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苍白而紧张的脸、凝视自己的眼睛顷刻间浮现在眼前,伊阿鲁几近窒息,大脑一片混乱,无法说出话来。
隔壁房间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伊阿鲁条件反射般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透过微微敞开的门缝向外望去,艾萨尔和一个年轻的侍女走了出来。
“是啊,那样就好了,拜托你了。”
艾萨尔点点头。年轻的侍女行了个礼,穿着木屐“啪嗒啪嗒”地迈着小碎步急匆匆地沿走廊跑开了。
目送侍女匆匆离去的背影,艾萨尔忽然转过身来,朝伊阿鲁的房间看过来。看到伊阿鲁急切的目光,艾萨尔犹豫了一下,最终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
“你别担心,担心也没什么用,伊阿鲁。”艾萨尔一边示意伊阿鲁坐下,一边说道,“第一次生产是要花很长时间的,现在一点儿要生的迹象都没有,耐心等待吧。”
艾萨尔用手轻轻碰了一下煮水的锅,然后娴熟地拨旺火头,又往旁边搁着的茶壶里放入茶叶。
“现在情况怎么样?”伊阿鲁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知道第一次生孩子要花很长时间,可艾琳从昨天傍晚破了羊水,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了。
艾萨尔没有马上回答,她静静地看着开始冒热气的锅,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正对着伊阿鲁,说:“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生气也没有办法。艾琳现在随时都可能会生产,在这个紧要关头你们还来回地往王都跑,你们究竟在想什么?!”
“……”
艾萨尔眼里闪着愤怒的光,继续说道:“什么事情这么要紧?!”
伊阿鲁也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向艾萨尔解释清楚,但话到嘴边就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只好低头不语。
艾萨尔用严厉的目光瞪着伊阿鲁,许久,她才开口说:“阵痛还很弱。照现在这样,如果一直没有强烈的阵痛,那离分娩就还有很长时间。这对母体是很大的折磨。”
伊阿鲁忽地打了个冷战,一股寒意冒上额头,并迅速向脑子里蔓延。
“如果母体很疲劳,就会发生这种事情——强烈的阵痛迟迟不来。”
水开了,锅盖开始“噗噗”地跳动。艾萨尔慌忙回头,上前拎住锅把手,把一锅开水拎下了炉子。这么一折腾,艾萨尔的熊熊怒火似乎熄灭了些,接着再开口时语气也变得平和了。“那孩子也知道这些事……”艾萨尔叹了口气,小声地自言自语,“真拿她没办法。”
艾萨尔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递给伊阿鲁,不悦地说:“你应该很了解那孩子的性情……”
艾萨尔是个很敏锐的人,仅凭几句话透露出的线索,就已经猜到他们在这个时候去王都是为什么事情了。
“是我没做好。”伊阿鲁小声说道。对他的自责艾萨尔微微地点点头,接着又叹了口气,像是要抛开沉重心情似的,她故作轻松地对伊阿鲁说道:“我已经让人给你送晚餐了,你就在这儿吃吧。你今晚就住这里?”
“谢谢。我听您的安排。”
艾萨尔点点头,端着茶杯向屋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她忽然转过身子说:“王宫的使者刚刚到了。”
“……”伊阿鲁不言不语。
“你也看见了吧?”
“是的。”
之前伊阿鲁听见马车的声音,接着看到前去迎接的人带领着客人,经过他房前的走廊进入艾琳的产房。他没有看清来人的相貌,但可以从说话的腔调推断出是个位高权重的官吏,他也能猜到他的来意。艾萨尔似乎对来者不是很殷勤,打个照面后没多久就出来了。伊阿鲁心里思忖着,艾萨尔为什么特意问自己是否看见了王宫使者的到来呢?
艾琳的生死对王宫来说是关系到国家政权的大事。一听到艾琳产期将近的消息,真王陛下就把那位替她接生过的王都里医术最高明的产科医生派来了,但那个医生突然得了急病,于是又十万火急地派来了她的高徒。昨天那个温和的中年女产科医生去看艾琳,艾琳平静地说明了自己的状况,但她微微惶恐的眼神透露出内心的紧张。
产科医生还肩负着待孩子生出后即刻返回王都向真王汇报的任务——艾琳的生死、新生儿的生死,这期间所有的状况都要详尽地禀告给真王。
“对不起,孩子……”
伊阿鲁的耳边又响起艾琳愧疚的声音。那时,艾琳刚听到真王要派产科医生来的消息,她把手贴在腹部,低下头喃喃自语:“还没有出生就让你受了这样的罪……”
艾萨尔低声说道:“信使的座位设在房间最里面,背对着艾琳。那家伙竟因此发牢骚‘位置怎么这么靠后’——实际上是我不想让艾琳看到他。”
有艾萨尔在这里负责一切真是太幸运了。艾琳也会因为艾萨尔在身边而十分安心吧。
伊阿鲁俯首向艾萨尔行礼表示感谢。艾萨尔点点头,问:“现在你想和那个信使见面吗?”
“不。”伊阿鲁沉吟了一下,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他不想见这种只是来观察艾琳和孩子的生死,然后急报王都的信使——哪怕早晚都得见,他也不想现在就见那个信使。
“好吧,那我先不告诉他你在这里的事。”
“谢谢!”
艾萨尔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她欲言又止,伸手轻轻地把门带上走了出去。
伊阿鲁呆呆地望着关上的门,接着又转过头来望着隔壁房间的墙壁出神。
隔壁的房间里,艾琳正饱受煎熬地躺着吧……
夕阳的余晖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把紧靠窗边的树枝的影子映在了墙壁上。若有若无的风吹过时,那轻轻摇曳的细细枝影就像是在轻抚墙壁。
蝉的鸣叫声传来,那声音就像挽歌在耳边回响。
初次肌肤相亲的那天黎明,昏暗的土屋里,艾琳跪坐在木桶边,用桶里的水蘸洗毛巾,她拧干毛巾擦拭身体,她那苍白的背脊……这些情景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
那光滑白皙的肩背上,有一道十分醒目的箭伤疤痕。伊阿鲁想到这点,心里就像被细细的、冰冷的东西刺了一下,惶惶不安的情绪占据了整个身心。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却在脑海中浮现出背对着午后阳光的艾琳的脸。那是初春的一天,艾琳第一次来拜访伊阿鲁,她望着伊阿鲁,眼里闪烁着对自己当时行为的迷茫,但更多的是迎接未知的坚定。
伊阿鲁想,如果那天傍晚只是去了老城区的那家店里,和艾琳吃完饭各自回家的话,现在的他们一定会有所不同吧。
那天傍晚,他犹犹豫豫地把艾琳带到了他的板屋——只有自己的发小杨托库来过的空荡荡的家。当时说了些什么,现在只记得只言片语,但艾琳留下的满屋的香味却让他记忆犹新。过了很久他才知道那是一种叫悠陀思的洗发露的香味。王兽对气味很敏感,它们很厌恶女孩子常用的洗发水味道,但这种用果皮做的有点儿酸甜香味的悠陀思却不会刺激到王兽。据说卡扎鲁姆和拉萨鲁的王兽饲养者都使用这种洗发露。其实艾萨尔和其他教导师身上也有悠陀思的香味,但不知为什么,伊阿鲁觉得只有艾琳散发出的悠陀思香气更加幽远绵长,沁人心脾。那天夜里,伊阿鲁躺在板屋床上的时候,还能感觉到空气中幽幽袅绕的余香,惹得他迟迟不能入眠。
从那以后,艾琳就时常来板屋。那时艾琳客居在拉萨鲁王兽保护场,工作告一段落的午后,她就会突然出现在板屋,时常带来些新鲜的蔬菜、咸菜、鱼等食材。也许是因为她注意到这里有个简陋的厨房吧,不过尽管她带来食材,却并不打算在这里做菜、吃饭,总是找个理由把东西一搁就慌慌张张地走了。
终于有一天,伊阿鲁忍不住了,对她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放下饲料就走,如果你有时间,就一起吃了饭再走吧。”
艾琳闻言一惊,她看着伊阿鲁忽然莞尔一笑说:“好吧,这样的确有点儿像喂饲料。”说完便挽起袖子蹲在水池边,开始手脚麻利地洗带来的蔬菜。晚饭在两个人天南地北的愉快聊天中结束,然后艾琳打道回府。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艾琳从不提为什么这样做。只是每当她在做事的时候,伊阿鲁就会在一旁偷偷地看着她光洁的脸颊、纤细的手指,此刻他的心就会被一种悲凉的东西所触动。这时,艾琳的动作会暂停下来,好像感应到了他的心绪变化。现在想来,他们从最初交往时就在刻意地保持距离。总有一些冰冷而严峻的东西压在他们心头,提醒着他们彼此不要太靠近。这种不可以靠近的想法成了欺骗自己心灵的压力,使得艾琳的双手在压抑的心灵下微微颤抖,似乎预知到了感情的爆发。伊阿鲁觉得他和艾琳之间的感情并不属于那种轰轰烈烈的狂热爱情,更像是快要枯萎的小草悄无声息地吸收水分一样,默默地相互渗透、相互交融。
第一次走进板屋的时候,这个过于空荡的房间很让艾琳吃惊,后来她说过:“总觉得房间里应该有一些生活的气息……如果有一些刚收进屋的晒好的衣物、读了一半的书、没有来得及收拾的用品就好了,屋里只有做了一半的柜子和工具,显得有些凄凉和寂寞。”
还记得艾琳说那天很冷,带着早春常有的春寒料峭,她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遍遍想起家中昏暗的景象,以及只放了一个手炉的板屋那冰冷的感觉。另外,她还注意到了板屋里那个做了一半的柜子。艾琳曾说那个柜子好精致、好漂亮,但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它会有一种悲凉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柜子的侧面雕刻了三朵花,是吧?精雕细琢的花瓣美得让人惊叹,但是和其他部分拼起来却显得不协调,好像是故意只在这里花费了心思似的。”
听她这样说,伊阿鲁竟然无言以对。也许艾琳没想到,这些话深深地刺痛了伊阿鲁的心。
他害怕停手之后的寂静。
他当然注意到了花瓣与其他部分的不协调,但是为了不让削刻的凿子声停下来,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埋头雕刻精致的花。
在“坚盾”护卫队的时候,凿子的声音和削木头的手感都让他感到心情愉悦。在不知道死亡何时降临的日子里,坐在板屋里制作家具的时间,是他唯一感到愉悦的时光。
正因为这样的时间实在有限,才让他体会到那一点点可以快乐的自由——因为知道自己随时会死,才让他觉得此刻呼吸的自在。可是,当他正式脱离了那种“坚盾”的生活时,却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适应。
解除“坚盾”誓言,恢复平民身份的那天早晨,他深切地感到了平静和解脱。依靠杨托库的帮助,他开始了木匠生活,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适应这种陌生的工作方式。为了不让人奇怪为什么他这么大年纪才来做木匠,也为了不被人指指点点,他小心地处理着和周围的关系,结交知己,整日忙忙碌碌甚至没有停下来思考的空闲。当诸事都已稳定下来,他开始考虑今后的人生,为此他常常会陷入茫然——今后就这样碌碌无为混迹到死?他该怎么熬过这漫长的岁月?
他想,作为一个工匠,可以把对精湛技艺和完美工艺的追求作为人生目标。但意外的是,当他再面对着木材时,却再也找不到在“坚盾”担任警卫,忙里偷闲做家具时的快乐心境。他一边请教杨托库,一边自学手艺,他感到自己笨手笨脚的,始终不开窍。看到他晦暗苦恼的脸色,杨托库多次劝他找个媳妇,还把附近合适的女孩子约到家中让他相亲,但当时的他根本没考虑过要和谁相伴共度一生。
自从八岁的时候被母亲卖了,他就只是作为一个移动“肉盾”而存在,生命不再属于自己,他只是一个为了真王而生存的工具。因此,当他重新回归普通人的生活,而且要永远如此生活下去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孩子突然被要求独立一样不知所措。
对一个正值黄金年龄的男人来说这是多么凄惨的事。那时他真掉进了困惑的泥潭。
已成明日黄花的达米亚一派的贵族对他恨之入骨,时刻想要他的命,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也没有感觉到恐惧,因为他渴望活下去,死亡并不会让他退缩。
在“坚盾”的时候,他经常写些东西,此时,他又开始写日记。他寻思着,回顾过去的种种也许会有新发现,但越写越发觉自己过往的空虚。茫茫天地间,他找不到自己的一席之地。白天,他像是飘浮在半空中,虚无空幻;夜晚,被他亲手杀死的人似乎都围立在枕边。
难道真的只能这样一天天消磨日子终老一生吗?他终日思绪不宁,恍恍惚惚。
艾琳当时所看到的柜子,就是出自这样一个男人之手。
春去夏来,王都街道两旁的树木渐渐变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和煦的南风吹干了街巷边淤积的污水。
一个初夏的午后,他与艾琳在街上不期而遇。
服装店前张着阳伞,下面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艾琳站在一边,她没有上前挑选,而是望着一件挂着的衣服,入神地想着什么。伊阿鲁朝她打招呼,艾琳惊得跳了起来,把伊阿鲁也吓了一跳。
艾琳用手按住胸口,瞪大了眼睛,脸色变得通红。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十分紧张地问道。
伊阿鲁不解地回答道:“刚刚路过这里,看到你在这儿,就过来和你打个招呼。”
艾琳舒了口气,说:“还好。我在想事情的时候,有时会注意不到别人。”说完,她把视线又转到刚才一直在看的衣服上,接着又很快地收回视线指着那件衣服问,“你看那件上衣漂亮吗?”
“是亮眼的明黄色,颜色很靓且不招人讨厌,很有品位。”
听他这么一说,艾琳的脸色变亮了,她马上从腰带处取出荷包,招呼女店主,把那件上衣买了下来。
艾琳将包好的衣服抱在胸前,脸上兴奋的红潮还未褪尽,一边走一边向伊阿鲁解释道:
“尤洋以前……尤洋你应该知道吧,我以前和你提过的,我的好朋友,一个性格很开朗的女孩——她买了一件这种颜色的衣服。我们要照顾王兽,平常都穿些耐脏的衣服。所以尤洋穿上了那件光彩夺目的衣服,就像拨开乌云出现的太阳照亮了四周,真的美极了!”
艾琳说着,看了看伊阿鲁,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
伊阿鲁总是一成不变地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绸衣,头上戴着宽大的斗笠,从来没考虑过衣服颜色之类的事,所以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艾琳看了一眼沉默的伊阿鲁,感叹道:“你总是这副装束啊!”
的确,伊阿鲁外出时都是这身打扮。蓝衣斗笠是匠人的标准行头,现在在街上走着的男人中,也有几个和他相同打扮的。他们那宽大的斗笠可以遮住整张脸,这是为了便于在跟踪潜行时,不被杀手发现……但他不太愿意对艾琳解释这些事情。
伊阿鲁的沉默并未影响到艾琳的兴致,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在路边轻快地走着。树叶间漏下的阳光不时地照射在艾琳的身上,让她光洁白皙的脸颊又增添了几分明亮和光彩,绿色的眼睛也显得更清澈动人了。
走过一座小桥时,艾琳突然说:“拉萨鲁的王兽患痉挛的原因,我大概查清楚了。”
那段时间,艾琳应王宫之邀来拉萨鲁王兽保护场调查王兽突然发病的原因,并对王兽进行治疗。拉萨鲁王兽保护场的场长依然是奥利,那个曾被里兰咬掉半张脸的饲养员也在。这个时候去那里工作,又是为了查证他们的过失,肯定是阻力重重、异常艰辛的。但艾琳对她工作的艰辛只字未提,只是在说起拉萨鲁的工作时,声音里难以掩饰地流露出一丝紧张。
“是什么原因啊?”
