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准准在门口呆呆站了一会,回到厅堂,羽人们都挨挨挤挤地睡下了。她找了个空隙钻进绒绒羽毛堆里,久久难以成眠。
衣袋里藏的那张纸薄薄的,却又似特别厚,硌得她辗转难安。
在她还没有来到凤麟洲的时候,有个名叫周迈的少年嚷着她和伍子歧的名字在沈墨倾居所前叫骂……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若不合道理,那么,是有人陷害吗?有个未知的人,出于未知的目的,瞎写了这么几张纸,趁她和沈墨倾不注意藏在阿泷的屋子里?
这个可能虽微乎其微,也不是没有。
但方准准觉得,这张纸上记的事就是真的,去年六月,的确有那么一个名叫周迈的少年做了这件事。
她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那支箭。
那支出现在千里烛龙喉里,刻着娘亲闺名的,她的箭。
那支箭不是幻觉,这张记录也不是假造,她方准准和伍子歧很有可能来过凤麟,就在她和伍子歧失踪的那三年,就是她毫无记忆的那三年!
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在羽人们此起彼伏的细细呼吸声中忍不住颤抖。她仿佛看到一张巨大的网覆盖在那丢失的三年时光里,网的尽头是个漆黑如夜的身影。
心中乱糟糟的,忽又冒上一根刺来。
虽然两个院子隔的不远,但他毕竟有伤,离开暖炉精也会有些难捱吧?
羽仙宫的另一端,前任宫主的大屋子里,搁在桌上的那盏灯笼烛油本就不多,慢慢地燃尽了,最后的火光如豆一般跳进一下,熄灭了。
方准准的排斥,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她如闪着光的笑容和暖意,像罂粟一样令他成瘾依赖,一想到会失去,就会痛如刀割,无比恐慌。
灯灭了,他也坐在桌边未动,没有去添灯油。宫主的屋子原本就大,陷入黑暗时,更显得无边似的空旷,寒意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但只要没有灯,就不会显得人形影相吊吧。
恍然间,似又回到地狱般的凤岗城。
月色惨淡,仿佛谁打翻了地府,众鬼倾入欢庆人群中,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凡间城民、身穿铠甲的城卫,在一瞬之间变得凶暴,或是拿起农具刀斧,或是抢夺城卫们的佩刀,或是干脆空手相搏,对身边的人发起无差别凶残攻击。
凡民对修士,原是不堪一击,但这些凡民打扮的人出手却带着骇人之力,像是修为极高的妖魔,招式带着摧枯拉朽的暴戾。参加盛宴的修士们对弄不清状况,对这些暴起的凡民手下留情,却接着就吃了大亏,竟有不少修士倒在暴民刀斧之下。
更可怖的是,这些人时常在发出暴烈一击之后,身躯会猛地炸裂,炸开一片血雾碎肉。
五岁的阿倾夹在腥风血雨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岂止是他,所有人都不知道城中什么时候潜入这么多魔修鬼道之人!
他被父母和师兄师姐护在中间,不断有凡民如疯了一般前赴后继地蜂涌扑来,师兄师姐长这么大还从未杀过人,更何况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凡民。稍有犹豫手软,保护圈被打散,几个人被卷入疯犬般的人潮。
阿倾晕头转向,抬头看不见父母和师兄师姐了。身边穿彩衣的戏法艺人突然拎起他,带到高阁之顶,他晕头转向地被丢到一个斗篷人手中。
冰冷如死人般的手从脑后绕过来,掐在他细细的咽喉。他的小手中死死捏着一只金丝木魅簪。它原别在母亲周屏的发上,混乱之间,他不知是何时把它抓在手中的。
掐住他的人的手布满老茧,像铁匠的手一样粗糙。他在阿倾身后低低一笑:“阿倾,别怕。”
那声音十分怪异,粗重嗓音与阴沉语调很不和谐,带着地府般的寒冷死气,用极亲昵的语气唤着他的小名,一个小小孩童如何不怕?
他挣扎了一下,捏住他咽喉的手把他提离地面,他发不出声音,眼前一阵发黑。那声音在阿倾身后沉沉响起:“沈拓,少废话,把杀阵打开!”
阿倾努力睁开眼,看到高阁下站着的沈拓和周屏,周屏脸色发白,叫了一声:“阿倾!”
