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准准站在门边停了一下,扬起笑脸跑进去:“仙君。”
沈墨倾被恍然惊醒似地,什么也没说,回身到亭中食盒打开,将饭菜一样样摆在桌上。
她凑过去一看,见一桌子青青白白的素菜。“好清淡啊。”她说。
“刘掌柜说,宫主为了让羽人保持身段样貌,让他们从小只吃素食,他们已习惯了。”
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嘴里,皱了皱眉:“哎呀,好淡,盐都放得很少 。什么保持身段,我看他就是抠。说话仙君,你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宫主似是防范心极强,没留下什么线索。”
她咬着筷子头儿:“防范心……是防羽人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因而跑了吗?可是看他们一个个单纯得跟孩子似的,就算是跑出去也找不着北。”忽然注意到沈墨倾没动筷子,“你为什么不吃?虽然全是菜,多少也垫点饥嘛。”
他摇摇头:“我不饿。”
她瞅他两眼:“仙君,你不开心呀?”
他一愣:“没有。”顿了一下又说,“我平时就是这样。”
她想,他平时都是这样不开心的时候多,开心的时候少,所以习惯了,连自己不开心都没察觉吧。
可是她察觉了,也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放下筷子,诚恳地说:“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他心里一颤,忽地抬头:“什么?”
她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笑道:“你干嘛一惊一乍的?我是说,我找羽人聊天时,不该把你赶走。”
他眉间露出隐隐局促,低下睫:“那有什么?他们怕我,我过去干什么?”他一向与人疏远,别人也疏远他,早习惯了,有什么稀奇的。
她说:“那你至少要知道,它人怕你是因为敬,而不是嫌弃。 ”
她像能听到他心声似的,一矢中的,更让他手足无措,脱口问出来:“你不嫌我么?”
她惊讶地笑了:“怎么可能?仙君你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华有才华,恕我无能,实在找不到嫌弃的角度。”她铆足力气,拍马屁拍了个全方位无死角。
他却克制不住地想:若你知道我曾置你于死地……
他用极低的声音说:“不要跟我说对不起。”这句话他跟她说过多次了,她总不往心里去。她根本不知道,她每朝着他念一遍“对不起”,他背上的罪就加重一层,似往地狱里又陷了一层。
她完全没在意他莫名其妙的执拗,拿起他面前的筷子塞进他手里:“开心点了吗?可以吃饭了吗?”竟是哄小孩子的语气。
他嘴角不由微微一弯,竟真的有点开心。
羽仙宫的环境阴柔有余,阳刚不足,这个院子也不例外,屋子里挂着的飘飘淡黄纱帘隔开内间寝室。寝室只有一间,沈墨倾自然把这屋让给她,自己在外间的美人榻上歇着。
睡到半夜,脸上忽被戳了一下。睁眼看到方准准手撑着脸颊蹲在榻边,茫茫然以为自己在做梦。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真的在这里了,整个人差点从榻上翻下去:“你……你干什么?”
方准准:“……别一惊一乍的,搞得好像我要把你怎样似的。仙君,我睡不着。”
他的脸涨得通红,一手揪着身上薄毯:“那你想怎样?”
