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卫聚贤《古史研究·第一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
人类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讲的是为我——人类——主义(如以昆虫分为益虫、害虫,均是对人类而言)。是以研究历史为明了人类过去和现在的活动情形,以便人类将来走的途径的选择和豫备。
人类进化的阶段固然相同,但各地方因各地方的气候水土等的不同,而风俗习惯就形成特异;是以各地方人应特别注重各地方的个别史,中国人应当注重中国史。
中国的过去,将史学、哲学、文学三种混在一起。旧的人所谓“文以载道”,这就是文哲不分;较新一点的人以为“某书固伪,但以经道破与世道人心有关”,这就是史哲不分,按文学本身的价值是在美,描写一件事物,能使人爱看爱读;至于描写的与事实相合否?是否是一种真理?则在其次,或不过问。哲学本身的价值是在求真理,将一件事物的情理说得通,能使人相信,则多不愿及事实,并不注重文字。史学本身的价值在明了事实,使人知道曾有这一种现象,而其事实与文字的好坏,则不管它;例如“三年之丧”,不论他的“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理由如何充足,总知它是孔子所提倡,并不是“古之人皆然”,及“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的;《阿房宫赋》描写得很好,但与《史记·始皇本纪》比,则事实不附,而且“蔓延三百余里”,由潼关至咸阳不过三百三十里,这一段路程尽建为阿房宫,人在何处住?路由何处走?是不近乎情理;即不能以《阿房宫赋》较《始皇本纪》作的好——动听,就抛开《始皇本纪》而信《阿房宫赋》。
中国的史学,尤其是古史,现在要研究起来,应有三个步骤:(一)考证书的时代。(二)在地下发掘古物以补证书本之不足或错误。(三)观察现存野蛮人的状况以补证原始人类活动的现象。关于第二、第三现在不讲,就第一考证书的时代说,应将它分为四大节段:1. 作期。考证这个书是甚么时代作的。2. 作地。考证这个书是某地方人作的。这个一方可以知某地人作,对于某地方的情形明了,其记载较确;一方可以由作地上帮助解决作期。3. 作者。考证这个书是某人作的。一方可以知某人系地系派,他对于某地某派的事实记载的较为详确,但也免不了袒护某地某派,而攻击对方的某地某派,其记载的事实有时也不可靠。再一方由作者的时代可以决定作期的。4. 辨伪。考证这书的全部或一部非某时某人所作,而为后人伪作或附加进取的。辨伪并不是说是伪的就把它抛弃不要了,有的本身是某时代的史料,被后人误认为被它本身早或迟的史料,应将它本身的时代考清楚,到将作它本身时代历史时将它编进去;有的是后人依托古人作的,这个固然可以叫作伪,但将它依托的时代考清楚,在作某事物的变迁上,到了依托的时代把它编进去,知道那个时代它已经转变成了某种形势了。
中国的历史多不真确,犹其上古史是太糊涂,不惟将史学、哲学、文学不分,而且将神话也参进去;并因中国民族是多元的,各民族有各民族的神话与传说,而将不同的神话与传说,强要归纳到一个系统之下,于是矛盾横生。保守者以古人犹其是古代有声望的人所言,不敢妄加批评,于是信以为真,激进者以其矛盾横生,疑古未有;新进者又以某书合乎社会科学者为真,否则为伪。
我拟对于中国秦汉以前的书籍,每个都将加以考证,把它的时代明了后,再作某问题时,引用它的史料,不至有误,这个工作我于民国十六年(1927)在清华大学研究院作了《<左传>的研究》曾刊于研究院的《国学论丛》(商务出版),又作了《<春秋>的研究》曾刊于述学社的《国学月报》第六期(璞社出版),十七年我在太原兴贤大学作了《<国语>的研究》,我到国民政府大学院将这《<春秋>的研究》《<左传>的研究》《<国语>的研究》,三篇修正,由新月出版。名为《古史研究》。
我在大学院时审查教科书,看见统计的书首多以我国的统计在夏禹时已有,以《禹贡》为据,我就从事研究。《禹贡》中是有统计的,不过《禹贡》不是夏禹时的书,而是战国末年的作品,曾草一文发表广东《中山大学周刊》上。我有一次到上海沪江大学访顾惕生先生,他就将他近来对于《穆天子传》的研究告诉我,因我对于《穆天子传》未加研究,不敢致可否,回去一看《穆天子传》,知道它是战国初年魏人从中山取得中山人的西游记录,不是周穆王时物,发表于广东《中大周刊百期纪念号》。研究《穆天子传》的结果,知道中国所以明白西北地理,由于从中山人的西游记录得来的;而《山海经》的地理,也远在中国以外,它的来历如何?也应考证,研究的结果,知道它是印度人作的。我将《穆天子传》《山海经》《禹贡》三篇合在一起,自出资印刷,作为《古史研究·第二集》。
同时胡寄尘先生说墨子为印度人,给我了不少的帮助,而万湘澄先生作了《<山海经>的渊源》及《读卫聚贤<《山海经》的研究>》两文稿着我看,他是反对我说《山海经》为印度人作的。并且指出我《<山海经>的研究》错误很多,于是我参考日人小川琢治的《支那历史地理研究》及高楠顺次郎、木村泰贤的《印度哲学宗教史》,并请汤锡予先生供给我印度黎俱佛陀等材料,我把《山海经》修正了,又将《穆天子传》《禹贡》也为修正,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名为《古史研究·第二集》。同时我又从新月将《古史研究》版权取回由商务出版,名为《古史研究·第一集》。
商务印刷《古史研究》第一、第二集印订成本,尚未送至发行所时,而遭国难,同时将我的《国语》《历代建都于南京的货币》《明故宫发掘报告》等均殉国难了!现在我将《古史研究·第二集》中的《<穆天子传>的研究》放在《古史研究·第一集》中,仍由商务出版。
二十一年十二月十三日,记于上海国立暨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