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江南

一夜大风，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乌恰县人民医院，院里院外的白杨树，哗哗作响。

这些白杨树高大挺拔，就像大地写给天空的一封封书信，那白净的树干，像洁白的信纸，树干上的一个个黑色斑点，就如同大地送给天空的诗句。

这些白杨树是乌恰县人民医院老院长吴登云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带领全院的医护人员，运土引水，一棵一棵种起来的。如今，最粗壮的树干，需双臂伸开才能合抱住。它们那么高，好似要把天空钻出个窟窿。

老院长吴登云的家，正对着医院的大门，家门前、窗户外也全是白杨树。

这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哗啦啦的林涛声就将吴登云从梦中叫醒了。他回想起刚才的那个梦，微微笑了，又惆怅地叹了口气，因为他梦到了故乡扬州，梦到了一大片汪洋恣肆的水，梦到了水中的荷花和鸡头米，梦到了一座座湿漉漉的石板桥，还梦到自己正在织渔网。

虽然他已经在帕米尔高原上生活了近六十年，早已习惯了乌恰县的气候，也与这里的各民族兄弟姐妹结下了山高水长的友谊，但是，他还是常常梦回江南——在梦中，一次次回到他那位于江苏省高邮市郭集镇柳坝村的老家。

柳坝，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绿柳成荫、碧水盈盈，令人向往的地方。

吴登云的老家门前就有一条碧波荡漾的大河。河里鱼虾肥美，莲叶田田，小船往来穿梭，摇桨声、捣衣声，此起彼伏。

扑通，扑通……梦中，吴登云一次又一次地跳入水中，他又变成了那个嬉戏于水中的少年。他喜欢打着赤膊，从河埠头往水里跳，从河流左岸游到右岸，又从右岸游回左岸，尽享畅游的快乐。他一会儿扎向河底，摸螺蛳，捞小虾，一会儿又在荷花丛里嬉戏半天，从一片片碧绿的荷叶间探出头，仰起笑脸，扮一朵小荷，试图吸引那些红蜻蜓、黄蜻蜓飞到他的鼻尖上来，制造出一点儿“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诗意来。

可惜，他那小小的国字脸虽然很英俊，蜻蜓却总是对他不屑一顾，毕竟，他没有荷花那样的幽幽香味。倒是蜜蜂，常围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嗡嗡地飞，恼得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地钻进水里。在水中，透过碧盈盈的水波，绿油油的荷叶、水草看天空，连阳光、蓝天、白云也是绿色的呢！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吴登云很喜欢朗诵这首诗，因为这就是他家乡的真实写照。

从晚春时节开始，村边河荡里，莲叶就一片片地冒了出来。起先，莲叶只有巴掌那么大，后来，就变成了一把把小绿伞，将江南的水一寸一寸地遮住了。莲叶最茂密、莲花开得最兴盛的季节，正是盛夏时节。小时候的吴登云，夏天的大部分时间几乎都泡在水里，像条小鱼似的，“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小小的吴登云在莲叶莲花间灵动地划着水，有时，面前还放着一个小木盆，摸到螺蛳，抓住小鱼，逮住小虾，往木盆里一放，回家送给妈妈，妈妈就会很高兴。

六七月间，绿莹莹的莲蓬从荷叶荷花间举起了一个个小拳头。“小拳头”们沐浴着阳光，迎接着朝露晚霞，也承受着盛夏的狂风暴雨。它们长得好快呀！不久，一个个荷拳里就“捏住”了一颗颗小小的莲子。到了八月，每个荷拳的掌心都攥得满满的，莲子滚圆了，饱满了，它们挤满了一个个莲房，排排坐着，仰着一张张绿色滚圆的脸蛋，等人去采。

这时候，水性好的小孩就成了大人们最欢迎的小帮手。当爸爸妈妈划着小船去采莲蓬的时候，小登云这条鱼儿就专挑小船很难挤进的莲丛，采下一支又一支的莲蓬，把藏在绿叶间的一个个“小拳头”，全采到父母的小船上。就像诗词里所写的那样：“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那个老卧在溪头剥莲蓬的小儿，就是童年时代的吴登云，也是远在万里之外的帕米尔高原上生活了快六十年的吴登云常常梦见的自己。

莲蓬青翠碧绿，用小手一剥，一股清香随之弥漫而出。刚采的莲蓬，里面的莲子像一颗颗的小翡翠。不过，那是可以吃的小翡翠，连壳都是嫩嫩的，脆脆的，嚼一下，香甜中又带一点点苦涩，那滋味是那样的美好，真让人难忘。

在梦中，吴登云再一次品尝到了新鲜莲子的味道，醒来后，不免怅然若失。已经多少年没有吃到过新鲜莲子了，别说新鲜莲子，就连晒干的莲子，在这帕米尔高原上也是稀罕之物。恐怕有很多人，都不曾见过莲子吧。连他自己，如今也快记不起莲子的模样了，常常把莲子与鸡头米混为一谈。

江南水乡，那浸满莲子清香的老家，虽然远在万里之外，可吴登云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从扬州医学专科学校毕业时来新疆支边的选择；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他在帕米尔高原上度过的每个日夜。

朦胧的曙色里，吴登云自言自语：“如果有第二次生命，我依然会选择来新疆，依然会来帕米尔高原做一名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