努力,可谁敢说他的成功完全不需要这样的神来之笔呢?在异人登基为王的大典上,我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异人即位,是为秦庄襄王。随后华阳王后被尊为华阳太后,异人的生母夏姬被尊为夏太后。而我吕不韦也终于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丞相。

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无数。

站在大秦巍巍的权力巅峰上,回想起当年与父亲的对话,我心中感慨万千。

我对你们说过——想大才能做大!

人一定要敢于梦想,并且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为梦想付出不懈的努力。现在你们都看见了,我在十年前倾家荡产所做的这笔政治投资,终于为我赢得无数的回报。

可我知道,这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当我终于握住秦国这驾铁血战车的缰绳时,我意识到上天已经赋予我一项新的使命,那就是驾驭着它奔赴一片更为辽阔的疆场,去实现五百多年来无数人为之前仆后继的伟大梦想。这就像是命运发出的一声召唤。我听见它说,你的目标绝不只是秦国,而是要通过秦国——

问鼎天下!

说句实话,嬴异人是一个相当不称职的秦王。对于一个国家的外交、内政、军事、经济、文化等,他统统一窍不通。所以我吕不韦很自然地成了大秦政坛的幕后推手,亦即真正的主宰者。

我就任丞相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赦天下、表彰功臣、宽刑减赋、布施于民。其实,我这么做并不仅仅是像后世史家所说的那样沽名钓誉、笼络人心,而是缘于我有一整套不同于旧日秦政的治国理念和施政纲领。

秦国自商鞅变法之后,奉行的是严刑峻法的法家思想。这种政治思想可以在一段时期内整顿纲纪、增强国力,可它的副作用是导致和掩盖社会矛盾,不利于长久地维系民心。所以,我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烧掉了缠绕在百姓脖子上的苛政之绳,让他们喘喘气。

我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在秦庄襄王元年(公元前249年),亲自率领军队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说它不大,是因为所动用的兵力、所耗费的物资都不多;说它不小,是因为这一仗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消灭了东周。

自从五百二十一年前(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定都洛阳之后,周天子在诸侯心目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周王室的权威也是江河日下、逐年衰弱。到我执掌秦国政权的时候,所谓的周朝天下早已名存实亡。它的最后一任天子周赧王最悲哀,经济来源完全枯竭,生活窘迫,只能靠举债度日。每当债主要追债时,他就吓得躲到一座高台上,几天不敢露面。你们今天所说的成语“债台高筑”指的就是他。七年前(公元前256年),雄才大略的秦昭王断然出兵收拾了他,结束了他那落魄天子的悲剧一生。然而,周朝宗室没有完全绝灭。因为还有一个东周君躲在小小的巩地(今河南巩县)苟延残喘。

明明知道他只是最后一块聊胜于无的遮羞布,可诸侯之中没人敢动手撕掉他。这是为什么?

因为谁也不愿背上颠覆周室的骂名,授以其他诸侯国群起而攻的口实。换句话说,龟缩在巩地的东周君实际上是一块连塞牙缝都不够的肉,谁愿意为了吃他而惹一身骚?所以,如果谁胆敢灭了东周,除非他脑子进水,否则马上可以证明三点:一、国力之雄厚无人可及;二、吞并天下之心昭然若揭;三、与诸侯国的决战就此拉开序幕。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一举灭掉东周的人就是我——刚刚在战国舞台上崭露头角的新角色——大秦丞相吕不韦。

这是我跟诸侯们打的一声出人意料的招呼,也是我向他们下的一道铿锵有力的战书——我吕不韦来了,天下一统还会远吗?!

