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客栈投宿的路上,沈墨倾沿途又买了些东西,又是针又是线的。她看着奇怪,问他买这些零碎干嘛?这个能省一句就省一句的人,没听见似的,只顺手买了块甑糕递给她。
甑糕色泽鲜润,绵软粘甜,果然堵住了她的嘴。她也懒得问了,谁还没个癖好是不是?比如这位傲骄如高岭之花的仙君,说不定背地里喜欢绣花呢。
逛了半天天快黑了,沈墨倾带着她投宿一家永乐客栈,要了二楼两间挨着的上房,又点了几道菜让伙计送到房间。
二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上,跟在后边的方准准心中忐忑不安,欲言又止。
两人各自去推自己屋的房门的时候,那边的沈墨倾漫不经心飘来一句:“这家店的菜色是本地最有名的地方菜,你不如吃过再打逃跑的主意。不过,这是二楼,坠下去我未必接得住。”
她脸色苦了一苦,收回推门的手,语气沉重:“不,仙君,我累了,不想跑了。”逛了半天街,她腿都酸了,怎么跑?再说了,外面说不定有跟猎宝人有仇的,张着网等着兜她呢。
他不置可否,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她干脆转身跟他进了屋:“仙君,我知道逃出您的如来掌很难,但是吧,您能不能给我个痛快。”
他不解地看着她。
“我好歹是个囚犯,您能不能尊重我一点?”
沈墨倾:“?”
她义正严辞:“您看啊,您又是给我买衣服,又是买零食,又是订单间,又是点好菜,这像对待囚犯的态度吗?”
他蹙起眉来:“……你还要如何?”
“您别误会,我不是不满意,是满意过头了。仙君您就直说了吧,是想把我养肥了吃了,还是养肥了卖了?”
沈墨倾脸色阴晴难辩,转过头去,拿火镰点燃烛台,就连映在他瞳中簌簌跳动火苗也毫无温度。他缓缓冒出两个字:“吃了。”
“ ……”方准准无语。这人不想正面回答的时候,要么嘴巴闭得严严的,要么给出个怼死人的回答。
她心中纠结得要死——沈墨倾怎么看怎么不像走温柔博爱路线的,他分明是痛恨猎宝人的,偏偏对她这个猎宝人却很宽容,甚至称得上周到。
她的确感觉自己像一只肥羊,正在被狼戏弄着,这头狼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时不时磨磨爪子,咽咽口水。他令堂难道没有教过他,不要戏弄猎物吗?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必有所图。
可是他到底图她什么呢?图财?不好意思,她身无分文,一直是他在付帐。图色?开什么玩笑,她图他的色还差不多。
这种未知的不安,比石牢更让她害怕。她想诈出点什么,他却防得滴水不漏。
身后传来敲门声,伙计把饭菜送上来了,一样样摆在桌上:“葫芦鸡,麻酱凉皮,油发笋丝,香酥牛肉饼,都是小店最拿手的特色菜,二位慢用!”
刚刚还盘旋在她脊柱上的毛骨悚然感,忽地烟消云散,她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去了:“仙君仙君,菜好像真的不错哎,快来吃!”
葫芦鸡金黄酥嫩,凉皮香辣滑爽,油发笋丝油而不腻,香酥牛肉饼圆如满月,色似金琼,纹理如圈圈涟漪,表皮酥脆得触齿即碎,葱花牛肉馅入口柔嫩异常,鲜美无比。
方准准吃得赞叹连连:“不虚此行,真是不虚此行!仙君,就冲这顿饭,您把我关进石牢我也认了!”
对面的沈墨倾执着筷子却忘了夹,目光落在沉浸美食无法自拔的女子脸上,一时走了神,昔日那浸透阳光般的话音犹在耳旁——“离家远行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湖光山色,名山大川吗?非也!体验各地地方小吃、特色美食,才是旅途最大的快乐。我立志要吃遍凤麟!怎么样,志向是不是很远大?”
那时他说:“你跟着我,我带你尝遍凤麟美味。”
沈墨倾扫一眼大快朵颐的方准准,突兀地问:“寻宝令要你寻索之物,在千绣成衣铺吗? ”
她猛地呛了一口,慌道:“什……什么?”
他眼角眉梢勾着不屑:“你千方百计想重回成衣铺,必有所求。你一个猎宝人,能有什么所求?”
这位仙君对猎宝人的了解超乎她的预料。她抚着胸口顺过一口气,声气微弱:“您……您什么都知道啊?”
“都是石牢里审出来的经验。”他的话音凉嗖嗖的,带着小风。
“石牢”简直是悬在她头顶的大山,方准准心头发怵,苦着脸道:“仙君,我就是想先看看情况再说。若真的触犯律法,我就不要了。”
他的语气像冰面下的水,无波又清冷:“若你要找的东西不伤及他人利益,或是他人愿意赠予你,也可以通融。”
方准准眼中一亮。那就是说,她不一定要进石牢了?咬咬牙,忐忑地交待出来:“我要找的是一根奢比须。”
他微蹙了一下眉心。
见他脸色不好,她的心也沉了下去:“怎么,不合规矩么?是什么违禁品吗?”
他沉吟道:“难说。只是,此物并非祥物。”
方准准又记起《凤麟风物志》中的描述。奢比妖兽,居于水中。兽身,人面,巨耳,须若青蛇。其须能令人精魂不灭,化为不死之身。
能让人不死,难道不好吗?
沈墨倾又问:“这一单酬金多少?”
