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准准的召箭之术已十分熟练。在沉月窟陪护沈墨倾其间,她得空就练,已级省去从箭囊中抽箭的动作,直接把箭矢召到手中,朱雀尾羽箭像火流星似的连珠射出,已命中目标的箭瞬息间也能从怪物身上消失,回到箭囊,箭镞还沾着猎物的污血。
可是怪物太多了。就算有召回之术也挡不住所有怪物。射倒一只怪物后,她折返身就往回跑,想要拉开点距离以便再发箭。却还是低估了它们的速度,跑了没几步已有凌厉劲风袭到脑后。
她暗叫不好,矮身席地一滚,“哧”地一声,有利爪从后背重重划过,她心头一凉,以为自己要被剖成两半。背部却没觉得痛,只是衣服破裂了。是乌獓甲替她挡过一劫!
袭击她的一头人身狐首的怪物落在她前方挡住去路,一对狭长狐目像蒙着灰翳似地没有光泽,却更显凶残。
身后更多怪物转瞬袭近。
她看到眼前地面落了一把不知哪个不幸的猎宝人遗失的破口的刀,来不及多想,一把抄起,朝它的狐头一刀劈去。
怪物脑袋被劈去一半,紫血脑浆飞溅,怪物怒嘶一声,好像知道痛,却不死,仍然要来扑她,毕竟少了一半脑袋行动不便,她趁机冲破它的拦截,不料足腕突然一紧,被冰冷的东西绕住,整个人前扑,狠狠摔倒在地。
有个人首蛇身的怪物甩过蛇尾来缠住了她的脚!她一咬牙,坐起拧身,把手中匕首狠狠插进蛇尾,黑鳞格外坚硬,幸好匕首虽然锈了,还是够利,与其摩擦发出令人惊悚的金属声。
蛇妖的人首一声尖叫,长尾一甩,方准准凌空飞起。半空中,她看到更多怪物恰巧扑来,人形的、兽形的纠缠撕扯成一团。
她被这么一甩,反而甩出了战团,重重撞在洞壁上又摔落在地,两眼金星直冒。
龙喉守卫们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聚在一起就不自觉地一边互相撕咬,一边纠结成团,极端癫狂,一时间没注意到它们的猎物已经飞出去了。
摔倒在壁脚的方准准眼前金星稍散,想爬起来逃跑,却有一簇蓝色跃入眼帘。
待她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瞳孔猛缩,头嗡地一声陷入一片混乱。
那是一枝插在洞壁的箭,箭翎是漂亮的蓝色翼羽。那色泽的深浅,脉络的疏密,她再熟悉不过。长着这种色泽羽毛的山鸡,是她老家周边一带山林中特有的品种。
她的十二支箭原本的蓝色箭翎全部被沈墨倾换成火红的朱雀羽,因有召回之术,现在所有箭枝都在箭囊中,所以,这支箭绝不是她刚刚射出钉到这里的。
那么,是初遇烛龙时,它用一口黑烟卷没那支吗?
不,不是那支。因为箭杆上刻了一个“问”字。烛龙吞掉的那支箭上,还没有被沈墨倾添上字迹呢。
十年前,她从家中箱子里翻出一套弓箭,那是她的娘亲的遗物。问月弓弓梢上刻着“月”字,每支箭杆上都刻着“问”字。这套弓箭是她的秀才爹当年追求娘亲时送她的定情物,十二支箭上的字都是他亲手刻上去的。
小时候的方准准找到问月弓时,原来的箭翎都已残损,她打来长着蓝色翅膀的山鸡,拔下翼羽一一换上去。
那套弓箭她只要外出,是片刻不离身的。后来她与伍子歧“被山匪绑去”失踪,又出现,弓箭却不见了,她只好重新订制了一套,却未刻字。直到上次在曲兰镇,沈墨倾给她的弓箭加上各种灵物时,她才请他顺便在新弓箭上加上字。可是新箭都已换成火色朱雀羽,绝没有蓝尾的。
现在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她早已丢失的刻着“问”字的箭枝,会出现在凤麟洲的洞穴里?
她盯着那支箭惊骇片刻,突然发觉四周静了。缓缓转头一看,撕打的一团已经停止战斗醒悟过来,正恶狠狠盯着她。
与此同时,有更多活尸正朝她爬来。
方准准的心彻底凉了。这条千里烛龙喉中不知蹿行着多少怪物,她是不可能打败它们穿过去的,这是一个骗局。
怪物们紧接着纵跃扑来,她躲避不及,绝望地闭上了眼。
一只脚腕突然被冰冷的条状物绕住,朝旁边猛地一拖。
紧接着是怪物们扑空,脑壳重重撞在壁上的声音。她睁眼一看,竟然是一只活尸拖开她的。这活尸是个银发女子,她的一对眼眸不像其他活尸一般蒙尘,还有些光彩,额心印着一枚莹莹发光的螺纹蓝印。
不过显然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身体同样角度古怪地扭曲着,发青的嘴唇微微翕动,并不能正常发出声音,那口型在说:“快跑。”
方准准深深看她一眼,猛地跳起来朝洞口狂奔而去。身后密集狂乱的追击声疾速袭来,一只坚硬利爪冷不防挠上她一只脚腕,使得她身体朝前猛冲,反而堪堪躲过攻击,一跤摔到洞口外,抓在脚腕上的爪子滑脱,撕裂出长长血口。
她这一下摔得不轻,无力站起,以为怪物们旋即就会扑上来将她撕碎。可是抱头闭眼一阵,只听得嘶叫声阵阵,却没有想像中的剧痛。
睁眼回头看去,以巨口形洞口的獠牙为界,怪物们像被无形的的屏障挡住,一步也不踏出,只贪婪地盯着她这块到嘴飞走的肥肉,涎水滴在地上,在洞内发疯似地打着转,最后朝一起聚去,再度聚成一个巨大的尸团,用无数手脚推动着它,滚回洞穴深处去。
死里逃生,真是万幸!