当然,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借口。尤其是战争。而自不量力的东周君偏偏自己把借口送上了门。我就任丞相不久,他便频频联络各诸侯国,准备纠集军队攻打秦国,以报当年周赧王被灭之仇。我禀明异人后,带上一支军队,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了周朝的这股残余势力。

然而,我并没有把周宗室斩尽杀绝,而是把东周君迁到了阳人聚(今河南临汝县西),让他继续享有当地的租税。

我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要刻意表现出一种高姿态,而是出于我的战争观。我认为战争和杀人只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手段,其目的是为了和平、为了拯救更多的人。就像我的同时代人荀况所言:“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我在后来会同门客共同编纂的《吕氏春秋》中也表达了“义兵”的思想。所谓“义兵”,就是“诛暴君而振苦民”。所以,我极其反对毫无意义的杀戮。

由于我生平打的第一场战就消灭了东周,其意义非同凡响,因此随后便被异人封为文信侯,并享有河南、洛阳的食邑十万户。

我再度令秦国朝野侧目,并迅速在各诸侯国声名鹊起。

我说过,你,我,还有这个生生灭灭的世界,或许都是造化之神心血来潮的作品。每一口气呼出去,我们都不知道下一口气能否如期而至地吸进来。我们忙忙碌碌,我们嬉乐宴饮,可不知道那只无形的造化之手哪一天就会点中我们的额头,说,你——给我滚蛋!

异人在登基三年后的某个夜晚就寝时照例闭上了眼睛。可第二天早上,他没有照例把它们睁开。

造化之手点中了他。

当秦王驾崩的消息第一时间传进我的耳中,我正在用早膳。我就那样端着碗愣了好长时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年仅三十五岁的嬴异人走了,所以我的儿子嬴政立刻就要成为大秦国王。可他才十三岁,所以必须由我辅政。也就是说,整个大秦的权柄接下来都要完完全全落在我吕不韦的手上!

许久,我终于咽下残留在嘴里的那一小口饭。然后我问自己——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这当然是真的。嬴政即位之后,我就成了“相国”。另外,在我的授意下,我又多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称谓——“仲父”。

我承认,这并非我的首创,而是我对春秋时代齐国管仲的一种掠美。当年的管仲就是以“仲父”之称辅佐齐桓公成就了一番霸业,所以这个称谓寄托着我对先贤的追慕和效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不足与外人道的原因就是——我希望在嬴政对我的这种称呼中获得某种心理上的补偿。

也许,你们都能理解并原谅我的这一层私心吧。

从嬴政即位的这一年(公元前246年)开始,我驾驭着秦国这驾铁血战车开始了大规模的东征——

元年,将军蒙骜平定了晋阳之乱。二年,将军麃公率兵攻打卷城,斩首三万。三年,蒙骜率大军进攻韩国,以所向披靡之势连下十三城。当年十月,蒙骜攻打魏国的畼城和有诡。由于这一年秦国遭遇严重灾荒,粮草不济,所以迟至四年春才将其攻陷。五年,蒙骜乘胜而进,大举攻占魏国的酸枣、燕、虚、长平、雍丘、山阳等二十余城……

秦国的节节挺进令东方列国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中。

六年,韩、魏、赵、卫、楚等五国匆忙拼凑了一支合纵联军,对秦国展开反攻,一度占领了寿陵。可是,在我和秦军铁骑的眼中,诸侯就算组织起再多军队也无异于一群乌合之众。在秦军强有力的打击之下,五国联军迅速瓦解。秦军一路追击,顺势吞并了弱小的卫国。

秦国在军事上对诸侯国具有绝对优势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我总觉得强悍的大秦也有它脆弱而苍白的一面——那就是文化。

武力征服的只是城邑和土地,唯有文化才能统御人心。当大秦统一天下的日子不再遥远,我立刻意识到,必须为这个未来的帝国打造出一整套相应的政治思想和社会伦理,以此作为嬴政的治国教材,以备将来统御四方的臣民。所以,秦国亟须一大批能够著书立说、传播思想的文人学士。尤其当我看到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等人的府上一贯宾客如云、人才济济时,我就更是替强秦感到羞愧。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面向天下人发出了最富有诚意的求贤榜。

