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慌之后,刘掌柜从羽人们急于掩盖事情的模样,就猜出了事情原委。很简单,被宫主当成商品买卖的羽人们造反了,杀了宫主。而动手的,多半是门外那个看上去比其他羽人冷静那么一星半点的男羽人。
他晃了晃门,门板厚重,锁得格外结实。便对着门外说:“小主,你别怕。我绝不报官, 也绝不会说出去。从前我就同情各位羽仙,却不便多事,也无力干涉。宫主不仁,现如今也是恶有恶报。你放我出去,我帮着你出出主意。”
他软声软气费尽口舌劝了许久,门外卡嗒一声,锁终于开了。
问仙客栈的大堂里,刘掌柜讲话讲得口干舌燥,停下喝了几口茶。两名听众回头看了一眼故事中主角,男羽人阿泷。阿泷在墙边的阴影里低头站着,头顶长羽末梢的微颤泄露了此时他心中惧意。
刘掌柜赶忙求道:“仙君,你别瞪他,他胆小,此时必已吓得魂飞魄散了。”
沈墨倾蹙下眉心:“我不过是看他一眼,哪里瞪他了?”
方准准心想,你自带煞气,大夏天能冻死身边的蚊子,板着个脸谁能不害怕,别说天性胆怯的羽人了。却也不敢直说,只引开话头,问刘掌柜:“那之后,你是如何帮他们的?”
刘掌柜缩着手怯怯地说:“我帮他们埋了尸……”瞅见沈墨倾的脸拢着冰霜似的,不由哆嗦了一下。不必对方审问,便皱着脸辩解起来:“我也是没办法,阿泷一时激愤杀了宫主,却没胆子再去碰尸体,怪可怜的,我不帮谁帮……”
见沈墨倾仍不作声,他更心虚了,从椅子上滑下去跪倒在桌前:“ 仙君, 我知道此事原该报官。可是您看,宫主做的这种生意原就缺德,他本就该死不是吗?若是报官,必要将阿泷抓去。且不说落不落罪,羽仙娇弱,根本挨不了过堂,别说用刑,只吓就吓死了。”
却见沈墨倾抿了口茶,之前的威压之感反倒减去不少,平淡开口:“我又没说你做得不妥。起来说话。”
刘掌柜倒愣住了。在他的印象中,仙门中人大多正气凛然,行事刻板教条,像沈墨倾这般不按套路出牌,令他很是意外。讷讷站起,悄悄瞥一眼阿泷,似乎更不安了。
方准准追问道:“后来呢?”
刘掌柜回过神来:“哦……后来,阿泷打着手语与我说了事情经过。是那月十五的前一夜,宫主照例点了一双羽仙准备次日带到镇上售卖,其中就有阿泷。阿泷因有牵挂,不愿走,求宫主再留他一段日子,宫主不肯答应。阿泷一时冲动,拿匕首从背后刺向他。宫主也是料不到羽仙也敢奋勇一搏,毫无防备,竟就被刺死了。我帮着把尸首埋了,承诺不会把事情说出去。
阿泷便打着手语,托我今后继续替他们采买物资。羽仙从小养在宫中,为了保持细腻的皮肤,除了舞蹈,他们什么也不会做,衣食用度,全需采买。好在宫中储备着宫主之前出售他们的同伴攒下的金银,够他们撑十年八年。他们外貌特异,不宜外出,这些事还得我替他们办。所以……”
方准准接话道:“所以,你便成了羽仙宫与外界的唯一联系。”
刘掌柜的胖脸上满是感慨:“正是如此。只是打那之后,我给他们跑腿都是白跑,不加利钱的。他们没有能力再赚钱,能省一点便省一点,我就当积德了。”
方准准由衷地说:“掌柜的真是个好人。”
他赶忙哈着腰:“不敢当,不敢当。”
沈墨倾无情的话音却打破这和谐的气氛:“昨夜你悄悄给羽仙宫报信,又是为何?”
他或许只是询问,可眼神中自带锋利,说什么都跟审犯人似的,把刘掌柜吓得又矮了一截:“我昨日捡到一根羽毛,猜出二位带的那个穿黑斗篷的人是个羽仙,便通知了阿泷。”
“通知他做什么?”
