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岸边的积雪已经消融。在灿烂的春日里,艾琳让艾萨尔代替自己训练王兽,请了半天假带杰西外出。
“我们到外面吃午饭吗?”
杰西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妈妈。他把裹着便当的小包一会儿顶在头上,一会儿抱在胸前。被尤格拉火蚁蜇过的地方已经结痂、脱落,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是啊!今天我们在训练场的河边生一堆火,然后吃午饭。”
杰西一扬眉,问:
“嗯……妈妈,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都很忙吗?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午饭了。难道你突然想起要疼自己的儿子了吗?”
艾琳苦笑道:“对啊!我最近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只有一些吗?那也行,总比没有强。”
杰西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嘴角全是笑,显然高兴极了。他把包裹举到鼻子前深深地吸了口气:“便当里有什么啊?好像不是发糕的味道。”
“等你打开就知道了。把包给妈妈吧,在吃午饭前,还有一些东西要给你看。马上就要进森林了,你还是空着双手比较好。”
艾琳伸手要去拿包裹,但杰西说什么也不肯把便当交给妈妈。
“开玩笑吧?穿越森林,我可比你老练一百万倍。还是妈妈空着双手比较好吧,今天可没有里兰给你当坐骑。”
杰西把便当顶在头顶撒腿就跑。他蹦蹦跳跳地越过了树根钻进森林。
“喂,喂,别甩便当,当心里面的汁洒出来!”
看着儿子的动作比猴子还敏捷,艾琳冲着他小小的背影喊着,也进入了森林。
树枝上挂满了新长出的树叶,连枝丫间的阳光似乎都带着明朗的绿色。杰西跑在前面,头发和后背似乎都被染成了绿色。
看见杰西在林间小道上飞奔,艾琳忍不住唤道:
“杰西,等等,不是那儿!”
杰西猛地扭过身来,满脸不解地问:
“啊?我们不是去训练场的河边吗?”
“没错,但我刚才不是说有东西要先给你看嘛。”
杰西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妈妈身边。艾琳把手搁在杰西的头顶上,让他往右侧依稀可见的小路上看,那是走兽踏出的小径。
杰西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啊?往这儿走吗?”
林间小道虽然相对宽阔,但是途中有陡坡。艾琳所指的小径虽然狭窄,却很平缓,即便有积雪,走起来也很容易。
杰西冬天偷偷溜进训练场时,走的就是这条小径,离尤格拉火蚁的巢穴很近。
“是啊,你害怕了?”
艾琳微笑着。
杰西有些生气地噘起了嘴:
“我才不怕呢!我经常走这条路。”
艾琳轻轻地推了推儿子的脑袋,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说:
“那好,咱们走吧。”
杰西跟刚才截然相反,现在正没精打采地向前迈步。艾琳忍住笑,缓缓地跟在后面。
当两个人走近尤格拉火蚁的巢穴时,杰西犹豫了。
“上次,也就是冬天的时候,”杰西嘟囔着,“我看到一只小兔子,很漂亮,雪白雪白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雪团呢,然后它突然跳了起来。我才意识到,原来是兔子,赶紧追。”
杰西用手比画着兔子奔跑的样子,回过头看着艾琳:
“我扒开草丛,突然就到了一个没有草的地方,脚一滑,就撞到了那棵树。你看,就是那棵有巢的树。”
艾琳点点头,扒开了杰西手指的草丛。
“妈妈,危险!”杰西的声音都走调了。
艾琳拨开杂草灌木,打开一条通道,回头看着儿子。
“没关系,你小心地跨过去。”
杰西耷拉着脑袋,盯着妈妈看了片刻,才走上前。
“把便当给妈妈。别着急,慢慢跨过灌木,站在草地的边上。”
杰西听话地把便当交给了妈妈,用小小的手抓住灌木,很小心地跨了过去,脚落在了草地上。
艾琳也走了过去,站在儿子身旁,把手搭在他肩上。
“那棵树上有尤格拉火蚁的巢穴吧?”艾琳问。杰西望着那棵笔直的参天大树点点头。
“杰西,你看那棵树,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和其他树比,有什么不一样吗?”
杰西皱起眉头,仔细打量着那棵树。
也许是刚从昏暗的树林里钻出来,草地看上去格外明亮。尤格拉火蚁筑巢的大树沐浴着灿烂的阳光,树皮似乎散发着白色的光芒。
白色的树皮上有一道从上往下的黑色裂纹,仿佛是被锐利的刀刃劈开一般。
杰西仰望着母亲,说:“有一道裂缝。”
妈妈的眼里有一丝淘气的神色,她扬眉问道:“就这些吗?其他的树也有裂缝呀。”
杰西噘着嘴,不情愿地又打量了一遍大树。
与其他树不同的地方?难道是说树木的种类不同吗?应该不是。到底是什么呢?