“十贯钱。”
他冷笑一下:“还真便宜。”
她惊讶道:“十贯钱不多吗?能兑一两金子呢。”
他睨她一眼:“这可不是普通货物。奢比须指的是妖兽奢比之须。它多出没于水泽之地,胡须形似青蛇,能将人的精魂系住,留在阳世。只凭这个功效,遇上急于求之的买主,别说一两黄金,就是百金千金也愿意出的。”
她惊讶于沈墨倾对此物的描述跟《凤麟风物志》相符,祖传古书真的靠谱!更令她惊讶的是奢比须的价值,惊叹道:“我的天,烛龙这生意做的,暴利啊!”
沈墨倾眼底寒了寒:“岂止这笔生意,它一向如此。”
自异世猎宝人如蚁循糖而来,“烛龙”已经凭借倒卖猎宝人盗抢去的宝物敛财无数,他甚至查到过一些以天价买下宝物的最终买主。可是,中间商“烛龙”总是见首不见尾。
奢比须真正价值再高,到方准准这里也只是一两金子的价,她并不奢望更多。忐忑地问:“那,这东西我能搞不能搞?”
沈墨倾微微沉吟:“奢比兽非嗜杀妖邪,通常与人类井水不犯河水,不会主动攻击人。只是,若有人拔了它的须,会令其狂暴无比,必要将此人撕碎以报复,有些凶险。”
她听得胆战心惊:“一根胡子而已,它发那么大脾气干嘛? ”
“ 它那须子对它极为重要。奢比兽生于水中,却喜欢到陆地游玩。离开水时,要靠两根蛇状胡须呼吸。失去一根,离水能力会大大下降。失去两根,就只能永久困在水中了,因此视胡须如性命。”
她越发沮丧:“原来是这样啊。那这胡须可难弄到手了……哎,不对啊!”她拍了一下桌子,“千绣成衣铺四周又没有河流湖泊,奢比兽怎么会住在那里呢?”
他蹙了蹙眉,亦是迷惑:“明日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又惊又喜:“你会帮我把奢比须弄到手吗?”
他挑了挑眉:“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奢比妖兽若真的藏身市井,对百姓安危有威胁,此是我职责所在。”
“对对对,”她猛点着头顺杆爬,“这家伙肯定想干坏事,您抓住它一定好好罚它,起码得没收一根胡子……给我。”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他横她一眼,没吭声,搁下筷子。
方准准:“哎,仙君不吃了吗?”
“我吃好了。”
她赞叹道:“果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饭量小得优雅!”
他没理会她突如其来的拍马屁,把盘碗往她跟前凑了凑,自己面前的桌面空出一块来。
然后开始从宽大的左袖口往外掏东西。
一块棕色皮革。一根针。一轴蜡线。一把剪刀。一把小刀。
方准准看得忘记吃东西,下巴快要掉碗里:“你袖子里怎么能装这么多东西?”
“乾坤袖。”他简单解释道。
她惊讶地睁大眼:“传说中什么东西都装得下的乾坤袖真的存在吗?我能看看里面什么样吗?”
她好奇地离开座位凑近来看他的袖子,没看出个所以然,于是捏着一角掀开来看,整个脸都拱进去了,她体温高,呼吸轻暖得像带着温度的云朵,一团团扑进袖口,耳廓边缘不小心在他手腕轻轻一蹭。
手腕传来的痒似直钻到心里,沈墨倾的脸腾地涨红,“嚓”地一下就把袖子抽回去了。
她只关注袖子,没注意到他脸色变化,不满地说:“哎我还没看清呢!”
他没好气道:“本就看不清,除非把你丢进去。”
“那您把我丢进去,让我见识一下。”说着又想往人家袖子里拱。
他恼羞成怒,一把抵住她脑门:“乾坤袖不能装活物!把你的弓给我。”
她警惕道:“ 你要我的弓干嘛?”
他鄙视她一眼:“你还怕我抢你的不成?”
她就是怕。她的这套弓箭可是请手艺最好的师傅制作的,竹木弓胎,角片弓腹,筋丝弓背,生牛皮的弓弦,弓身还涂了防潮的大漆,都是上好的材料。更重要的是,这套弓是仿着娘的遗物做的。
龙尾寨的村民以狩猎为生,个个箭术高超——除了她爹方水胜和病秧子伍子歧。
当年,方水胜是被方准准的娘一手百发百中的好箭法迷住的。方水胜不会用弓箭,但是会卖弄风雅,给她的弓箭起名“问月弓”,亲手在弓梢上刻着“月”字,每支箭杆上都刻着“问”字,成功赢得准准娘的芳心。
可惜那个英姿飒爽的姑娘,早早就因病去世了。“问月弓”看似简陋,实际上力猛弓强,准头极好,陪伴了准准娘短暂却风华奕奕的人生。
方水胜一直想把女儿培养成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但她与笔墨纸砚一向八字不合,只遂娘亲的意。“准准”这个名字就是娘给起的,寓意是希望她将来也能有一手好箭法。方水胜是个落第秀才,靠着替人写字写信维持生活,老婆过世后,他没把女儿给饿死也是奇迹。方准准坚强地长到六岁时,从衣箱里翻出一把旧弓和一束锈迹斑斑的箭支,正是娘亲的问月弓。她与它一见如故,之后成为龙尾村最优秀的猎人。
可惜那套问月弓在她与伍子歧莫名失踪期间遗失了,现在这一套,是她按照记忆画下图样标好尺寸,请工匠仿着做的。她仍叫它问月弓,只是父亲也已不在人世,一直没有人帮她刻字。
她对这套新弓宝贝得很,但慑于沈墨倾的威压,她还是把弓不情不愿地捧上:“你别给我弄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