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准准猛地往上一站。还在倚着她睡的周迈没防备,一头栽在地上,磕到脑袋,“哎哟”了一声,人没清醒,手先死死抱住了她的脚脖子,懵头懵脑地嘟囔:“准准姐别丢下我……”
方准准正准备跟着小童拔腿开跑,无奈只能把周迈拽起来,拉着他一道奔去。可怜这家伙还没睡醒,一路跌跌撞撞,活像个拖油瓶。
河上一道月拱桥两端已经围满了人,恰恰空出桥中央一截,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个黑袍人面朝河水,凭栏而立一动不动,就算离得远,也能看到他脸色非同寻常的青白色。
是沈墨倾!封霜咒发作的沈墨倾。
她顾不得周迈了,甩开脱油瓶,从桥的一头挤了进去。恰巧看到有人壮着胆子想上前推他一下,急得大喊一声:“别碰他!”
那人吓得缩回手。旁边有人道:“这姑娘说得对,还是别碰,这人大概中了妖毒!”围观的人更吓得齐齐退开一截。
方准准走上前去,仰头看沈墨倾的脸。他脸上结着霜,却在她靠近时,结霜的眼睫微微一颤。
他这是怎么了?封霜咒怎么又发作了?他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她小心翼翼唤道:“沈墨倾,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半睁的眼中似乎有微光闪动,眼睫又一颤。于是她知道他至少没有失去意识,比起上次的情况要好一些,稍稍松口气。她伸手想去捂他冷硬的右手,却发现他被袖子盖住的手紧握,手中竟握了一把匕首。她低头去看,只见匕首刀锋上染着血迹,大吃一惊,赶忙上下左右地检查他身上,触到他左袖口时,感觉到濡湿一片。用手指掂了一下,指尖染得粘腻猩红猩红。再仔细一看,黑色的袖子半截都被血浸透了!
撩起他袖子,见他左臂内侧有数道几乎平行的伤口,伤处长且深,因为他现在体温太低,血液几乎凝固,倒是不怎么出血了,但之前显然已经流血不少。这就是他封霜咒发作的原因吗?这样的伤口走向……怎么看怎么像他拿匕首自伤。
她抬头看了看他布霜的脸一眼,心情极复杂。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沈墨倾!”
她回头一看,就见周迈举着拳头,火冒三丈地冲过来。她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他:“住手!你冷静些!”
周迈暴躁不止:“我怎么冷静?准准姐,就是他设计害得你,你不要护着他,让我打死他!”
无奈少年实在是废,被他的准准姐按倒在地:“你再不听话,我把你扔河里哦!”
周迈不敢闹了,蹲在一边咬着拳头气得眼泪汪汪。震住了周迈,方准准再去捂沈墨倾的手,感觉他的皮肤已经柔软了些。又捂了一会儿,他的手忽然一动,那只被血色染透的左手翻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脸也稍稍一偏,目光落在她脸上。
很好,冰人解冻了。
围观的人发现这人能动了,再无稀奇之处,无趣地散了。沈墨倾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还不能发出声音,只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她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问道:“仙君,你带钱了吗?”
沈墨倾有的是钱,如果需要,能把天戟派的钱库装乾坤袖里。方准准以前从他袖子里拿过几次东西用,已经熟练掌握找物方法。她拎着他袖口,把手伸进去掏了几两银子出来,扶着关节还颇僵硬的人慢慢走,花了些工夫才挪进最近的一家客栈,要了两间房。
周迈臭着脸站在一边,不满道:“我才不要跟他住一间!”
方准准说:“我跟他一屋,你自己住一间。”
周迈大吃一惊,一蹦三尺高:“那怎么行?准准姐,他差点害死你,你还跟他好?”
她噎了一下,耐着性子道:“我不是跟他好,他现在这个样子需要人照料。”
周迈嘴角抽了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那我来照料他好了,我保证忍着不杀他。”
“得了吧,让你杀个鸡你杀得了吗?”
“嘤……”
“听话。”
周迈在方准准面前总是乖的,当知道店小二还往他房间送了吃的时,就更乖了,撅着嘴一步三回头地去了自己屋。
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方准准把沈墨倾扶到床上躺好,给他身上捂上被子,吩咐小二送来火炉,喂他喝下半碗温水,再从他乾坤袖中找出伤药和绷带,替他把右臂的伤口包扎好。
总算忙完了,轻舒一口气。忽听到他低低唤了一声:“准准。”
什么都没暖炉精好使,有她在侧,他终于缓过来,能发声了。
她没有看他,只去拨弄火炉。
他脸上霜色已化,皮肤也柔软了,只透着仿佛大病一场的苍白,忐忑地看着她。她的脸色却仿佛比他的还要冷,火炉的火光映在脸颊也暖不了。
她头也不抬地说:“你累了吧,先睡一会吧,有什么话睡醒了再说。”
沈墨倾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她转头看了看,见他已合上眼,黑睫安静地覆着。疲倦加上失血,他已撑不住睡着了。她悄悄又检查了一下他左臂的伤。冰霜解后,伤口凝结的冰碴一经融化,又出了些血,绷带底下洇出暗红颜色。好在他带的伤药灵验,应该没有大碍。
她坐在床边的脚凳上,看着他的脸,胸中一阵灼热、一阵冰凉,一颗心像要撕成两半似的。
从《琨玉长夜图》中出来后,她那么急切地想见他,想亲口问他:你喜欢过我是吗?我也喜欢过你,是吗?
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等了那么多天,终于他来到面前,她却不能问了。就算那份感情似火焰似冰刀,她死也要压在心里,就算绞碎五脏六腑,也咬着牙不能吐出一口血。
《琨玉长夜图》中被她抢亲的他,把金丝木魅簪别在她发上的他,覆天雷劫中,双脚踩在她的骸骨灰烬上的他。一个个影子重叠着,交错成她不敢看的模样。
通过各种机缘巧合,陆续得到的线索和片断,在心中渐渐连接成她无法接受的形状——什么金丝木魅簪相赠,什么互生情愫,都是骗人的吗?最终,就是为让她心甘情愿站到那场雷劫中吗?
她摸出最后一粒怀梦蒲花籽捏在手中。她想知道得更清晰些。此时只要把花籽弹向他,或许就能知道关于那场撕裂天地的人为雷劫的真相。
她捏着花籽看了他很久,终于还是把它揣回怀中。不知为什么,她不想用偷窥的方式了解他。
胸口憋闷得让她觉得快要窒息,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床榻上,沈墨倾缓缓睁开眼睛。若是刚刚方准准把花籽弹出,就会发现什么梦境也唤不出,因为他根本没有睡着。只是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才做假寐。
当他冻结在那石桥上,看到她和周迈一起跑过来的时候,心境比身体还冰凉。她与周迈重逢了,瞒不住了。
沈墨倾从床上缓缓起身走出房间。见客栈后院的门半开着,猜方准准到院里去了,走进院里却没见她人影,心中一慌。
忽听咯吱轻响,是弓身绷起的声音。抬头望去,只见方准准坐在高高屋脊,弯弓搭箭对准了他。
两人一高一低隔着远远的距离,隔着一只青色箭镞无声对视,她的眼神无比寒凉,一瞬间分明掠过一丝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