听到伊阿鲁询问原因,艾琳只淡淡地回答说,是因为突然中断了一直给王兽喝的特滋水。
“拉萨鲁的人不肯把没喂特滋水期间发生的状况告诉我。这段时间我总算弄明白了,在试着停止喂特滋水的时候,王兽最初的症状是昏睡,惊慌失措的拉萨鲁人慌忙地又给它喂特滋水,它才得以暂时恢复过来,但过一会儿就开始痉挛。情况就是这样。我在想是不是因为突然停掉了一直在喂的特滋水,然后过段时间突然又喂了,王兽的身体跟不上这种变化,于是造成痉挛并反复发作的。
“以前做过关于特滋水成分的调查,在研究过程中发现了能改变托格拉虫体液性质的药材,将其放入特滋水中形成混合液,改变混合液的浓度制成了几种特滋水,在不同的王兽身上试验。
“这段时间终于完成了反复试行的实验,有几头王兽的痉挛发作间隔时间变长,并逐渐恢复正常了。我很高兴能治愈王兽的痉挛,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想就此结束这项调查……如果能搞清楚不同性质的液体会给王兽身体造成怎样的影响,那么那些之前用特滋水培养长大的王兽,我们也许就能找到弥补它们身体上缺陷的办法,一点点地改变它们的体质,让它们恢复到如野生王兽一般……”
艾琳忽然停住话头,紧咬嘴唇,脸上浮现出苦恼的表情。
她已经治好了王兽的痉挛,如果还能成功地改善王兽的体质,完成拉萨鲁保护场人屡试屡败的工作的话,真王肯定会对艾琳大加赞赏,并斥责拉萨鲁人的无能,而这又将使艾琳陷入窘境。
“你就说是自己感兴趣想学的,怎么样?”伊阿鲁小声说。艾琳听闻此话,抬起头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
“假如失败了都算你的过错,是你求他们容忍你的任性来协助你调配特滋水试验的。”
听了伊阿鲁的话,艾琳似乎依旧一头雾水。
“我的意思是,不要暴露他们的失败和无能。如果你说是因为自己感兴趣而求他们帮忙的话,他们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配合你,在配合的过程中,如果他们当中有人配出了有效果的药水,你不也有功劳吗?”
说到这儿,艾琳“啊”地轻声叫了起来。之后她又认真思考了许久,终于苦着脸说:“虽然是个好方法……但是好像显得我太会谋划了吧……我不愿意这样拐弯抹角……”
听到艾琳这么说,伊阿鲁不由得苦笑。
艾琳仍旧皱着眉头看向他说:“不是,我只是觉得这法子只有你才会想出来,不好意思!”
伊阿鲁收起笑容认真地说:“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嘛。刚才你也注意到了问题的所在——只要你处于优势地位,不管采用什么方法,到头来还是由上至下地考虑对策,不是吗?”
“是啊……”艾琳听完又陷入思考。
已经走到街道的尽头,没有了树木的遮掩,明媚的阳光忽然洒满了全身。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进了通往拉萨鲁山坡的道路,道路两旁坐着的门卫看到艾琳,站起身来打开了木门。
艾琳停住脚步。阳光直射在脸上,她眯起了眼睛。伊阿鲁悄悄地望着她的侧脸,如果这次筛选试验成功,改善王兽体质的工作走上正轨,艾琳就要返回卡扎鲁姆了。
好像感应到伊阿鲁纷乱的心绪一样,艾琳转过身来却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触及这个话题,只低下头说了声“谢谢”,然后便微笑着挥了挥手走进木门。
从那以后,艾琳就经常到伊阿鲁家里来,但从未穿过那件在街上买的黄色衣服。伊阿鲁问艾琳为什么不穿,她一脸羞涩地说:“穿了那件衣服,会让好不容易看惯我的王兽们吓一跳的。”
“那么,只在给我喂食的时候穿,可不可以?”
艾琳一瞬间愣住了,接着低下头窃笑不已。
伊阿鲁不习惯说俏皮话,他每次笨嘴拙舌地努力装诙谐逗艾琳,艾琳都找不到笑点,笑得十分勉强。
本来约好下次来的时候穿上那件衣服,但这个约定没能兑现。更让伊阿鲁意外的是,艾琳在那以后再也没有来过。以前也有五六天都不来的时候,他猜想是不是在王兽治疗过程中出了什么事艾琳才来不了的。但这次十天过去了,艾琳还是不见踪影,伊阿鲁有些坐立不安,常常会停下手中的活儿想艾琳的事。
太阳西晒的屋子特别闷热,人一动不动也会汗如雨下。伊阿鲁盘腿坐在板屋中,凝视着斜斜照射在地板上的光线,不断回想和艾琳谈话的林林总总。
为什么突然不来了呢?为什么要来呢?明白我的心思后有没有说过什么?他意识到自己正执拗地冥思苦想这些漫无边际的谈话细节,于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苦闷顿时充斥了整个心胸。
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爆发的。即使知道会给艾琳带来不幸,他也无法停止。
望着夕阳残留的余晖,伊阿鲁瞬间有种冲动。
不能那样做。即使艾琳再来看他,她还是要回卡扎鲁姆的。到那时仍然只有寂寞,只留下寂寞……
不知道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多久,太阳在不知不觉中落山了,身边的东西也变得模糊不清。视线扫过墙角,有一团蜷曲的影子,像一个抱膝而坐的人影。被他杀掉的男人们的阴魂总在这里游荡。那些灰色的影子缠绕着他的身体,当再次向他伸出细细的手时,伊阿鲁感到腹中涌起一股怒气。他一蹬地板站了起来,背朝影子走进厨房。
他原来是想把火弄旺些的,但手碰到灶边咸菜缸的瞬间,他改变了主意。从厨房旁的小格子窗望出去,天空中还留有一抹太阳西沉后的光亮。伊阿鲁没有提灯笼,只戴上宽大的斗笠就走出了家门。
小巷的屋檐下蚊子簇成一团一团的,地上是淡淡的青色,空气中飘荡着烤鱼的香味。伊阿鲁快速地穿过小巷,脑子里计算着“坚盾”同事卡伊鲁的值班日期。如果他没算错的话,今天卡伊鲁应该没当班。卡伊鲁休息时偷偷去玩的地方,伊阿鲁心里大概有数。
黄昏的天空中有淡淡的黄色云彩。穿过还残留着白天暑热的小巷,走上大街就能感到晚风轻拂肌肤,伊阿鲁放慢了脚步。街旁屋檐下的灯笼开始亮了起来,走过横跨窄窄运河的桥,声音开始嘈杂起来,时常混着女人尖锐的娇笑叫骂。红的、黄的豪华灯笼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白嫩的手臂从一个个敞开的窗户伸出来招徕往来的客人。这一片就是俗称“奈落”的地区,是老城中的红灯区,出钱就能买女人的一夕欢愉。
那些露着白胳膊的女人是附近贫农家的女儿,她们成为诱惑男人的粉色陷阱,用令人难以置信的低廉价格出卖自己的身体。不当班的时候,卡伊鲁肯定会沉沦到“奈落”这个地方。他常说:“‘奈落’的女人多温柔啊。你这个傻瓜,连喝便宜酒、摸白胸脯的乐趣都不懂……”
伊阿鲁还在“坚盾”的时候,卡伊鲁就曾多次嘲笑他是块木头。
“我没有固定的相好。就像一只蝴蝶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离开这个女人再去找下一个女人……”这是卡伊鲁的口头禅。
如果有固定的相好,不经意间多说了什么就可能会泄露自己的身份。另外,由于贵族和高官等人物经常出入高级妓馆,在“奈落”这种红灯区不太可能跟他们扯上关系——这也是他沉溺“奈落”不找相好的用心。
在“坚盾”的时候,卡伊鲁缠着要伊阿鲁来“奈落”玩。现在居然不再劝他去了,因为卡伊鲁认为他变成了平民,没必要逃到这里来获得短暂的平静。卡伊鲁就是这样的男人。
“想找不当班的我就到这条街来,慢慢地边走边吹口哨。”卡伊鲁曾告诉他。
伊阿鲁一路上边走边吹口哨,不知吹了多少遍。忽然一幢略显肮脏的旅馆的二楼窗户打开了,一个男人伸出头来,他用手揉搓着竖起的乱发,高兴地“喂、喂”地叫着,朝伊阿鲁挥手。
“这里,在下面等我一下,我马上下来。”
旅馆里面有口井和洗东西的水池,显得阴暗潮湿。内庭很狭小,周围用高高的板子围起来,通往厨房的门缝里露出一丝亮光,沿着板壁并排放着几个花盆,凑近点儿看,花盆里的土平整松软。卡伊鲁推开后门走出来,他走近伊阿鲁,低头看了看花盆,说:“这个是幽夏,一种淡红色的野草花。它很容易开花。之前还有人向我讨它的种子。”接着又盯着伊阿鲁,微微扬起眉头问,“你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不会这么没用吧,你没搞定她吗?”
“……”
“我说的是艾琳,她去过你家了吧。”
“啊……是你告诉她我家地址的?”
卡伊鲁略微撇了撇嘴,说:“嗯。大恩不言谢。”他开玩笑似的说完,忽地敛住笑容,用探询的目光审视伊阿鲁,冷冷地问,“你是不是拒绝了那姑娘的心意?”
“……”
“你个浑蛋!你知不知道那女孩多辛苦才找到你!她是在黎明时分找到我的啊!”
看到伊阿鲁吃惊地转动着眼珠,卡伊鲁怒气更大。
“我值完夜班刚走出王宫的森林,一个坐在树荫里的女孩看见我就‘嗖’地站起来了,向我打招呼……你要知道那可是在凌晨时分!她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经过那里,也不知道她究竟在那里等了几个晚上。”卡伊鲁的声音有些哽咽,像被一只细细的手卡住了喉咙,“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吞吞吐吐地问起你现在怎么样,我才把你家的地址告诉她。”
艾琳苍白而紧张的脸、凝视自己的眼睛顷刻间浮现在眼前,伊阿鲁几近窒息,大脑一片混乱,无法说出话来。
“那个女孩,”卡伊鲁低头看着花盆,声音有些嘶哑,“可不是一般城里的幸福女孩。所以,我就把你家的地址告诉她了。”
伊阿鲁脑海中浮现出了艾琳的身影,在幽暗的森林边缘,一个孤零零的身影伫立在那儿,就像黑暗中一块轻轻飘摇的白布。
伊阿鲁和卡伊鲁道别,转过身时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然而当他走出令人郁闷的“奈落”街道时,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向拉萨鲁走去。
必须要对艾琳说点儿什么!他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还有没问清的事,还有没说的话,不能和她就这样不告而别。那双瞳孔的深处闪烁着的是什么?艾琳想要的是什么?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分别。
拉萨鲁有很多熟人,如果白天从正门进去探访艾琳的话,那些知道他过去事情的人肯定会东问西问的,这可能会给艾琳带来麻烦。正门行不通就只好走小道悄悄潜入了。
通往拉萨鲁王兽保护场的道路都有严密的警戒,主道上的大门晚上都上了锁。但伊阿鲁知道几处隐秘小道,可以从环绕王宫的森林进入拉萨鲁。因为警卫人员数量有限,只能按照重要性大小来安排警力。因此,不管怎样安排都会出现警卫薄弱的地方,滴水不漏的警备只是理想中的事情。
太阳完全落山了,王宫的森林笼罩在黑暗中。
一想到要潜入戒备森严的地方,竟然有跃跃欲试的冲动。万一被警卫抓住可就不得了了。
“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啊?!”伊阿鲁心里也曾经有过理性的闪念,但这点儿理性马上就消失了,就好像自己并不是当事人一样。
他推测着,这个时候艾琳是回宿舍了,还是在食堂吃晚饭呢?不知怎的,伊阿鲁总觉得艾琳似乎一直睡在王兽屋舍里。
走到森林尽头顿时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座放牧场。月亮被云朵遮住了,夜空中有朦胧的白色光亮,夜色下巨大的王兽屋舍矗立着,其中一间屋子还亮着灯光,可以从没有关严的门缝中看见漏出的一丝光。眼下的情景又让伊阿鲁想起他受伤的那个夜晚。他在黑暗中踉踉跄跄地走向王兽屋舍,艾琳站在温暖的灯光下,回头看到他一脸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夜风轻轻地吹拂着伊阿鲁的脸颊。他用脚尖拨开草丛,先试探性地踩了下,确定脚下坚实后再慢慢越过去。他悄无声息地接近了王兽屋舍的大门,从没关严的门缝朝里望去。
王兽屋舍里只亮了一盏灯,虽然充满了王兽的气味,但没有看到王兽活动的迹象。昏暗的兽舍里空荡荡的,里面堆积着铺王兽屋舍的稻草。阴影里有一个人在颤动。谁在那儿?在做什么呢?好像有个人抱膝坐在那里抽泣。
伊阿鲁看出来那个人就是艾琳,周围也没有别人,他却迟疑着没有进去。
艾琳抱住自己的身体,无声地哭泣着,像是要将自己的身体拧干一样。
伊阿鲁的脚无法移动。
他见过艾琳隐藏怒气的一面,临危不惧的一面,显露出深深空虚的一面,但他从未这样清晰地看到艾琳无法控制自己的悲伤,独自哭泣的样子。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艾琳在厨房一边做法蔻饼,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当天所见所闻的那张快乐的脸,心中不由得一阵绞痛。
伊阿鲁没出声走出了大门,来到王兽屋舍旁一棵高耸大树的阴影里,在大树根上坐下。
月亮刚刚破开云层升起,带着一点儿红色,朦朦胧胧地浮在半空。如果它再升高一些到了遥远天际,就会变成一个清寒冷峭的亮点。
远处的月亮闪着清冷的光。
伊阿鲁理解艾琳只想让他看到快乐的一面的想法。在和艾琳吃晚饭聊天的时候,他不也都把不愉快、不顺心的事隐藏起来了吗?
我为什么就没能注意到艾琳笑容背后隐藏的痛苦和烦恼呢?我心里的种种阴影都是过去留下的,艾琳的悲哀和不安却是当下存在的,而且还在连续不断地侵袭她,她独自承受的实在是太沉重了。一直在树影里等卡伊鲁到黎明的她,当时是怀着怎样凄苦的心情啊!可她一见他又是满脸笑容——伊阿鲁一想起她,心中就充满了无尽的温暖。艾琳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就当这份爱不存在一样地活着,真的好吗?
艾琳想要得到的可能仅仅是因同病相怜产生的一点儿共鸣。而一旦突破了心理防线,他的爱是无法就此停步的。如果向艾琳表白,她是不会拒绝的——也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吧,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温情的暧昧。可一想到他杀死了达米亚,那种尖锐的恐惧就会充满胸膛。
达米亚——这个真王曾经爱过的人,就在眼前被他杀了。那时达米亚构筑的人脉确实能动摇这个国家。现在在政治上有强大影响力的那些人,仍有不少因达米亚的死而受到重创。
在“坚盾”护卫队时,伊阿鲁曾潜入大公军中,杀了好几个“秽血”组织的人。因此,大公的臣民中也有很多人想杀了他。但是,因为伊阿鲁杀了达米亚,帮助真王和大公实现联姻,也有很多人视他为英雄。
他没有任何政治上的野心,只想做一名木匠。但不管他怎么反复说明自己的清白,也无法否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如果他和能够操控王兽的艾琳结合的话,肯定会有人认为他们的结合存在着某种政治阴谋,并跳出来指责和破坏。而且,那些曾有亲人命丧伊阿鲁之手的人,可能会为了让他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而去狙杀艾琳……
不知什么时候灯光变暗了,是艾琳熄灭了王兽屋舍的灯吗?她现在一定依偎在干草堆上睡着了吧。
耳边传来蚊子细小的嗡嗡声,伊阿鲁挥着手站了起来,开始在月下的原野漫步。
月亮如一轮银盘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中。
数天后的一个黄昏,艾琳再次来到伊阿鲁家。
她穿着耐脏的黄褐色衣服,出现在门口时脸色晦暗。一看艾琳的脸色,伊阿鲁就知道她来的目的了。
“要回卡扎鲁姆了?”
艾琳一愣,接着点点头。
“来,先进来。”
伊阿鲁催促道。艾琳精神恍惚,没有动弹,伊阿鲁伸出手抓住了艾琳细细的手腕,艾琳终于抬起头,脱鞋进屋后她坐在平常坐的位子上,就是那张矮脚桌的对面。
“看你的脸色,像是好几天没睡了。”
艾琳似乎有所触动,“米拉牧和卡纳……”她刚出声马上又改口道,“我调制的特滋水喂了八头王兽,其中两头死了。”艾琳淡淡地接着说,“原本它们的身体就不是很强壮,年纪也大了,我把浓度调到最低,然后对它们进行测试……结果,杀死了它们。”
艾琳垂下头平静地说完,然后抬起头,看着伊阿鲁,说:“虽然害死了它们,我却因此得以掌握了浓度和调配比例的限度。我在这里的工作基本完成了,我也很挂念里兰它们,所以我想我很快就会返回卡扎鲁姆了。”
她的语调与之前来这里时完全不同,听着就像要放弃什么似的,显得遥远而陌生。是想就此别过,再也不见了吗?如果是这样倒也不错,伊阿鲁心想。就像要追那一闪而逝的光似的,他不由得脱口而出道:“你去等过卡伊鲁下夜班?”
