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南一直处于浅睡状态。继承大公之位,感觉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他思考着听到的各种事情,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因此,他经常去城里的花园散步。这就苦了深夜还要站岗放哨、保护他安全的护卫们。修南觉得在夜晚思路比白天清晰,更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近年来,他一直被两件事困扰着。
第一件事是吞并了东部大平原各部落、逐渐壮大的骑马族拉扎的动向。以前,拉扎只是一个小游牧民族的一个部落,现在兼并了一百多个部族,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国家。近几年,他们频频出兵侵犯罗刹神王国东部的边境,暴露了他们的野心。目前,斗蛇部队和骑马兵相隔很远。斗蛇部队面临的最大困境就是斗蛇的数量太少,如果战斗频繁,就不能仅仅依靠斗蛇。他开始从臣民中广泛征召士兵,民众的不满情绪日益加深,还是另一件让人不安的事。
大公的臣民们总会有“为什么保卫国家的重任要落在自己身上”的疑问。他们为保卫国家流血牺牲,非但没有得到真王和民众的尊敬,还可能会被当作企图杀死真王的卑鄙小人。由于恐怖事件,民众的不满和怨恨情绪不断增多。令大公的臣民不满的是,接二连三发生的暗杀真王的事件,真王的臣民都怀疑是大公的属下做的,对大公又恨又怕……时光流逝,这种恶性循环根深蒂固,若不打破这种循环,这个国家就没有未来了。但是如果采取了错误的终止方法,那将会对这个国家的根基带来更大的伤害,国运衰退将无法避免。
最近,父亲的旧疾日益恶化,会不会一时糊涂……修南忧心忡忡。
如果这些暴行是父亲安排的,他也不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而是为了我们兄弟将来的安稳。修南非常清楚这一点,但他认为父亲犯了个大错误。
想要改变这个国家不是问题,在这一点上修南和父亲看法一致。但如何改变,即达到目的的方法却是个问题。父亲这样做,绝不会有好结果。
父亲口头上说,真王权威不过是个虚幻得像肥皂泡一样的东西,但他没有觉察到,那权威已经在他内心深处根深蒂固了。
因此,他只有简单粗暴地蛮干了。如果知道修南的想法,父亲一定会仰天长叹,说这是无稽之谈。是的,谁都会这么认为。真王和她的臣民毋庸置疑会这么认为,甚至大公领地的民众也会这么想。向真王宣誓效忠,撤销渎职的官员,是大公应有的姿态。对此坚信不疑的弟弟努甘等人,一定会认为他的行为是对神圣王权的玷污,一定会面红耳赤地坚决反对他。
但是,只有打破无形存在于人们意识中的那种权威形象,这个国家才可能真正得到重生。
修南清楚地知道自己深受臣民的信赖,可是仅仅这样就够了吗?拉扎一旦成为一个强大的王国,单凭大公的臣民来守卫国家是不行的。果真到了那种地步,国家的存续只有靠真王的臣民和大公的臣民齐心合力。
修南走到池塘边停住脚,抬头仰望,一弯弦月正挂在天空。
联合这两股力量的方法只有一个。
怎样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那个人?怎样才能达成统一认识?修南苦苦思索。曾有一次,修南大胆地叫人把自己的这个想法转述给她,但她冷漠地拒绝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但是,对她而言若不改变现状,这个国家未来就不会繁荣昌盛。
向她传达想法虽然是件极其危险的事,但是必须这么做。
当修南在大公的城堡花园抬头望月时,伊阿鲁正在王都后街的一条狭窄的小巷里。
四年前,真王在生日宴会上遭到暗杀。从那天开始,伊阿鲁心中一直有个疑问:那个刺客真的是“秽血”的一员吗?
