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过去了,学生们陆续返校。里兰开始蜕胎毛。在脱落下来的柔软的胎毛下面,新长出来的黑亮的体毛清晰可见。正值换毛之际,新毛附近还残留着几块未蜕的胎毛,显得斑驳而丑陋。
“哎呀!里兰,你怎么变得这么丑啦?”刚回到学校,尤洋就跑到牧场,看到里兰的样子不由得叫了起来。
“别这么说嘛,王兽的生长期很长,完全换好毛要几年时间呢。再蜕掉一些胎毛,就会好看一些了,里兰会变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哟。”艾琳说道。
尤洋一听,惊讶地扬起眉说:“女孩子?里兰是母的?”
“嗯,这段时间刚弄明白。”
在王兽开始蜕胎毛的时候可以判断幼兽的性别,艾萨尔教过艾琳辨别的方法。当艾琳确定里兰是雌性的时候非常激动。
“是啊,即使是女的,也是个丑女。”托姆拉抱着药箱路过,听到她们的谈话插嘴道。
尤洋哈哈大笑:“真的,‘丑女’一词很贴切!”
确实很丑啊!艾琳心想。她忍住笑,说道:“你们太过分了。”
艾琳对里兰说:“不要放在心上啊,长大变漂亮让他们看看。”
不知里兰听懂没有,它呼地抬起头,看着艾琳他们,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挠着自己的身体。蜕毛的时候,身上有些地方发痒,里兰这一挠,胎毛就满屋子飞舞了起来。
“如果是狗或马的话,可以用刷子来梳理毛发。”托姆拉说。
“是啊。”艾琳小声应道,转身朝仓库跑去。狗用的刷子太小了,马用的也许能行。
艾琳取到毛刷回到王兽屋舍,看到尤洋和托姆拉吃惊的目光。
“你……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女儿被人叫作‘丑女’,我还能保持沉默不管不顾吗?”艾琳一边对尤洋笑着说,一边钻进栅栏门。尤洋和托姆拉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艾琳。艾琳大步朝里兰走去,里兰发出“嚓嚓嚓”的撒娇声,舒展开翅膀用力地扇动起来,频频欢快地跳动着。一时间,脱落下来的胎毛更是纷纷扬扬。艾琳不由得用手捂住了脸。
“哇,停住!里兰,老实一点儿!”
里兰娇鸣一声,听话地收起了翅膀,低下头,用脸磨蹭着艾琳的肩。
“真是难以置信!”尤洋目瞪口呆地嘀咕道,“王兽竟能这样温驯,像养小猫小狗一样。”
“是啊!”托姆拉点头附和。
艾琳把马用的刷子凑近里兰的鼻子,让它先闻一下气味,说:“我要给你刷毛了,不要乱动啊。”
里兰闻了闻刷子,艾琳开始轻轻地梳理里兰腰部的胎毛。里兰喉咙里发出舒畅满足的呜呜声。
“你的体格太大了,用马刷要刷一天呢!我要给你做个专用的刷子才行。”艾琳一边说,一边替里兰从腰部到腹部,再到前胸轻轻地梳理着。当刷子伸到翅膀的根部时,刷子似乎碰到了里兰的旧伤,它呻吟着张开了嘴,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里兰的利齿划过艾琳的耳垂和肩膀。像是碰到烧红的火钳一样,艾琳的左耳和肩膀传来一股灼热感,她忍不住惊叫着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她跪在草地上,血迅速从脸上流了下来,面前的草都被染红了。
尽管脑子一片混乱,但艾琳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她单膝跪地,吃力地转过身,朝着身后的托姆拉叫道:“不要吹!不要吹无音笛!”