很快,各诸侯国的文人学士便犹如过江之鲫纷纷投奔到我吕不韦的门下。我让人统计了一下,人数竟然多达三千。

我笑了。看来,人们对我的诚意领略得还算充分——我在求贤榜上公布的养士待遇是所有诸侯国中最优厚的。

除此之外,我提出的不拘学派、兼容并包的原则也是能广泛吸引人才的重要原因。在我的三千门客中,有儒家、墨家、道家、法家、阴阳家、名家、农家、纵横家、兵家、杂家、小说家等。也就是说,只要你有真才实学,我便来者不拒。所以,其时我门下的食客可谓精英荟萃,皆为一时之选。其中就有一个你们非常熟悉的人物,也就是后来辅佐嬴政建立大秦帝国的楚国人李斯。

人才有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著书立说。我提出了一套编撰的思路,然后命所有门客各自阐发他们的学术思想,最后由我亲自修订。不久之后,一部荟萃了诸子百家的学术精华、总揽天地万物古今之事、长达二十余万言的皇皇大作终于问世。内容分为八览、六论、十二纪。我给它取名叫《吕氏春秋》。

这本著作的问世是我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之一。

因为,再大的事功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明日黄花,思想却能传之久远——在一代又一代人的研习读诵中焕发出永不泯灭的光芒。

书成之后,我特意把它刊布在咸阳的城门上,悬榜邀请各诸侯国的辩士学者前来观看。我在告示中称:“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你们今天所说的成语“一字千金”就源于此。

在书简的旁边,赫然悬挂着那仿佛唾手可得的一千斤黄金。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前来参观者络绎不绝,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增删一字而获重赏。我的门客都面露得意之色地对我说,在吕相国的亲自指导和统一修订下,《吕氏春秋》真可谓是一部完美之作。我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可我心里说,不,你们错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吕氏春秋》也不会例外。之所以没人提出异议,并非他们不能,而是他们不敢!

很多有学问的人都可以看出它的瑕疵,却没有人敢于触犯我的权威。

真相不过如此。

这一点,后世的人都看得很清楚。比如,东汉的王充就曾在他的《论衡》中指出:“夫贵,故得悬于市;富,故有千金副。观读之者,惶恐畏忌。虽见乖不合,焉敢谴一字?”

王充之言,可谓确论。而这点自知之明,我吕不韦还是有的。但是这并不会削弱我的成就感。我之所以仍然为之骄傲,并不是因为它是完美的,而是因为它是唯一的。

无论如何,它都是我吕不韦生命中的唯一。换句话说,它是在我吕不韦的肉体无论消逝了多久之后,都仍然承载着我生命价值的唯一的东西。

难道不是吗?

自从异人死后,年纪轻轻的赵姬就成了尊贵的大秦太后。可是,外在的显赫与荣华难以弥补她孀居生涯的空虚和寂寥。在她的一再暗示之下,我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走进了后宫,并且很自然地迈上她的床笫,开始与她旧梦重温。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暌隔多年之后,赵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女性魅力依然是那么令人难以抗拒——无论是她的容颜、她的笑靥、她的眼波,还是她那无懈可击的美妙胴体……所以,在刚开始的几年里,我的激情就像一条冰封的河流突然解冻一样肆意地奔腾着,给赵姬带来了深深的满足和欢愉。然而,这种缠绵悱恻的情欲生活逐渐让我感到空虚和倦怠,甚至隐隐生出一种负罪感。到后来,我和赵姬的情事越来越像是一种单调乏味的例行公事。每当我大汗淋漓地从赵姬的身上爬起来,我总是仓促地穿上衣物,然后像逃离深渊一样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赵姬的寝殿。留在我身后的,是赵姬意犹未尽和困惑不已的目光。

我意识到,我必须对这场来势汹汹却有些不合时宜的中年情事做一个了断。

我之所以这么想,并不是因为我不再爱她,而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我所承担的责任和我对自己的期许都不允许我过度沉溺于情欲之中。在其时的秦国,我是权势最隆的男人,而她是地位最尊的女人。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当面阻挠或指责我们。可我知道,任何人都可能对我们进行腹诽或议论。而我的地位又决定了我不可能无视朝野的舆论。更重要的是,我不能把自己可贵的生命能量一味地虚掷于温柔乡中,从而影响到我逐鹿天下的千秋大业。