为了查明真相,他一直追踪到这里。
“秽血”原本是个松散的组织。万一有人假借这个组织的名义对真王实施暗杀……如果伊阿鲁的猜测是对的,那个策动暗杀的人的目的和“秽血”组织是完全不同的。
感觉到有动静,伊阿鲁转过身来。从窄巷的深处有个人影逼过来。借着皎洁的月光,伊阿鲁依稀看清来人的脸后解除了戒备。是他信赖的部下,此人一直在查这件事的线索。见到伊阿鲁,他唰地敬了个礼。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部下点点头说:“虽然不知道和这件事是否有直接关系,但是我们在逐个排查和那个人有关系的商人时,发现了一件事。为了打击屡屡侵犯我国东部边境的拉扎的骑马部队,这几年,大公对野生斗蛇的蛇卵需求越来越大。很多男人都开始从事搜集、贩卖斗蛇卵的行当。斗蛇是肮脏污秽的,搜集蛇卵虽危险但利润丰厚。他们把蛇卵卖给大公,所以做这个买卖的基本上是大公的臣民。不过,近年来,真王的臣民也开始加入这一行,因为真王领地里的河流、沼泽里也有野生斗蛇。受到高额利润的诱惑,那些人铤而走险。为了出售蛇卵,必须联络大公臣民中的斗蛇商。在这些牵线搭桥的商人中,有个人和您怀疑的人有关系。”
“斗蛇啊……”伊阿鲁若有所思地小声自语。
那个人不应该和斗蛇扯上干系。但假如是在搜集斗蛇,那倒是可以从中发现端倪。
“谢谢!辛苦你了,做得不错,这么短的时间能发现这件事。继续监视那个商人的动向,不光是蛇卵的买卖,在什么地方饲养,有没有其他阴谋……都要尽可能查清楚。”
每次想到侍女纳米的妈妈特制的烘焙糕点,赛米娅的心脏就像刚参加过百米赛跑似的狂跳不已。赛米娅是真王唯一的外孙女,纳米是为她试毒的侍女,也是赛米娅最信任的侍女。纳米带来的糕点,没有人会起疑心。但有一次,她在一个小小的糕点里夹了一封用油纸包着的信。
提着藏有信件的糕点,纳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当赛米娅的房间只剩下她们俩的时候,纳米把糕点递给赛米娅,脸色苍白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赛米娅。
她回家过夜的那个晚上,大公的大儿子修南独自来找她。他很严肃认真地说了消除暗杀风险,以及让这个国家走出分裂危境的方法。
纳米颤抖着毫无血色的双唇,小声说道:“修南殿下说,如果我不能理解他的话,就杀掉我。我是很肤浅,但我觉得修南殿下所说的确实可能是挽救真王的最好方法,其他方法都是无稽之谈。但对于我来说,真王陛下和赛米娅殿下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她注视着赛米娅,小小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无论有多少‘坚盾’护卫,他们也是人,对不计后果的亡命之徒还是防不胜防,我……我好害怕什么时候你们两个就……”
赛米娅握住纳米颤抖的手,说:“好了,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这是不可能走的道路,修南他也明白,为什么他还要这样说?”
赛米娅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她身上流着和别人不一样的血,她的祖先出生在众神山脉那边的众神之国,她身上流的是众神之国一脉相传的神圣的血液。正因如此,真王才是国家的灵魂。保持这血统的神圣和纯正,是拥有真王血脉的女子最重要的任务。因此,她们和堂表兄弟结婚已不再罕见。而多次和没有神圣血统的女子结婚的贵族,其血统中的神圣性就会被稀释。
修南是个既不让她动心也不让她感到讨厌的年轻人。
如果……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女孩……
这种念头不止一次地在她心底盘旋。赛米娅紧紧地咬住嘴唇。自己也只能是想想吧,唉……
赛米娅一脸严肃地看着纳米:“你的心情我理解,带信这种事情下不为例。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极有可能会导致国家分裂,你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提及。”
纳米茫然地看着赛米娅,有气无力地应道:“是。”
四年过去了,糕点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信。可是每当看到糕点,赛米娅就不由得想起修南的建议。
纳米正在朝又轻又薄的茶碗中倒茶,门外传来了一个“坚盾”护卫的声音:“达米亚殿下驾到,可以进来吗?”