托姆拉听闻之后把已凑近嘴唇的无音笛放了下来。
艾琳用右手按住了左耳,站了起来,左肩只是麻木,感觉不到疼痛。
“千万不要吹!”艾琳对托姆拉又大声叫了一遍,转过身面对着里兰。
里兰有些惊慌失措,血的气味和艾琳的样子让它很兴奋,它啪嗒啪嗒地扇动着翅膀。
必须斥责里兰,这个时候不批评它,它就不会明白它的牙齿会伤人。艾琳这样想,但看到血顺着手腕流下,滴答滴答地溅落在草丛上,她发不出声音了。她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摇晃,耳朵嗡嗡地发响,脑袋中像有个知了在狂叫,眼前直冒金星,衣服已被冷汗湿透了。艾琳转过身,朝着尤洋和托姆拉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走去。
艾琳模模糊糊地看到两个人钻过栅栏门朝她跑过来,视线越来越模糊:“我不能倒下……我倒下了,里兰会更惊恐。”
艾琳吃力地挪动着双脚,跌跌撞撞地扑向尤洋和托姆拉。当靠住尤洋和托姆拉时,艾琳终于松了一口气,耳边一阵轰鸣,随即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当艾琳睁开眼看到雪白的天花板时,一时间怔住了。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躺在绵软的被窝里。
秋日午后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屋子。艾琳左耳和肩膀感到阵阵刺痛。忍住耳朵的伤痛,她慢慢转过脸,看到床前坐着一个人。是艾萨尔!看到艾萨尔沉重的表情,艾琳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了。
“唉……你真是的。”艾萨尔小声说道,“拿刷子给里兰刷毛,真是愚蠢透顶,能这样做吗?”
艾琳羞愧地侧过脸。回想起自己得意扬扬的样子,艾琳感到无地自容。真是做了件愚蠢透顶的事情!里兰现在怎么样了?尤洋和托姆拉一定也会担心吧。
艾琳悄悄地拉上被子,把脸蒙住,羞愧比伤痛更让人难受,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哎呀,你不要蒙住被子,不然就碰到耳朵的伤口了!你耳垂缝了三针,肩膀缝了八针啊!”艾萨尔厉声说道,不由分说地揭开被子,“感到羞愧,就不要再做这种蠢事。这次只是耳朵和肩膀被划伤,如果再偏一点点割到颈动脉,你就没命了!王兽不是小狗小猫,你啊,自以为和里兰感情好,就忘记它毕竟是极其危险的动物啊!”
艾琳点点头,哭得更激烈了,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艾萨尔叹了口气,放缓语气说:“我们也有疏漏,对你过于信任了。里兰已经快成年了,你们今后最好不要再有身体接触。”
艾琳睁开眼,看着艾萨尔,嗫嚅着:“不要这样嘛……”
艾萨尔瞪眼怒视着艾琳:“不要?不要什么?说不行就不行,尽管里兰没有恶意,但它一不小心露出的牙齿可能会切断你的头,置你于死地!”
艾琳头靠在枕头上,在能动的范围内小幅度地摇着头:“我知道,我……再也……绝不会麻痹大意了。”艾琳停止了抽泣,拼命抽了一下鼻子,抬眼看着艾萨尔,哀求道,“若我和里兰保持距离的话,那它也太可怜了。里兰把我当作母亲的化身,在它能离开母亲独立生活之前,请让我待在它身边吧。”
艾萨尔皱着眉头,无语地看着艾琳。过了很长时间,她才略带苦涩地对艾琳说:“你呀,怀着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和里兰相处,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会把小命给丢了。饲养动物的人经常会陷入那种错觉,你已经完完全全陷进去了。你一定认为这次只是意外事故,是你刺痛了里兰,里兰一时没忍住而露出了牙齿,否则里兰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对不对?”