当然,促使我最终斩断情丝的原因还有一个,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那就是我的儿子——秦王嬴政。

这些年来,嬴政已经从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变成一个心事重重的青年。曾经对我怀有的敬畏之感已经从他的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我无比陌生的阴鸷和冷漠。每当我走向赵姬的寝殿,背脊便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寒意。我总是下意识地感到有一种刀子一样的目光正在某个角落里冷冷地窥视着我。

其实这也难怪。嬴政十九岁了。对于我这样一个终年忙碌地穿梭于朝堂与后宫之间的“仲父”,他怎么可能不感到怀疑和愤懑呢?

我还政于君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在余下的岁月里,我必须倾尽全力为即将亲政的嬴政打下一个坚实的政治基础。

所以,我只能离开赵姬。

我别无选择。

一个正值盛年的女人,如果她拥有美貌、拥有地位、拥有财富、拥有名望、拥有闲暇、拥有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却唯独缺了丈夫,那么,你们说她会变成什么?

她只能变成一个永不餍足的情欲的黑洞。

很不幸,赵姬正是这样的女人。

更不幸的是,我是她身边唯一的男人。

我选择离开,她却不依不饶。

怎么办?

这是一个形而下的问题,却比《吕氏春秋》中那些玄奥的形而上问题更足以困扰我。必须有另一个男人来替代我——这是我所能想到的避免被黑洞吞噬的唯一办法。

那个连名字都透着一股邪气的男人就是在这时候进入我的视野的。

他叫嫪毐。

这是一个阳具奇大的男人,因此闻名于咸阳坊间。人们都说他是一件天然的慰妇工具。当我偶然听见关于他的“美谈”时,立刻意识到这正是我要找的人。我暗中将他招纳为相国府的舍人,并且很快在咸阳的闹市上策划了一场眼球效应十足的“巨阴秀”,让嫪毐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他的阳具为轴穿过桐木车轮,再让车轮运转如飞。不出我所料,这场惊世骇俗的“巨阴秀”立刻成为一条爆炸性新闻,当天便传进了赵姬的耳中。于是她迫不及待地向我提出——希望得到嫪毐。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不变色心不跳,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知道,因为我的逃避她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她认为我必须为她做出某种形式的补偿。

而把嫪毐送进她的寝殿,就是最好的补偿方式。

我笑了。这也正是我希望的方式。

几天后,便有人以严重的罪名告发嫪毐。罪名之严重刚好达到实施宫刑之程度。嫪毐当即被逮捕,送进了宫中。我对赵姬说,做一场宫刑表演,然后他就能留在宫中供职了。赵姬心领神会,马上以重金贿赂主持宫刑的官员。随后,嫪毐被行刑官拔去胡须,成为一名近侍“宦官”,名正言顺地留在后宫专门伺候太后的饮食起居。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为自己能够想到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而得意,也为自己终于能够逃离深渊而庆幸。可我没想到,这居然是一个错误,而且是我这一生中犯下的最不可饶恕的错误。

我一直以为嫪毐充其量只不过是女人胯下的一件工具,可我错了。后来我才知道,嫪毐的权力欲一旦受到纵容,其膨胀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的阳具。所以,我把嫪毐献给赵姬,实际上是在引狼入室。

而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个不学无术、粗鄙卑贱的嫪毐居然是我政治生命的终结者。就是因为他,我最终丧失了一切。又有谁会相信,聪明绝顶的大秦相国吕不韦,到头来竟然因为这个一无是处的小人而身败名裂、去国身死呢?

难道这就是该死的造化之神故意玩弄的黑色幽默,以此来教训我这个一生自负的人?我自以为能够把别人、把一个国家,甚至把整个天下把握于股掌之中,可到头来我发现——我只是造化之神手上的一只爬虫,和任何人没有两样。

是谁说过,在人的一生中,最让人难以承受的不是绝望,而是荒诞。

一个床上功夫绝顶的男人和一个情欲旺盛的女人在一起会有什么结果?

