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虎,原是苍朔军队里的一名步兵百夫长。因揭穿长官贪污军饷,被扣了个罪名,要把他拿下军法处置。战友顾念情义,拿他时假装不敌放走了他,他抢到一匹战马逃离军营,为躲避缉拿四处躲藏,夜宿荒野之时,遇到招募猎宝人的烛龙。
一个背负死罪的逃兵,留在苍朔只能落草为寇。他虽是粗人,却不甘做那些鸡鸣狗盗、杀人越货的缺德事。数日下来,腰杆依然挺直,却是饿细了一圈。
去往另一个世界不但可以逃脱追缉,还能寻宝赚钱,这种好事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他虽觉不可思议,还是很痛快地接下寻宝令。
篝火前,梁虎沮丧地叹口气道:“我没想到的是,到了凤麟,还是逃脱不了沦为贼寇的命运。”
方准准问:“此话怎讲?”
他冷笑一下:“猎宝人不就是来凤麟盗宝的贼寇吗,你我都是盗贼,装什么糊涂!”
听他言语无礼,周迈又不乐意了,竖着眉道:“休要对我们门主无礼!”
梁虎迷惑道:“什么门主?”
方准准敷衍地拱了拱手:“神弓门主方准准。”
周迈挺了挺胸脯:“副门主周迈!”
梁虎:“……”
天还没聊完,方准准和周迈已困得昏昏欲睡,依偎着在火堆前打起瞌睡。梁虎则横着陌刀端坐着,以防野兽来袭,默默守了一夜。
第二天,两人醒来时,梁虎已拖回来一根笔直的树杆,动手重修屋顶了。
幸好断掉的梁木不是主梁,屋顶还算好修。树杆是他就近在山林中用那柄削铁如泥的陌刀砍了拖回来的,见那两个懒货醒了,催着他们一个和泥灰,一个捡木头。
一边干活,梁虎一边道出自己目前在凤麟的遭遇。令两人没想到的是,他的境况竟然比他们二人更加艰难。他居然面临仙家和猎宝人两方面的追杀。
他是半年前来凤麟的,初来时接下的第一笔订单,目标就是一户人家里的镇邪之物。他按寻宝令的指示寻去,东西倒是好找,原主只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不小心把房子建在了一处招妖招邪之地,散去千金才求来镇邪宝物得以家宅平安,东西就摆在家里。
以他的武力值,破门而入抢了就走,谁也拦不住。他却很快了解到这是桩缺德生意,当场便看破烛龙的真面目。正直如他,绝不肯强抢民财,更何况若是给人抢了去,人家恐怕会面临家破人亡的境地。
梁虎怒而悔单,立刻被木牌子通知自己倒欠酬金七贯铜钱。
欠便欠,他也不管。往回走时,遇到另一名猎宝人,跟他打听路,梁虎发现,这猎宝人刚刚抢了被他撤回的那个单子,便劝对方放弃。
那同行手持板斧满面横肉,一看就是个悍匪,可不管别人死活,让梁虎别拦他人财路。梁虎把陌刀一横,挡在了路中间。悍匪自然怪他多管闲事,自己不做,还要拦着别人发财。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两招之内,斩了悍匪头颅,擦净刀上的血扬长而去。
宅院的主人自始至终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两名凶徒在离家不远处厮杀,出门一看,一颗脑袋滚在地上,血泼了一地,吓得魂飞魄散,又看到无头尸体的腰带上有块寻宝令,遂报给了热心抓猎宝人的天戟派。
于是梁虎落了个两头不是人。
天戟派的沈墨倾把用陌刀的猎宝人排上了通缉犯前排名单,而控制猎宝人的千宝殿,注意到了这个杀死同行的叛徒,直接把他的脑袋挂上寻宝令。
梁虎倒欠的这七贯钱,不久之前抢了一个寻宝单还清了。
在不欠账的情况下再不接单,是摆脱猎宝人身份的唯一办法。也算是烛龙网开一面,给不愿做猎宝人的人离开的机会。
说到这里,梁虎想起什么,摘下腰间寻宝令,用陌刀劈成两半,轻松地拍了拍手。然后把旁边偷懒的周迈拎过来,令他在破烂堆里扒拉完整的瓦片来用。周迈慑于他的蛮力,虽不情愿地鼓着嘴,也不得不干。
管住了这小子,梁虎一个人扛着新做的房梁架上屋顶,在塌下的破烂中抽出还能用的檩木搭回去,他力大无穷,十分能干。站在墙顶上说话时,气都不带喘的:“我从始至终只为还债接过一个单,没有因它伤财害命,以后也不会再干这等营生。可是我长成这个样子,说出来谁信呢?我算在天戟派挂了名了,有一次差点被那个穿一身黑,罗煞似的家伙抓住。我不接单子赚不到钱,又没办法回苍朔,只能藏身这废弃道观。此处就在天戟派脚下,也算是灯下黑,反而安全。”
方准准:“……”一身黑衣,罗煞似的家伙,不是沈墨倾是谁?