杰西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出来。但是,就这样向妈妈低头认输,杰西可不干。
“嗯,嗯……”
杰西哼哼着,比较着有蚁巢的大树和其他的树。
“嗯……我觉得这棵树看上去好像比其他树亮。”
杰西小声说着,看见妈妈脸上绽开了笑容。
艾琳推了推儿子的肩。
“说对了!那么,为什么这棵树会比别的树看起来亮呢?”
儿子紧皱眉头,歪着脑袋想。“是因为落在这棵树上的阳光比较多吗?”
“答对了。那么,为什么只有这棵树会接受更多的阳光呢?”
“那是因为周围没有其他树啊!就这一棵树站在草地中央,你看其他的树都被周围层叠的树枝挡住了,没办法晒到更多的太阳。”
“完全正确。”
艾琳点点头,离开儿子,走入草地。
杰西急忙从她背后喊:“妈妈!”
“没关系,你踩准妈妈走过的路,到这儿来。”
杰西小心翼翼地踩着草走了过去。等他走近之后,艾琳用手指着有蚁巢的大树近旁的树。
“你看,这些树叶怎么了?”
杰西抬眼一望,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哇!太神奇了,树叶上都是网眼!怎么回事?所有的树叶都这样,这周围的树叶都被虫吃光了。”
有些树的叶子被虫啃得全是网眼,也有些树已经被啃得只剩下树枝,甚至连叶芽都看不到。太阳光透过满是虫眼的树叶,看上去闪闪发光。
“尤格拉火蚁特别贪吃,不光吃虫子,也吃树叶。所以,巢穴周围的树无论是叶子还是新芽,都被啃得一干二净。像这样的树,没有树叶是长不大的,所以会慢慢枯萎。倒在这里的树,也都是这样枯死的。”
艾琳指了指被苔藓和泥土覆盖的枯木,又用指尖轻轻地杵了杵。倒下的树与活着的树不同,即便用脚踢,也只会发出沉闷、空洞的声音。
杰西撇着嘴说:“太不像话了!尤格拉火蚁真差劲儿。”
艾琳摇摇头说:“但是,那棵有蚁穴的树肯定对尤格拉火蚁充满感激。”
“啊?”
“你想,尤格拉火蚁吃遍了周围的树,把它们都放倒了。这样,这棵树就能接受到更多的阳光,更充分地伸展枝叶,长得更高、更大呀。”
“哦……”
杰西张着嘴,凝视着有蚁穴的大树。
赤褐色尤格拉火蚁爬进爬出的大树确实枝叶舒展,全身都沐浴着阳光,看上去精神抖擞。
“火蚁有好几个种类。大多数火蚁都生活在南方多雨潮湿的森林里,那里的树木繁茂。对树木来说,能否得到更多的阳光是关系到它们能否长大的重要因素。火蚁如果在树上搭巢,就会把周围的树都啃倒,那么这棵树也就能够健康成长了……”
从枝叶间洒落的阳光落到艾琳脸上,她眯起了眼睛。
“尤格拉火蚁是一种在积雪地带也会筑巢的罕见火蚁。不过,它们也会像其他火蚁一样,啃倒周围的树木,把筑巢大树的周围变成一块阳光充足的草地。这对尤格拉火蚁来说,也一定是一个很舒服的环境,因为很暖和嘛。”
杰西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在大树裂缝周围涌动的火蚁群,突然喃喃地说:“看上去就像军队。这棵树就是它们的阵地,然后它们向周围发动进攻,不断扩大自己的阵地。一定是的。”
艾琳扬起了眉毛,年幼的儿子能说出这样的话,让她有些意外。不过,对于每天在后街玩打仗游戏的男孩子来说,也许这种联想是很自然的。
“是啊,你说得对。为了让自己生活得更便利,把障碍都清除掉,尤格拉火蚁和人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艾琳的话让杰西点了点头。
“最重要的是找很多力气大的伙伴,这样肯定赢。这棵树运气真好,它找到了有本事的虫子帮它的忙。”
艾琳微笑着说:“不是它运气好,是它自己找到了运气。”
“啊?”
“这种树叫阔格,它的身体里藏了许多甘甜的汁液。尤格拉火蚁被汁液吸引,才在树上筑巢的。”
杰西瞪圆了双眼。
“用甜头找帮手?这棵树不是和珀奇一样吗?”
“珀奇?”
