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力旋风自虚空而起。方准准仿佛被翻转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弹指之间,重重落下时,砸进一堆乱石间,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眼前发黑,嘴里一片血腥气。
沉月窟的寝屋内间,玉髓榻上躺着的人结霜的眼睫忽然微微打开,失色的嘴唇颤动一下,似是想起来,拼尽全力却只做出微乎其微的动作,身体因为这一丝移动瞬间裂痛。
守在榻边的沈灼赶忙说:“师尊,有什么事你吩咐我,不要乱动。”
沈墨倾没办法起来,费尽力气吐出两个字:“外面……”
沈灼没听到动静,却还是说:“您不要动,我去看看。”
沈灼在洞厅看了一圈,没发现有人,又打开沉月窟的大门,就听到几声哼唧随着风灌进来。
声音是从外面一堆乱石间传来的。他小心翼翼靠近,看到熟悉的墨绿衣色。他猛地叫出声来:“方门主!”赶紧把人扶起来。低头看到她身上血迹斑斑,惊呼道:“你怎么伤成这样?!”
她有气无力道:“没,没事,问题不大……”
“我先扶你到屋里去。”
沈灼把她一只手臂搭在脖子上,半扶半抱地扶着她进了洞厅,就听到沈墨倾屋中传来沉重的一声响,似是重物倒地。
沈灼一惊,脱手把方准准一丢,冲进屋里去:“师尊!师尊!你怎么下来了!”
方准准被这小王八蛋甩在地上,摔得呜咽一声,眼泪都飞出来了。
寝室内间里,奇迹般爬起来的沈墨倾,功亏一匮摔在地上几乎粉身碎骨。沈灼手忙脚乱把他僵硬的师尊搬回榻上,又把丢在外间的方准准捡进去,扶着门框子喘着气捏指诀,想发个信符给昏雨长老请她过来给方准准疗伤,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慌的,捏了半天没捏成,暗骂自己平时练功不够刻苦,诀到用时方嫌丢人,恼羞成怒,亲自跑去请了。
内间里,方准准歪在椅子上,惊骇地望着冰雕似的沈墨倾说不出话来。她之前只知道他畏寒,亦观察到一两次皮肤起薄霜的情形,却没想到会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她努力找回声音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已开口了,嗓音低哑:“你……伤在哪里?”
他脖颈僵硬,她恰好坐在了他看不到的角度。
她忍着疼地站起,拐着脚走到榻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眼中忽然浮起怨气:“谁让你走的?”
“你先说你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一气,冲口而出:“因为你。”脸上止不住浮现委屈之色。
方准准愣住了:“你说什么?”这时注意到他手上刚刚还覆盖着的霜晶化了,变成细小水珠。
再去看他的脸,虽然肤色依然青白,那层可怕的霜却已消失。她忽然想到什么:“难道……我离开,你的寒症会加重,我回来就会好转?不会吧,怎么会有这种事?”
沈墨倾犹豫一下,仿佛在思考怎么解释,她已一把抓起他的手用手心捂着:“这样给你捂一捂,是不是能好得更快?”
他轻轻“嗯”了一声。果然,他的手在她手心里虽然依然冰冷,关节却很快变得柔软。她忽地站起来:“接触面积大一些是不是更好?要不我脱了衣服跟你……”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刚褪霜的脸硬生生红了。方准准却没来得及脱衣服就一头栽到了他身上。
失血过多,站得太急,晕了。
*
在玉髓榻上恢复一点意识的时候,方准准觉得浑身燥热,内外都似有慢火燎着,很不舒服。有话声传入耳中。
男声说:“你看,她面色发红,眉头紧锁,似是在发高热。”
一个冷冷的女声说:“她体温原就偏高,你又把她放在丹霞玉髓上,盖着发热的雪鸰羽毯,是要把她闷成个外焦里嫩的烤红薯吗?”
男声微变:“那如何是好?”
“堂主,您脑子也冻僵了吗?自然是让她凉快凉快!”