艾琳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惊讶得睁大了眼睛,露出一副猝不及防的表情。
“为了找我那么辛苦,有意义吗?”
艾琳视线游离不定,来不及思考的她皱着眉头,紧闭双眼,咬紧牙关,浑身颤抖着低下了头。忽然,她“嗖”地站了起来走下地板。
伊阿鲁以为她要走了,艾琳却停住了,她仍然背对着伊阿鲁在屋子的台阶坐下,每呼吸一下后背都在颤抖。艾琳这样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我在这里吃饭的时候……”说了一半就又陷入长长的沉默。等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看到的东西是有颜色的,可是我在拉萨鲁的时候,平常的生活也没有颜色,一切都像有一层薄薄的膜隔着……”
这时有欢快的笛声传来,刚才隐隐约约听到过,现在似乎快要经过家门口了,喧哗声渐渐响起来。孩子们围绕着吹笛子的人,他们边走边笑着闹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艾琳抬起头来,看着吵吵嚷嚷经过家门口的人群投映在门上的影子。
“后天就过节啦!”伊阿鲁小声说道。
艾琳扭转头看看伊阿鲁,说:“过节?”
“龛灯节,你不知道吗?”
艾琳摇摇头。
“噢,就是这一带夏季的一个节日。每个街区都会制作一个瘟神模样的巨大龛灯,拖着它游行,然后在河滩上烧掉。”
艾琳站了起来将大门敞开。笛声变大了,夏季黄昏时带点儿暖意的风吹进了屋子。
“萨卡拉街区的龛灯是杨托库负责制作的,我也有帮忙。”
艾琳回过头,有些惊喜地问:“你帮忙做龛灯?那么,你也要出席节日盛典?”
伊阿鲁有些诧异艾琳的惊奇,不禁苦笑一下。
“我要不去是会挨骂的。据说,对木匠而言,在众多街坊邻居聚集一堂的节日里,在大家面前点亮自己的作品,是个展现手艺的大好机会。一般不会让刚入行的木匠做街区龛灯,我若帮杨托库做龛灯,萨卡拉街区的人就会都知道我的。”
艾琳的脸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生气。伊阿鲁看着她不由得问:“去看龛灯吗?”
艾琳睁大了眼睛。
“后天晚上是龛灯节之夜,那时你还在拉萨鲁吧?”
“嗯。”
“那我们一起去吧。我去接你,你在家等我。那时肯定人山人海,我没到之前你最好不要出门。”
艾琳点点头。
*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有人打开隔壁房间的门走了进去。然后传来轻微的餐具的碰撞声,还有艾萨尔劝艾琳进食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艾萨尔的声音转为失望的低语。稍后隔壁房间有人出来,听起来有些犹豫地敲响了伊阿鲁房间的门。
伊阿鲁打开门,一个年轻的侍女端着盛有晚餐的盘子站在门外。伊阿鲁说了声“谢谢”,接过盘子问:“艾琳吃了吗?”
侍女一脸不安地摇头,看着隔壁房间说:“只吃了两口。再劝她吃就说想吐,艾萨尔教导师长就不让勉强了。”
伊阿鲁沉重地点点头,侍女垂下头离开。
伊阿鲁端着餐盘回到房间,晚餐很丰盛,有热气腾腾的汤和色彩搭配适宜的饭菜,但这些对他来说只是一张画,勾不起一点儿食欲。
“阵痛很弱啊。”
艾萨尔的声音和刚才听到的别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有种刺骨的冰冷开始从膝盖周围蔓延至整条腿。
“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会把我的艾琳带走。”伊阿鲁在靠墙的长凳上坐下,紧贴着墙壁,这样他能感觉到隔壁模糊不清的声响。
如果那时没有邀请艾琳一起去看节日庆典,他俩肯定就那样分手了,也不会发生艾琳临产前还要去王都的事——那个龛灯节改变了很多事情。
耳边又响起了高亢激昂的笛声,那个傍晚,到处都是浪潮般拥挤的人群。喧闹的人群、闷热的空气、在朦胧的黑暗里摇晃的红色龛灯……
*
夕阳落尽,西边的天空还留有一抹淡红的袅袅轻云。
太阳落山了,街上还残留着白昼的暑热。伊阿鲁听着“当——当——”的敲钟声、四处传来的笛声和人群的脚步声,他跟随人群登上通往拉萨鲁的山坡,一眼就看到了那袭亮眼的黄色衣衫。
艾琳正站在大门边和门卫聊着什么。他走上前去,艾琳转向这边看到伊阿鲁,顿时喜笑颜开。
“这件衣服?”伊阿鲁悄声问道。
艾琳羞涩地侧过脸,红着脸说:“和我不太相配吧?不过,无所谓啦,过节嘛。”
何止没有不配,黄色的衣服将她的肤色映衬得前所未有的明亮呢。伊阿鲁迟疑了一下却没有来得及把这话说出口,结果什么都没说,两个人就动身了。
看到山坡下杂乱拥挤的人潮,伊阿鲁猛地想起来,问:“你的钱包是放在袋子里的吗?”
艾琳点点头。
“这样吧,先交给我,我帮你保管,这么挤,有很多偷钱包的。我在刚才来这里的路上,就看见两个家伙在掏人钱包。”
艾琳顺从地从袋子里取出钱包交给伊阿鲁,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怎么啦?”伊阿鲁皱着眉疑惑地问。
“没什么。”艾琳笑了笑没有回答。
在拥挤的人群中两个人完全无法说话。为防止走散,伊阿鲁牵着艾琳的手闷头向前走。艾琳说了句什么,伊阿鲁没听清楚,艾琳就把脸凑到伊阿鲁耳边说:“我们去什么地方?”
“南街。不是很远,到了我再告诉你。”
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孩子们戴着面具完全融入了各自装扮的妖魔鬼怪里,一边跑一边“哈嘿哈嘿”地怪叫着。艾琳又凑到耳边问:“那是什么?”她手指向的店铺,门廊处摆放着一束束像剑尖似的长长的绿叶,许多商人老婆模样的妇人正在那儿排队。
“驱邪叶。据说用那个拍拍背就能扫除厄运。”
一个妇人买了两束,抓住跟在腿边的小孩子,把他转了个身,一边念着“愿这一年健健康康、无病无灾”,一边用叶子轻抚他的背。还有一束可能是带回家给丈夫用的。
艾琳捅了一下伊阿鲁的肩膀,伸出手说:“把钱包先还我。”
“啊?你要买东西吗?”
伊阿鲁掏出钱包,取出铜币交给艾琳。艾琳避让着来往的人流朝那家店走去,买了一束驱邪叶回来,对伊阿鲁说:“转过去。”
“我不用……”伊阿鲁苦笑着挥挥手。
艾琳动作迅速地转到他的身后,一边念着:“愿身体健康!平平安安!生活幸福!”一边用那束叶子拍了拍伊阿鲁的背,接着又羞涩地小声说道,“这是我的心愿。”
艾琳摇晃着那束绿叶又站到伊阿鲁的身旁。伊阿鲁再次握住艾琳的手,此时的他眼眶已经湿润了。他不知道突然涌上来的莫名哀怜是什么,只有拼命眨眼睛抑制要流出来的眼泪。
到达目的地时天已经黑了。
“就是这里。”伊阿鲁停下脚步对艾琳说。艾琳抬头望着眼前的店不禁有些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三层楼高的大饭店,一楼是可以吃甜点的茶楼。伊阿鲁对服务员报了名字以后,服务员就把他们带到一个小屏风对面的座位。一走进明亮的室内,艾琳瞳孔的颜色就显得格外醒目——不过到底是名店,服务员并没有大惊小怪,平静地说了句“您决定点单了请叫我一声”就离开了。
长椅上铺着镶有金边的红色毛毯,艾琳坐下后开始仔细地打量店中的陈设,然后看着伊阿鲁,脸上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伊阿鲁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可笑的事,局促地摸了摸下巴,皱起眉头看着艾琳。艾琳终于忍不住大笑。
“不要笑。”
“对不起。”艾琳一边道歉一边趴在桌子上强忍着不大笑出声,艾琳笑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用手指拭去眼角残留的泪,问:“你常因工作聚会或其他原因来这家店吗?”
伊阿鲁默默地摇头,看到艾琳眼中的疑惑,他无可奈何,只好坦白说:“是杨托库告诉我的。”
因为是第一次邀请别人参加节庆活动,他也不知道该带人到什么地方好,所以请教了杨托库,杨托库推荐了这家店。
“据说观赏龛灯的游行队伍从三楼看最漂亮。在龛灯到来前,我们在一楼的茶室先吃些甜点,然后再上三楼。”
“嗯?这里的三楼?可是,三楼不是吃饭的地方吗?”
“是啊。杨托库在这一带很有面子,他为我们订了位子,叫我们不用担心。”
“可是,如果吃饭的话……一定很贵吧?”
“可能吧。不过我会付账的。”
艾琳听了伊阿鲁的话还是一副忐忑不安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她语气坚决地对伊阿鲁说:“我那一份还是我自己付,不然我会不安心的。”
如果是杨托库,肯定会坚持埋单的,他说过不要让女人付钱。但伊阿鲁觉察到艾琳可能会对此反感,于是顺从了艾琳的想法,说:“好,那我们就各付各的。”
艾琳总算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笑容。忽然,她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探出身子凑近伊阿鲁,小声耳语道:“不过,我钱不够的话,你要借给我。我没带很多钱,因为没想到会来这么高级的地方。”接着她又变得紧张不安,“杨托库先生不是准备接待木工行的朋友和街坊吗?把你叫到这里来,不打算让你和客户搞好关系了?这种场合我去合适吗?”
“没关系的,我和那家伙说过你的事,如果不合适的话,他不会叫我们到这里来的。”
“我瞳孔的颜色也和他说了吗?”
“你瞳孔的颜色、卡扎鲁姆兽医术师的事都说了。”
实际上,邀请艾琳观看龛灯是他心血来潮的决定。他和杨托库说的时候,杨托库始终带着促狭的神情“嘿嘿”地笑,让他不能完整地把话说下去。但杨托库久经世故,熟知世间人情冷暖,不会做出让艾琳难堪的事。
“你来选吧,我对这些东西不太在行。”伊阿鲁说着翻开菜单,艾琳终于恢复原来快乐的笑脸。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挤了这么长时间后,闷热得口干舌燥了。艾琳毫不犹豫地叫来女服务员,点了饮料和点心。不一会儿,素色陶瓷碗装的绿色饮品和小烧饼就上桌了。素色陶瓷碗的表面沾满了水珠,拿在手里冰凉刺骨。
“据说,这家店一到夏天就把出售的果汁装在瓶子里吊在井里冰镇。尤洋以前也跟我提起过,真的好凉啊。”
伊阿鲁喝了一口,淡淡的甜味混合着清新的芳香从喉咙冲到鼻子,清凉、酸甜刺激着喉咙,人一下子变得神清气爽。
“啊……太好喝了。”
听到伊阿鲁的赞赏,艾琳眉开眼笑,说:“是吧?这个是西康果汁里加点儿薄荷混合而成的饮料。我还是学童的时候,尤洋她们暑假结束回到学校,开学前的几天带我去卡扎鲁姆的街上玩,那时我第一次喝到这种饮料,吓了一跳,以后一到夏天就想喝了。这里的饼倒是第一次见到,介绍上写着它掺加了酸甜的皮祁果,我想一定很好吃……”
咬了一口,甜甜的馅儿里包裹着小小的果实,咬碎后果汁溢了出来。烤焦的饼的香味和浓浓的馅的甜味,以及酸甜的果汁混合在一起,变成了难以置信的美味。艾琳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咬过的饼惊呼:“这个太棒了!”
艾琳心情舒畅地边吃边笑着对伊阿鲁说:“虽然还想再来一盘,真这么做了,等会儿就吃不下饭了。”
这时候屏风那面传来了有些迟疑的声音:“喂,是我。可以过去一下吗?”
伊阿鲁站起身,用手示意想起身的艾琳坐着别动,然后对来人说:“过来坐。”
杨托库穿着一件印着白色萨卡拉居民标志的深藏青上衣,额头上整齐地扎着一条醒目的白色头巾。他对站起来向他行礼的艾琳低头还礼,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脸也变得通红。很快他就将视线从艾琳身上移开,面向伊阿鲁,拿出腋下包好的东西说:“这个给你穿。”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杨托库身上那样的上衣和头巾。
“我老婆说你可能还没有节庆服装时,我才发现自己疏忽了。这些是我们花了一上午时间给你弄的。”
“哎呀……这太麻烦你和嫂子啦!”
杨托库笑笑说:“我们小时候父辈们可没有节庆服装。萨卡拉变了,不再只是穷工匠们聚集的老城区了。”
说着,杨托库的眼珠稍稍转动了一下。
杨托库在想什么,不用问伊阿鲁也知道——在宣扬萨卡拉繁荣的那一瞬间,肯定想到了伊阿鲁的母亲。萨卡拉从一个老城区发展成如今这个名店林立的繁华商业街区,伊阿鲁的母亲和她再婚的丈夫出了很大的力。以前他就知道这件事。
把孩子送到“坚盾”卫队的家庭可以得到一大笔钱。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贫穷的家庭能突然变得有钱,这是邻近的人们都会议论的话题。为了避免让人知道自家孩子被送到“坚盾”的事,当事人经常会巧妙地编造出从远房亲戚那里获得了遗产之类的故事来掩饰暴富的真相。为了拿出一个符合这个家庭的故事,这些家庭通常会进行周密的谋划,多次秘密地做些和故事吻合的铺垫,可以说只有设计好一出大型戏剧的剧情梗概之后,才能安稳地拿到那笔巨款。
母亲家里的兄弟很早就死了,亲戚关系很淡,因此不会有人怀疑所编造故事的真实性。听说他们编造的故事就是远房的大叔父急病去世,留下了一片上好的山林,而母亲继承了这笔遗产。
模糊的记忆中,母亲身体柔弱,老实本分,可她也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她将卖掉伊阿鲁换来的钱用来经商,不久就和生意上的对手,一个叫米卡尔玛的男人再婚,同他一起经营起了木材批发的生意。米卡尔玛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他不断地以低廉的价格买下萨卡拉老城区临街的房子,并让那些做木材相关生意的商人到此开店。十几年过去后,萨卡拉变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繁华商业街。
尽管难以想象成为富商的母亲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每天都能看到木材上“米卡尔玛·萨卡拉木材店”的印记。听杨托库说,妹妹嫁给了米卡尔玛·萨卡拉木材店的店长,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但知道这些也像是听别人家的故事一样,没有一点儿真实感。毕竟分别二十多年了,母亲他们每天过着的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
在杨托库的引领下进入萨卡拉木匠行的时候,伊阿鲁还曾为用真名还是假名而犹豫不决,担心伊阿鲁这个名字传到母亲的耳朵里可能会给她招惹上麻烦,可至今没有听说母亲注意到这个名字。
杨托库像是改换心绪似的轻轻呼了口气,转向艾琳说:“这家伙换好衣服就到上面去吧。等会儿龛灯游行的队伍就要开始了,找个好位子看得清楚些。”
艾琳又低下头礼貌地向杨托库道谢,接着她犹豫地问:“你要把伊阿鲁介绍给街坊民众,这种场合是不是我不出现比较好……”
杨托库一挥手,打断了艾琳的话语:“不用担心。我想让你们轻松愉快地吃饭,订了角落里有屏风遮挡的席位。我只在向街坊介绍的时候借用一下这家伙。今晚,街坊们热闹自己的,他去应酬一两杯就行了。你俩慢慢赏灯,好好享用饭菜。”
艾琳听了深深地松了口气,说:“谢谢你!”