我什么都想象得到,可唯独想象不到的是怀孕。

你们或许会认为我错了,这样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最简单、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怀孕,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是,如果这个男人是一个“宦官”,而这个女人是一个国母,你们还会说我大惊小怪吗?

更让我匪夷所思的是,身为秦王的母亲、大秦的太后,赵姬怀孕之后居然还想把孩子生下来——一个所谓的“宦官”的孩子!

这简直是有史以来最荒唐、最无耻的一场闹剧。可是,我阻止不了它。因为我是它的始作俑者。我能怎么办呢?难道要我挺身而出揭破他们的龌龊情事,让一切大白于天下,然后在我自己脖子上挂块牌子,说,瞧,他就是这场无耻闹剧的幕后导演?

或者我干脆宰了浑蛋嫪毐,然后等着太后来跟我拼命?让她把我们曾经有过的不堪往事也全都抖搂出来?

赵姬会这么做吗?

会!凭我对她的了解,我相信她会。自从爱上嫪毐,她就彻底变成了一个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女人。要不然她也不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硬要生下嫪毐的孩子。

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闹剧完全脱离我的掌控,一意孤行地按照它自己的逻辑疯狂表演,直至最终以流血和死亡的悲剧情节黯然收场。

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样,事情变得越来越难以收拾。赵姬在三年之间一口气给嫪毐生下了两个宝贝儿子。当然,为了避人耳目,她从怀孕到分娩一直躲在雍城(今陕西凤翔县南)的大郑宫里。

可是,丑闻是最容易传播的——尤其是宫廷丑闻。这件事很快就成了秦国上下人尽皆知的一个秘密。

而小人得志的嫪毐这几年来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他倚仗太后的宠幸,被封为长信侯,嚣张跋扈、擅权揽政,狂妄到了极点。手下的仆役多达数千人,巴结投靠等着他封官的门客也有一千多人。在一次酒宴上,他甚至借着酒劲公然宣称他是秦王嬴政的“假父”(义父)!

一个靠着粗大阳具一朝得宠的市井无赖竟然爬到了秦王头上,并且与号称“仲父”的我并列?!

这是在挑战秦王嬴政的权威,也是在挑战我吕不韦的底线。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我还是忍了。任凭流氓嫪毐一次次突破我尊严的底线,我还是一次次忍了。

为什么?

因为秦王已经二十二岁了。我随时可以让他亲政。我知道这几年来,嬴政面对那个无耻狂妄的嫪毐、面对丝毫不懂得检点的母亲,心中已经郁积了太多的愤怒。等到嬴政亲政的那一天,必然会有一场雷霆万钧的爆发。所以,如果我去收拾嫪毐,那么他和赵姬必然会跟我拼个鱼死网破;而如果由嬴政来收拾他们,则谁都无话可说。

基于此,我最终选择了观望的态度。

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嫪毐还能翻得了天?

可我又一次低估了嫪毐的野心。

不久我便收到大郑宫里的眼线传回的密报,嫪毐居然亲口对赵姬说:“如果嬴政一死,就由我们的儿子即位为王!”我意识到事态已经相当严重,于是马上授意有关大臣筹备嬴政的加冠典礼——我要还政于君!