刷拉一下,方准准感觉身上一层暖热的毯子被掀掉了。
舒服多了。她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站在榻边的沈墨倾和昏雨长老。
见她醒来,昏雨丢一下句:“多喝点水,都快烤成鱼干了。”说罢转身就走了。
沈墨倾递过一杯水来,扶她坐起来喝了。她觉得这杯水入喉,就像一滴雨落在久皴裂的土地上,“滋”的一声就没了影。干枯的嗓子被润了一下倒能发声了:“还要……”
最后干脆抢过茶壶咕嘟嘟灌了一壶,才像枯萎的幼苗逢甘霖,活过来了。
沈墨倾无语一阵,出声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她摆摆手:“你自己怕冷,自然会觉得别人也冷,心领了……”动了一动,扯到腿上伤处,痛得“嘶”地一声。
他伸手扶了她一下:“你腿上脚上都有伤,慢一点。”
“龙喉守卫太凶了……”她记起什么,“幸好有乌獓甲,否则我就回不来了。”
“那个地方,应该是四千年前邪兽烛龙的埋骨处之一。古神陆吾把龙骨隐藏起来,就是为了防止残存的烛龙邪力被有心人之利用。现在,它必是被人发现了,并用它的邪力带来异世猎宝人。”
“你也没去过吗?”
他摇摇头:“目前所知,只有猎宝人能借与烛龙之契去得。且只有一次机会,多数有去无回。”
她艰难道:“回不来的,就留在那里,变成龙喉守卫,阻挡随后而来的同伴……”
他说:“你必看到那个尸团了。我曾抓到几个去而复返的猎宝人,听他们描述,龙喉守卫不止猎宝人,还有不知多少年来、不明原因被困在其中的妖物,全变成了不死不生的怪物。”
“仙君,你早就知道我绝无可能走得掉吗?”
“我想过拦你的,可是……”
“你拦不住的。”她无奈地接话道,“无论你说什么,我不亲自试一下,死也不会甘心的。”
他低了一下眼,心道:是啊,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拦不住你。
她失神地喃喃道:“这下可好,我把伍子歧丢下不管了。这可怎么办啊……”
伍子歧……沈墨倾默念了这个名字一遍,每个字都似刀子似地划着他的良心。
她没有察觉他的忽然黯然,掏出寻宝令对着它骂道:“死烛龙,你给我解释一下!”
牌子上“不得反悔”四个字还未消失,仿佛是故意多停留一阵提醒它与她之间的契约。被质问之后,不但没给出解释,还嚣张地闪了几下金光。
她气得又想摔了它。
沈墨倾轻叹一声:“没用的。”
她一怔:“什么?”
“据其他从烛龙喉活着返回的猎宝人交待,从此之后,寻宝令只会在分派任务和结算报酬时有变化,不会再做其他交流,也不会做任何解释。”
她的心沉了下去:“这个流氓烛龙,它到底想干什么?”
“我也未完全参透。目前所知,它是把苍朔国一些急需赚钱、身手不错的人骗来凤麟困住,为它掳掠珍宝。 ”
方准准身上一阵发冷。原来窗户纸一经戳破,真相竟这么简单吗?烛龙贪婪无度,充满恶意,更枉顾人命,沾染着斑斑血迹。不仅给凤麟带来损失和创伤,还有那些执意不肯留在凤麟,结果在烛龙喉化作活尸的猎宝人……烛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魔!
过了一会她才问:“那个爬着活尸的千里烛龙喉,跟给我寻宝令的那个乌七麻黑的小烛龙,到底有什么关系?”
沈墨倾沉吟一下:“尚不得知。我们确信开天辟地以来只出过一头烛龙,而且,它已经死了。你们看到的那个东西,至今没能确认是什么。”
他把古神陆吾与烛龙同归于尽、隐匿烛龙邪骨的往事告诉了她,接着道:“几年前,陆续有来自异世的猎宝人闯入凤麟,自称是烛龙引他们来此,而他们寻到宝物、完成交易后,离开时的出口「千里烛龙喉」,必是上古烛龙的头部尸骨所在。一些仙门中人试图跟着猎宝人前往一探,要么无法前往,要么有去无回。”
她脸色一白:“有去无回?那你还打算用仙咒与我绑在一起前去?为什么要这么冒险?”
他扬了扬眉:“我修为高,自信能应付得了。”
“……”这人也太自信了吧!她突然记起一事,脱口道:“对了,我好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沈墨倾瞳孔震了一下,声调干涩:“……什么?”
“我在千里烛龙喉里看到一样东西,一枝插在洞壁的羽箭。它的箭翎是蓝色的,箭杆上还刻着一个'''问'''字,那是我以前丢失的箭,也是我娘的遗物,我不会认错。它怎么会出现在凤麟的山洞里呢?我如果来过,怎么会不记得呢?”
一边说一边一抬头,看到沈墨倾有些躲闪的眼神。她狐疑地盯着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垂着睫,坚定地摇头:“不知道。”
“那么,那支箭怎么解释?”
“一定是你看错了。”
她凑近他:“沈墨倾,你以前见过我吗?”
他吃了一惊,飞快否认:“没有。”匆忙背过身去朝外走去,“我突然记起还有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