艾琳悄悄侧过脸,避开艾萨尔咄咄逼人的目光。
艾萨尔看了,平静地说:“的确,对于里兰,你就像母亲一样。但是,野兽终归是野兽。”
艾萨尔意外地停顿了一下,用手搓了搓脸,双眼疲惫地看着艾琳,“你知道野兽为什么会服从别人吗?”不等艾琳回答,她马上接着说,“野兽之所以会服从其他人,是因为其他人比它强——因为它感到了强者的存在。对野兽来说,最重要的是看清对手的强处,并加以学习。群居的野兽相互较量,根据力量的强弱决定地位高低,弱小的会服从强壮的。在野兽的世界里,强者可以决定弱者的生死。弱小的幼兽,从父母那里得不到食物,甚至会被力量大些的兄弟姐妹从巢穴踢出去或被杀死。势弱的雄性是不会有孩子的。弱小的动物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地盘。因此,相处的时候较量谁更厉害这事,对野兽来说是常有的,很自然。”
艾萨尔从怀里掏出无音笛摇了摇,对艾琳说:“你讨厌这个,但是,在王兽这种拥有强大力量的动物面前,人就更加显得软弱无力。这个是人用来制约王兽、展示力量的唯一方法。”艾萨尔轻轻地把无音笛放在艾琳的胸口上,接着说,“你真的想做里兰母亲的话,就要好好地教导里兰。要它正视你的存在,绝对地服从你。在它还是孩子的时候,牢固树立你的权威……不然,当里兰长大了,你肯定管不住它。”
艾萨尔的眼中没有一丝温柔,透射出寒意森森的光。她冷酷地说:“所有动物共有的感情不是爱,是恐惧。这个道理请你铭记在心。你是在做美梦,心中的错觉膨胀起来,蒙蔽了你的眼睛,使你看不清事情的真相。这次受伤,对你是个很好的教训。从这一刻起,忘掉你天真的美梦,冷静、理智地和王兽保持应有的距离,学学对待王兽的正确方法吧。”
艾琳悄悄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抓起无音笛,久久地凝视着它。过了一会儿,艾琳抬起眼看着艾萨尔,把无音笛又递还给艾萨尔。
艾萨尔默默地看着艾琳,艾琳也默默地看着艾萨尔。
艾萨尔长叹一声,无奈地说道:“那么,你来写一下。”
“……”
“即使你死了,也是因为你的愚蠢,自作自受。全部都是你的错,不是教导师长的过失。好好地写下来交给我!”扔下这几句话,艾萨尔就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艾萨尔是发泄怒气,可是艾琳却真的坐起身,写了起来。不是写给谁,只是想记录自己的心情。因为和王兽在如此近的距离内相处,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丧命。想起耳朵和肩膀被里兰的牙齿划伤的一瞬间,艾琳冷汗直冒。如果那牙齿划到头或腹部呢?艾萨尔刚才说的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发生。艾琳感到寒意从心底涌起,她第一次意识到里兰的可怕,但是,她怎么也不能用无音笛管教里兰。
“记住,艾琳,人和野兽之间有很大的区别,你绝对不能忘记这一点。”艾琳回想起乔恩告诫她的话,“托奇是一匹温驯的母马,跟我们也很熟,感觉就像一家人一样。可是,如果它被胡蜂蜇到,就会因为疼痛而情绪不稳,这时如果你去接近它,它就可能会把你踢死。若人被胡蜂蜇到而心情不好,不会胡乱杀人,但马就不会顾虑那么多。”
人和兽之间确实有很大的区别。自己有个坏毛病,就是一厢情愿地忽视这个问题。就好比自己曾经去接触蜜蜂,害蜜蜂死掉一样。
这个伤痕就是忘记那些忠告而刻在我身上的印记!但是,我不赞同艾萨尔的话——动物之间共有的感情只有恐惧。事实不是这样的,里兰表露出来的更多的是热情和温暖。我要教导里兰不能使用暴力,但绝不想用吹奏无音笛或用鞭子抽打之类的方法,我厌恶这些方法。
艾琳不想当面把遗书交给艾萨尔,于是她写好遗书,装进信封,写好收件人的名字,将遗书放入了艾萨尔的鞋柜里。
艾萨尔没说看没看过遗书,但她也没阻止艾琳在伤口痊愈后去看望里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