却见她一脸苦恼地说:“我心中不安,像扎了几根刺似的,所以失眠了。总觉得羽仙这事哪里不对,又想不明白是什么。”
他稳稳神,借着夜色藏起慌乱,想了想说:“我也有些疑惑,只是……”
话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鸣。鸣声尖利地刺破夜空,透着不祥的意味。沈墨倾脸色一凛,从榻上跃起,拉着方准准的手腕就冲了门口,循着尖鸣声的方向而去。
他记起园中有些迷障,从地面跑过去免不了磕绊,干脆一手紧紧揽着她的腰驭风而起,几个腾挪之后就跨越大半个羽仙宫。方准准也被他带习惯了,只觉得跟着仙君行动起来真是太便捷了,不是驭尺,就是驾风,真是胜过任何座骑啊。
他们很快落在一座隐在竹林里的小楼前,二楼正传来带着呜咽的低鸣声,透着深深惊恸意味。
沈墨倾托着她的腰,直接跃上二楼,破窗而入。
白天时他们转过这一带,却因这位小楼隐在竹林间,周围还施了迷障,因此没发现它。进来发现这原是一间茶室,因从前羽人们要被卖去富贵人家,起居礼仪都要学的,这屋子可能是他们学茶艺的地方。
此时茶桌前却倒着一个男羽人,右眼眼窝已经是个血窟窿,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旁边,一个女羽人正在捂着脸哭泣,之前的尖鸣声应该就是她发出的。她的脚边落着一块粘染血迹的尖竹片。
方准准看着女羽人,只觉得眼熟,上前用力扳开她的手露出满是泪水的小脸……竟是阿濛!
她不可思议地问:“阿濛……是你刺瞎阿沛眼睛的?你为什么……”
阿濛不会答,只哆嗦成一团。
沈墨倾上前试了试男羽人的脉搏,尚在跳动,只是疼晕过去了。
虽然男羽人一脸血,方准准还是认出来了:“这不是阿沛吗?”正是白天时像是有话要说,欲言又止的阿沛。
阿濛更加崩溃,她把竹片一扔,抱着头又尖鸣起来。
楼梯上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是迟来一步的阿泷和刘掌柜。
看到茶室内血腥一幕,刘掌柜脸吓得腊黄,阿泷的脸则变得惨白。阿泷呆了一会,冲到阿沛面前跪倒在地,哆嗦着手想去碰他的脸,又被血肉模糊的样子吓得不敢碰,嘴里发出低低的哀鸣,试图唤醒他。
沈墨倾在旁边说:“他伤得很重,已昏过去了。”
刘掌柜哭丧着脸问:“仙君,这是怎么回事啊?”
沈墨倾朝瘫坐在地上的阿濛示意了一下:“看这情形,可能是这阿濛刺伤男羽人。你懂他们手语,去问问她吧。”
刘掌柜赶紧走到阿濛面前,问道:“是你刺伤的他吗?你为何对同伴下此毒手?”
阿濛只打哆嗦,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样,并不做手语回应。
刘掌柜急得捏着她细弱的肩摇晃:“你倒是说啊!”
阿泷忽然冲过来拉开刘掌柜,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又打了几个手势。刘掌柜连连点头,转向沈墨倾汇报道:“阿泷说,阿濛在外受了惊吓,脑子有些糊涂的,必是误伤同伴,求仙君不要责罚她。”
沈墨倾扫一眼阿泷,点点头:“你们这群羽人估计也没有敢给他擦洗伤口的。我随身带着伤药,先把他带去我屋子里简单处理一下,天亮后带他回天戟派医治。还有这个阿濛,必是得了疯症了,为防她再伤害别人,我们一并带走关押。准准,你带上她。”
方准准答应一声,把手软脚软的阿濛从地上拉起来。阿濛听到“关押”二字,吓得胆都裂了,抬起小脸,又惊恐又乞求地看着她。
方准准狠心移开目光,半扶半拖着她往外走。
阿泷忽然上来挡在她们面前,还抓住了阿濛的手腕,脸上透着惊慌神气,仿佛怕方准准抢走她似的。
方准准温和却坚定地说:“阿泷,她犯了错,理应关押。你们羽人柔弱,必然应付不了,就交给我们吧。”
刚想把阿濛的手抽回来,阿濛突然自己用力,把自己的手腕从阿泷手中夺回来,狠狠瞪着他,双目发红。
方准准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目光闪了闪,什么也没说,揽着阿濛就走。
阿泷呆了一阵,失魂落魄地追了一截,却被沈墨倾暗中甩来的眼锋骇得止住脚步。
刘掌柜想跟上,沈墨倾头也不回地说:“刘掌柜,阿泷必吓坏了,你留下陪他吧。”
刘掌柜只好讷讷应答着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