与此同时,嬴政也得到奏报,称嫪毐是假宦官,与太后生有二子,皆窝藏于雍城。

秦王政九年(公元前238年)四月,我、嬴政还有秦国的大臣们,浩浩荡荡开赴大秦的发祥地——旧都雍城,在蕲年宫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加冠大典。

执掌秦国朝政九年之后,我终于把大秦的最高权杖还给了自己的儿子。

同一天,丧心病狂的嫪毐也意识到嬴政的亲政之日就是他的灭亡之时,于是伪造了秦王御玺和太后诏书,潜回咸阳,趁秦宫空虚之时悍然发动了军事政变。

消息传来,嬴政颁布了他亲政后的第一道诏令,命令军队火速回奔咸阳镇压叛乱。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毫无军事经验的嫪毐仓促间集结起来的武装力量根本不是秦王卫戍部队的对手。一场血战之后,嫪毐及其一干党羽兵败逃亡。嬴政立即犒赏了平叛的有功之人,同时发布了重金悬赏的通缉令:“有生擒毐者,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

随后,嫪毐和他的手下一一落网。九月,在咸阳的闹市,嫪毐及其党羽二十多人被施以“车裂”之刑,嫪毐被夷灭三族,其中就有他那两个幼小的孽子。同时遭到株连、被剥夺官爵流放蜀地的家庭共计四千多家。

最后,嬴政用他那一贯阴鸷而冷漠的目光看了他母亲一眼,下令将她软禁在雍城的棫阳宫。

这一生他再也不想见到她。

为了不让自己后悔,他特意下达了一道杜绝说客的诏令:“有敢以太后之事劝谏者,乱刀砍死,并以蒺藜抽打其脊背和四肢,尸体抛在城阙下示众。”

可还是有二十七个不怕死的游士和宾客试图劝说秦王回心转意,结果无一例外地被弃尸于城门口。最后一个叫茅焦的齐国宾客对秦王说:“我听说天上有二十八星宿,您已经杀了二十七个,我今天就来凑够这个数。”

聪明的茅焦绕开了让嬴政一听就烦的母子之情,从统一大业的角度提请秦王维护天下共主的道德形象。换句话说,他希望秦王能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感情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嬴政终于豁然开朗,亲自驾临雍城把太后接回了咸阳。

最后我就要告诉你们嬴政上台后对我的所作所为——虽然我实在不愿意提起。

嬴政屠灭嫪毐贬谪太后之后,曾经一度想杀了我。

因为他认为我必须对这一切负责。

是的,也许我真的要对这一切负责。我也完全可以理解他当时的心情。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听到他要杀我的消息时,我的内心还是感到一片荒寒。我真想大声对他说——我是你的父亲!你这是在“弑父”!

当然,我没有丧失理智,所以我没有这么做。

我并不惧怕死亡。我惧怕的是毫无意义的死亡——如果我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上,成了那个流氓嫪毐的陪葬品,那么我的死亡就将成为一种笑谈。

我甚至也不惧怕失败——如果一个人已经竭尽全力却仍然无法战胜他的敌人,那么他虽败犹荣。可是我看不见敌人,所以我惧怕这种没有敌人的失败。

让我欣慰的是,我那三千门客没有白养,他们群起而劝谏秦王,一再强调我一心一意辅佐先王所立下的不世之功。嬴政无奈之下收回了他的诛杀令。

我总算免于一死,可我的政治生命就此终结。

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9年)十月,嬴政免去了我的“相国”之职,保留“文信侯”的爵位,把我遣回了封国河南。

那是一个萧瑟的秋天。风中落叶漫卷,天地一片苍茫。我坐在颠簸不已的马车上,看见一生的道路都在我眼前摇晃。

这么快,我就要抵达终点了?

让我自己都有些始料未及的是,回到封国后,我非但一点也不寂寞,反而活得比以前更为热闹。诸侯们一听说我下野,纷纷派遣使者前来慰问。各国的名流政要也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访。一时间,我在洛阳的府邸门庭若市、宾客满堂。我在大秦十年为相所树立的政治威望,于此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我知道,绝大多数来访者都抱有一个相同的目的,那就是请我再度出山,辅佐他们的国君成就霸业。我笑着敷衍着他们,对他们的所有试探和游说一概不置可否。

我还能东山再起吗?