赛米娅仰起脸,向纳米点头示意。纳米打开房门,达米亚抱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
刚从外面什么地方回来吧。达米亚带进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是清新的风吹进紧闭着的房间的气息。每次看到达米亚,赛米娅就会感到这种风的气息——明快、爽直,似乎还隐藏着引她触犯某种禁忌的倾向。
“我亲爱的赛米娅,你好吗?”达米亚微笑着问候道。他走近桌子,想把箱子放在桌子上。纳米慌忙把茶杯和糕点移到旁边。达米亚一扬眉,对纳米赞许地点点头,重新轻轻地把箱子放在桌子上。
“叔叔,你拿来的是什么?不会是什么古怪的东西吧?”赛米娅说道。
达米亚很受伤的样子,叫嚷道:“古怪的东西?我什么时候带过那种东西?算啦,让你见识见识吧。”
拉开箱子的盖子,达米亚用手指着里面。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赛米娅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箱子里面是王宫,确切地讲,是一个精致的王宫模型,森林环绕着楼馆、庭院——从空中俯瞰自己生活的王宫,这种视角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冲击。
不想承认被这件工艺品所震撼,赛米娅悄悄地瞥了达米亚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叔叔,你总是把我当作小孩子……拿这种玩具给我。”
达米亚飞快地伸出手,抚摩赛米娅的脸颊,像羽毛掠过,很轻柔。
“如果当你是小孩子,就不会把这个拿来了。这是大人才懂得欣赏的工艺品,制作这个东西需要多么精湛的技艺,你知道吗?”
心脏开始怦怦直跳,赛米娅赶紧避开达米亚的眼光。是被触摸了才心跳加速的吧。赛米娅回过神来,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懂了。”
达米亚轻轻拉起赛米娅的手,把她的手指放在模型里一棵树的尖头上。像触摸笔尖似的痒痒的,赛米娅感到难为情,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了不起吧,这么柔软。众神从天上伸出手,触摸这些树木,一定也是这种感觉。”
听着达米亚的感叹,赛米娅一动不动,忍受着指尖传来的酥痒。
艾琳已经在卡扎鲁姆学校度过了三年多,马上第四个秋季就要到了。
秋天来的时候,围绕着卡扎鲁姆高地的森林都变成了金黄色,和远方奥诺鲁山的山脊上覆盖的白雪彼此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高地秋季很短,很快寒冷的冬天就来了。西北风卷着大雪在奥诺鲁山脉肆虐,在山脉的北部堆起了厚厚的雪。卡扎鲁姆高地在山脉的东南部,一般没什么降雪,但凛冽的寒风却非常凶猛。然而,今年冬至卡扎鲁姆也下起了雪。牧场、王兽屋舍和校舍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王兽们不喜欢下雨打雷,却不惧寒冷。即使牧场被雪覆盖,一到晴天,它们就呼着白气、精神抖擞地外出玩耍。
里兰已经长成体形匀称、相貌俊美的成年兽了,人人都赞叹它美丽的体毛。“多么漂亮的体毛啊!这样的王兽在拉萨鲁王兽保护场也找不出第二头呀!”担当见习教导师的托姆拉常常对其他教导师这样说。教导师们也对里兰美丽的体毛感到惊艳,赞不绝口。
艾萨尔看到体毛长齐了的里兰时,想起了艾琳曾说过的“野生王兽的体毛在不同的光照下会反射出不同颜色的光辉”。的确如此,里兰的毛发在黄昏日落时会变成金色,而朝阳初升时,又会呈现出银白色的光芒。
里兰和牧场里其他王兽有什么不同?艾萨尔稍做思考,马上列出了几个要素,其中有两个最为重要。
其他王兽一遇到事情,就会被吹无音笛而僵化。里兰在艾琳的照料下,一次也没受过无音笛的控制,也没喝过特滋水。
这些会不会就是里兰散发出如同野生王兽般光泽的原因呢?