“嗯。发糕店老板的儿子。他老让他妈妈做酒菇 ,然后用酒菇做甜头增加自己的帮手,这样就老打胜仗。我一直想打赢珀奇一次。”杰西“噗噗”地向外吐气,发了一通牢骚,突然,他又换了个表情说,“但是,为什么只有那种树可以产出甘甜的汁液呢?这也太不公平了。其他树为什么就不可以呢?有的树可以招来尤格拉火蚁,有的树却只能被啃倒,胜败在一开始就已经定好了。我不喜欢这样。”杰西抬眼望着艾琳,“妈妈,为什么会这样呢?”
艾琳把手轻轻地放在儿子的头上:“这个妈妈也不懂,但是,树木要生存下去,并不一定要依靠尤格拉火蚁。比如,这种树木开花以后会结出小而甜的果实,鸟儿们很爱吃。鸟儿大口大口吃果实的时候,会把种子一起吞下去。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杰西想了一会儿,坏笑道:“会变成大便,拉出来。大便!大便!”
看到儿子哈哈大笑,艾琳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也笑了:“你们这些小家伙,为什么这么喜欢说大便呢?不过,你说对了。”
杰西迷惑不解地问:“为什么呢?都变成大便了,对这棵树有好处吗?”
“那当然了。种子包裹在粪便里,落在地面上,就等于在肥料中,种子会顺利发芽、长大。这棵树让鸟儿们把自己的孩子运到远方,到处生根发芽,慢慢长大。”
杰西瞪圆了眼睛说:“哇噢,这棵树真聪明!”
刚说完,杰西就突然不作声了,咬着嘴唇看着周围的树。
“怎么啦?”
“嗯。”杰西不太高兴地低声说,“我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因为我一直觉得树木什么都不会想,现在知道它们会做出这样的事,觉得有点儿……害怕。”
一阵风吹过,摇动树叶沙沙作响。杰西望着摇动的树枝,缩起了身子。
艾琳从背后挽住杰西,轻轻地抱了抱他。
“妈妈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想。”
“真的吗?”
“是啊!树木、昆虫、飞鸟、走兽也许都和我们想象的大不相同。树木应该不会思考、不会说话,但为什么会招来小鸟为它运输种子,招来虫子保护它呢?这是偶然的,还是树木有意识这样做的呢?如果是有意识的,又是怎么回事呢?”
艾琳不说话了,只听到树叶摩挲的声音。间或有小鸟在枝头跳跃,发出细微、清脆的鸣叫声,但寂静似乎要把这些声音都淹没了。
艾琳的胸口感受到了儿子的体温,她抬头仰望着树木之间的天空。
“这些事,妈妈小的时候都想知道,所以看了很多书,查了很多资料……妈妈当时想,总有一天会弄明白所有这些事的。”
艾琳把下巴搁在杰西那被太阳晒暖的头顶上,微微露出一丝苦笑:“但是杰西,妈妈可能永远都等不到那一天了。”
杰西扭过脸,想看看妈妈。
“为什么呀?那一天或许就来了呢。”
杰西的声音里多少带着一些不安,艾琳不由自主地把儿子抱紧了一些。
“世界很大,”艾琳小声说,“人却很小。一个人是看不到所有事的。但人有语言,可以把自己发现的事告诉其他人。以前,有一个叫托其玛的兽医术师很早就去世了。在他写的一本书里,提到了一种生活在南方湿地的水生有毒蜥蜴。这种叫‘迦獠’的蜥蜴,其性别会因为卵浸泡在不同温度的水中而发生变化。托其玛为了调查蜥蜴的这种现象,进行过长时间的观察。刚才说的是他偶然间的发现,所以只在书里写了短短的几行字。不过,妈妈正因为读过这本书,才发现了斗蛇卵的性别也会随温度变化而变化。”艾琳仰望着天空,平静地说,“人的一生很短。正因为很多人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即便是很小的碎片,如果保留下来了,就有可能帮助后世的人获得很大的发现……一定是这个道理。无数我们不认识的人出生、逝去之后,才有了今天的我们。我们之后,同样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会活下去……”
不知道杰西听懂了没有,他只是不作声地听着。
没听懂也不要紧。
孩提时,母亲告诉自己许多事,艾琳当时都不懂,但也默默地听着。直到很久之后,耳畔留下的只言片语突然在心中苏醒,又让自己想起已经逝去的母亲。
艾琳在杰西耳边低语:“你想象一下火把的光。杰西,一支火把的光只能照亮自己周围这点儿地方,如果很多人不断地传递点燃的火把,不就能在黑暗中看到一个更宽广的世界吗?”艾琳又把下巴抵在儿子的头顶上,眺望着在春风中婆娑生姿的树木说,“妈妈就想成为这样的人,成为一个能将火把传递到更广阔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