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牙”花了大量的时间。
斗蛇的皮十分坚硬,甚至可以将箭矢反弹回去,普通的刀甚至砍不动有鳞的部分。只有从没有鳞覆盖的腹部着手,用斗蛇众随身佩带的锋利小刀一点点地割。即便割这儿,要把蛇皮深深地切开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齐穆鲁自告奋勇要切开蛇皮,艾琳拒绝了。因为对齐穆鲁来说,要切开从小养大的斗蛇不容易。更重要的是,艾琳想亲自了解蛇皮,以及皮下脂肪、肌肉等所有状态。
即便将斗蛇开膛破肚,也未必能找到死因。如果病变部分十分明显那还好办,否则的话,将面临许多困难。
斗蛇和王兽都被许多禁忌束缚,必须按照规矩或王兽规范操作,除此以外一概不被允许。所以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给它们开膛破肚的先例,也没有留下任何记录。当然更无法和各种病例作比较。
艾琳之所以要尝试解剖,是因为她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如果死因与特滋水有关,那么最容易想到的就是与生殖有关的异常。死去的“牙”都是雌性的。眼下正值野生雌斗蛇产卵期,身体排卵等变化会不会和死因有什么关联呢?不过,这又该如何确认呢?
艾琳在分解的时候十分慎重,她非常认真地观察“牙”生殖器周围的每一个组织,把所有疑点都记录在案,这导致工作量远远超出预期。
斗蛇的黏液带有毒性,万一碰到伤口会带来严重后果。艾琳把有解毒功效的锡兰熬成药汁放在一旁,每到动笔记录之前,都用蘸了药汁的布擦手,这也让工作进度更为迟缓。
约赫鲁和艾琳一样也用白布包住了口鼻。即便看到斗蛇裸露的内脏或闻到腐烂带来的刺鼻臭味,约赫鲁也不动声色,静静地守护在一旁,看艾琳工作。除了外出上厕所以外,他寸步不离艾琳。
艾琳一边调查内脏,一边在心中默默地计算约赫鲁外出方便的间隔时间。当快解剖到生殖器的部位时,艾琳放慢速度,只等着约赫鲁起身。不过事与愿违,约赫鲁在关键时刻却全无动静。
艾琳无奈,只有做出有所发现的表情,慎重地调查每一根血管。
约赫鲁从背后问:“血管上有什么发现吗?”
艾琳并不回头,只是简短地答道:“毒素中有伤害血管的物质。”
约赫鲁若有所悟地“嗯”了一声,说:“这儿真是有些冷,我出去一下。”
约赫鲁站起身向外走。艾琳一边注意背后的动静,一边迅速用小刀切开了生殖器的周围。
虽然心里焦急,但她明白这个部位必须慎重观察。她咬着嘴唇,不停手。
当看到输卵管的时候,艾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是?
输卵管畸形膨胀。用刀切开后,可以看见有好几处肿块堵住了输卵管。再切下去,艾琳发现肿块里似乎有别的东西,仔细摸索,里面滚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
艾琳摊开掌心,凝神细看。
是一颗蛋。这是“牙”在畸形发育、没有交配的情况下,试图产出的无精卵。
岩屋入口处传来脚步声,约赫鲁返回了岩屋。
约赫鲁的视线从身后越过艾琳的肩头,落在了她的手边。
“这是什么?”
艾琳闻声回头,和约赫鲁四目相对。
艾琳眼神微有慌乱,心下后悔,但已经迟了。约赫鲁目光敏锐,已经看破了艾琳内心的动摇。
“这是一颗蛋吧?”
艾琳点点头。
在向他解释之前,艾琳希望能再争取些时间。但事已至此,也没法装糊涂了。而且,万一排卵堵塞真是“牙”的死因,这是没法说谎的。
“难道说这‘牙’已经怀孕了吗?”约赫鲁无法掩饰内心的兴奋。
但艾琳摇摇头:“不。我认为这是无精卵。”
艾琳用刀尖碰了碰输卵管中的肿块:“你看这里,再看看这儿——这里也有像肿瘤般的东西。”
“是啊,确实如此。”
艾琳静静地说:“这些病变部分完全堵塞了输卵管。不断排出的卵堵在这里,导致内脏坏死扩大。目前还不能完全断定,但这有可能是‘牙’的死因。”
约赫鲁凝视着艾琳:“导致病变的原因是什么?毒吗?”
艾琳迎着约赫鲁的目光,微微摇头:“不知道。在没有确认存在其他病变的情况下,无法判断这是不是死因。”
说着,艾琳低下了头。
艾琳很庆幸白布遮住了自己的口鼻,因为她的嘴唇在不停地颤动,无法控制。
特滋水!