“哪里,哪里,该我谢你才对。”杨托库脸又变得通红,一个劲儿地摆手。
伊阿鲁开始跟着杨托库上楼,感到艾琳似乎没有跟来,他回过头看到艾琳在走廊和女服务员说着什么。
“结账的话,我准备待会儿和上面的一起付。”伊阿鲁对赶上来的艾琳小声地解释道。
艾琳笑着摇摇头,说:“不是结账的事,待会儿跟你说。”她用眼神示意跟上走在前面的杨托库。伊阿鲁不再追问,一起走上三楼。
三楼早已宾客满堂。一个个座席用屏风围着,欢笑声、拍手声此起彼伏。“就是这里。”杨托库说着,领伊阿鲁和艾琳走到东侧角落的位子,那里有个小桌子,位置非常好,挨着大窗户,可以将王都的夜景尽收眼底。
“哇……”艾琳两手扶着窗台,发出轻轻的惊叹,又对杨托库行礼致谢。
伊阿鲁的朋友欣慰地笑了:“哈哈,这位置不错吧。今晚客满,上菜可能要花些时间……怎么样?趁这个时间先去和大家打打招呼。”
“啊,好的。艾琳,不好意思……”
艾琳回过头嫣然一笑,说:“你慢慢忙吧,我在这儿看看。”
杨托库带着伊阿鲁在各桌间周旋。有经常订货的老客户,也有初次见面的商人。一一敬酒打完招呼后,杨托库留在大客户那桌,伊阿鲁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艾琳仍旧靠在窗边俯瞰街景。桌上点亮的蜡烛这时已经熄灭了,只有房间角落灯笼的微光朦胧地照在桌上。龛灯的仪仗队正好从窗子下面经过,人们在前面拉拽龛灯的号子声越来越近。整个仪仗队像一条红光带在黑夜的底部缓缓游动,衬托出艾琳的脸庞。伊阿鲁走到艾琳的身旁,艾琳扭过头朝他微微一笑又转过去看灯。此时一个巨大的纸扎的龛灯摇摇晃晃地被人牵拉着推着向前。
“那个涂着红色犄角的龛灯,看到了吗?”伊阿鲁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龛灯说。
“嗯。”
“那个龛灯的骨架,我也帮着制作了呢。”
艾琳点点头,专注地盯着那个龛灯看。
纵横的大街上各式龛灯行列缓缓行进,宛如黑暗底部流动的光河。歌声、笛声、人的喧哗声伴随着夏夜的暑气在空中飘荡,笼罩了整个王都。
“像在做梦一样。”艾琳小声感叹道,“这景色……还有此刻的我们。”
过去经历的种种历历在目,犹如走马灯一样出现在脑海中,她明白自己无法停住时间的脚步,每一个瞬间都在不断失去,越惋惜就越想珍惜。
周围突然响起了拍手声,接着欢声雷动。这时,艾琳才像从梦中惊醒般抬起头说:“……对了,菜再不吃就凉了。”
他们一起回到包间后,艾琳从房间角落的灯笼借火,点亮蜡烛插在桌上。餐桌上摆满了各色菜品,有烩菜、甜酱香气四溢的烤鸡串、醋拌凉菜、薄面皮涂甜面酱卷微辣的葱,还有冰镇的哈密瓜。清淡的烩菜是夏季的时令菜,不知名称的汤汁加了点儿薄荷,味道很好。
伊阿鲁端起醋拌凉菜的碗时,听到屏风外边女服务员的声音。艾琳说了声“请进”,女服务员走进来放下一个包袱就离开了。艾琳看着伊阿鲁疑惑的表情,解释道:“这是我们刚才在下面吃过的那个烧饼。今天真该好好谢谢杨托库先生,我想拿点儿东西表示谢意,等会儿能替我交给他吗?”
伊阿鲁接过来,包袱还是温热的。
“这本来是我应该想到的事。”伊阿鲁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方面我总是考虑不周。”
“你做回平民还没有多长时间嘛。”艾琳轻轻地摇摇头。
其实并不是这样。他从事工匠这行已经很久了,即使像今晚这样和客户们交际应酬,他也像梦游一般,总觉得不真实。
“慢慢就习惯了。”艾琳平静地说,接着“扑哧”一声笑道,“这件衣服和你很配……和那个时候相比,现在的你更好。”
等到他们吃完晚饭,龛灯的行列也差不多进入了尾声,街上的喧闹开始慢慢沉寂。伊阿鲁和杨托库道别,杨托库说要醒醒酒,顺便送送他们,于是一起走出了饭店。伊阿鲁正准备把那包饼交给杨托库,让他带给他的妻子,这时饭店门口停下一辆大型马车。一个年轻人从驾驶台上轻巧地跃下,拉开马车门恭敬地搀扶一位女士走下马车。
那位女士肯定是位富商妻子,她穿着精美刺绣的绸衣,头上戴着精致纤细的簪子。借着店前燃烧的篝火光亮,杨托库看清了女人的脸,不禁脸色一变。
“哎呀,杨托库!”女人看到杨托库展开笑脸,说,“太好了,你还在。我丈夫还在里面喝酒吧?”
“是的。”杨托库点点头,像自言自语般嘀咕道,“你出来走动不要紧吗?”
“要紧不要紧的都来了。我妊娠反应很厉害,待在家里听到四处都是节庆的喧闹声,心头不舒畅,反而对身体不好,所以就借接丈夫的机会出来走走。我一出家门就看到大街上龛灯行列在集合——不愧是萨卡拉的龛灯,工艺出类拔萃。我看了高兴得拼命拍手。”女人很爽朗地说。眼光一转落在伊阿鲁的身上,也许是看到伊阿鲁穿着萨卡拉工匠的服装,她却不认识,于是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位是?”
杨托库的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连忙介绍道:“这家伙是刚入行的新人。”
“噢……”女人走近一步,礼貌地和伊阿鲁打招呼,“我叫丽娜,因为我和丈夫都是萨卡拉人,所以加入了萨卡拉关照协会。请多多关照。”
一听到“丽娜”这个名字,伊阿鲁顿时明白了杨托库狼狈的原因。他眼前似乎一片空白,声音听起来也很遥远。在这片白色的空间中,他开口寒暄的声音就像来自遥远的异度空间。
“我叫伊阿鲁。今后请您多关照。”
丽娜眉毛一扬,惊讶地叫道:“哎呀,真巧!和我哥哥同名。”
杨托库惊得面无人色,六神无主地看着伊阿鲁。丽娜并未注意杨托库的表情,她微笑着说:“我哥哥八岁的时候去做佣工,不久就死了。我那时还是婴儿,不知道他的长相。如果他还活着,应该刚好和你一样大。真是奇遇啊,这也是缘分。一定要让我看看你做的工艺品。”
“丁零丁零”的声音一直在耳边鸣响,伊阿鲁心不在焉地盯着丽娜头上松动的簪子,答道有机会一定给她看。他的声音听不出一点儿波澜。
杨托库把丽娜带进店里又折回来。伊阿鲁和他道别后就迈步离开,他感到耳边像打铃似的嗡嗡作响。
龛灯节结束了,大街两旁店铺的人开始拆架子,收拾整理货品。伊阿鲁想对走在旁边的艾琳说些什么,结果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他隐藏在心底的想法对谁都没说,他的身世险些被揭穿,现在又悄悄地沉入了黑暗。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遥远。他闷着头向前走,艾琳跟在他身旁慢慢地走着,也不说话。
越过两座桥,不一会儿就到了围绕着王都的河岸边,这条河就像王都的护城河。一团团刺鼻的烟雾随风飘来,远处的下游河滩,各个街区巡游完的龛灯都堆积在那里放火烧了。艾琳望着龛灯熊熊燃烧而产生的滚滚黑烟,没有停下脚步。
黑烟在夜空中升腾飘荡,像一团团乌云笼罩了天空,看不见一点儿星光。
登上通往拉萨鲁的山坡,走到了大门前,艾琳转过头说:“今天晚上,谢谢你了。”
“我也想说谢谢。”伊阿鲁小声地回应道。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艾琳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终于小声地说了句“晚安”,然后转身走了。
伊阿鲁目送艾琳的背影消失,转过身的时候,他忽然感到麻木的胸膛里血开始流淌,那里深埋着不愿看到的东西。伊阿鲁大口大口地呼吸,极力压制着心底的翻滚,加快脚步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终于回到家了,站在没有一点儿热气的地板上时,刚才那些极力压制、暂时摆脱掉的想法却又异常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
是啊!是啊!她们以为我死了。
伊阿鲁一直以为母亲和妹妹在想念自己。她们肯定一直在念叨着,现在拥有的生活是建立在牺牲他的基础上的,偶尔也会想起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一直想象母亲和妹妹在这样思念着他,借此来安慰自己。但现在真相大白,对妹妹来说他是个打佣工早逝的哥哥,根本不会关心他的现状。想到这儿,那种被欺骗的愤怒瞬间难以遏制地涌上心头。他抓起屋子角落堆积的细角材,用力地摔打。角材在空中弯曲断裂,砸到墙壁裂成碎片四溅。伊阿鲁用手中的木材残片击落迎面飞溅的碎片,又抓起其他角材折断砸碎。碎木片散了一地。折断,折断,他不停地折断。当所有的角材都变得七零八落,身体里的激怒才慢慢平复,只剩心寒和力竭后的虚脱。
一想到心中潜藏着对自己不幸遭遇的深深怨恨,他就为自己的幼稚感到恶心。可是,他也没有消除对母亲和妹妹的恨意。
伊阿鲁没有点灯,他花了很长时间打扫散落一地的木片。他把破木片扫到墙脚堆着,从柜子里抽出寝具,把节庆的服装脱下,躺在了冰冷的被褥上。
湿冷的风钻过缝隙吹拂着他的脸。
好像开始下雨了,细雨沙沙地落在屋顶上。龛灯节的夜晚经常下雨。那是因为云被烟熏得流眼泪,小时候有人这样说过。是天在清洁大地,还是燃烧的瘟神在哭泣?艾琳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分别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如夜色般乌黑的眼睛。
伊阿鲁叹了口气闭上眼。忽然他感到外面有人,但并不带杀气,只是悄悄地潜到屋檐下,静静地站在那里。
也许是龛灯节看灯回来的人在檐下躲雨吧。伊阿鲁心里想着,迷迷糊糊地继续打起瞌睡。脑子里有种很奇怪的疲惫,像痛哭一场之后的疲倦。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伊阿鲁忽地睁开眼睛,发觉外面的人还在。伊阿鲁感到有些奇怪,轻轻地爬起来,悄无声息地走下板屋,打开大门一看,一个人靠在墙壁上抱膝睡着了。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人竟在雨夜里像鱼一样睡着了,伊阿鲁一时间只呆呆地看着。那人忽地一惊,肩膀一晃睁开了眼睛。
“艾琳?”伊阿鲁惊讶地小声叫了出来。
艾琳迷迷瞪瞪地抬起头,探出手撑着墙站了起来。她嘴里像是说着什么,被雨声掩盖住没有听见。伊阿鲁又问了一遍,艾琳颤抖着双唇,绷着一张哭笑不得的脸,无言地走近伊阿鲁,轻轻将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被雨淋湿的头发散发着悠陀思洗发水的香气。一闻到这种香味,伊阿鲁身体深处的抵抗动摇了,他不由得抱住艾琳冰冷的身躯。
两人紧紧拥抱着进入了伊阿鲁的屋子。在解艾琳腰带时,伊阿鲁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不能做这种事情……”一个声音小声说,“我们的孩子将会从出生开始就背负悲惨的命运……”
艾琳并没有放开搂住伊阿鲁脖子的手。
伊阿鲁几次想开口都发不出声音,只有无奈地摇头。接着他听到深深的呼吸声。
“我……从不认为如果不生我就好了——纵使在出生之前就知道我是这样的人生。”艾琳像是在啜泣,她断断续续地说,“动物是不能选择出身的。不管什么样的动物,该在哪里出生,就在哪里出生。”
艾琳扬起脸小声问:“你的人生只有后悔?”
窗外射进朦胧的光亮,映照出艾琳闪闪发亮的眼睛。她的面目突然变得凶狠,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放弃你的人生?”
泪水从艾琳的脸颊滑落,她咬紧牙关颤抖着说:“别人以为你八岁就死了,你就真的要像死人一样活下去……为什么才八岁就被强迫推入这般不讲理的境地?为什么你要接受这种命运?”
艾琳松开搂住伊阿鲁脖子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艾琳只是把脸靠在伊阿鲁的胸口上,就让伊阿鲁浑身颤抖起来。
“我……”伊阿鲁含混不清地说,“不想放弃。”
艾琳纤细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虽然是这样的人生,但我也不想放弃。请你不要抛弃我!”
一种和痛苦相似的东西从下腹涌上喉咙,他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他俩不能发生关系——既然无论怎么祈祷都无法消除身上的无形栅栏,那么这障碍肯定会束缚到将来的孩子。
孩子注定一出生就陷入孤苦的境地……
即使这么想,他也不能放手了。颤抖的身体互相吸引着,他吻着艾琳的耳、吻着艾琳的颈……艾琳颤抖的手穿过伊阿鲁的腋下,紧紧地抓住他的背。
雨在黎明前停了。
窗子上显露出淡淡的青色光亮,蝉鸣声声入耳,像是在寂静的黎明歌唱。露在被褥外面的肩膀有些凉意,艾琳睡着了也没放开搂着伊阿鲁的手。伊阿鲁心中充满了哀怜,她也很孤独,她的孤独就像溶解在无边幽暗的海洋里,无论多么紧密的拥抱都无法消除。他也想把她紧紧地抱入怀中,多给她一点点温暖。
*
已经半夜了,隔壁的房间变得寂静无声。
很早之前来收拾过餐具的侍女又过来告诉伊阿鲁,已经在宿舍里收拾好了床铺。不过伊阿鲁并不想离开这里。
艾琳睡了吗?睡着一会儿了吗?
隔壁房间椅子拖动的声响惊动了伊阿鲁,他马上竖起耳朵,凝神倾听——有人在说话。不一会儿,有人走出来轻敲他的房门。
“请进。”
艾萨尔推门进来,手里抱着叠好的毛毯。
“你果然还在这里。”艾萨尔感叹道。她把毛毯递给了伊阿鲁。
“谢谢!”伊阿鲁接过毛毯。艾萨尔点点头,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说:“是艾琳叫我送过来的。她说你肯定还在这里。”
“……”
艾琳用过的毛毯还留有余温。伊阿鲁抬起头,说:“虽然产房不允许丈夫入内,但现在还没生,是不是可以让我……”
艾萨尔微笑着打断了伊阿鲁的话,说:“还是不要见的好。你知道那孩子的性格,她不喜欢让人看到她痛苦的样子。”似乎又回想起什么,艾萨尔低下头轻轻地摇了摇,哑然一笑。
“真是的,那孩子总引起令人胆战心惊的骚动……平时沉稳冷静,又很理性,可以突然做出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艾萨尔睁开眼,看着伊阿鲁说,“当初我真没想到会收到她从王都寄来的那封信,我看后简直目瞪口呆。她说和你的生活刚刚开始,暂时不想回卡扎鲁姆了。并且她不想让王宫知道这件事,拜托我为她保守秘密。她很抱歉这样做,但就算因此被开除她也不介意。还说没考虑是否举办婚礼,目前只想和你在一起……哎,你说她是太诚实了呢,还是太傻,怎么能写出这些话来呢?”
艾萨尔笑容可掬,接着说:“她给自己的上司写信说,自己要和一个男人开始生活,所以不回来工作了,你说一般人会这么写吗?”