梁虎冷笑着接着道:“千宝殿主因为我杀了一个猎宝人,我的项上人头已经成为寻宝令下发的订单,只是有那个悍匪死在前头,还没人敢接这个单!”梁虎一脸凶悍的傲然之气。
方准准总算弄明白了困扰她良久的谜题,打量了一下梁虎脖子上那颗英气勃勃的脑袋:“原来这就是寻宝令上「梁虎的头颅」的来由!我可是眼看着你的脑袋一次比一次升值,目前报价十贯钱,会不会还是太便宜了才没人接?”
梁虎气得脸都青了:“什么太便宜了?明明是老子武功太强,无人敢接!”
她思忖一下,问:“你去过千宝殿么?”
梁虎摇摇头:“按理说,千宝殿是猎宝人的首领本部,可是没有一个猎宝人亲自去过,也不知道它位于何处。也不知它是不是真的存在,就算真有那么个殿,大概也只有千宝殿主住在那里,透过寻宝令分发订单,据说猎宝人寻得的宝物全储存在千宝殿中。”
伍子歧已离开凤麟沉睡在苍朔月国,凤麟洲的猎宝人们并没有停止盗猎,千宝殿主还在派发订单,沈墨倾曾说过,猎宝人的行动越发有组织有规模,变得越来越危险。也不知是伍子歧原非千宝殿主,还是他离开之后,有人接替了他。
那么现在的千宝殿之主又是什么人呢?她把这个疑问说出来,梁虎答道:“殿主当然是烛龙了,寻宝令不就是它给我们的么?你自然也见过它。它既然自封殿主,大概会化个人形吧。烛龙老妖撅头翘尾地跟条大黑狗似的,化出的人形也不知得多丑。”
梁虎对自己痛恨之物唾骂起来真是毫不留情。
方准准不置可否。却隐隐觉得殿主未必是烛龙,只因她见过的那头烛龙虽够邪够恶,身上却缺少首领的气质。当然,这只是直觉,现在胡思乱想也没用,只能暂且把疑惑搁在一边。
只用了半天功夫,梁虎就把殿顶修好了。周迈十分敬佩,踮着脚亲热地搭上梁虎的肩:“兄台,你这么有才,功夫又强,加入我们神弓门吧。呐,我门现在有门主……”他指了一下方准准,“有副门主……”他拍了拍自己胸脯,“就缺个门人了。”
梁虎肩膀一抖,瘦弱的周迈被甩个屁股墩。梁虎鄙夷道:“让我做你小子的下属?做梦去吧。”
周迈委屈地揉着屁股:“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嘛……你若不满意,大不了我做二门主,你做三门主嘛!”
梁虎抱臂冷笑道:“说起先来后到,这道观可是我先占的,你们想住进来就得听我的……哎?你干什么呢?!”他突然发现方准准踩着一张凳子,用炭灰涂改门楣下的牌匾。旧牌匾木质开裂,原先的字迹已褪色,只隐约能辩出是“观云观”三个字,被方准准用炭灰作笔,覆盖上“神弓门”三个粗黑大字,写得歪歪扭扭,十分之丑。
梁虎气得怒吼连连,冷寂多年的废观一时热闹起来……
石门坊外布满青苔的台阶下,一袭黑袍的人站在路的拐角处,寂静得像树木投下的一片阴影,道观里的笑闹声泄露出来,沿石阶滚过来,未到他脚边就消散了,石坊那边是明的暖的,这边是暗的、冷的,几步距离,像是隔开一个他没有资格触及的世界。
他不知站了多久,像来时一样无声离去。离开时,看到石径旁边树影里人影一闪。他脚步一顿,低声喝道:“出来!”