能。

可是我不想。

因为我是秦王的父亲,我不可能帮助别人来对付自己的儿子。我也不可能用另外一个十年,来亲手摧毁自己前一个十年所缔造的功业。我之所以没有明确拒绝那些来访者,是因为我喜欢朋友、喜欢热闹、喜欢与人交流思想、喜欢纵论天下风云。

或许,我天生就是一个政治家——我也希望自己永远都是。我不希望自己像所有孤独的老人那样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度过余生。所以,我希望直到我临终的那一天,我依然能够面对众多毕恭毕敬的来访者畅谈我的政治思想和治国理念。我希望直到那一天,我依然拥有乐观的心态、敏捷的思维、雄辩的口才和常新的智慧……

然而,嬴政打断了这一切。

他断然发出了最后通牒,终结了我生命中最后的辉煌和最后的梦想。

是他给我这个平生自负的老人上了最后一堂课——一个失败的政客没有资格再意淫政治!

我承认,他是对的。一个刚刚上台的执政者,是该拥有最敏锐的政治嗅觉,以便随时斩断所有旧势力死灰复燃的可能性。而我回到洛阳后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任何一个新君最根本的忌讳。所以,作为一个年轻的政治家,嬴政懂得这么做,正是他走向成熟的标志。

我替嬴政感到高兴,同时也为自己感到悲凉。嬴政的最后通牒说得很清楚,要把我和所有门人全都迁徙到蜀地。也就是说,我不再是文信侯,不再享有封国食邑,不再有机会与各国宾客交往。我将作为一个卑贱的政治流放犯远赴那个边瘴之地,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在痛悔交加中,在无边的凄凉与绝望中——了却残生。

我能接受这样的终局吗?

不能。

所以,我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

嬴政还在信中对我发出了这样的质问——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我说过,我完全可以理解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来,面对自己谜一般的身世,面对我这个大权独揽的“仲父”,嬴政已经遭受了太多的伤害,所以,我必须用我的死,来为他做出补偿。我活着,他就会永远怀疑自己王族贵胄的身份;我活着,他就永远摆脱不了某种“鸠占鹊巢”的尴尬。所以,我必须把谜底带进黄泉,让他没有机会探究任何真相。只有这样,秦王嬴政才能以堂堂正统所应具有的钢铁意志,义无反顾地踏上扫灭群雄的道路,最终完成数十代人未尽的霸业。

此刻,嬴政距离这个不世的霸业只有一步之遥了。如今横亘在他面前的最后一颗拦路石,就是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仲父”!

既然如此,我还能继续苟活在这个世上吗?

不能。

所以,我必须得死……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在这个阒寂无人的夜晚,我静静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我像一个拾荒者,尾随着走过我一生的那个人,一路捡拾他每一步扬起的尘土——那漫天的尘土。然后一粒一粒地,把它们放回原来的地方。

最后他停下了脚步。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的活儿终于干完了。

我看见他站在道路的终点。他的眼睛在彷徨四顾。我真怕他一抬脚,转身又走上别的道路。所幸他没有。他就那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就站成了往事。一段尘埃落定的往事。

我知道,未来的你们还将无数次地打开它,令我一生的尘埃飞扬如初。

可是,这已经与我无关。

我说完这些话,就会端起面前这杯毒鸩。

喝下这一小口,我就要永远沉默。

今夜,我在一个人的世界里遥想咸阳,遥想巍峨的大秦宫阙,遥想我的儿子嬴政,还有我曾经的女人赵姬。

今夜的咸阳,会不会有风雨敲窗?风雨声中的嬴政,会不会安然入梦?嬴政在梦里,会不会原谅我?会不会轻轻地,叫我一声父亲?

这一切,我都永远无法知道了。

但是我了无遗憾。

真的,我了无遗憾。

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儿子——我相信他很快就会达成那个伟大的梦想!

为此,我希望他把过去全部遗忘。

就像婴儿遗忘子宫,河流遗忘源头;就像锦瑟遗忘旧弦,鲜花遗忘土壤……

嬴政,今夜请将我遗忘。

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 impNauXwlAclKrZV/wL0osiswvnxKwL/QPZjBCAvSpbM7NfyMgVW9XUMHGDvk+K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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