她擦擦冷汗,摸出寻宝令。上面的字已经变了:“烦请再次确认,是否留在凤麟? ”
有得选吗?她咬牙切齿骂道:“死烛龙,你到底想干什么?”
寻宝令上的字未变,冰冷无情。
她看看四周的混沌的黑暗,再看看透着红光的无底洞穴,呜咽和嘶叫还在隐隐传出。她声嘶力竭道:“王八蛋,我留在凤麟就是了!”
寻宝令上化出莫名阴森的四个字:“不得反悔。”
*
沉月窟中。沈星筹站在丹霞玉髓床前,阴郁目光落在沈墨倾结满霜晶的脸上:“我问你,方准准走了,你就变成这付鬼样,不想解释一下吗?她又为何——死而复生?!”
沈墨倾合着霜白的眼睫装死,没给出一丝反应。
沈星筹的拳头捏得咯吱微响,咬着牙根道:“那次你在殛煞阵中失去灵核,跟我说什么被雷电击中轰碎,其实——其实你是把佛座莲子灵核剖出,以它的重力之力复活了她!”
沈墨倾艰难坐起,关节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沈星筹急忙想按住他:“你起来干什么?”
沈墨倾不顾手臂断掉似的疼痛,一把将他推开,嗓音因暴怒而沙哑:“我自己的东西如何处置与你何干?你有何资格跟我说这些?!沈星筹,我肯待在这里,是因为把她找回来了。殛煞阵的事,我对不住她,你也对不住她。”
沈星筹双手在袖中攥紧:“阿倾,你天生带着佛座莲子灵核,原是罕见机缘。可是你……”他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你失去灵核之后,我从火窟中找到一块千年琉璃给你顶替,但从此你护体真元消失,失去防御之力!琉璃灵力虽强,却与你自身不能完全融合,若运用过激,就有可能破碎爆体而亡。你活命尚艰难,更别说修为更上一层了……”
沈墨倾冷笑了一下,语气中满是嘲讽:“我还谈什么修为?我活着就太无耻,还不如——”
沈星筹猛地揪住了他的领子,险些把他扯下床来。终于长叹一声,把他丢回去,无奈道:“我是真没料到,你有一天,会对一个人动真心。阿倾,我还以为,你这个人没有心了呢。论这点,我很感激方姑娘。”
沈墨倾的灵魂都似枯朽,从里到外没有一丝活气。他默默想:何止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他说:“沈星筹,你少装好人。你那时存心将她一并除掉罢了。你给我听好,那灵核我不要了,你若敢动她,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因为身上极寒,说话时声音是颤抖的,只有发红双目中的狠戾之气,尚对得起大家背地里称呼的“魔君”二字。
“阿倾,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已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他叹口气,“不论你信不信,我对方准准非常愧疚。这次想留住她并无恶意,只是觉得,她呆在天戟派才是最安全的,若她身上有佛座莲子的事若泄露了……”
沈墨倾恶狠狠道:“若泄露了,就是你泄露的。”
此事沈墨倾早已思量过不知多少遍。他生来带有佛座莲子灵核,而这灵核有重生之力的事,原本就只有近亲沈星筹知晓。现在他失去灵核,而这灵核在方准准身上,此事替他诊治的昏雨或能猜出一二。但昏雨他是了解的,嘴严得胜过死人。总之,这个秘密,世上最多只有他们三人知道。只要他们三人守住,就不会有人居心叵测打方准准的主意。
她最爱自由,怎能将她囚禁起来?他亏欠她太多,无以为偿,至少不能夺去她的自由。
沈星筹多么想揍堂弟一顿。但偏偏这人此时名符其实的脆又弱,敲一下就可能碎成一堆渣。他压了压火气,才道:“我原想着,在找到解决办法之前,把她留在你身边,你有个伤病时,与灵核接近还能汲些灵力,不至于变成这个满身冰霜的样子。以后,说不定有两全之法,既能保住她,又能把灵核拿回来。”
“少来这套。你我都知道,根本没有两全之法。你少的她的主意!”沈墨倾嘶哑着的嗓音像夜间穿过山谷的风,居然试图爬起来动手。
沈星筹头疼无比地转身离开。他走出沉月窟,站在森然峡谷间。
“为何会到如此地步?”唇间轻轻吐出的一句问话卷入大风中。