阿倾嘴唇蠕动一下,眼泪漫出来,想叫声“爹娘救我”,却发不出声音。
身后的人似乎失去耐心,做了个示意,阿倾听到一声可怕的断裂声,原本站在爹娘身边的师兄,像破布娃娃一样飞起,跌落在爹娘前方的地面上,脖子折出奇怪的角度。他竟被人活生生扭断了脖子,凶手是站在他身后的一名普通城卫。
沈拓大惊,回手挥剑斩向那城卫,城卫脸上露出古怪微笑,剑锋未至,连身体带铠甲一齐崩裂,血崩了周拓一身一脸。
沈拓目眦欲裂,眼眶中也染着血。他无法识别此是何种邪术,只能大声提醒大家提防身边人。可是当谁都害怕谁,谁都想躲着谁,反而挤得更加混乱。
阿倾已经呆掉了,目光只落在师兄尸体上。不久之前,还拿竹蜻蜓哄他的师兄。
娘亲上前看了看师兄的尸体,没有喊也没有哭,只摸摸他的头,为他合上圆睁的双眼,便站起来退回原处。
冲高处厉声喝道:“懦夫,你到底是谁?有本事倒是露个脸啊!”
阿倾听到身后的人咬着牙出声:“看来你们不在乎徒弟的命。那继续吧。”
接着,阿倾又听到利器捅穿身体的声音,血液泼在空气中的声音。
又一具尸体被从人群中甩出来,那是最疼他的师姐。师姐倒在地上时眼睛还在看着高处的阿倾,他看到她美丽的嘴角沁着血,无声地翕动:“阿倾不怕……”她的眼瞳很快失去光泽。
平日里把他像宝贝一样宠着的师兄师姐,转眼间横尸眼前。
阿倾用微弱的声音哭道:“爹,娘,救救他们……”
爹娘却不为所动,甚至不去看地上的两具尸体。
只听他的爹爹沈拓,厉声道:“这里所有人都要同归于尽,他们早走一步又有何不同!”
挟持者的语气压着暴戾之气:“周拓,现在还来得及。你若配合,我会设法留你儿子一命。”
沈拓冷哼一声,一字一句道:“做梦,你休想得逞。要杀,就杀吧。”
阿倾恐惧地睁大眼睛,不认识似地望着爹爹,求救的目光移到娘亲身上。娘亲却咬着牙,别过脸去。
阿倾在心里说:娘亲,你看我一眼。
她却再也不肯看他。
身后的人气极反笑,嗓音似地狱缝隙泄露的阴风:“好一对无私伉俪,真不是人啊!沈拓,你自以为舍身取义,却有没有问问全城百姓愿意给你一家陪葬吗?你这些徒弟真的愿意跟着做祭品吗?你们只看看儿子哭成什么样了,问问他,他是否愿意死在这里,换你们的英雄慷慨?!”
沈拓铁不理他,只青着脸厉声道:“阿倾,莫给我丢人,不许哭!”
阿倾身后的人有些急躁,怒极反笑:“那便鱼死网破,让你儿子的小命给你们加一圈英雄光辉!”他明明可以一下子捏死手中小孩,偏偏故意放缓收指速度,阿倾听到自己的喉骨缓缓发出咯吱声音,他无法呼吸,视野渐渐被血色充满。
忽听一声脆响,一道雪色光刃贴着阿倾耳边疾速掠过,他听到一声痛叫,腥腻的液体溅进他的后颈。
一袭黑影像挟着风雷的乌云卷过,与此同时他听到这“乌云”骂道:“挟持小孩子算什么本事,你爷爷我都看不下去!”
阿倾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乌云从挟持者身边卷往别处了,可是那只手还掐在自己脖子上。那话声又响了:“哎呦,这破爪子还挂这里呢!”
掐在他咽喉上的手被扯下来,远远飞了出去。那是一只断手。这个乌云似的人把挟持者的手斩断,挂在阿倾脖子上一起带离了。
阿倾咳了一阵,咳得满嘴血气,总算能呼吸,想抬头看看是谁救了自己,忽被这人用衣服罩住,眼前漆黑一片。他看不到对方的脸,却能他说:“小子,此处是风暴千刀阵的生门,但这阵法杀伤力太重,我有修为护身,你却屁本事没有,我未必保得了你。”
阿倾想说什么,肿痛的咽喉却发不出声音。
外面隐隐传来些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无数刀剑交戈之声密集响过,无数人在惨叫嘶喊,什么东西从天空跌落,湿粘的声音像在下一场过份温暖的雨。
尖锐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虽然那人紧紧护在自己身上,皮肉仍感觉阵阵剧痛,像有无数风刃横削竖斩着划过。
不知过了多久,头上笼罩的黑忽地掀去。阿倾听到一声抱怨:“险些被绞成肉酱!这也叫生门?沈家人布阵都一代不如一代……这小子死了吧?”
阿倾缓缓睁眼,看到一片狼籍。路面开裂,墙倒屋塌,黑烟缕缕,满地横七竖八的碎尸,血泊浸透地面。
他记起来了,这里是凤岗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躯格外矮小,身上布满伤痕,血污斑斑。这是五岁的他。右手手心里,紧紧握着一支金丝木魅簪。
那人懊恼地叫道:“竟然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