人影应声而出,是沈星筹的女徒弟乔燕。他又差她来盯着佛座莲子灵核的拥有者方准准了。这事是沈墨倾心中芥蒂。他总是怀疑堂兄的动机,疑心沈星筹会找时机杀了方准准,夺回灵核。他压低声音,严厉道:“不许再跟着她!”
乔燕行了一礼,面无表情道:“师命难违,堂主恕罪。”
沈墨倾气不打一处来。对方若是个小子,他早就动手了。偏偏是个女子,打又打不得。沈星筹这个阴险的家伙特意派她来,就是故意的!他只能黑沉着脸色,袖子一甩,找他堂兄吵架去了。
身后,乔燕的身形又隐进树丛中,无声无息。
方准准知道沈墨倾来过。他何时来的,何时走的,她都知道。她可是龙尾村最出色的猎手,山林之中一点一息的动静都别想瞒过她的耳朵。
方准准其实过于自信了。仙门修士若真的想隐藏踪迹,岂是凡人耳目能发觉的,还不是他有意无意暴露了一点动静。焚月堂主就是这么矫情。
那个刻意隐藏的乔燕,她就自始至终不知道其存在。
这几天,记忆堤坝开了豁口,漏出些她不想看不想听的声音和图景。她白天逃避着不去想,晚上却挡不住它们闯进梦里。
茫茫四野,大雪纷纷而落。他撑出一个小房子似的仙障罩子,晶莹透亮,表面有隐隐红莲纹路流转,坐在里面能看雪景,又风雪不透。漫天大雪无边无际,全世界似只剩下这一圈温暖。身边有个人,她看不见他的脸,却感觉得到极可靠的坦然,隐隐有熟悉的清冽气息传来。她的手心里烫烫的,托着一个牛皮纸包,朝身边递去。她听到自己问:“仙君,烤红薯又甜又软,能把舌头化掉,不骗你,你尝尝。”
废弃道观的厢房里,方准准在梦里笑出声来。醒来时,却发现眼泪漫了一脸。
厢房的门被拍响,外面传来周迈兴奋的声音:“门主,快来看,有神迹,有神迹啊!”
她把脸擦净,起身出门:“大清早的嚷嚷什么?”
周迈一把拉住她,拽着跑到道观前空地上,抬手指了一圈:“你看!”
她环视一下,茫然道:“什么也没有啊!”
“就是什么也没有!”周迈用力踩了踩地面,“地上是干的!一点也没湿!”
她更不明白了:“为什么要湿?”
“因为昨晚下了一场大暴雨啊!山里都发大水了,咱们神弓门的地盘却像打了一把伞似的,一滴雨也没落进来!”
方准准这才注意到天地间空气潮润,远近山景湿漉漉的,树叶还在滴哒着水,不远近的山间涓涓细流已成一条奔腾的河,山上流下的山漫过道观前的石阶往下不住流淌,分明是大雨初收的情形。可是,以他们居住的道观为中心,仿佛画了一个完美的圆,屋顶是干燥的,地面也是干燥的,果真一滴雨也不曾落进来。
梁虎踱了过来,也是满脸困惑:“昨夜应该是场暴雨,可是极安静,竟然一点雷电雨点的声音也没听到,这道观莫不是真的有什么神力佑护?”
周迈扬起下巴道:“什么嘛!明明是我们神弓门有神力!雨都不敢浇我们!”拉着方准准道,“是不是啊门主?你说是道观有神力,还是神弓门有神力?”
方准准若有所思,含糊说了一句:“大概是吧。”
她回头望向天戟派的方向。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大抵猜得出来。是有人见雷雨要来,搞了个仙障笼于道观之上,将风雨和雷暴之声遮挡在外,免得住在道观中怕雷声的胆小鬼受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