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水浴场出来的时候,将山峦染成一片通红的夕阳正徐徐落下。
这是漫长的一天。
人们在洞窟的空地上铺好草席,将死去的斗蛇排放在上面,做好了准备工作,以便明天到达的监察官检查。之后,妈妈和其他斗蛇众在集会堂待了很久。
艾琳担心极了,直到午饭时分,妈妈和其他人还没有从集会堂里出来。邻居莎久的妈妈让艾琳在她家吃了午饭。
直到傍晚,妈妈才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出集会堂。她拉起在外等候的艾琳的手,一言不发地回到家中,换过衣服后像往常一样走去温水浴场。
斗蛇众整天都要浸泡在冰冷的池水中,因此,村落中温水浴场是必不可少的。但考虑到烧木柴有可能引发火灾,温水浴场建在了村庄的西头。
艾琳和妈妈通常会等其他斗蛇众和村里的妇女们洗完再进浴场。从艾琳记事起就是这样,她从未考虑过其中的缘故。今天温水浴场依然空无一人,和妈妈泡在热水里的艾琳,第一次迫切地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在没人的时候才可以来浴场。
妈妈和自己好像与村里其他人多少有些隔阂。
虽然从没有人当面点破,但想起平日里感受到的点点滴滴,似乎就有了这样的看法。
比如说,莎久的爷爷奶奶对莎久就更和气。他们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堂表兄弟也经常来往。
艾琳从未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过,她总有些莫名其妙地害怕身为斗蛇众头领的爷爷。新年或者其他节日的时候去看望爷爷奶奶,奶奶也会分些糕饼给自己,可从未对自己和妈妈露过笑脸。
爸爸的弟弟妹妹,还有他们的子女和自己也不怎么亲近。艾琳每次看见他们和爷爷奶奶有说有笑的,总奇怪为什么爷爷奶奶对自己和妈妈不苟言笑。但艾琳觉得这话问不出口,也就从来没有向妈妈打听过。
妈妈的个子比村里其他女人都高。
妈妈面庞的轮廓和眼眸的颜色也和村里其他人不同。
艾琳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不过,莎久曾问过她:“艾琳,你的眼睛和你妈妈一样都是绿色的。雾民的眼睛都是绿色的吗?”也许就是那时发现的吧。
莎久问的时候,压低了嗓子,有些战战兢兢的。“艾琳,你是不是也有魔力?人家说,雾民和村里的人通常是不能生小孩的,生下来的孩子叫‘魔孩’。艾琳,你被魔鬼附体了吗?”
那时,艾琳只是礼貌地微笑,并没有回答。因为她突然觉得还是不必认真,装糊涂更好。
并没有人教她这么做,艾琳只是觉得不闻不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可以让自己和妈妈过得不那么心累。
晚霞为山峦镶嵌了一道棱线,艾琳一边望着晚霞,一边抬头看着妈妈的侧脸。
妈妈曾经是雾民吗?爸爸又是什么样的人呢?她是“魔孩”吗?
问题已经涌到了喉咙口,但艾琳却没有出声。
或许是感觉到了艾琳的目光,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晚霞的妈妈回过头看着艾琳。
“累了吧?”妈妈微笑着小声说,“今天晚饭我们吃野猪肉,好不好?”
艾琳吃了一惊。埋在酱缸里的野猪肉可是难得的佳肴,只有在庆典和祭祀时才有口福享用。
“真的?真的吃野猪肉?”
“对啊,今天饱饱地吃顿肉,解解乏,明天也好有力气干活儿呀。”
一到家,妈妈就让艾琳点燃炉灶,自己走进了里面的房间。出来的时候,妈妈手里拿着一个小包。
“妈妈,那是什么?”