伊阿鲁不知如何应答,没有接话。艾萨尔的笑容慢慢消退,陷入回忆,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可能跟她小时候的经历有关,与其考虑将来如何,她更珍惜当下拥有的。”
说完,艾萨尔叹了口气站起来,说:“我估计会在明天黎明生吧。”接着,她目光转向窗外,自言自语道,“从前,人们常说婴儿会在涨潮的时候出生,可能真有些道理。”
艾萨尔走出去,屋子里更静了。十几岁的时候,伊阿鲁因调查工作去南边出差,曾看到过大海。漆黑的夜里没有月亮,深黑色的大海发出轰隆隆的海潮声。他感到有一种可以无视人类祈祷的巨大力量正向自己逼近——伊阿鲁和艾琳一样珍惜当下的每一刻,他也能感到现在拥有的幸福随时可能被夺去的脆弱。
*
艾琳不想让同事知道她一夜未归。在和伊阿鲁第一次肌肤相亲后的那个凌晨,艾琳天一亮就赶忙梳妆打扮返回了拉萨鲁,当天傍晚她又带着自己的行李回来了。她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采,说工作已经结束,已经与拉萨鲁的人告别了。
一想起那些日子,那张神采奕奕的脸庞就会浮现在伊阿鲁的眼前。在那些惶恐不安,看不到明天的日子里,为什么她的脸庞总能洋溢着春光般灿烂的笑容。就连他们在一起讨论万一发生什么该怎么逃跑,做哪些准备的时候,都感到热血沸腾。
艾琳喜欢敞开大门和窗户通风,她常站在窗边眯着眼享受着秋日阳光。本来她不应该长时间脱岗离职,伊阿鲁因此提出过,若她要回卡扎鲁姆的话,就和她一起搬到卡扎鲁姆,但艾琳笑着拒绝了。
“我不是个可以一心二用的人。一回到卡扎鲁姆,我脑子里肯定都是里兰它们的事。我想等到我们习惯了二人世界的生活后再去。”艾琳这么说着,但伊阿鲁知道她是顾虑别的事情。如果回到卡扎鲁姆,一切都将成为定局。艾琳就要开始一边操持家务,一边过着卡扎鲁姆的兽医术师生活,并且也不能再对王宫隐瞒二人的情况了。即使不举办婚礼,不声张地拖延些日子,一旦去结婚登记,真王和大公就都会知道他们的关系了。王宫很关注艾琳的情况,如果知道艾琳结束拉萨鲁的工作后,并没有回到卡扎鲁姆,他们肯定要搜寻艾琳。为了避免这类事情发生,艾琳给艾萨尔写了封信,详细说明了原委,并拜托艾萨尔找个借口,说卡扎鲁姆的教导师有要事来王都,住在官方招待所,去调查拉萨鲁保存的有关古文献。
这种借口不能永远隐瞒他们的现状。因此他们非常珍惜现在不为人知的二人生活,小心而认真地度过共有的每一天。
当然也有经济方面的原因。木匠必须加入木工协会,借助杨托库的影响力,伊阿鲁加入了萨卡拉的木工协会,就可以接订单,也能购买所需材料。如果移居卡扎鲁姆,就必须加入卡扎鲁姆街区的木工协会,为此他们必须重新找合适的关系。现在的积蓄还能维持在卡扎鲁姆购新居,建立新的生活,但将来是不能指着这点儿积蓄生活的。艾琳若回到卡扎鲁姆复职会有薪酬,但她的薪酬也很难维持两个人的生活。
种种原因使他们在规划今后的生活时犹豫不决。
伊阿鲁和艾琳开始了同居生活。艾琳的睡眠时间不长,即使晚上读书到很晚,第二天黎明也肯定要起床。家只有一间房,地方很小。艾琳起来了伊阿鲁也不能舒服地睡懒觉,只好一起起来。伊阿鲁劝艾琳多睡一会儿,艾琳笑着说,她已经习惯了早起的工作时间,虽然现在好不容易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但她认为那样做有害于身体。但是,到了霜降的时候,生活开始有了点儿变化。最初的征兆是不易察觉的小事——艾琳睡懒觉了。到了平常起床的时间,她睁开眼睛动了下身子马上又睡了,伊阿鲁暗自庆幸也可以睡懒觉了。但事情似乎不对头,伊阿鲁起来收拾好寝具,把炉子的火弄旺,开始准备早饭了,艾琳却还在酣睡,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放任她睡懒觉,她竟快到中午时才醒。伊阿鲁不禁有些奇怪,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微微肿胀的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只是说:“可能事情太多了,让我有些疲惫。”
如果仅仅是疲倦了还不要紧,伊阿鲁发觉艾琳的身体也开始变得很热。黎明时分厨房的水都冻成冰的季节里,她盖一床被子都能热得出汗,甚至被子都湿透了,于是她不得不经常晒被子。艾琳说自己就是医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连药也不去买。这之后,她经常是打开书就一直盯着一个地方呆呆地发愣。
终于明白艾琳烦恼的原因,是在一个严寒的晚上。
夜晚他们背靠着背,屋里寂静冰冷,放了两个火盆还是觉得冷。他们在灯光下各自做自己的事,度过漫漫长夜。这附近人家都隔得很远,夜里寂静无声,连虫子的鸣叫都听不到。伊阿鲁削木头的声音、艾琳的翻书声更衬出了夜的寂静。
一天晚上,伊阿鲁完成了抽屉的组装,停下手后看见艾琳像是在等他,这时她从后面把头依在伊阿鲁肩膀上。
“喂,”艾琳含混不清地说,“我好像有小孩了。”
那时究竟在想什么,伊阿鲁现在已记不清了,只依稀觉得当时周围好像突然变得一片雪白,自己没有出声。
艾琳说她今天请教了杨托库的老婆,得知了一个产婆的地址。她去检查了,确定没有搞错——她怀孕了。
伊阿鲁呆呆地听着艾琳讲话。也许注意到伊阿鲁没有反应,艾琳错开身体偷偷地看伊阿鲁的表情,他没有再问什么,脸上有悲哀的神色。她瞥了伊阿鲁一眼,迅速移开目光。
第二天早上,他俩像往常一样收拾好寝具,在屋子中间放上矮脚桌开始吃早饭。因为一直在用单人小桌子,放不下两套餐具,碟子和茶碗只好放在地板上。考虑到反正要搬家,行李家具要尽可能少,也就没有再做个大些的桌子。
一天早上,天气晴朗但也很冷,即使待在家里也看得见呼出的白气。伊阿鲁像往常一样,在刚烤好的薄薄的法蔻饼上涂点儿蜂蜜,再蘸下温热的牛奶,正吃着早饭,一个念头忽然闪现——不久以后,围坐在这张桌子旁的就要多一个孩子了。他的眼前浮现出小孩子白嫩的小手敲打桌子的画面。心突然一痛,但更多的是油然而生的喜悦。伊阿鲁仿佛看到小孩子一手握着法蔻饼,一手拿着勺子在蜂蜜罐里舀蜜,他不禁喃喃自语道:“我得做个小孩用的勺子了。”
艾琳抬起头瞪大眼吃惊地看着伊阿鲁,忽而爆出一阵大笑,嘴里法蔻饼的碎末喷溅了一桌子。伊阿鲁有些莫名其妙,她为什么要笑?艾琳一边用抹布擦着桌子,一边惊讶地摇头嗔怪道:“你呀,真是的……”一边说一边用一只手按住腹部,忍不住又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终于,她擦着眼泪喘息着说:“小孩子能用勺子吃饭还要很久呢。”
冬日早晨透明的阳光照射在蜂蜜罐上,蜂蜜罐边缘凝结的白色的蜂蜜闪闪发光。艾琳终于敛住笑声,温柔地凝视着蜂蜜的光辉。
“我们搬到卡扎鲁姆去吧。生孩子的话,有艾萨尔教导师长,也能放心些。”
听到伊阿鲁说话,艾琳抬起了头。要生孩子就必须开结婚证明,这意味着二人世界即将结束了。艾琳觉得搬到卡扎鲁姆后,一边生孩子一边找个安静稳定的地方也行,她点点头说:
“是啊,我也想在卡扎鲁姆生。但是,你就不得不放弃这里的一切了……”
“没关系的,搬了家要做的事情也会堆积如山。”
艾琳微微笑了笑,说:“反正不会马上就搬,时间还很充裕。”
“不要说得那么轻松。如果不在积雪很深前搬,以后搬会很困难。”
艾琳听了又是一惊,说:“下雪的季节我不能乱动。不到初夏我不能长途旅行。”
腹中的婴儿没有稳定前不能随便乱动,否则会流产的。这个时候,伊阿鲁第一次了解了这事。
无知是一件可怕的事。
伊阿鲁八岁就被带进王宫,在男人圈里长大,对于生活在老城区的女人的辛苦事一无所知。他以为危险只是在女人生产的时候,不知道怀孕期间也有危险。
看到艾琳镇定自若的样子,伊阿鲁心想艾琳的医学知识丰富,所有的就都让她操心吧。他也没感到什么不妥,为了准备夏季的搬迁,他整天在外忙碌。
不久,这种安闲的日子被打破了。
那一天,从早上起就乌云密布,天气异常寒冷,黄昏时分还下起了雪。
伊阿鲁去给客户送定做的东西,被邀请去喝喝酒,暖暖身体。喝完酒出来他佝偻着身子,呼着白气,顶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回到家中,家里没有一点儿热气。这种天气艾琳会去哪儿呢?他猜疑着走进厨房。厨房和起居室间用一块薄板隔着,推开薄板的门,他吓了一大跳。艾琳包裹着被子躺在黑漆漆的屋子的角落里。他扑了过去,叫道:“喂,你怎么啦?”
艾琳脸色铁青,浑身颤抖,说:“我动不了,你帮我生下火。”
他慌慌张张地把火盆和炉子的火都点着,烧了壶开水,冲了杯茶端到艾琳的枕边,艾琳轻轻地摇头说:“对不起,给我白开水……白开水里放点儿蜂蜜。”
他端来放有蜂蜜的白开水,艾琳竟然坐不起来,说身子乏力。伊阿鲁撑着她的背慢慢将她扶起来,她才把杯子拿在手里。艾琳握杯子的手指苍白,微微地颤抖着。
艾琳小口小口地抿着冒着热气的蜂蜜水,很快脸上和手上都恢复了些血色,但眼神依然是空洞的。喝完一杯水,她说想躺下,伊阿鲁又撑着她的背慢慢地将她放平。
“那个……”艾琳小声说道,“上午突然出血了。现在若用力乱动会流产的,所以不能站起来。”
“你到底做什么了?”
“什么也没做呀。”艾琳有些不高兴地回答,“我什么也没做,突然变成这样的。你说你出去之后,过了那么长时间都没回来……”
伊阿鲁想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到哪儿去吗”,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因为艾琳的嘴唇在颤抖,他感到这不仅仅是寒冷的缘故,艾琳在害怕。他也从心底感到了恐惧。他从未见过艾琳如此害怕的表情,甚至在冲向战场的时候也没见她流露过这种表情。
想到艾琳孤零零一个人在恐惧和寒冷中颤抖,在没有生火、没有一点儿热气的屋子里等他归来,他却在外面优哉游哉饮酒作乐,不禁羞愧难当。
“要不要叫产婆或医生来?”伊阿鲁内疚地问道。
艾琳微微地摇头,说:“我想到了这种地步,医生也没有办法。现在只能静静地躺着。我相信这孩子的生命力……”
在她独自躺着的这段时间里,肯定是这个想法一直支撑着她。艾琳闭上了眼睛,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伊阿鲁做了法蔻饼,浸在混合了蜂蜜的温牛奶里拿给艾琳吃,艾琳拼命地将食物往嘴里塞。她想多添一点儿热量,多给孩子一点儿帮助。她那种拼命劲儿让人不忍目睹。
伊阿鲁挨着艾琳铺好被子躺下,久久不能入眠。黑夜里雪花静悄悄地飘落。本以为艾琳已睡着了,忽然听她小声地说:“妈妈当时一定很害怕。”接着嘟嘟囔囔道,“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离开家,被人白眼儿相向,被人围观,又怀上我……”
伊阿鲁把手伸进艾琳的被子,握住她冰冷的手。艾琳张开手指紧紧反握住伊阿鲁的手。
“即便如此,你妈妈也平安地把你生了下来。”伊阿鲁小声地说。
艾琳叹息着说了一声:“是啊!”
虽然艾琳说不用担心,但伊阿鲁还是放心不下,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到杨托库家把这事告诉了他们。杨托库的老婆托丽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一听到艾琳这个时候需要女人的照顾,就把孩子们放到姐姐家里和伊阿鲁一起来了。
看到托丽的身影,艾琳想从被子里起来,但托丽慌忙阻止她:“快躺下,你绝对不能起来!除了上厕所和吃东西,其他时间都必须老老实实地躺着。”
说完,她环视了一下屋子,皱起眉头转向伊阿鲁说:“伊阿鲁,你这房间太冷了!这时候怎么都不铺条垫被?身体冻着了会很严重的!”
“因为我在这里做工。”伊阿鲁解释说。
托丽一下子拉下脸厉声批评道:“你就不能在我家的作坊借块地方做工吗?找这借口!现在你老婆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伊阿鲁乖乖地低下了头,把艾琳托付给托丽,背起他那套工具到杨托库的作坊去了。杨托库一听伊阿鲁的叙述就开怀大笑起来。
“被赶出来的?我老婆很凶悍吧?还没有谁能把你赶出来吧?”
伊阿鲁去买冬天的垫被,顺便又添了床厚被褥和热水袋。把这些放到板车上时,伊阿鲁悔恨交加,自己若早点儿注意到这些也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了。艾琳应该十分清楚受冻对身体不好,但她从未提及在伊阿鲁工作的地方铺上垫被。不能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伊阿鲁暗下决心。
傍晚伊阿鲁送托丽回家,路上向托丽请教要注意的事项。托丽把所有她能想到的事,无论大小都告诉了伊阿鲁。
“刚怀孕半年的母亲很容易流产;在孩子很小的时候流产,母亲会因出血不止而死;等孩子稍微大点儿,若胎死腹中母亲更危险;母亲的腹部渐渐变大,身体膨胀所带来的强烈震动也会造成母亲死亡;平安怀胎十月,待到要生的时候,如果胎位不对,不是头先出来的话,母子都有生命危险;还有,要有思想准备,哪怕生出来的孩子是畸形儿,也必须抚养他长大。”
伊阿鲁一边听一边直冒冷汗。女人们心里都清楚生孩子的诸多危险,但她们还是要生。男人们只是轻描淡写地看待老婆和孩子可能面临的种种危险,一点儿不当回事。即使不让她受冷,不让她多动,小心关注她,艾琳和孩子也可能有生命危险,一想到这儿,伊阿鲁感到要等到初秋的临产日是多么漫长遥远。
伊阿鲁惶恐不安的神色被托丽看在眼里,她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
“生孩子没有你想得那么恐怖。大多数女人都是平安顺产,艾琳是个聪明人,不会有事的。”
在和托丽告别回家的路上,天空阴云密布,伊阿鲁一边走一边思考刚才托丽讲的话。
若艾琳和孩子都死了,可就只剩他一个人……想到这里,他心如刀绞,不由得停下脚步。伊阿鲁大口地喘息着,捂着疼痛的胸,呆呆地望着不断延伸的灰色围墙。他感到惊愕——有人在他心里深深扎根了,他有种奇妙的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不像自己了。如果失去艾琳,他的心就像强行拔掉树根的地方,会留下一个深深的洞。而且,也许这不仅仅是他的想法。比如说,现在他遇刺身亡倒在这个小巷里,剩下艾琳一个人,她肯定得忍着内心的空洞独自把孩子抚养成人。
伊阿鲁似乎看到他的身体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缠绕,吞噬下去。
一个人的日子虽然很空虚但很安稳,命如薄纸,无所谓什么时候死。
但现在自己的命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了。对彼此而言,特别是对将要诞生的孩子来说,他背负着很大的责任——一生都无法推卸的责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伊阿鲁很清楚。但是,当他再次考虑这些的时候,不禁感到迷惑,就像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复杂的迷宫,陷入了混沌的状态。
那天傍晚雪变成了雨夹雪。雨雪唰啦啦地不停地下,打湿了屋子的外墙。尽管火盆里炭火很足很旺,但家里还是一片冰凉。或是寒冷的缘故,或是因为敲打屋顶的雨雪声,伊阿鲁又做梦了——很久都没有做过的熟悉的噩梦。
他劈死了一个“秽血”组织的年轻人,那人满身血迹地站在他面前,眼神空洞,张着嘴。此前,那个十五六岁还未成年的刺客,混在向真王祈愿祛病的病人中进入王宫,拔出白色衣服边缘的毒针朝真王刺去。
实际上少年是被伊阿鲁一刀劈死的。但在梦里无论砍多少次,少年还是保持这种被砍的姿势站立着,带着浑身的血腥味走到他旁边,张嘴念叨着什么,每次说的都不一样。那天晚上的梦里,少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在躺着的艾琳旁边,指着她的腹部阴森森地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上面沾满了鲜血。
艾琳摇了摇伊阿鲁的肩膀,他睁开眼睛,头上满是冷汗。
“你做噩梦了。”艾琳小声说。
伊阿鲁略微平息后擦掉额头的冷汗。惊魂未消的他凝视着黑暗,似乎看到亡灵在飘荡。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已经快天亮了,窗外透着朦胧的淡青色光亮,雨雪依旧在下着。地板上铺了垫被,被子也加了一床,即便这样,阴冷的寒气还是一个劲儿地往被子里钻。
“冷不冷?”