王兽管理规范究竟为什么要特意规定这样的照料办法,使得王兽的体毛暗淡无光呢?这是一直以来隐藏在艾萨尔心中的疑问。王兽管理规范里面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个男人的警告和这个秘密有没有联系呢?
很久以前,在搜寻野生王兽的时候,艾萨尔在深山里遇到了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他说过的话,艾萨尔一直深藏心底,从未对人提起过。
艾琳说曾经见到过野生王兽,听到这话的时候,艾萨尔心里一惊,她怀疑艾琳是否和那个男的有什么关系。经过四年的观察,艾萨尔消除了对艾琳的怀疑。艾琳的行动证明了乔恩说过的话:艾琳虽然有雾民血统,但她对他们所奉行的戒律一无所知。
如果遵从雾民的戒律,艾琳绝不会违反王兽管理规范,把里兰从中解脱出来。
森林里雾气弥漫,一个穿灰色衣服的高个子男人在知道艾萨尔是王兽保护场的教导师后,慎重地劝告她:“不要再寻找野生王兽。王兽一旦落入人的手里,就必须依照规范进行饲养,没有规范的约束是很危险的。像你这样以圈养王兽为己任的人是不可以观察野生王兽的。”
“为什么?”艾萨尔问道。
男人冷冰冰地回答:“像你这样聪明又肯钻研,又是真王王兽保护场的人,如果看见野外的王兽,可能会招致可怕的灾难。很难相信,是吧?我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事情,无论如何,请把我的警告记在心里,否则你会后悔的。你想引燃可怕灾难的导火索吗?”
艾萨尔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男子冷酷的绿眼睛,以及那时森林里笼罩自己和男子的阴暗、潮湿的苔藓气味。
她不想因为突然冒出的雾民的警告而改变自己的意志。但当时阴森森的恐怖感深深地印刻在了艾萨尔的心里,她总感到那个雾民在什么地方监视着自己。从那以后,艾萨尔就再也没去搜寻过野生王兽了。
只是看看野生王兽,究竟会有什么危险呢?那些规范是为了守护什么东西?和王兽有什么关系?自己把一生都献给了王兽,可不了解的事情究竟还有多少?艾萨尔有些恼火,感觉自己像傻瓜似的不知道要保护什么,却摆出誓死保卫的姿态。
艾萨尔对此感到十分气愤。
判断是在了解事实之后做出的,不清楚事实就不能做判断。是谁在愚弄自己?她认为流浪的雾民没有这个能力。据说,制定王兽管理规范的是真王的祖先……这么看来,是真王在愚弄王兽管理者。艾萨尔对此束手无策,整天郁郁寡欢。这个时候,艾琳来了。她天真无邪,对戒律、规范一无所知,干净利落地打破了规范的束缚。看到艾琳和里兰玩耍嬉戏,艾萨尔感到强烈的不安。
这样把里兰当作野生王兽来饲养,肯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里兰的确变得和保护场其他的王兽越来越不一样。这样成长下去,肯定会发生危险的事情。那个雾民男子不让她寻找野生王兽——他担心的危险究竟是什么?
放任艾琳做她想做的事,也是因为艾萨尔想借此试探危险的背后的真相。艾萨尔意识到,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自己正在把艾琳推向危险的境地。
她心里开始焦虑不安。
或许应该把所有的事都告诉艾琳。但即使知道了,她肯定也不会因害怕雾民的警告而改变对里兰的饲养方法。为了能和里兰亲密相处,她什么都愿意做。可是,艾萨尔一直处在恐惧之中,对雾民的警告顾虑重重,迟迟不肯告诉艾琳。
里兰舒展开翅膀,艾琳的身影更显瘦小羸弱。艾琳忽地站了起来,给里兰掸去胸前的尘土。
艾萨尔久久凝望着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