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倾把发簪别在她发间时,手指有点微微的抖。分明看到眼前的一对耳梢更是红得半透明。还好,不是他一个人紧张。
她回过身来时,双目灼灼看着他,明亮的眼神落在哪里,仿佛都能烫出一点痕迹。
沈墨倾觉得有一层蒙着天空的冰层被啪啦烫破了,阳光挤进来,鸟语花香泄露进来。他好像活了这么多年,方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活人。
他多少明白她的心意,可是心里有鬼,心虚得要死。
她仰着脸笑嘻嘻问:“仙君,凤麟这边我路不熟,缺个向导,结伴而行好吗?”
她是个自带喜庆光环的人,来到他身边时,空气莫名变得热热闹闹。
他这个人,自从五岁那年,看着他最喜欢的师兄师姐死在面前,听到父亲那句“要杀便杀罢”,就似堕入一片寂地,不企望任何温情,也拒绝任何人的好意。他冷漠地推开一切,把自己放在孤寒之处,只要不付出感情,就不会遭到失去的痛苦。
方准准却像团火苗不知从何处蹿来,冷不防点燃他这盏枯灯,拍不掉,按不熄。
他暗中跟自己说,计划原本不就是这样吗?他要取得她的信任。可是内心深处都隐隐知道,他像个被灯罩扣住的蛾子,抗拒不了这份明亮的诱惑,逃无可逃。他孤单惯了,接过一点甜暖,就尝得神魂颠倒魂牵梦绕,内心战栗。
那之后他去哪里她便去哪里,曾一起经山历海,也曾在生死关头,全盘信任地把自己性命交与对方手上。她甚至还会帮着他抓捕为非作歹的猎宝人。是善是恶,是对是错,她与他的想法总是不谋而合。
漫漫长路并驾齐驱,街边酒肆把酒同饮,露宿荒郊相依而眠,朝升暮落。
那一天,方准准主动说起伍子歧。她说,他是她的义兄,也是千宝殿主。
是的,是方准准跟他确认说,伍子歧就是千宝殿主。客栈后院对质时,他有意瞒下这个环节。既然她没恢复记忆,就没必要让她知道这点细节,免得她自责。
就让她恨他好了,反正,未进一步核实便做出决定的是他,她原就该怨恨他,也不差这一点了。
提起伍子歧时,她的神情特别复杂,不愿深谈。只说:仙君,伍子歧是疯魔了。他能借用烛龙邪力,你永远也抓不住他的。如果我帮你抓他,你能留他一命吗?我就这一个亲人了,我不想他死。
他郑重其事答应了她。
那时她看着他,一字一句说:“伍子歧心目中,唯有一人还有些许份量,那就是我。我来负责诱他出现,如何抓住他,你去想办法。”
他眼中闪过复杂神色,一时没有出声。她苦笑一下:“我也不愿利用这份感情,可是,也不能眼看着他堕入魔道。他恨我怨我,我也认了。”
他沉默良久,问她:“事情结束之后,你……你也要回去吗?”
她笑了一下:“你说呢?”
他的心情变得非常不好。这还用问吗?她当然要回家了。自己真是多此一问,多此一举。她好像并没有看出他不高兴。因为他这个人,难得有高兴的时候。就算是高兴,脸上也不露出来,横竖一副别人欠他钱的模样。鬼才揣摩得透。
后来……后来,她如约践行,他却没有做到自己的承诺。
他的确与方准准商量好了,由他们天戟派布下阵法,方准准设法把伍子歧约到阵中捉拿。他跟沈星筹说了此事,沈星筹表示,会让最擅长布阵的列缺和霆升研究万无一失的阵法。他与沈星筹的关系一向疏冷,但他知道沈星筹做事稳妥,说到就会做到。
这个计划中并没有死亡,连目标人物伍子歧,他都承诺留一命,更别说充当诱饵的方准准了。
可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万无一失,也没有绝对可靠之人。
那一天,沈墨倾被召回天戟派,与方准准分开了。回家之后,发现被安排的任务也没那么火烧眉毛,心中已有些迷惑。去云端殿看了看,发现沈星筹不在家。直到晚上,一个小弟子来给他送晚饭。那时沈灼出门历练未归,他又从不去吞雾阁用餐,晚饭便由其他弟子送来。那小弟子恰巧是霆升列缺的徒弟,无意中说起,霆升列缺二位长老一大早就从库房领了陨星石出门了。
陨星石,是殛煞阵的关键之物。殛煞阵是列缺霆升最厉害的杀阵,用陨星石引来天雷成阵,杀伤力极其可怖,阵法启动之后,阵图内一切活物不复存在,是个不留一线生机的绝杀之阵。启用这等阵术,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沈墨倾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尝试用信符联系这几人,却无人回他。他便揪着小弟子,问霆升列缺去向。小弟子却不知道。他便逼迫小弟子给他们发信符。
小弟子只能发了一封,只说有急事,问师尊们何在。
很快,两封信符一前一后回过来, 霆升列缺:“我忙着呢!”
列缺:“有事明日再说!”
这两人,信符都要断一下各发一半。
小弟子无奈地对沈墨倾道:“堂主,师尊没说他们在哪里。”
沈墨倾寒声丢下一句:“不必他们说!”以灵力追踪两道信符来处,对他来说轻而易举。拼尽全力赶去。
可是晚了一步。等他找到布阵之处破阵而入,她和伍子歧已在阵中粉身碎骨,碎骸焦灰之中,露出埋了半截的金丝木魅簪。方准准身躯毁于殛煞阵的天雷轰顶,这簪中却存住她一缕灵识。
他惊澜尺剖开胸膛,取出自己的佛座莲子灵核。堂兄曾说过,他的灵核非比寻常,只要得到人的尸骸和一缕灵识,就能让此人重塑身躯,重获新生。
他想救她回来。却在把灵核朝着满地焦骸抛去后失去意识。之后漫长昏迷中,始终挂念着自己是否救了她。这执拗的挂念,也是他没有就此死去,挣扎着活过来的原因。
一年之后,他在天戟派狭风谷的住处苏醒,沈星筹却告诉他,方准准和伍子歧都在殛煞阵中化为灰屑了。
殛煞阵的余烬中,并没有活过来的方准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