艾琳微微一笑说:“没关系的,热水袋还热着。”艾琳轻轻地呼了口气,闭上了眼睛。过了很长时间,伊阿鲁本以为艾琳已经睡着了,却听到艾琳忽然开口说道:“如果这孩子流产了,也不是寒冷的缘故。”她的声音很平静,“身子受冷是不太好,但是,即使身子很暖和、吃有营养的东西、静静地休养……要流产的孩子还是会流产的。”
艾琳挪动了下身体,仰面朝天躺着,她睁开眼睛低声说道:“王兽呀、牛呀、马呀都可能怀孕流产,这样的孩子,大多没有生命力。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怀上的孩子都能健康地生长该多好……”
被子在动,那是艾琳的手在抚摩肚子。她看着黑暗的虚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故事里总说,父母的因果都报应在孩子身上,有这样的俗话吧?可能这样想比较容易想通,因为父母做了什么坏事,腹中的孩子就和他们的罪孽一起流掉了;因为做了好事,孩子就得救了。”艾琳喃喃自语道。
“这样的话,我也只能自责……因为我夺取了太多人的性命。这个报应让我的子女去承受,我只有自责……”
艾琳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伊阿鲁,说:“但是,真的……也有无论你多么努力都无能为力的事。”忽然她脸上浮现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母马流产不可能是因为母马过去犯了罪啊。现在掌握这孩子生死的是其他的因果吧?”
艾琳停止说话的时候,黑暗变得更深了。
她是个聪明人,觉察到他梦魇中的呻吟才对他说这些话。然而艾琳所说的话令他感到比那些常做的噩梦更加可怕——他似乎看到了深不可见的因果的旋涡。
*
伊阿鲁看向窗外,刚才还像涂了一层黑漆的天,不知不觉间已经泛起一抹蓝色的光亮,树枝的黑影浮现在空中。
快到黎明时分了,伊阿鲁心想。这时隔壁房间传来拖动椅子的声音,好像发生了什么事。艾萨尔她们用十分紧张的语气在商量着什么,伊阿鲁听不明白。在她们的交谈声中,他听到一个细微的呼吸声忽而变成了呻吟声。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望着墙壁。
每间隔一段时间就会听到压抑的呻吟声,一次又一次。
*
今年春光明媚,雨水不多,连续好些天都是艳阳天。艾琳每天都晒被子,打扫房间,一刻不闲地做家务。每次让她休息休息,她都笑着摇头说:“没关系,适当的活动有助于顺产。”有一天艾琳买了一大堆布料,高兴地叫伊阿鲁摸摸看。伊阿鲁一摸,很柔软,手感很好。艾琳把布贴在脸颊上微笑着说:“我太高兴了。人家说给小孩子做贴身衣物很好,我就不知不觉地买了很多布料。小孩子爱出汗,贴身衣服必须多做几件。不过,这些不适合做尿布。”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可能是最幸福的时光了。
屋檐下蚊蝇成堆的季节,卡扎鲁姆来了一封信,是艾萨尔写来的。艾琳咬着嘴唇看完,抬起头把展开的信递给伊阿鲁。
——王宫通知你立即汇报自己的所在位置……
信中还写到王宫知道了艾琳不在王都宿舍的事,自从去年年底收到一封信后就再也没有通信,如果艾琳不在宿舍,她会在王都什么地方也不清楚。但这种托词是掩盖不了多长时间的,考虑到今后的事态,还是应该老老实实把真相告诉他们。
艾萨尔的笔迹龙飞凤舞,一点儿不像是女人写的。
艾琳捋起垂落在额前的散发,叹了一口气,说:“败露了。”接着她又笑了起来,“如果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官府的人肯定要来确认,他们看到我这肚子肯定会吓一跳的。”
因为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思想准备,艾琳没有感到惊慌。但一想到官吏要来就有些反胃。即使是开玩笑,她也是带着同样的心情。
“要不我们提早迁到卡扎鲁姆?”艾琳说。
“好的。”伊阿鲁点点头。
虽然没有什么贵重的家财家具,但即使精简到最少的必需用品,也要用上一辆两匹马拉的大马车才够装运。可以在卡扎鲁姆卖掉马和马车——到卡扎鲁姆要租房子,如果买房子的话要一大笔现金。
“把这所房子卖掉吧?”
艾琳一时没有回答,仍然望着摆放着早餐碟子的矮脚桌。
“可以的话我不想卖。”艾琳抬起头说,“以后碰到什么事,可能会到王都来,到那时有个隐秘的住所比较好……”
的确有这种可能。在这蜗居里,有太多的回忆,实在不忍心卖掉它。
“好吧,那就不卖。”
艾琳听到伊阿鲁这么说,深深地松了口气。
“如果把这儿作为在王都隐蔽的家,”伊阿鲁看着不久前刚完工的柜子说,“这个还可以放在这里。”
艾琳把目光落在柜子上。用钥匙打开安装了机关的隔板,伪装成天花板的暗格就会弹出,里面藏着为逃亡而准备的资金等。是因为想到了使用它时的情景,还是想到了这个柜子映照了他们生活的阴晴圆缺?艾琳的眼睛突然变得黯淡起来。
若要迁移到卡扎鲁姆,首先得找房子立稳根基。伊阿鲁想先去卡扎鲁姆,找到房子之后再叫艾琳过去。他把这想法和艾琳一说,艾琳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毕竟这是他难得一见的细心周到。
“可以暂时先住旅馆再找房子,就是要多花费些钱。”艾琳说完脸臊得绯红,好像对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似的。
现在想来,艾琳是害怕独自长途旅行吧。即使胎儿已经进入稳定期,坐着摇摇晃晃的马车也很疲惫,可能会不利于胎儿。她很担心途中出现意外,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最后,两个人决定一起走。伊阿鲁买了一辆大马车和两匹马,把必需的家财工具装上车,在一个蝉鸣不休的初夏早晨,他们从王都出发了。
那是非常晴朗的一天,玄关的门在阳光照射下白得晃眼。伊阿鲁锁门时忽然想起,艾琳第一次来这里时是去年的春天。他不由得停住了动作,出神地看着玄关的门。不敢相信这才过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个长年生活的家,以及与艾琳共同生活之前的日子,似乎成了遥远而又模糊的回忆。与此相比,这一年的林林总总却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
矮树篱笆和屋檐,风吹雨打变了颜色的墙壁,家里熟悉的每样东西,伊阿鲁默默地一一道别,最后握别似的碰了下被太阳晒得温暖的门,把钥匙藏进雨水管里,转身向艾琳和等候的马车走去。
虽然天气不错,但毕竟是夏天,加上一路颠簸的马车,还是将怀孕的艾琳折磨得疲惫不堪。艾琳一走进卡扎鲁姆领都萨拉诺的旅馆就扑倒在床上,到了吃饭时间也没爬起来。艾琳安慰伊阿鲁说“休息一会儿就好”,但伊阿鲁看到她铁青的脸和湿漉漉的虚汗,心里还是很忐忑。
虽然艾琳的身体情况很糟糕,但到了第二天,她却很着急似的,一大早就起来想要换衣服,说必须去给艾萨尔教导师长赔礼道歉。伊阿鲁发怒了,都快生了还净说蠢话。艾琳满脸不高兴,强辩说身体已经不打紧。她倔强地要站起来,但立刻感觉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最终不得不躺下休息。
到达萨拉诺的第三天早上,艾琳和伊阿鲁一起去了卡扎鲁姆学校。
因为长途跋涉马也累坏了,他们决定租辆马车。旅馆的老板介绍了一位马车行的老板,一个和气的男人。他注意到艾琳的身子,在座位上铺了厚厚的坐垫。在去卡扎鲁姆的山路上,艾琳没有晕车,她心情愉快地打开车窗,享受着暖风的轻抚。
碧空如洗,夏日的云在天空中格外醒目。小鸟们忙碌地在天空和草地之间穿梭飞翔,微风拂过,满山遍野都飘荡着青草的气息,就是坐在马车上都能嗅到。
原本打算在学童们上课的时候到达,但车夫照顾艾琳的身体,让马慢悠悠地跑着,到达时恰好赶上中午休息时分,学童们正从教室里跑出来。艾琳一边小声嘟囔着赶上了糟糕的时间,一边从马车上下来。转眼间他们就被眼尖的学童们迅速包围,引起很大的骚动。
面对学童们争先恐后地纷纷提问“现在情况怎么样?”“肚子里是有小宝宝了吗?”艾琳一边苦笑着分开人群走进大门,一边说:“让一下,让一下……对不起,不要推,待会儿慢慢和大家说。”
喧闹声也惊动了教导师们,他们走出来示意学童们安静,同时兴致勃勃地看着艾琳和伊阿鲁。伊阿鲁一边和他们打招呼一边穿过走廊,他因为害臊,也没有看清他们的正脸。学校比以前来的时候更杂乱陈旧,这应该是它的本来面貌。迎接真王陛下时打扫得一尘不染的走廊也充斥着孩子们青春的汗臭味。艾萨尔打开教导师长办公室的门出来迎接。她看上去竟比以前更显年轻了,神态威严却并不冷漠。从她的表情和言谈举止中都可以看出她一贯的优雅和自信。
一走进教导师长办公室艾琳就跪在地板上,要给艾萨尔磕头致歉。艾萨尔立刻喝止她:“不要犯傻。”她上前扶起艾琳,平静地说道,“道歉也好,解释也罢,等你生完孩子再说。现在做什么都得先考虑腹中的孩子。”
艾萨尔让艾琳在椅子上坐下,随即转向伊阿鲁。伊阿鲁低头行礼,说:“非常荣幸能见到您。这次的事情我也有责任,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艾萨尔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她沉默了片刻,看着伊阿鲁说:“伊阿鲁先生,你是怎么解除‘坚盾’誓言的?”
像艾萨尔这种地位的人非常清楚要解除“坚盾”誓言是很不容易的,但伊阿鲁觉得艾萨尔的问话别有深意。
“您知道的,进入‘坚盾’时我们曾立誓要服役到50岁。并以此作为计算俸禄和支付给家庭的巨额奖金的基准。尽管真王陛下口谕不需要我归还俸禄就可以解除誓言,但我还是从我解除誓言时的年龄开始计算,把我多拿的薪酬和赏赐一并还清了,因此得以离开王宫。”
艾萨尔微微地蹙起眉头,问:“你的身份也没有了?”
“是的。”
“坚盾”护卫具有和贵族相当的地位,并拥有特权。这些特权还包括真王赐给他们的领地,以及丰厚得足以让他们安享晚年的财富。这些东西全都返还了,就意味着他彻底失去了生活保障。对此,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伊阿鲁都没有感到一丝惋惜。艾萨尔见过他做“坚盾”护卫时的样子,他现在这身经过反复浆洗的褪色的官服,已经足以表明他现在的贫困境况。
艾萨尔收回目光,“唰”地把目光转向艾琳,用严厉的口吻说道:“本来我是不能让你这样自由散漫的人复职的,但考虑到你以往的工作表现,仅仅因为一次过错就开除你显得过于严厉了。所以我决定允许你生完孩子后复职。但是,对于你擅自离职的行为还是要进行处罚:你擅自离职多久,就必须无报酬工作多久。如果不愿意,你可以马上办理退休手续,早点儿去找个新工作。”
艾琳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深深地鞠躬。
“非常感谢!只要允许我复职,不要说一年,今后两年我都愿意无偿地工作。”
听了艾琳的话,艾萨尔不由得苦笑起来:“两年?说什么傻话……”她叹了口气,接着说,“在卡扎鲁姆即使食宿不花钱,其他的也得全靠你那微薄的薪水补贴,你有多少积蓄,我可是一清二楚的。”
艾萨尔又把目光转向伊阿鲁,说:“你丈夫如果把在‘坚盾’期间的报酬都积攒下来的话,大概还够你们生活的。只是现在看来,这位先生和你差不多,也是一穷二白。再加上搬家费用、这个那个的支出,往后的一年你们的生活都会很困难的。”
艾琳不再言语,她从下垂的袋子里拿出一个绉绸的包裹交给艾萨尔。
“挺粗糙的手工品,我想您不会嫌弃就带来了。”
艾萨尔有些疑惑地接过这个用柔软的上等绉绸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小书箱。
“啊……”艾萨尔不由得惊叹。这是一个外观很朴素的书箱。艾琳说本来想请描金画的师傅来装饰书箱的,但她觉得相比用金粉装饰的泥金画书箱,艾萨尔教导师长会更喜欢朴素实用的书箱。书箱通体漆黑,只在下面镶嵌了小小的像萨拉幽花模样的装饰。制作书箱的木材用的是醒目的直纹木,也很结实,用起来应该很方便。
“这是你做的?”艾萨尔问伊阿鲁。
“是的。”
艾萨尔打开盖子又轻轻地放下去,然后抬起头赞叹道:“好精致的书箱!谢谢。”她眼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你真成了一个木匠啊。”艾萨尔的目光落在书箱上若有所思,接着她看着伊阿鲁说:“我不太熟悉木匠的行当,工匠也有协会的吧?有没有进入卡扎鲁姆的木工协会的关系?”
“有的。我在王都加入的木工协会里有个老资格的老师,他认识萨拉诺的木工协会的头领,还为我写了封介绍信。”
艾萨尔点点头,把视线转向艾琳,说:“你们找好安家的地方了吗?”
“还没有,我们住在旅馆。两天前到的萨拉诺,因为我一直在卧床休息……”
艾萨尔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这身体还坐马车晃荡?真是没办法啊……这样吧,在找到房子前,你们就先住在这里空着的一间宿舍吧。”
“ ?可是……”
“ 什么?吃饭也能解决,还可以用浴室。在这里的时候,尽可能帮卡莉莎做点儿事。”艾萨尔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又转向伊阿鲁说:“你要工作的话,可以在男工们的工作场地找一个角落。”
“我就不能再给您添麻烦了。”
艾萨尔皱起了眉头,说:“艾琳身体这样,你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不行。如果你要付食宿费的话,就帮男工做点儿事好了,怎么样?”
老实说,两个人在这里会给艾萨尔添很多麻烦,但考虑到艾琳的身体,有懂医术的人在旁边他要放心很多。他外出找房子,联系木工协会的时候,也能安心地把艾琳一个人放在这里了。伊阿鲁稍作考虑便不再坚持。
“谢谢您的关照,恭敬不如从命。”
艾萨尔板着脸点点头,转向艾琳说:“你停职期间不可以上讲台,明白吗?”
“好的。”艾琳一脸崇敬地点点头。艾萨尔又加了一句:“另外,也不许靠近王兽屋舍。”
“……”
艾琳脸色一下子僵硬起来。艾萨尔看着她平静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你去了拉萨鲁之后,里兰它们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肯吃饲料,托姆拉教导师他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让它们进食,所以请你不要再破坏我们现在好不容易才有的状态。”
“是。”艾琳轻轻地点点头,满怀歉意地答道。这么心急如焚地赶到这里,很大原因是想见到里兰它们。尽管艾琳强装平静,但她眼里还是流露出了深深的沮丧。直到到了宿舍,只剩他们两个人时艾琳还是苦着脸。
他们打开窗户通风。艾琳沉默许久仍旧没有说话,也许是在为不能和里兰它们见面而苦恼吧。她十分清楚艾萨尔所说的话,想到自己给同事们带来了如此多的麻烦就让她心情郁闷。但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
“你别这样。”伊阿鲁小声说。
艾琳闻声,用充满疑虑的眼光看向伊阿鲁。
“这又不是今后无法弥补的过错。”
艾琳稍稍睁大了眼,点头的时候神色变得温柔了些。
日落西山,风开始变得凉爽。快要下课了,厨房和带有浴室的那栋房子的烟囱开始冒出淡淡的烟雾。
看到炊烟升起,艾琳忽然想起什么来,急忙对伊阿鲁说:“我们赶在学童进去前去洗个澡吧。”
“我们还是最后洗比较好吧?”
艾琳苦笑着摇摇头,说:“最后洗?学童洗好就会把热水放完,打扫干净了,然后是教导师们洗,接着是男女职工洗完后清扫池子。你不先洗,准备和哪批人一起洗?”
“这样的话,要不我把咱们借的马车还回去,顺便回旅馆住一晚吧?”