妈妈没有回答艾琳的问题,只是说:“米已经淘好了,你煮一下。饭煮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也就回来了。”
妈妈说着就去了邻居莎久家。究竟过去干什么了呢?过了好久妈妈都没有回来。
当锅里的饭煮熟、香气四溢的时候,妈妈终于回来了。
妈妈蹲在灶台前察看火候。
“真香啊!肚子饿了吧?妈妈马上就给艾琳煮野猪肉。”
妈妈没有起身,而是呆呆地看着灶里的火。不一会儿,她突然从怀中掏出笛子,扔进了火中。
“妈妈!”
艾琳惊叫一声,妈妈站起身揽过艾琳的头。
“对不起,”妈妈声音沙哑地说,“妈妈实在有愧于你。今后再也不用拿着这个笛子了,妈妈心里轻松了许多。”
艾琳惊诧地问道:“为什么?妈妈,难道你讨厌照看斗蛇吗?”
妈妈摇摇头:“妈妈不讨厌照看斗蛇,但讨厌用这个笛子。”
妈妈下意识地抚摩着艾琳的头发,低声说道:“笛声一响,斗蛇就全身僵直,我真不愿意看到这些……被人操控的野兽太可怜了。在大自然里,生死是各由天命的。看到被人圈养的斗蛇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心里难受极了……”妈妈像是在自言自语。
“被人饲养后,斗蛇会变衰弱吗?”艾琳问道,“喂给它们的特滋水,不是会让它们更强壮吗?”
“喂食特滋水之后,‘牙’的硬度会增加,骨骼也比野生斗蛇更为粗大。但是,喂食特滋水也会让它们某些部位衰退。”
“哪些部位会衰退呢?”
妈妈把手搁在艾琳头上,思忖了片刻,像是有些后悔。“我说了一些你不该知道的东西。把妈妈刚才说的话忘掉吧。别的斗蛇众都不知道,你要是说出去,会出大事的……你跟妈妈发誓,绝不告诉别人。”
艾琳撇撇嘴。
妈妈经常说这句话。
“好,我发誓。可妈妈你得告诉我,斗蛇的什么部位会衰退?”
妈妈微微一笑:“你想想,对野生斗蛇来说很寻常,可对养在池里的斗蛇来说却十分困难的事是什么?你一定能够找到答案。不过就算你找到了答案,也不能告诉别人——在你理解为何不能告诉别人之前,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说着,妈妈又捋了捋艾琳的头发,“去,把野猪肉从缸里拿出来吧。”
艾琳从缸里取出野猪肉,去掉了上面的酱。这时,妈妈分开灶里的灰,在上面铺了一张拉阔斯 的叶子。
艾琳睁大了双眼,瞪着拉阔斯的叶子问:“这是干什么?”
妈妈笑了:“等着瞧好了。”
妈妈接过野猪肉块,排放在叶子上,然后又挖了一些拉阔斯的甜果肉,放在肉块上。再在上面抹了些托伊酱 ,麻利地将叶子卷起来裹住肉块和果肉,最后在上面撒上了热灰。
等了许久,艾琳肚子已饿得咕咕直叫,妈妈这才把叶子包从灰里取出来,搁在没有上釉的大盘子里。
打开叶子,蒸汽升腾,一股甘甜的香味扑鼻而来。
“哇!”
焖烤的野猪肉口感柔软,甜果肉黏稠如汁和着辣酱早已入味。咬一口,脂香四溢。
“好吃吗?”
艾琳已经无暇他顾,嘴里咬着野猪肉一个劲儿地点头。
妈妈高兴地笑了:“把汁儿浇在饭上,试试看。”
把叶子上剩下的汁液浇在米饭上吃,同样鲜美无比。
“拉阔斯的叶子经冬不落,无论哪座山,只要到向阳的一侧,肯定能找到。妈妈以前在山上巡游的时候,经常用它来代替锅。和锅不同,叶子不但可以除去肉的腥味,还可以增添香味。”
听妈妈这么一说,艾琳停住了手。妈妈的表情十分宁静。事实上,这还是妈妈第一次说起她自己的往事。
“妈妈……”此刻,艾琳觉得正是问话的好时机,“妈妈,小时候你是不是不住在这个村里?那时你在哪儿呢?”
