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伊朗在20世纪的第一场伟大革命,1905—1906年前后发生的立宪革命是由长期因素和短期因素交织而成的。长期因素包括我们先前已经讨论过的一些现象,对于恺加王朝王室幻想的破灭,对于外来干涉充满愤恨等。但是,教士和商人的阶级利益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是最具有表达欲和最富有的社会阶层。他们觉察到西方的入侵已经蚕食到他们的固有地位和特权。
到20世纪初期,伊朗大部分对外贸易,包括许多主要食品进口,都需要经过俄国。然而,1905年俄国革命的爆发中断了两国贸易,使得伊朗物价飞涨。1905年初,在伊朗北方的一些城市中,小麦价格暴涨90%,糖价飙升33%。贸易骤跌使得人民生活陷入困境,也严重打击了恺加政府,因为政府财政严重依赖海关税收(伊朗海关被一个名为诺斯先生的比利时人控制)。1905年夏季,伊朗爆发示威游行。当年12月,因为德黑兰省省长以投机倒把、牟取暴利为由鞭打了两名糖贩,游行再次爆发。示威群众在两位德高望重的神职人员带领下,要求罢免省长和身居要职的外籍人士,贯彻执行沙里亚法和建立司法院(adalatkhaneh)。对于司法院的概念最终应是如何,事实上一开始并不清晰,教团所设想的可能是由一群能够代表教士和中产阶级想法的社会贤达组成的较小规模的资政机构。国王被迫让步,但是在接下来的数月时间里,改革措施并未如期而至。1906年夏天,游行示威卷土重来。这次,高级教士撤至库姆,而商贩、宗教学生和其他人在英国外交官的准许下,在位于戈尔哈克(Golhak)的英国公使馆附近避难,而后北上德黑兰。此次,他们不再被所谓的承诺欺骗,久久不肯散去。
示威者最初的愤怒和要求反映出教士及商贩阶层的态度与利益诉求,尽管游行示威看上去发展成了一场革命运动,而示威者的态度和诉求本质上仍带有保守性与矛盾性。总体来说,示威者希望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能够考虑他们的要求,抵御外来干涉并重建伊朗的传统秩序。商贩们则希望结束外国人垄断、特许和其他种种特权,正是这些赋予外国人的权利将商贩们排除在有利可图的经济领域之外。教团还希望消除西方在文化和思想领域的影响(他们反感国王出访欧洲并和欧洲各王室保持密切关系,更不希望那些经国王许可的、由欧美基督教传教士在伊朗开设的学校在当地存在)。
然而,随着示威活动继续进行,至1906年夏末,其他声音开始逐渐涌现,特别是在英国公使馆前的集会中。那次集会的人数达到1.4万左右。在之前的半个世纪中,有一小群教育良好、受西方影响的专业人士开始涌现,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自教士或者商贩家庭,一些来自恺加王朝贵族分支,例如年轻的穆罕默德·摩萨台。在纳赛尔·丁沙时期,他们长期受到在国外以波斯语出版并被悄悄带回国的刊物影响,例如《法言报》( Qanun)、《星报》(Akhtar )。1896年纳赛尔·丁沙被暗杀后,他的儿子穆扎法尔·丁沙(Mozaffar od-Din Shah)放松了原来的审查限制,允许创建报纸和一些政治社团(anjoman)。此次改革掀起了新闻活动和政治活动新浪潮,报刊数量从之前的6家激增至百余家。这些行动也显示出受西方思想影响之深,特别是在要求政治自由、代议制政府和法治方面。阿塞拜疆省和大不里士市在这些活动中尤为重要,因为它们在地缘上更接近土耳其和俄国,更容易受到外部影响,甚至通过与俄国阿塞拜疆地区的社会民主党人接触,产生社会主义思想。
整个1906年夏天,这些受西方影响颇深的人在戈尔哈克聚集的人群中不断扩大自身影响,使得一些有影响力的教士对于他们的主张产生同情之心。建立司法院的主张逐渐发展成要求建立普选议会和制定全方位的欧洲式的宪法,第一次强调了建立法治体系和有限的君主立宪制度。
穆扎法尔·丁沙对上述要求闪烁其词,但是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商店关门,经济停滞,海关收入枯竭,导致国家财政进一步恶化,同时他本人也病入膏肓。立宪派依然态度强硬,最终他同意召开立宪大会,制定宪法草案。时至1906年10月,宪法草案起草完毕并呈报国王。穆扎法尔·丁沙于10月30日在草案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五天之后,穆扎法尔·丁沙驾崩(他是最后一个以“沙”的身份在伊朗去世的君主),但伊朗却有了一部宪法和一个议会(Majles)。
虽然接下来的发展纷繁复杂,宪法屡遭藐视和滥用,但宪法却成为伊朗政治生活的重要特征并一直沿用到1979年革命。1906年后,革命运动内部产生分裂,一部分教士反对立宪派新政府所颁布的受西方影响的改革方案,转而支持反动的君主制一方。穆扎法尔·丁沙的继任者穆罕默德·阿里沙(Mohammad Ali Shah)立志恢复不受限制的君主独裁统治并得到了俄国人的支持。他于1908年发动政变。次年,立宪派人士从全国各省向德黑兰进发并重建立宪派政府,穆罕默德被迫流亡海外。然而,内斗和暴力仍然不断,立宪派的努力最终在1911年被另一场政变终结,穆罕默德·阿里沙的小儿子艾哈迈迪沙(Ahmad Shah)被扶上王位。
一些愚昧的人不时认为伊朗和整个中东地区没有民主传统。但是,至少在伊朗,这不是事实。尽管革命彻底失败了,但立宪运动从根本上改变了伊朗政治,这是不可逆转的。它为政治自由和新闻自由、为代议制政府、为伊朗抵抗外来侵略建立了一个坚实的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基础,为伊朗未来百年的政治走向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