因为之前没想到能在这里住下,所以随身的衣物都留在旅馆了。艾琳原本在这里有自己的房间,倒不担心没有换洗的衣物,主要还是为了回旅馆把房费结一下,还要考虑一下怎么处理装载家财、工具的马车。
两个人正说话时响起了敲门声,走廊里传来了一个迟疑的叫声。
“是托姆拉教导师呀!”艾琳站起来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个头儿高高的教导师。
“呀……”一看到艾琳,那个男人似乎有些难为情。
两人寒暄后,男人的目光显然落在了艾琳的肚子上,他说:“看来你快生了,应该比我老婆还早些。”
“哇!您夫人要生第三个了?”艾琳很吃惊地问道。
托姆拉搔搔后脑勺苦笑道:“哎……接连不断地生也让人受不了啊。亚萨教导师总嘲笑我,说我又不是唯一一个总在家跟夫人待着的人……”
说到这儿他把目光转向伊阿鲁,有些羞涩地用眼神和伊阿鲁打招呼。伊阿鲁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郑重地说:“我妻子不在期间,给你们添麻烦了。”
托姆拉连连摆手说:“哪里,哪里。辛苦是辛苦,但对艾琳来说这是幸福的事,我们辛苦也值得。”托姆拉微微笑了笑,接着说道,“接下来可要辛苦了,你要有思想准备。小孩子在妈妈肚子里时,对于男人来说,他的存在与否感觉不是很明显,但一旦他出了娘胎,可就有的受了……”
托姆拉一边摇头一边叹息,把视线转到艾琳身上,说:“你也会很辛苦的。又要养育孩子,又要从事教导师的工作,照料里兰它们,肯定会忙得没有喘息的工夫。我们家幸亏有孩子的姥姥、姥爷帮忙,才帮我们分担了不少……”
听到这些话,伊阿鲁恍然大悟,原来一般家庭都是在父母和亲戚的帮助下度过这段日子的。艾琳和他都没有父母,没有长辈能来照顾孩子,也没有亲戚可以帮忙。艾琳微笑点头聆听着托姆拉的话,手下意识地扶在腹部两旁,像是要保护肚子里的孩子似的。艾琳此刻的心中也有和伊阿鲁同样的想法。
*
因身体绞痛发出的呻吟,隔一段时间就传过来。
可是,过了很久,间隔的时间一点儿也没变短。
天已经亮了,晨曦的白光透过窗子射了进来。
人的身体经过如此漫长的痛苦折磨,到底还能承受得了吗?
伊阿鲁耳边响起了艾萨尔的声音:“阵痛很弱。强烈的阵痛迟迟不来,到分娩还要很长时间,母体的消耗很大……
“已经到了随时可能生产的时候,还要往返跑王都,你们到底怎么想的?”
在这些回响的声音里,叠加着艾琳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呻吟。
*
在萨拉诺的街上找到自己的房子,大约是在到达卡扎鲁姆后的第七天。
托姆拉老婆的伯父经营着好几处房屋中介,他告诉伊阿鲁马车行附近有间不错的房子。伊阿鲁过去一看,在胡同的中间地段有一套面积不大但设施齐全的小房子。一间屋子可以当作坊,还有两间安家,足够一家三口生活了。屋子和邻居家靠得很近,虽然只有一点儿缝隙,阳光也可以从窗子射进来,敞开门也通风。当伊阿鲁踏入厨房的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会住在这里。
夏日的阳光射入屋子,尘埃在耀眼的光线中飞舞,伊阿鲁看着缓缓飞舞的灰尘,眼前浮现出艾琳坐在中间抱着小宝宝摇动的身姿,胸中充满了从未体味过的宁静和温暖。
伊阿鲁办好租房手续,买了些简单的礼品去拜访左邻右舍。周围的邻居都是家庭主妇,主动要求帮他搬家置物,她们的丈夫都是手艺人,白天在不远的作坊里干活。
伊阿鲁担心他们从王都搬过来会让人感觉稀奇,但这些新邻居只是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并没有刨根问底。也许是在大河旁边的繁华商业街区见惯了流动往来的人口的缘故吧。
伊阿鲁问清楚水井的位置,把房间打扫了一下,再把仅有的一点儿家财工具都搬了过来。一切完成之后,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
为了答谢伊阿鲁的礼物,邻居邀请他去吃晚饭,但伊阿鲁婉言谢绝了。如果他生来就是手艺人,他肯定会乐意接受邀请,但他过去的经历让他很不擅长围坐在别人家的饭桌前。他买了点儿食材,却无心生火煮饭。虽然觉得去外面吃有些奢侈浪费,但他还是走出家门,在路旁的面摊要了一碗热乎乎的青菜肉丝面。那味道比以前吃惯的面要辣一些,他小口地啜饮汤汁,香味扑鼻而来,美味极了!也许是肚子饿的缘故,转眼间他就把面吃完了,连汤也喝得一干二净。
卡扎鲁姆地势比王都高,即使在夏天,到了黄昏时分也有凉爽的风吹来。吃完热乎乎的面,身上开始冒汗,伊阿鲁回家拿了换洗的衣服,去了邻居告诉他的那家澡堂子。
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浴场。墙壁上悬挂的灯数量不多,伊阿鲁对室内的昏暗感到很满意。因为他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出现在工匠街的浴室里,人们看到他的伤疤肯定要猜疑他的来历,在背后议论的。在王都生活的时候,伊阿鲁也总选择去那些稍微远一点儿的昏暗浴室,在那里,人们看不清彼此的面目。
一进入浴池,伊阿鲁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周围男人们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工作,一边考虑今后的事情。
明天要去协会打个招呼。
等一切都安顿好了就可以让艾琳搬过来了。但是考虑到她的身体,在她生孩子前,可能还是像现在这样待在卡扎鲁姆学校比较好,那里就像是艾琳的娘家。在回卡扎鲁姆之前,艾琳总是惴惴不安,屡次提到道歉,还觉得一定会受到严厉的处罚,但是,看到艾萨尔的瞬间,艾琳的脸上却浮现出平和的表情。那些孩子的吵闹声,陈旧的校舍气息,对艾琳来说这儿就像她家一样。
伊阿鲁坐在浴池洗了把脸,心中思量着自己是否也有这样一个地方。
在“坚盾”卫队的时候,护卫工作一结束他就回到值班室。值班室很宽敞,还有暖炉。地板上铺着被男人们的靴底磨得褪了色的、图案也模糊不清的毯子。他们在各自喜欢的地方放把椅子,随意地坐着,和朋友们胡乱地聊天。
如果问他是否怀念过去的时光,他的回答是肯定的。但如果问他想不想回去,他会马上摇头。那个地方不是他的归宿,就像鸟儿停歇的树枝,只是个暂时歇息的地方,是不能替代家的。
现在卡伊鲁应该还在那里休息吧。和他一起共事的时候,每次听到卡伊鲁像为自己浮萍一般的生活找借口时,就有些心痛。因为在卡伊鲁貌似无所谓的态度背后,那家伙的真实想法还是希望过一种不再漂泊的、脚踏实地的生活,尽管这种生活原本该是被他们这种人彻底放弃的梦想。以前和他聊起这些,那家伙总会嘴角一撇反驳道:“开什么玩笑,这世上哪样东西不是转瞬即逝的?”
看着氤氲升腾的热气,伊阿鲁想到了艾琳和腹中的孩子。有了妻子和孩子,可自己脚下似乎依然没有真实的地面。
——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是没有安全感?
伊阿鲁好像又听到了卡伊鲁的奚落声。他泡在浴池里用一只手擦着脸上的汗,心里默念着。
“是啊,我还是没有安全感。”过去认为只是一刹那的生命,现在觉得这样想是很可怕的。他害怕失去现在的生活。面对无力抗争的无边黑暗,只能祈祷一切不要消失。作为一个父亲要面对孩子这件事也是可怕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会受到这世间不合理的束缚——那些他一直痛恨的不合理,他无法抗拒的不合理,父母带给他的不合理。
七嘴八舌发牢骚的男人们一站起来,浴池里的水一下子下降了很多。一个小孩子在淋浴的地方戏耍,脚下一滑不慎摔倒了,便放声大哭起来。他的父亲一边骂着一边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起来,朝女浴室大叫一声:“我们先出去喽!”
热气弥漫的浴场中发生的一切都像是遥远的风景。
萨拉诺的街区规模和人口还不及王都的一半。因为有卡扎鲁姆河,水运很发达。北部山地里砍伐来的木材被扎成木筏,顺着这条河流运到王都。
伊阿鲁从杨托库那里得知,萨拉诺的木材商和王都的木材商的生意都很兴旺。他带着介绍信拜访了木匠协会。在协会会所的木材堆积场里,他看到打着“米卡尔玛·萨卡拉木材店”烙印的木材堆积如山,不由得感叹母亲的店铺生意兴隆。
伊阿鲁告知来意,里面一个在闲聊的中年男子抬起头,把正在吃的食物放到盘子里,用别在腰间的手巾擦了擦手走出来。伊阿鲁一边介绍自己一边递上介绍信,那个负责人接过介绍信说:“啊,你就是伊阿鲁,我听说过,是萨卡拉的人。”对一个初次见面新入会的人用这种随意的态度,看来一定是杨托库已经周全地为他联系过了,兴许还送了红包。伊阿鲁正思忖着,男人微笑着说:“米卡尔玛·萨卡拉木材店送来的那三十几根木材,着实让我们都吃了一惊。这对我们这种小地方可是天大的恩赐啊!带着这样的礼物入会,在我们协会还是有史以来第一回。”
伊阿鲁目瞪口呆。看着那位负责人汗津津的脸,伊阿鲁在脑子里思考着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你不知道?”
“我不清楚。这件事是米卡尔玛·萨卡拉木材店的哪一位做的?有送货单吗?”
“啊,请稍等……”那个负责人念叨着走进里间,在柜子里翻找起来。旁边三个上了年纪的退休职工围坐在饭桌前吃东西,意味深长地望着伊阿鲁。不一会儿,负责人拿着一个信封过来了。
“这个是和木材一起送来的文书。你看一下。”
伊阿鲁接过信打开一看,很明显是女人娟秀的笔迹。文字很短。问候语之后只写了几行字。
半个月左右时间内,一个叫伊阿鲁的木匠会到你们那里。他是萨卡拉木工协会的,是个人品和手艺都很好的木匠,引荐给你们,请多多关照。
送来的木材是给你们的礼物,作为对你们接受萨卡拉协会的人的一点儿敬意,请笑纳。
文末署名是米卡尔玛·萨卡拉木材店店长夫人。
看到那个署名的瞬间,一种熟识的感觉掠过心头。伊阿鲁不动声色,他曾每天都这样掩饰自己。
负责人用探询的眼光看着伊阿鲁说:“是店长夫人写的?”
“是的。”伊阿鲁点点头,同时他想好了应对的说辞,“我以前曾帮过她,只是一些小忙,她竟这样回报……”
负责人一副想探听更多详情的样子,但看到伊阿鲁闭口不谈了,似乎也觉察到伊阿鲁不想深谈下去,于是便舒展眉头哈哈笑了起来。
“米卡尔玛·萨卡拉木材店的店长,有钱人出手就是阔绰。”
接着,他给伊阿鲁介绍了萨拉诺木工协会的状况,协会的会费金额、聚会日程、订货商店的情况等。伊阿鲁一边听一边思考着妹妹做的这件事所蕴含的意义。
伊阿鲁推辞了为增进友谊去喝一杯的邀请。走出会所后,一股炙热包裹着身体。街旁是被太阳晒焦的树木,伊阿鲁踩着树木的阴影漫步,耳边一直像有小簪子在响,好像是刺耳的幻听。
不管是母亲说的,还是杨托库说的,反正丽娜是知道了:那个据说早已死掉的哥哥还活着,那天夜里碰到的木匠就是哥哥。她虽然没写“多多关照哥哥”,但伊阿鲁做“坚盾”卫士遇到的事情和经验让他能够体会妹妹的那份心意。妹妹没有任何过错。他们分别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婴儿,她只是信了母亲的话,伊阿鲁十分清楚这一点。但这一切并不能抑制住他内心狂野的愤怒。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送给萨拉诺协会三十几根木材,他不能容忍这种做法。
走到胡同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水煮鱼的香味。家中一片漆黑,伊阿鲁没有点灯,在屋子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凝视着黑暗的夜幕,种种情景在眼前浮现、变幻……
一切都让人感到郁闷。
现在才告诉妹妹自己存在的母亲,不打声招呼就送出昂贵的礼物、看似关心他的妹妹,为什么自己到现在才知道母亲和妹妹是这样的人?也许这是个好机会,到此为止吧。如果不做任何说明,送去与那些木材相等价格的钱,她们应该能明白他的心意吧?虽然失去了一大笔钱,但能就此与无聊的过去一刀两断,还是很合算的。
伊阿鲁侧耳听着远处传来的狗叫声,怔怔地望向黑暗的深处。
*
太阳升起来了,在枝头翻飞跳跃的小鸟的影子在地板上跳动舞蹈。
艾琳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伊阿鲁盯着自己的拳头,心里懊悔不已。
“当时如果先把新家的地址告诉杨托库就好了。”
艾琳就不会收到那封信了。
*
迁到新家的第二天,伊阿鲁就向区公所和王宫递交了结婚证明。同时,他给托姆拉寄了礼物,给艾琳写了信告诉她新家的地址。他在信中写道:“在孩子出生前,你还是待在学校里比较好,我会经常去看你的,如果有什么事就写信通知我。”艾琳给他回了句很有艾琳风格的话:“好好享受你短暂的单身生活。”
的确有种回到单身生活的解放感,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快乐。妹妹的事仍挂在心头,一天没还清木材的钱,他就一天不会感到轻松。
他还没找到把这笔巨款还回去的可行法子,夏天就已经过去了。当然,他也不是单单只是忙这一件事——艾琳的预产期很快要到了,他想在孩子出生前接几个订单,这样生活就有着落了。
这个季节早晚已经刮起了凉风,伊阿鲁拿着自己做的东西,一一拜访会长告诉他的商店,总算获得一张小柜子的订单。他回到家时惊讶地发现,艾琳孤零零地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手里拿着一封信。
“怎么啦?”伊阿鲁问。
艾琳递过信,信封已经拆开了。
“收信人也写了我的名字。”艾琳小声地解释道。
伊阿鲁取出信纸,展开一看,杨托库大刀阔斧的笔迹跃入眼帘。
信是这样写的:
半月前,我听说你母亲病倒了,就前去探望。医生说她病得很重,已命悬一线。我不小心说出你们已经迁往卡扎鲁姆,即使通知到你们,你们也不可能马上赶回来探望她。你母亲竟出奇的平静,听完我的话后,好像和丽娜说起了你的事。我担心你母亲真的挺不过去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
我事后才得知你妹妹送去三十几根木材的事。如果考虑到你的心情,她不应该这么做;但站在我的立场我也无法反对。介于以前的种种,你可能不太愿意来探望你母亲,但她真的生命垂危,希望你尽可能来看看她。
伊阿鲁读完了信,折了起来。
“反正我离生产还有一段时间呢……”艾琳看着伊阿鲁期期艾艾地说。
伊阿鲁看着艾琳苍白的脸上深陷的眼睛,摇摇头说:“现在这种状况,她以前的熟人朋友肯定会频繁地去探望她。如果光说叫‘伊阿鲁’的工匠,人家可能会认为是偶然的同名。但一去探望就可能会碰到了解父亲的人和了解我小时候的事情的人,那就糟了。”
伊阿鲁拿着折好的信走进厨房,把信放到炉子的火上,信纸很快就像扭曲的身子一样打着卷儿燃烧起来。感觉到艾琳在盯着他看,伊阿鲁默默地凝视着信纸。信烧成了灰,只剩下一截边缘烧黑的纸片。
第二天日落的时候,伊阿鲁取了订单回到家后,发现艾琳不在家。望着空荡荡的家,他突然感到心惊肉跳。艾琳不会拖着有身孕的身子去浴室,如果是回卡扎鲁姆,她也不会不告而别的。得去问问附近邻居有没有看到过艾琳,伊阿鲁心里想。按照平常的习惯,他出门前看了一下炉灶,发现炉灶上面的篮子里夹着一张字条。打开一看是艾琳的笔迹,只有一行字:
我去探望你母亲了,不用担心我的身体。
伊阿鲁把字条捏成一团,愤愤地扔在一边。他锁好门,和对面邻居的老婆婆打了个招呼,说要出去几天,让她帮忙照看一下家,同时脑子飞快地转动:艾琳会用什么方法去王都呢?不可能是马车,她挺着个大肚子,坐船比马车快。伊阿鲁想起了曾经在卡扎鲁姆河坐船而下到王都的可怕经历。艾琳她是会选择这种高效率的方法的。但是,即使是坐船,也必须先乘马车到码头。他跑到马车行,老板娘告诉他艾琳确实来过。
“不过,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去王都的船只有每天中午的一班,她应该是乘那班船去的。”老板娘猜测道。
“中午前……”这样算来,他出门去取订单,艾琳紧跟着就离开家门了。她早上话不多,可能在吃早饭的时候就决定要去王都了……不对!那家伙可能在看信的时候就决定了。伊阿鲁想起来艾琳带来一个超大行李。她来这里只不过住一晚上,不需要带这么多东西的,里面肯定是她去王都探望母亲所必需的东西。
船日夜不停地航行,比马速度要快很多。下一班船要到明天中午,只有骑快马去追了。伊阿鲁向马车行的老板娘问明快马站的地址,幸运的是就在这附近。他跑到快马站借了一匹骏马,跨上马跑起来。天空一片飘逸的红云缭绕着,无比美丽。
快走出卡扎鲁姆领地的时候就已经看不清楚道路了。望着笼罩在昏暗中连绵不断的影影绰绰的风景,伊阿鲁怅然若失。
他没有带骑马用的灯火,因为不是官方快马,要想持灯夜间跑马,必须提前两天获得许可。若没有许可,夜间持灯跑马会被当作盗贼逮捕的。因此不能在漆黑的路上继续驰行了,只能在境内的旅店住一宿。他无奈地牵马找了家车马店。
走进廉价旅店的大通铺里,伊阿鲁悄悄地走到屏风的里面,钻进铺好的被窝,很快浅浅入睡。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坐在屋里,手里抱着个胖胖的婴儿。屋子看上去很大,天花板很高,夕阳照射在墙壁的一角,泛着一点儿红光。一只白皙的手拿着抹布在擦拭灰尘,洁白纤细的手指尖上有一点儿红色。手很漂亮,只是右手的小指朝掌心弯曲着。忽然他感到怀里抱着的婴儿有一股湿热,有一种乳臭味。一个令人怀念的声音在说,乳臭是每个婴儿身上都有的味道……
婴儿的哭闹声吵醒了伊阿鲁,他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见黎明晨光中的屏风。对面传来好几个人的鼾声,有人在翻身,手臂“咚”地打在地板上。婴儿的吵闹声变成哭声,母亲怕人责怪似的站起身悄悄地往走廊里去了。
伊阿鲁昨晚进来的时候,看到一个母亲背靠着墙,手里抱着孩子在喂奶。在经过她身边时,伊阿鲁说了声“不好意思”,就在那时鼻子闻到了一股乳臭味。因此他才做了这样一个梦吧。
朦朦胧胧的窗子透着晨曦,空气中飘荡着早餐烤法蔻饼的香味。之前火烧火燎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对艾琳的气愤和焦躁都退潮般地消失了。伊阿鲁吃过早饭就出发了,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着心事,一边骑马飞奔,中途还换了一匹马,到达王都时已经是当天的黄昏时分。
先到了杨托库的家,杨托库和他老婆都不在。店里的年轻人告诉伊阿鲁,艾琳今天早上来过,杨托库陪她去探望米卡尔玛·萨卡拉木材店的大老板了。
“听说大老板不在平常的住所,在别墅。师父说,如果你来了就到那里去找他们。”
龇着龅牙的年轻人递给伊阿鲁一张地图。伊阿鲁接过地图,再次骑上马,奔向王都的郊外。一轮残阳仿佛挂在一排排房屋的轮廓边缘上,青色的夜幕渐渐降下,笼罩着街道。越过小桥,背后灯火通明的街市消失了,迎面而来的是郊外广袤的良田。
山的北面有零星的灯亮着。这一带夏天很凉爽,有钱的商人和贵族就在此处建了别墅。母亲住的宅子就在山边的清溪旁。原以为肯定是豪宅,出乎意料的是,宅子建造得很朴素。
围墙高高的,宅子的大门上挂着两盏点亮的灯。伊阿鲁四下观察着,在森林边缘的道口勒住了马。宅子前面停了许多马车,可以看得见大门里的庭院点着篝火,院里吵吵嚷嚷的。伊阿鲁把马拴在就近的树木上,将身形隐入黑暗中,找了个庭院里看不到的位置待着,观察了一会儿宅院的动静。
他猜想母亲已经去世了。如果母亲还活着,病人的庭院里不会有这么多的人慌慌张张地进进出出,而是应该压低声音说话。从亮处的庭院里人们的举动来看,是已经向各方发了讣告,开始准备办丧礼了。
伊阿鲁没有感到悲伤。即使想到已经逝去的母亲此刻正躺在这座院落的某间房里,他也没有任何感觉。
四周被茂密森林的黑暗笼罩着,只有这个庭院灯火通明,好像演戏的舞台。不时有风刮过,篝火噼噼啪啪地溅出火花,伊阿鲁远远地望着,在他心中母亲很久以前就死了。对他来说,母亲早已永远凝固在分别的那个早晨,那片风景中了。
即使试着想象懵懂无知时,自己在一群陌生人中生存的样子,也毫无真实感可言,仿佛大街上某个地方正在上演的戏剧。
有人从门里出来,男人搀扶着一个女子的手,好像是一位富商家或有身份家庭的女子,披着薄薄的缁衣,头和大半个身子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究竟是谁。但伊阿鲁看一眼便知那是艾琳——因为若是他也会这么装扮的。
米卡尔玛·萨卡拉木材店和王宫也有生意上的往来。艾琳若不遮掩一下,一看就知道她是“雾民”,如果“雾民”探望他母亲的消息传出去,王宫里知道艾琳和他结婚的人就可能推测出他和母亲的关系。披戴缁衣掩盖面目,别人反而会认为是有身份的人为了掩人耳目才这么做,不会有其他猜疑。
牵着艾琳手的男人是杨托库。他装扮成引路的家仆,弯腰搀扶着艾琳的手。杨托库引着艾琳走向在外等候的马车,艾琳一出大门就站住了,东张西望地左右寻找。伊阿鲁从树丛中现身出来,走到路口站立着。艾琳马上发现了,她对杨托库说了几句话,就朝伊阿鲁这边走过来。
艾琳撑着沉重的肚子,慢慢地穿过道路,来到伊阿鲁的身边。
“你妈妈去世了。”
“她走的时候你在吗?”
艾琳点点头。她清晨到达后立刻赶到这里,母亲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请来的是名医,诊断和治疗都是最好的。艾琳淡淡地说到这儿就不作声了,她低下头很长时间沉默不语,像是在调整情绪,终于,她抬起头声音喑哑地说:“她唤了你的名字。在临终前,意识清醒的那一刻。”
沉浸在黑暗中的艾琳,模糊的脸颊上映出白色的条纹,她接着哽咽道:“你母亲的小拇指的腱筋曾受过伤,她一直用弯曲的小拇指摸着左手,反复呼唤你的名字。”
黑暗之中似乎出现了白色的幻象。那是几岁的时候?他开玩笑用父亲开过刃的小刀佯装切腹,母亲突然伸出手把他手里的刀打落,一滴滴鲜血从母亲白皙的手上滴落下来……她小拇指的腱筋被割断了。从此,她经常轻轻按摩弯曲的小拇指,也许她以为坚持这样做就能重新伸直……当这个动作浮现在眼前的时候,伊阿鲁感到锥心的疼痛,一股热流从心底扩散开来,热泪无法抑制夺眶而出。他用手捂住了脸,泪水使手心也变热了起来。
已经无法挽回了。
若收到信的当天就动身或许还能做点儿什么,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
能说一句后悔还算是好的——有些事再说后悔,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艾琳挽着伊阿鲁的手臂,怔怔地望着道路对面灯火明亮的庭院。
晚风轻抚着脊背,带着夏日森林里的阴湿气味抚弄脸颊。
*
艾琳痛苦的呻吟不断地传过来。
伊阿鲁迷迷糊糊地望着枝头雀跃飞舞的小鸟,陷入了沉思。
他想,自己此时此刻一定有该做却没来得及注意到的事情。
他没能体谅的母亲的一生。本来一句体谅的话就能拯救母亲的痛苦,但自己什么都没做就让她带着痛苦离开了。
返回卡扎鲁姆的途中,艾琳在摇晃的马车里,抽噎着把从妹妹那里听来的事一点一点告诉了伊阿鲁。
母亲承包了和王宫有关的工作,全身心热情投入这份工作,甚至连妹妹也交给他人代为照顾。妹妹一直不理解母亲为何这样一心只想做生意,对她不管不顾,因而心存怨恨,直到有一天知道幼年的哥哥被卖到王宫的真相时,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那么重视和王宫的良好关系——她是想打听儿子的消息。她想知道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否平安,这就是母亲的全部动机。
妹妹在知道母亲这个想法的时候,一定比不知道的时候还要恨母亲吧。哥哥就那样占据了母亲的心,她却一无所知。因此当她知道真相时,她感到自己备受伤害。谁都没有过错。当时还是婴儿的妹妹就不用说了,因地震而死的父亲,孤身一人身无分文要拉扯两个孩子的母亲,他们谁都没错,谁都没做坏事。但那之后的岁月,给母亲、给妹妹、给他都留下了深深的伤痕。这伤痕越来越深,他就一直执着于自己的这份伤痕,最终在母亲离开人世前也没能再和她见上一面。人与人的关系只有彼此活着才有机会修复,一旦她走了,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
现在如果艾琳死了,那么就是我夺走了她的生命。当时我应该说:“你不要担心,我会去看望母亲的。”现在想来显而易见的事情为什么当初自己却看不到呢!人活着只能改变现在,过去的一切都无法再触碰了。
艾琳的呻吟转为心力交瘁的悲鸣。伊阿鲁不由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孩子,你要活着,你要好好生下来。我的枷锁、艾琳的枷锁,都要缠绕在你的身上。你的成长道路荆棘密布,可只要活着就好,哪怕伴随着烦恼……只要活着就会有感到幸福的时候。只要活着就好。”
谁都不能选择父母,只能在自己被生下来的地方,用被生出的身体活下去。
如果我没有在仇恨中成长,没有成为“坚盾”卫士,就不会遇到艾琳,孩子就不会待在艾琳的肚子里……
伊阿鲁听到隔壁传来迫切的说话声,是真王陛下派来的产科医生的声音。他听不懂在说什么,艾萨尔声音紧张地回答了什么,声音突然中断了。伊阿鲁屏气凝神,侧耳倾听,隐约听到艾萨尔在回应谁,过了一会儿又传来拉开椅子站起来的声音。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艾萨尔脸色铁青地冲了过来。
“伊阿鲁,艾琳叫你。快来!”
“生了吗?”
艾萨尔捋起贴在额头的散发,目光闪烁地看着伊阿鲁。伊阿鲁一看到艾萨尔这眼神,心顿时变得冰冷。一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
艾萨尔走近一步,小声地说道:“你要有思想准备。胎盘已经剥落,腹部像块板似的硬邦邦的,没有宫缩时间了——现在如果不马上把孩子生出来就会引起大出血。那样的话,瞬间就危险了。”
伊阿鲁感到晴天霹雳一般,眼前一片空白。艾萨尔迅速伸出手,用力握住伊阿鲁的手。
“你先别慌,你要鼓励她。”艾萨尔语速很快地小声说道,“如果艾琳肯放弃孩子,我们就能救她——你尽量让她做这个决定,好好支持她。”
伊阿鲁的皮肤已经麻木了,就连被人抓住的手都没有一点儿感觉。
推开分娩室的门,血腥味扑鼻而来。艾琳在床上,背上顶着被子,半卧半坐的姿势,一张苍白的脸朝着他,两手攥着床的边缘,剧烈的痛楚使她双眼紧闭。产科医生埋首在她张开的双腿之间。王宫的信使在房间里站着,伸长了脖子朝这里看。
伊阿鲁走到艾琳身边,原本闭着眼的艾琳忽然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的瞬间,伊阿鲁似乎看到艾琳眉宇间闪烁的光辉。她的脸浮肿,皮肤下面有些充血,嘴唇也被咬破了,但是她的眼睛里有种力量,充满了对生的渴望。她也感到了自己正处于生与死的边缘,身体仍然爆发出喷泉般汹涌的意志力。
伊阿鲁把手放在艾琳紧紧抓住床沿的手上,攥紧她的手,深情地凝视着艾琳,轻轻地点点头。艾琳脸上汗流成河,汗水顺着脸颊流淌,头发像刚洗过似的都湿透了,湿淋淋地贴在额头上。艾琳挺起的腹部像动物似的蠕动着。忽然,艾琳发出痛苦的呻吟,下巴一拗。
“啊!用力!用力!”产科医生大声地叫起来。伊阿鲁也满脸汗水,声音颤抖着鼓励艾琳:“再一点点,加油!”
一次次地用力冲击,艾琳仰面朝天,战栗着,下巴和喉咙不停地颤抖。无法遏制的痛苦贯穿她的整个身体,就像被拉紧弦的弓,生命在弦上颤动。在这一刹那,艾琳散发出璀璨的光芒;在这一刹那,血腥味更浓烈了。
艾琳张开嘴巴,似乎要说什么。伊阿鲁把耳朵凑近去,听见艾琳微弱的声音,说:“开刀吧,保……孩子……”
产科医生抬起头,盯着伊阿鲁,着急地问:“什么?她说什么?”
伊阿鲁紧紧地握着艾琳的手,没有理睬医生的问话。产科医生立刻把视线移到艾琳身上,艾琳苍白的脸上呈现出迷茫的神色。与婴儿的性命相比,产科医生必须以艾琳的生命为重——这是她肩负的使命。如果只能确保一个的话,她会不等孩子出世就杀了他。
终于明白了,艾琳为什么要叫自己过来。
满脸汗水的艾琳凝望着自己,她眼光里充满了信任,她相信只有他才会这么做。
产科医生手边的金属盘上摆放着一个长锥和一把小刀样子的东西。医生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向了长锥。肚子又动了,艾琳闭上眼睛挣扎着。
“生下来,你快生出来。”伊阿鲁注视着艾琳蠕动的腹部,松开了艾琳的手,站到医生身旁,弯腰俯身对满脸惊讶的医生低声说道:“我们绝不会让你承担责任。不要有后顾之忧,尽你最大努力救我们的孩子。”
医生极度惊恐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柔和的光。
背后传来脚步声,是信使朝这边走过来了。
伊阿鲁拿起盘子里的小刀,站起身面向信使,说:“不要过来!”
信使脸部紧张地抽搐着,伸手欲拔腰间的剑,但他停住了没有动弹。伊阿鲁睁大眼盯着信使,丹田运气的同时对艾琳喊道:“用力!艾琳!”
肚子又动了。那一瞬间,艾琳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惨叫。产科医生猛地抬起头,对着艾萨尔大叫道:“看到了!我看到孩子的头了!快来帮忙!”
艾萨尔在产科医生旁俯下身,用不知浸了什么液体的棉球利索地擦拭了双手,和产科医生小声地快速确认了手术的顺序,然后举起了小刀。产科医生拿起了无刃的钳子一样的东西,对艾琳说道:
“一会儿我用钳子把孩子夹出来。我一喊你就用力!”说完后,又转向伊阿鲁,快声说道:“她已经出了很多血,体能消耗已快到极限。你夫人若没有力气了,你把双手放在她的腹部上,慢慢向下推动。”
伊阿鲁点点头站起身,双手按住艾琳的腹部,问医生:“这个位置可以吗?”
“可以。”
接着艾萨尔动作极快地划下一刀,鲜血如注,血腥扑鼻,艾琳身体扭曲如弓。似乎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后,产科医生嘶声高叫:
“生出来了!用力!”
艾琳竭尽全力,咬紧牙关不住地颤动,靠自己身体挤压的力量却很小。
手掌下面有一个硬硬的东西——那就是他的孩子。伊阿鲁双手轻轻地按压,小宝贝在手掌下移动。艾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孩子出世了。接下来的一瞬间,从黑暗来到光明世界的小宝贝发出了响亮的啼哭声。
那是这个孩子来到世间发出的第一声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