刘掌柜吞吞吐吐:“小人想着,若这个羽仙是之前被宫主卖出去的,就是阿泷同族亲人,阿泷可来悄悄探望一下。若是……若是……”
沈墨倾越发觉得可疑:“若是什么?”
一直躲在暗影里的阿泷突然走上前,因为鼓足了勇气,紧张得浑身羽毛簌簌响,他眼眶发红,指着楼上的方向,嘴里发出无伦次的低鸣。
刘掌柜赶紧拦住他:“阿泷莫急,我替你说。”
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块圆圆的白玉牌,形状跟阿泷腰上挂的那块一样,方准准接过来看了看,上面刻了个“濛”字。
刘掌柜说:“刚刚小人提过,阿泷不愿被卖掉,是因为有所牵挂,想留在宫中等一个叫阿濛的同伴。阿濛是一年以前被宫主卖掉的,后来买家又回来闹,在我家客栈堵住宫主,说阿濛跑了,要求退钱。这种事偶然会有,宫主照例退了买家的钱,雇人抓捕阿濛。羽仙特别好抓,通常很快就能寻回来,却不会再卖。宫主会当着其他羽仙的面将其处死,以一儆百。阿泷与阿濛的关系却不一般,他们原是有儿女之意的一对儿。阿泷知道阿濛被抓回来也会面临被处死的命运,便想着若她被抓回,到时候尽力给她求情。却不料宫主要把他卖了,如此,他就永远也见不着阿濛了。宫主自是不理会这些,执意要卖掉他。于是,阿泷走投无路,绝望之下,做出了杀人的事……”
方准准指了指楼上:“那个阿濛,可能就是……”
未等刘掌柜回答,阿泷已拼命点头,渴盼的目光投向二楼。
刘掌柜叹口气说:“阿泷告诉我阿濛的事,把她的牌子给了我,托我留意她的消息。昨夜我见你们带了个羽仙,又没机会与她说话,就私自报信给阿泷了,还请二位恕我冒失。”
说话到这里,事情似乎已很清楚了。
他们朝楼上一望,客房的冰纹禁制之内,早已趴着一个可怜巴巴的小羽——不,是阿濛,与阿泷遥遥相望,泪流成河。
沈墨倾轻轻一弹指,禁制散去,阿濛立刻冲了出来。阿泷也连滚带爬地沿着楼梯迎上去,两人在楼梯中间相遇,紧紧抱在一起。
方准准抹了一下冒出泪花的眼角:“哎呀,有情人历经磨难终于重逢,真不容易呀。是不是啊仙君?”
沈墨倾却没有多观望楼梯上的感人一幕,只在看着她,不知想些什么。突然被点名,慌得眼神一乱。过了一会才答非所问地说:“我们去羽仙宫看看吧。”
刘掌柜一愣,脱口而出:“还去羽仙宫做什么?”
沈墨倾道:“宫主究竟是何人,这些非妖非灵的羽仙到底从何而来,许多事都没弄清楚,当然要探个究竟。”他剜了有些急躁的刘掌柜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刘掌柜回过神来,赶忙道:“哪里哪里。我只是觉得羽仙怕生,咱们会吓着他们。”
方准准笑道:“有你和阿泷引见,想来他们不会害怕。”
刘掌柜弯着腰附合:“是,是。还是仙君和姑娘想得周全。”
方准准朝楼上奔去:“那我们即刻便去吧!我去收拾一下东西。”路过楼梯上还在相拥的一对羽人时,还不忘手贱地拍拍阿濛的头,心里叹着:可怜的风幕算是没戏了。
沈墨倾落后一步也跟了上去。他倒没有什么物件要收拾,只是留在大堂也没什么事了,她去哪里,他便不自由自主跟着去哪里罢了。
两人走进客房之后,楼梯上的阿泷忽然抬起头来,看向垂手站在大堂的刘掌柜。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而把脸伏在阿泷胸口的阿濛,仍沉浸在重逢的悲喜里,什么也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