特滋水引发病变。虽然还无法断定,但除此以外,“牙”和其他野生斗蛇并无不同,应该不会有错。
艾琳觉得一股寒意从小腹升起。她终于忍不住了,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我想到外面吹吹风。”
约赫鲁微微点了点头,艾琳小步跑到了屋外。负责警卫的士兵向她点头致意,艾琳连这也没有注意,冲进灌木林中,背靠着一棵树站着。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艾琳的脸上,耳边有小鸟的鸣叫,艾琳把头抵在树干上。
特滋水是多么恐怖的药啊。
它把生命改变得如此畸形,为了打造身体庞大、强韧有力的斗蛇,人类不断地喂食斗蛇这种药物。
艾琳闭上了眼,阳光停留在她的眼帘上。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面庞,她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喂食特滋水能让‘牙’的硬度增加,骨骼比野生的斗蛇更为粗大。但喂食特滋水,也会让它某些部位衰弱。”
现在想来,这些话母亲本不该告诉年幼的女儿的,但母亲实在忍不住了。
“你想想,有些野生斗蛇可以轻松做到的事,饲养在池里的斗蛇却做不到……你一定找得到答案的。”
母亲是知道答案的。
给雌性斗蛇喂食特滋水,把它们培养成“牙”,其实是杀了它们。
艾琳觉得寒意更甚。
即使斗蛇众不知道这些,母亲也是知道的。她知道特滋水有什么样的功效。那种黏液的变化肯定是在产卵期出现的。随着黏液变化,气味也会变化,所以招来了羽虫。
所以母亲叮嘱艾琳,不可以把注意到气味变化的事告诉任何人。
母亲知道黏液发生了变化,知道这一点还继续喂“牙”特滋水。大量喂食会促进排卵,腹中有卵时,药物会变成毒药。
母亲为什么会做这种事呢?——这根本不需要思考。
如果告诉斗蛇众不可以喂食特滋水,就必须说明理由。母亲绝对不会说的,因为一旦说明了原委,就可以通过人工喂食的方法增加斗蛇数量了。
就像不喂食特滋水长大的里兰可以怀孕产子一样,斗蛇如果在接近野生的环境中成长交配,也会产卵孵出小斗蛇——特滋水和稀释的薄滋水就是阻止它们的药物。
虽然母亲已被逐出“雾民”一族,但族里的戒律对母亲来说仍是极重要的。
在遥远的过去,“雾民”的祖先把斗蛇变成武器,消灭了众神山脉另一侧的繁荣的国度,他们为此忏悔。为了不再重复同样的惨剧,从此遵守严苛的戒律。作为族中一员出生成长的母亲,即便遭受极刑,也绝对不希望看到人工繁殖斗蛇。
但是,道理虽然如此,艾琳情感上却无法接受。她无法相信自己深爱的母亲会做出这样的事。
艾琳用拳头抵住额头。
她做得到吗?为了不让王兽成为武器,给里兰和阿尔喂食特滋水……
刚想到这儿,艾琳就感到无比厌恶。
她认为自己绝对做不到——但是,或许非做不可呢?
想到这儿,艾琳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另一幅画面。
那是把无音笛投入炉灶的母亲的侧脸。在炉火的映照下,母亲的面颊和眼眸闪着淡淡的光泽……
“妈妈所做的实在对不起你。但是,说实话,今后不用再拿着这个笛子,妈妈心里轻松了许多。
“笛声一响,斗蛇就全身僵直,我真不愿意看到这些。被人操控的兽太可怜了,在大自然里,生死本是各由天命的。
“看到被人圈养的斗蛇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心里难受极了。”
艾琳紧闭的双眼突然涌上一阵热流。
那时,母亲一定很痛苦。
艾琳更加用力地紧闭双眼,回忆母亲。
母亲深感痛苦,厌恶自己的所作所为,但还是选择了让斗蛇的生命不断扭曲的道路。
艾琳无声地用双手捂住了脸。
要是母亲没有怀孕,就不会和父亲结婚成为斗蛇众,依然作为“雾民”生活……
这样,母亲的人生或许会更加安稳平静,她就不会把自己置于荆棘中,她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
母亲心属“雾民”,却在村落里作为斗蛇众生活。严守戒律的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斗蛇被摧残,这就是母亲的生活。
日复一日浸泡在冰冷的池中的母亲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她难道从未对戒律有所质疑吗?
艾琳的心头浮现出岩屋昏暗的场景。母亲双膝及地,跪在冰冷的岩房中,对死去的“牙”低下了头。她的身下是一摊泛着黑光的水,那是从母亲身上滴落的水……
艾琳觉得那冰冷的黑色的水甚至漫延到了自己的心房。
那时候,母亲也许在忏悔,在向因被喂食特滋水而死去的“牙”忏悔。
母亲就是那样的人。
但,艾琳会怎样……
她知道了母亲知道的知识,她该怎么办?
为了不让斗蛇数量增加,保守特滋水的秘密,就卵阻塞一事编个理由搪塞大公吗?
还是迎难而上继续求证,找出所有的事实真相?
如果是为斗蛇考虑,艾琳想找出一条让它们不再成为武器的途径。但是,斗蛇军已经是国防之重,又怎么能让军队因此分崩离析呢?
该怎么办?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
艾琳仿佛看到了“牙”的尸骸,那些被剥夺做母亲的权利的生物的尸体。
艾琳睁开眼,看着树叶间洒落的阳光。
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树枝却纹丝不动。
艾琳眯起眼直视阳光,表情慢慢地宁静。
扭曲生命,使其无法孕育新生命,这种药物是不能用的。
这一点无法妥协。
艾琳深吸了一口气,不再靠在树干上。一阵风吹过,艾琳发现自己的脊背已经湿透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踩踏树枝的轻微声响。
艾琳猛地扭过脸往传来声响的方向看去,只见树荫中站着一个瘦削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