艾琳的心怦怦直跳。
看着艾琳紧张的神情,妈妈回答说:“我走过很多地方,四处游历。以前没告诉过你,你也没问过……艾琳,你是不是觉得不能问?”
艾琳点点头,妈妈也点点头:“艾琳已经到懂事的年龄了……今晚,妈妈就把我和爸爸的事都告诉你。”
说着,妈妈把盘子从膝头放下。
“今天,艾琳听到爷爷叫妈妈‘雾民’了吧。你觉得雾民是什么?村里人都以为是个子高高的,从浓雾中出现又在浓雾中消失的神秘人,他们有灵丹妙药,擅长医术,信仰奇妙的神灵,让人心生畏惧,对吗?”
艾琳微微点点头,妈妈眼角带笑:“在外人看来也许是这样的……是的,我们居无定所,我们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但是,所谓‘雾民’不过是人们以讹传讹,只因为浓雾与我们给人的印象相符,所以‘雾民’的叫法流传甚广罢了。其实我们的族名是‘勿致’,也就是‘不可做,须守戒’的意思。”
“勿致?守戒?”
“昔日过错,勿致重犯。这就是族里的戒律。妈妈从小就被教导,守戒重于守护己身,也重于守护家人之命。族人都固守祖训,勿致破戒,所以我们自称为‘勿致’。”
“昔日过错,是指什么?”
妈妈闭口不语,思索了片刻道:“会让人兽死绝的……悲惨过错。妈妈的祖先为了不让灭绝危机再度来临,立誓守戒,从此既不臣侍真王,也不出仕大公,而是巡游隐居于原野山林之中。
“妈妈的族人从降生之日起就被告诫要遵循规矩,如此绵延已经好几代了……族人不但不得与外族通婚,还得守着不得在一处定居的规矩。”妈妈脸带笑容,眼里却满是哀伤,“妈妈破戒了。妈妈和爸爸相遇后,决定在这个村子生活。从那时起,妈妈就不再是‘勿致’了。”
艾琳眨眨眼:“可是,妈妈的妈妈和爸爸现在在做什么呢?”
“妈妈的爸爸早就去世了……妈妈的妈妈和其他族人一样,应该还在某处游历吧。”
艾琳呆呆地看着妈妈,不知说什么好。
戒律也好,规矩也罢,艾琳都似懂非懂。妈妈和爸爸相遇之后住在这个村子,又有什么不可?这样的小事,就会让妈妈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家人吗?
艾琳眉头紧锁,拼命思考。
妈妈问道:“妈妈说的,太难了吧?”
“嗯……”
“是啊……不要紧,等今后你长成大人了,再想起妈妈的话,肯定会明白的。”说着,妈妈招招手。
艾琳放下盘子,站起身走到妈妈身边。像小时候那样,妈妈让艾琳坐在自己的膝头,从背后拥住了艾琳。
“妈妈和爸爸是在萨默克的岩山相遇的。妈妈在岩缝里寻找洽其墨 时,发现一个年轻人倒在岩石边。”
“那是爸爸吗?”
“是,爸爸那时正在猎鹿,不小心滑倒,跌下山崖了。”
“爸爸受伤了吗?”
“受伤了,撞到了头,腿也摔断了。”
“是妈妈救了爸爸吧?”
妈妈微笑着摇了摇艾琳。“是啊……妈妈和爸爸就这样相遇了。艾松……就是你爸爸,不像爷爷奶奶,爸爸是一个很和善的人。虽然话不多,但笑起来,就像太阳从云间露出脸一样,会让周围的一切都明亮起来。艾琳和爸爸一模一样……只要在妈妈身边,就会让妈妈感到温暖。”
说着,妈妈紧紧地搂住了艾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