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方准准相伴同行的那段时光忽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段时光很长,长得每一个瞬间他都能一遍遍地拉回来细细地看。那时光又很短,短得让他根本没来得及想明白。
直到意识到她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那段日子她给予过他什么。
透过她,他的目光仿佛才越过凤岗城的漫地血河,重新投向人间。重新发现阳光是暖的,花是香的,糖是甜的,风是柔软的,泉水浸湿指尖时清凉沁人,昆虫振动翅膀的声音如此悦耳。方准准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就像一个修复师,把他丢在凤岗城的七情六欲一点点找了回来,一样样安回他身上。
待一切失去,回头去看时,他才晓得那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的时光。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语,像珍珠一样落满那段路的每一步。是弓找到弦,琴遇到瑟,是三生石上旧精魂散落了凤麟苍朔两界,是阴差阳错,是命中缘劫。是即便做梦,也舍不得一次梦完的日子。
也是在那一段时间里,焚月堂主变得与以前不太一样,做事不那么横行无物,狠绝到底,往往给对方留一线余地,就好像有谁在他的世界打开一条缝,透进一点光,让他脑子里长出点叫做“理智”的东西。这个变化别人看了出来,他自己却未意识到。
……
他在殛煞阵中抛出莲子灵核,她却没有被救回来。难道莲子灵核能重塑骨肉的事是假的?
——这个念头掠了一下,便被他狠狠按回心深处。
她一定活过来了,不在阵中,那就是复生在了其他地方。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去找她。他这样告诉自己。他必须抱住这个希望,否则根本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他没有把自剖灵核的事告诉任何人,沈星筹只以为他的佛座莲子灵核在阵中被天雷轰碎,用火窟中一块千年琉璃替代着,他才得已活命。
这块琉璃是来自狭风谷火窟,历经千年炼成,吸收无数灵物精气,是一块常人难以驾驭的异宝。偏巧的是,多年前蚩行魔君赠他的惊澜尺的材质也是琉璃,随惊澜尺输给他的灵力与琉璃属性相合,因此他的身体可以接纳它充当灵核。只是,毕竟是外来之物介入身体,与他本身原有的灵力相异相斥,初期强行融合的阶段令他吃尽苦头,后来身体勉强接纳,也易碎易爆,而他也不再能拥有修行者的绵长生命,注定元寿大损。
他换了灵核之事,只有沈星筹和给他治疗的昏雨长老知道,连列缺霆升都不知道。
但这些事他根本不在乎,管都懒得管。他只急着去找方准准。
沈星筹瞒着他布阵,阵法出差错误杀二人,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他苏醒后,就对堂兄视若仇敌,势不两立,能开口说话后,第一句话就是让沈星筹滚。
待伤势好一些能够行走,他便不告而别四处游历,走遍凤麟寻找方准准复生的线索。
最后他找到她了,她竟然真的回来了,再一次从苍朔国而来。他总算弄清楚了,他的佛座莲子重塑了人的身体之后,会将人送往生身之地。
她回来了,可是,他的许多悔恨依然无法表达,许多未说的话没有机会再说。
因为,有件事像把刀一样戳在心上无法逾越——他在殛煞阵中向地上抛出佛座莲子时,她的焦骸和伍子歧的混在一起,因此,伍子歧的身体也被一起重塑出来。然而,大概是因为他没有金丝木魅簪之类的宝物护住灵识,已被阵中天雷轰得魂飞魄散,因此,塑出的新身只是空躯壳一具,与死无异。
这件事,无可挽回,无法弥补。他知道那个人对她意味着什么,那是她唯一的亲人,虽无血缘,胜过亲生的兄长。他明明答应了她留下伍子歧的命,却背信弃义,没有做到。她如何恨他都是应该的。
那个名叫周迈的少年,曾到他门前叫骂。那时他人事不省,是听不到的,过后却听别人说起过。
周迈在他封住的门口叫骂道,说焚月魔君辜负他准准姐的一片真心,她都决定要为他留在凤麟了,他却以她性命为饵诱杀伍子歧,害得她尸骨无存。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她决定留在凤麟,为了他。
他从未给过她任何承诺,甚至没给过她什么回应。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决定为一个无情无义之人留在异世,永不归故里?
她像一团火似的照亮他身体中的一团无底黑暗,他却亲手熄了这团火。透入他世界的光突然熄了,三千烟火又变成冷的。
往事散落一地,他狼狈地左手捡了右手掉,拾不回来,拼不回去。他才恍然明白自己究竟得到过什么,又全部失去。一切都迟了。
多少旧时空回首,生死无端事总非。
……
天亮之后,沈墨倾便离开了弯水镇。手臂的伤本来不重,包扎用药之后略微一缓,他已能用灵力压制骨髓里渗透的寒凉。只是精神有些不振,懒得耗费灵力御尺,便步行着上了路。
更何况,前方并没有什么人、什么事等着他,他又何必急匆匆赶路呢?孑然一身走在路上,只觉得路途尤其漫长,又怕走到尽头时更加孤单,便希望它再长一些。
身后远远的地方,走来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方准准避在树后,看着漆黑的背影走远,朝身后周迈招了招手:“走。”
周迈紧张地问:“准准姐,我们跟踪沈墨倾,是要刺杀他吗?”
方准准:“……你上还是我上?”
周迈大摇其头:“我不行。”
她瞪着他:“那难道我行?”
他皱起了鼻子:“那我们为什么要跟着他?”
她“呸”了一声:“谁跟着他了?不过是恰巧同路而已!”
远远望见沈墨倾似是回了一下头,赶忙又按着周迈的脑袋躲好。周迈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要自欺欺人好吗?!”
“闭嘴。”她又狠狠按了他脑袋一把。
昨晚怀着一腔怒气带周迈离开客栈,气冲冲瞎走一阵,却鬼使神差又转了回来,就在围墙外倚着墙根蹲了半宿。早晨窥见沈墨倾上路,又偷偷跟上来。
也不是为别的,还是为了那该死的封霜咒。不管这破咒是不是沈墨倾有意搞出来的,它于他的作用却是真实存在的。
他利用她的感情和信任,以她作诱饵把伍子歧引入圈套,伍子歧是因他变成再也无法苏醒的活死人——印证这些事之后,心中滔天恨怒甚至让她生出片刻杀心。
又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告诉她:沈墨倾手段用尽做事狠绝,可是,单单说伍子歧,可能真的是咎由自取。
她与伍子歧自小一起长大,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那个表面阳光暖熙的少年,一直有着阴暗压抑的另一面。
伍子歧八岁的时候父母相继病亡,按民间习俗,同宗亲戚可以收养他,并接手他家财产。可是他父母亲为治病早已耗尽家底,只剩下一间榻了半边顶的破屋,还有这个又瘦又病,几乎无力站立的小孩。
伍子歧的病是从胎里带下来的,从小生一副弱骨,细瘦得一阵风也经不住,三天两头卧床不起,怎么看怎么一副养不大的样子。
来帮着处理丧事的宗亲们无利可图,更没有愿意接手病秧子的,在他父亲的灵位前互相推诿。
披麻戴孝的男孩仰着瘦得凹陷的小脸,一双无神的眼里也生出一星期盼,从叔伯们的脸上一一看过去,指望着谁能带走他,给他一口饭吃。
可是亲戚们各自哭着穷,更有恶毒的直接说这样的瘟货喂一把米赔一把,没多久就要再搭上一口棺材板钱的。
亲戚们陆续散去,生怕瘟神粘身上似的。最后只剩下男孩孤零零跪在烧纸钱的火盆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